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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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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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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漆水河(原创)

闫会作

漆水河有水了。这是我今年回到故乡最欣然的事了。

阔别四十多年,漆水河干涸了四十多年。每次看到原本清秀的河道,成了一条干瘪、脏乱、丑陋的干沟时,内心里总是怅然若失。那种心情如同整个家乡都蒙上了一层灰尘,变得蓬头垢面一样,让人不忍面对,又难以割舍。当这一次再见河水清清,哗哗涌流时,欣喜与感慨杂揉成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情。太不容易了!干涸了几十年的一条河,终于又活了。

漆水河是我的母亲河。然而这条滋养着故土,哺育我长大的母亲河,却在我前脚离开,后脚就断了流。几十年的干涸,几乎让我淡忘了她清秀的模样,也使我再见她欢快流淌时,虽说与记忆相去甚远,却依然兴奋异常,从心底涌上一种难得的欣慰和愉悦。

漆水河又名漆水,古称姬水,是渭河较大的一条支流。发源于麟游县,流经麟游、永寿、乾县、扶风等县,至武功县白石滩入渭河,长约四百里。她的历史像她身躯一样蜿蜒曲折。《诗经·绵》是记述周王朝起源和发展史的一首诗,其中就有“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dan)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意思是说,周人发祥于“土”,尽管古公亶父,带领先民挖窖打窑,却不能安居生存,只能“自土沮漆”了。这里的“土”和“漆”其实都是漆水河,只是“土”是上游,“漆”是下游罢了。而下游的“教稼台”,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教稼台”相传是公元前4000多年前,周人祖先后稷教授先民稼穑的地方,至今是全国唯一的农业古迹,被称为世界上最早的农业科学技术研究所。可见漆水河的古老,以及其流域开发之早了。上游的九成宫遗址,是隋唐两朝皇帝避暑胜地,由魏徵撰文、欧阳询书写的,史称文采书法“双绝”,一直被誉为楷书典范之一的《九成宫醴泉铭》碑,就立在这里。漆水河不仅滋润故土,养育先民,也孕育了文明。

古老的漆水河在进入我的家乡前,在苍莽浑厚的黄土高原上,只是一道蜿蜒曲折的深沟,与众多纵横交错的沟壑相比,如同一道毫不起眼的细小皱褶,自北至南曲曲折折而下,只是在进入乾县境,从龙岩寺旁边的峡谷喷涌而出后,才变得豁然开阔。龙岩峡是漆水河冲开刘家山后形成的一段峡谷,峡窄而陡,宽不到百米,两岸岩石侧立数十米,河道幽曲,巨石如林,水流穿过,轰鸣如雷,回声悠远,素有响水潭之称。而河水干涸后,露出嶙峋巨石,参差林立,倒成了石林一景。峡西半塬有寺,因峡而名“龙岩寺”,寺下峡底有泉,水温可浴。漆水河出龙岩峡,发出最后一声咆哮后,就到了关中盆地,也到了我的家乡,再无狰狞汹涌,恬静悠然,自由自在地徜徉在一个宽敞的川道中,无阻无碍,忽东忽西,南去五十多里后,一头扎进了渭河的怀抱。

我的村庄在川道上游的东塬边。整个川道,实际上是漆水河用亿万年的奔流,在黄土高原边上冲出来的一个杰作。东北西三面成半包围状的数十丈高的黄土塬,层层梯田如同一道道栏杆,圈出一个东西宽约十里,南北长约五十多里平坦丰沃的小盆地。周朝的后人,成大大小小的村落,三五里一个星罗棋布般错落于塬间河边,涓涓河水把整个川道变成旱涝保收的良田,默默地滋养着包括我的村庄在内的众多村庄。我的童年、小学初中,那些人生最纯朴率真的时光,都是在河水的荡漾中度过。

我的村庄靠塬面河。村后的梯田层层缓缓而上,绵延两三里到达塬顶。村西是一个齐上齐下,约六七丈高的黄土崖,站在崖边,可以俯视川道,看见河流蜿蜒。漆水河流到村北头时绕向西塬,转了一个大圈到了南头时,猛然掉头直直地朝东冲了过来,撞上村下的土崖后,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弯,顺着崖底向南而去,流过了我的村庄,也流出了乾县,奔渭河而去。漆水河绕的这一个大湾,为村里在川道里圈出一大片平整肥沃的水田。

冲过来的河水,卷走了崖底的黄土,露出了黄土层下坚固的石头层,旋出一个深而宽的水潭,冲出一滩大大小小圆滑而不规则的石头,铺就一片干净的河滩,那怕是在枯水时节,大旱之年,都会留下一潭汪汪的清水。水清而深,色碧而黑,村人称“黑水潭”。又是圈地,又是留水,漆水河如此眷顾我的村庄,我怎能不眷恋这多情又偏心的母亲河呢!

