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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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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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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的味道

(一)

这个小小的村庄,小得如同一枚松针。它存在着。

农历二月底了。

胡宴之手脚麻利,她把爸爸早上从地里挑回来的晚盖菜从厨房门前嵌着石头的空地上,还有靠墙立着放的一捆一捆柴火上,一棵一棵收回来。

太阳很大,无论什么时候,它都是拉线条的高手,也是权威。胡宴之仰头望一眼,刺眼得又赶紧低头。

她左手揽着,右手去收,菜叠加到差不多抱不住的时候,右手整只伸出,和左手环抱起来,把这一大摞菜揽抱回家,放到厨房的空地上。下午一点左右开始,她已经来回收了好几趟,马上就要收完。

早上她爸爸也是一棵一棵地将它们晒到厨房门前的空地,他把每棵菜的菜芯部分露出,竖立起来暴晒,避开泥土的地面。这是农村人的经验,这样盖菜更容易萎焉,更容易腌制以及保证后期的保存和口感。

这也是农村人的耐心。每一颗菜都不是一下子长完整的。他们先撒播下种子,等着种子从暗无天日的地里冒出头来,晒上新鲜的阳光。花瓶菜、盖菜等种子的萌发时间差不多,三天冒头,六天长成苗。然后他们把苗拔起,分开来种,一颗菜一个坑,跟一个萝卜一个坑相差无几。掐好它们长大需要的时间,余下的就是比菜们的生长还要慢条斯理地等,有的时候施点农家肥,浇点水,看看有没虫害。

胡宴之的爸爸对这些菜有多少棵,能说得大致不差。田里的菜,像列队站立的士兵,横竖都有数,个别有枯萎的,早期他就会补上,这都是生活。对于农事,农民自有一套,长短厚薄都有分有寸。可能也跟胡宴之爸爸参过军有点关系,在部队经过训练的人,更加严谨。他就在部队里识了字,字写得方方正正,很不赖。因为识字,闲余的时候,他会看点戏剧,抄点那些戏剧的唱词,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以这些为乐。他不跟其他村民一样打牌打麻将啥的。六岁的时候,胡宴之母亲就过世了,他是又当爹又当娘的。

这些盖菜要被晒掉六成的水分,才适合腌制。父亲已经买好了散装的粗盐。去年秋收后用糯米和红曲酿制的酒,他已经把它和酒糟分离装到坛里了。这一坛一坛红酒放着,一年到头都可以喝,酒糟就用来腌盖菜了。在农村长大,做这些事,胡宴之不需要多想,这就像你手上脚上有泥巴一样的,到处都能留下痕迹。她耳濡目染这些,按部就班地模仿。乡村里很多事都有模有样,在同样的一些时间,大家做着同样的事,形成家家户户的概念。她两年前师专毕业回家,就在乡里的中学教书,接手了家里的部分农活。

祖屋的厅堂又高又大又宽敞,做栋梁的木材都是杠杠的,柱杵啥的也是显赫,还有那张厅堂的几桌,也是大方之物。各门各户繁衍生息,祖屋住不下,就出去自立门户另建新屋了。所以村里几乎都是自家人,有的亲一些,有的疏远一些。平常家里有做啥事需要人手,就左邻右舍地呼呼,你助我几天农活,我也助你几天活。像建房子、插秧、收割等农活几乎就是村里一家一家轮着做。

男人干的活和女人干的活是有分明界限的,分为家堂里的活和田山的活,也就是夫妻男主外,女主内。个别活儿,比如春天去山上拔发笋,或者秋天去山上砍柴火,男人会和女人配合一起去。当然,拔发笋主要还是女人的事,砍柴火主要还是男人的事。男人因而在家中也更有威严。洗衣做饭晒稻谷和腌糟菜,这是女人的事。

胡宴之收完了菜,从热水壶倒了杯开水,坐到饭桌边的长凳上,歇着。饭桌是方形桌,配四把长凳,农忙的时候可坐十来个人,爸爸一般只叫三五个人帮忙,家里人少,田地也少。早上她已经请过屋厝下一排的二表嫂和云婶婆来帮忙,还请了同排的秀桃姨,她是胡宴之妈妈的表姐。爸爸很会置办农家工具。他置办的理由是自家独户,还是自己备工具便利。后来倒是周围的邻居看他工具齐全常常会来借用。谭宴之注意到他一个人有五把大大小小的锄头,有四把厚薄轻重的砍柴刀,三个用木头雕制的刀鞘,锄头柄和刀柄都是他从山林里特意挑的叫花梨木的做成的,它的硬度好,笔直。胡宴之从初一下学期开始就转学在外地读书,他养成了收拾的习惯,家里收拾的干净整齐。这些农具都放置在他们居住的二层阁楼的木楼梯下方。家里的地板他都打扫得很干净,灶台和炊具啥的他都洗得雪白。虽然家里拮据,胡宴之的爸爸倒是将凡事料理得也算舒适。

二表嫂第一个来了, 她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留着齐耳的头发,肤色白皙,二表哥也高高帅帅,他们是般配的。二表嫂从新乾村嫁过来,她的家境不错,田里的活她较少插手。

“”来啦,表嫂!您最快呢!先坐会儿吧!她们也就快来了!”胡宴之招呼着二表嫂。她的声音轻,二十几岁的人,肤色好,笑容也好看。

“不了!我们可以先开始呢!”二表嫂为人爽快,立刻动手去拿了饭桌边的两把长凳平行摆到了厨房的另一边空处,把竹制的圆形大笸箩放到长凳上。胡宴之的爸爸家里工具比较全,有这个大笸箩用起来上手,它比她家的大饭桌还大些。

“好!”胡晏之赶紧拿上一把镰刀,将地上的盖菜一棵一棵先削去不可食的根部,又剁去尾部三分之一的叶片,将处理好的菜放到笸箩里,也将尾部的叶片收拾好放另外的一个脸盆大的铝盆里。她干活还是蛮利落的。

二表嫂动手将粗盐倒出,和红酒糟按比例混合好,她均匀地将它们分成三份,放在间隔开的三个位置,因为刚好三个人腌菜。云婶婆和秀桃姨也都来了。就云婶婆年龄稍长几岁,秀桃姨和二表嫂的年龄都在四十上下。她们都是数一数二的持家能手,乡里乡亲的,平常她们经常相互招呼。

她们三人都套上带来的袖套,坐到凳子上,有一把是高的单人凳。

三个人各自动手,往一叶叶抹上酒糟盐,在菜芯的部分,总是多抹点糟盐,让其断生。一个人抹了五到六棵的时候,完成第一步,然后把这几棵合并像洗衣服一样揉搓几下,让它们更贴服一些,糟盐更均匀一些,完成第二步。

胡宴之已经另外拿了一个木制的大脚盆,放平,往盆面架上两根扫帚柄样粗的木棍,然后把一个干净的大竹框放上去。她们三人然后将手上腌好的菜先拾掇整齐,头尾一致地码放到竹编的大框里。然后开始新一轮的依法炮制。

“阿梁家的莺儿讲亲讲实了。男方家在高头岭处,是个挺不错的人家呢!”二表嫂首先说开了。阿梁家离她家近,阿梁家媳妇和她常来常往的。

“那很不错啊!”秀桃姨接话了。

“听说男方有挺大的房子,高头岭那也算是县里了。莺儿真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嘞。”云婶婆也知道这事,紧跟着接到。