儿时,一湾河水是永远等着我们的玩伴,宽敞的河滩永远是我们天然的游乐场,哗啦啦的河水总是与我们的欢笑声交织在一起流过。那时的日常便是踏着圆滑的鹅卵石,在清浅的河水中嬉戏。春天,满河滩的桃树杏树李子树苹果树,次第开出一河滩的绚烂,花香飘渺,蜂飞蝶舞,与清清凌凌的河水,一同打扮出一个童话般的世界;夏天,在浅泥细沙的河滩边还能踩出碗口大的鳖,在清澈见底的河水中能捉到拇指粗的小鱼,溽热的伏天,黑水潭便是凫水降暑的泳池;秋天,果子熟了,别是一番香甜诱人的景致,从坐在树杈上吃杏摘桃,直至苹果、梨、柿子、核桃挂满枝头,更是一片让人垂涎的色艳香浓。一湾汩汩清水流出的欢快,总是让童年的我们白天晚上地想着河滩,无论是挖野菜、拔猪草,还是游戏玩耍,总是不由自主地跑向河滩。

深秋和冬天的漆水河虽不结冰,但寒冷和过河的不便,更是在烦恼的笑声中留下许多切肤的记忆。冬天的清晨,从村里看下去,河水腾起的一股缥缈的雾气,河道变成了一道白练,在川道中缭绕舞动,而河水却变得清寒彻骨。那时,河上桥极少,只有上游三五公里处有一座水泥石桥,平时过河全靠踩着列石,跳跃而过。所谓列石,是用大大小小的石头,在河水中间隔堆成露出水面、间隔不等的石墩。列石是大人堆的,间隔高低,大多适合大人过往,到了孩子们过河,就显得费力又危险,跳不到或滑落,都会掉入河中,湿了鞋子裤子。而学校又在对岸,一天三趟六次过河,掉进河里便是常事。所以,那个时候,有几个湿了裤腿、湿了鞋的人上课,老师同学都习以为常。极少有人以为那是受苦遭罪,很多时候大家都以此为乐。每有个别列石松动或淹没,常常是围在河两边,等着看落水者的笑话,有人踩到水里,便是一阵喧笑。而湿水者也不气不恼,上岸后接着看下一个落水者的窘态。如果遇上河水上涨,有一片挽着裤腿、光着脚上课的,大家也都不会奇怪。而夏天发洪水时,只能望河兴叹,只能起早贪黑,绕到大桥上过河了。

漆水河就这样陪伴我到初中毕业。在以后的岁月里,无论我走得多远,趟过多少河流,无论是过长江跨黄河,还是面对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各种河流,都能唤醒我心灵深处的漆水河。那种水中的嬉戏、河滩上的奔跑、草丛中的迷藏、果园里的香甜,一直是我记忆里的快乐时光,也是乡愁疯长的种子。

伴随着我走向远方的脚步,漆水河也远离了我的家乡。自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上游修了水库以后,流水便戛然而断。河水干涸,漆水河便死了。河道大多成了干沟,有的成了小路。我曾多次短暂回到家乡,却见不到清澈秀美的漆水河了。那条古老的河流走失了,留下的是一条面目狰狞的脏沟。原先河边的果园,以及沿河滩的苹果、桃树李树杏树,都砍伐得一干二净。原本由浅泥细沙、鹅卵石铺成的宽敞河滩也没有了,石头都被砌成了犬牙参差、粗糙难看的石坝,河滩被填成了田地,两岸竞相向里挤压并蚕食着河道。自然而无拘无束的河道,变成了一个细小曲折、杂草丛生、垃圾阻塞的干沟,枝头草叶上挂满了各色塑料片,时不时便有污黑发臭的垃圾堆,气味掩鼻。黑水潭也被挤压成了一个凹向崖里、幽黑阴森的一段暗沟,只有圆滑的石层上,依然留有河水曾经抚摸过的痕迹。远处坚固宽大的桥梁上,川流不息的大大小小的汽车和它们奔驰过后卷起的尘土、喷出的黑烟、刺耳的声音和震动的大地,更让我难以想起流水欢唱的河的模样。

我离开过,走得很久很远,但我还能回来。那条滋养了周朝乃至更早的先民,流淌了千年万年的漆水河干涸了,还能不能再回来?我一次次回到家乡,一次次失望,一次次期待。河干了,游子的心也干了,乡愁虽在枯萎发黄,却仍然在希望中疯长!

当我看到漆水河活了的样子时,有一种分别四十多年的老友重逢的兴奋。时间最能酝酿故事。我急切地想搜寻,一条河几十年间的所有故事,它知不知道,它断流的这些年,渭河也断流过,黄河也断流过;它知不知道,它断流的这些年,龙岩寺的香火一年胜过一年。我跑到龙岩峡宝鸡峡引渭工程横跨漆水河的大渡槽上,俯视着从峡口奔涌而出的河水,想从轰鸣的回响中听听它的诉说;我沿河上下追寻十多里,想看看河水在这并不宽敞的河道中,是否流得还是那么快活;我看石激白浪、喧声潺潺,看水草摇曳、水鸟穿梭,看蜻蜓点水、野鸡惊飞,虽然没有了细沙圆石铺出的宽阔河滩,没有了随风摇曳的芦苇,没有了岸柳成行、果园掩映,虽然不能赤脚踏进河水、不见鱼翔浅底。但仍然从狭窄、拥挤的河道里,静水缓流之中,感到漆水河涌动的活力、强大的力量和难掩的欢快。

人离开了,回来很容易;河干了,复流却如此艰难!五十多年,早已是“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了,沧海桑田,人过几代,终于等来了母亲河的回归。生命虽是过客,但却少不了水的滋养。有漆水河在,家乡会永远水色温润、绿意盎然,生活会永远有滋有味、平静悠然。乡愁自然不再枯萎,思念也将变得郁郁葱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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