“现在的孩子,能往城里跑,生活都会好过些。”二表嫂相当愉快地说道。

村里似乎大家形成一个共识,往更深的山里嫁的女孩就嫁得没多大出息,往下方平原嫁的女孩会更有出息,值得夸赞。

“那也要能找到主意!”秀桃姨笑起来,“我家丽丽也要托人看看,给城里说个好人家。模样儿长得挺好,可惜了当时不多读点书。”秀桃姨说起自己的女儿还是蛮骄傲的。

“丽丽表妹算是个大美女了,秀桃姨!肯定找城里的。您就放心吧,说不定她自个儿都找了。”胡宴之接过话,乐着。表妹比她小两岁,小的时候常一起玩。

“你家丽丽那还不急吧?”云婶婆跟着笑起来。“我家丽芳还没开始找呢!”云婶婆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最小,一家人都特别疼她。

“都可以慢慢找了,胡厝有好几家女儿儿子的都长大成人了,都该成家了。”二表嫂边说边又整理了一摞盖菜到大竹筐里。

这时秀桃姨好像想起一件事,面神有点凝重。“谭厝的谭亮的老婆喝农药了,今天从县医院传回来的消息,抢救无效了。,她才刚三十出头,可怜了一儿一女!”她唏嘘不已。谭厝和胡厝只隔一条河,都属于若洋村。

“真去啦?”二表嫂和云婶婆一同惊呼起来!看来她们都有听说过此事,只是还不知道结果怎样。

“为什么喝农药啊?”胡宴之有些惊恐,她每次回家都有经过那家人门口,所以也认得他们,在她映像中他们夫妻都老实。怎么女主人突然这么刚烈?

“听说是夫妻吵架,做白木耳没赚到什么钱,那一批的白木耳菌种感染比较多。”秀桃姨边说边往一棵盖菜的菜心抹上鲜红色的糟盐,揉搓几下,把整棵菜又合上,放到一边,又拿了一棵新的。

大家都不说话了,安静了一会儿,只是继续手里的活。

“孩子几岁啦?”胡宴之有点同病相怜。她听爸爸说在她六岁的时候,妈妈病倒,拖延了一段时间,在县医院动手术,手术进行到一半便与世长辞,而她还没懂事。

“你爸爸妈妈不吵架的。”云婶婆好像感觉到了,接着说了这一句。

“听说大女儿十来岁了,小儿子小两岁。”二表嫂低头把新的盖菜拿到面前来。

胡宴之不吭声了。平常她听着她们聊,倒是了解了许多村里的事。除了农活,嫁娶,生老病死她们也谈到的。谈到病与死,总是多几分凝重!

大竹筐已装了尽半。胡宴之就差二三十棵就把所有的菜根割完了。

“晏子,晏子,今天开始腌糟菜啦!”门外传来一个男低音,说得慢。胡宴之闻声探头一看,是木水堂哥。木水堂哥辈分小,其实他年纪高,近六十了。他没结婚,收养了一个新乾村亲戚的女儿。他总是抽旱烟,拿着个长长的旱烟管,这旱烟杆倒像他亲密的老伴,朝夕不离手的。胡宴之以前问过爸爸才知道他用这个抽的烟叶性更烈。她不知道他每每点燃一袋旱烟,到底是让生命的余味熊熊燃烧,还是让生命的滋味长时间喑哑消沉。

木水哥坐在胡宴之厨房前的一个靠墙的石凳上,慢条斯理抽着旱烟。那墙是另一个邻居的平房,以前也当过厨房,一度热火朝天,现在当储物的,放农具肥料啥的,也放着装满糟菜的坛子,显得黯淡无光。胡宴之有时晚饭后也会坐在那个石凳上,看看前方偏左的山头夕阳的余晖,还有正前方大祖厝的门亭,尤其是夏天。

在那个靠墙石凳的正前方10米处,还有两个低矮一点的小长方形石凳,20米处就是胡氏家族大厝就是宗祠的门亭,有个高大的门槛,旁边还有几块圆形和方形的石头。这是一个集聚地,周围村民吃完饭,会到这里坐坐,聊聊家常的。

“是啊,木水叔叔!”小的时候都叫他叔叔,现在知道辈份关系了,胡宴之还是没改口。她看见木水堂哥买了一袋白糖和一袋面干,放在石凳前的地上。胡厝村的村路是都有用大小不一的石头铺嵌的,雨天会滑,却不泥泞,石头缝隙中也会长些青草出来。胡宴之的爸爸看见自己厨房门前的那些草长长了,会主动去拔拔,农村人不让自己的门庭长草。

“我们快腌好了。我准备煮辣逼菜啦!一会儿一起吃碗!正巧碰上呢!”每次腌完盖菜后,她们会用剁下来的青菜叶煮一锅甜辣菜,起锅的时候,用淀粉勾芡出锅,酸酸甜甜辣辣的,一起当点心吃。这个庆祝小丰收的仪式,带来温馨的感觉,一年的时令是这样地显明工整,不慌不乱。

已经腌好的糟菜放满了大竹筐。

慢慢地蔬菜里的水分会沥出来流到脚盆里。三天后,胡宴之将这些糟菜重新揉搓一次,分别装入大大小小的坛罐里,压实,用薄膜密封坛口,拿麻绳带子系紧,倒扣着把坛口埋在木材燃烧剩下的土灰里,这样来隔绝空气,以求保存长久。

她留了几棵不装坛,先洗了一棵加点白糖炒着吃,她喜欢吃这样新腌的糟菜,配稀饭。家里还留了一棵,其余的她给带到学校去给部分同事尝尝鲜。

(二)

一九九九年的暑假,胡宴之已经回到家乡若洋中学教书五年了。

雾气,或者夜色弥漫的时候,这个乡就像握起来的一个拳头,你看不到什么。白天的时候,它就如张开的手掌,田地山川河流舒展开,然后人或者家禽家畜,稀稀疏疏地走动,慢腾腾的,如同升起的太阳。

这个从小就生活的小乡村,是居江县的最小乡镇所在地,有一所中心小学和一所若洋中学。其他十来个小村庄环绕附近,隔着山山水水,自成一方水土,自养一方人。各个村庄亲戚间走动和孩子来上学多是步行,走一些山区便道,最多一小时两小时的,都不算太远。在乡下面的村有一个山岗叫高岗,最高处海拔竟达1400多米,每年五月盛开着漫山遍野鲜艳明媚的杜鹃花,气势甚为恢宏壮观。为了适应贫瘠而多风的生存环境,这里的杜鹃花大都比较低矮,松林下的才高大些。这也自成一种特色和震撼人心的顽强精神。山岗上还留有前人去省城福州的步行官道、歇脚亭子和祈福求平安的三仙姑小古庙。

胡宴之的外婆家在方乾,也在高岗山脚下,也是属于若洋乡的。“用脚步丈量世界”,原本是一个庞大的哲学命题,却是更早的时候农村人出入的真实写照。不论多重多远的活,都是步行去完成的,完全没有所谓代步的工具。

外婆在妈妈过世之前就过世了,她过世的时候,胡宴之的妈妈身心很受打击。胡晏之的妈妈是家里的大姐,嫁到若洋乡,胡晏之的二姨嫁给同村的人了。她的三姨嫁给邻村陈洋的人,三姨夫人长得仪表堂堂,但不顾家,经常在外浪荡,据说是博饼赌钱。赌输了就回来逼老婆拿钱,家里没啥,就逼着卖稻谷什么的。老婆攒的一点钱他翻箱倒柜要偷了去。赌赢了有时回来,倒是也会给老婆孩子带些外面世界的新鲜东西。他的行踪家里人是不知道的。他对老婆时常厉害,一副骄横跋扈的样子。

这天是暑假里的一天,胡宴之在方乾已经呆了两天了,在二姨家玩,舅舅吴可却和舅妈也在同村。下午三点多的时候,突然三姨带着孩子哭哭啼啼从陈洋走路来到二姨家,她跟她家那口在家里又打架了。陈洋离方乾就30来分钟,村小,就五六户人家,连成一排。很快舅舅舅妈闻讯也从村中家里出来了。

三姨大哭,泪眼模糊,说,“二姐,这次我一定要跟他离婚。他就不是人!我已经心死了。当牛做马这么多年,自己辛辛苦苦养儿养女,还不能落个好!”她挽起袖子、衣服,身上淤青的伤真得不少。胡宴之看了发忡。

“妹,好哦!青于仔这么不是人,就跟他离!这次我不劝你不拦你了。往日都是看在那些孩子份上。你受的苦也够多了!”二姨悻悻地,已经流出泪来,非常心疼三姨那些苦。胡宴之妈妈过世,她就是家里的大姐了。

三姨夫陈青于后脚跟居然气势汹汹地也追来了。二姨家就在村口,整个若洋乡里第一户外墙贴着瓷砖的砖瓦新房子。二姨夫有个堂叔在台湾,前年刚好回来省亲,资助了他们一部分钱建新房。

“二姐啊,我今天就打死这个臭娘们!”陈青于嗓门还很大。好像老婆孩子是他私人的,随便打骂打发折磨,都是合法合情合理的。大人们站在门前的空地上,孩子躲到室内去了。公路就在旁边,通向村里。

“青于仔,你凭什么?你出什么二式!”二姨护着三姨,喝到。陈青于依旧破口开骂,难听的话当这么多老婆的娘家人也都敢出口。他似乎吃定自己的老婆,他要她为他当牛做马一辈子,不能吭一声不。以前一次又一次也都这样,他屡试不爽。

“我这次一定要跟你离婚!”三姨几乎是嘶叫着,瘦削的脖子青筋显露,她是使尽全身力气。“你是畜生,没恩没义。”愤怒之中,还有悲伤,然后是不停涌出的泪水。

“狗娘养的!你这个臭婊子,看我不制你!看你还敢不敢顶撞!我就打断你的腿,看你还跑!操你妈……”,陈青于边骂边就要整个人冲过去!

吴可却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灵感,突然有了勇气,看着陈青于狰狞的面孔,他握起壮实的拳头,对着陈青于的胸口手起拳落,重重一锤。

这个让妹妹胸口常痛的男人,先教训他,让他知道胸口痛的味道。又向陈青于的小腹重重捶了两拳,好让他弯下腰,不那么扯高气扬。

陈青于三番五次伤妹妹的心,吴可却还想在陈青于心上插一刀,放一些黑色和污秽的血出来,留下洁净的和温良的。可陈青于毕竟是他妹夫,是他亲人。他罢手了。

陈青于捂着腹部摊到地上,吴可却还想踹上两脚,可那是对待一只狗的招数。陈青于不是狗,是他妹夫。他也不出脚。

周围安静下来。大家都从怒战中回神过来。

吴可却常年种菜,在地里劳作,身体健硕,区区陈青于,几乎不干农活的仔,三五下就可以打趴他。可是吴可却老实,从没跟人动过手,今天这是头一遭。今天吴可却觉得他是妹妹娘家的男丁,他得撑撑门面,负起保护妹妹的责任。他此时想起村里有个人以前跟着那人的父亲欺负那时年幼的自己和家人,他们都忍了。而那个人前两年开拖拉机在若洋村翻到一百多米的路下河谷,死了同车搭乘的一个女人,那个人自己多亏的打小认了个干妈,他干妈的女婿正是若洋村人,闻讯及时把他从山谷下背上来抢救,捡回一条命。村里发动募捐的时候,吴可却迟疑了一下,还是捐了不小的数目。二姐提醒他当年未成年时受欺负的事,他跟二姐说那个人怎么样还是他门口的乡亲,这几年自己种菜也赚了点钱,那个人能捡回一条命,也着实不易,以前的事就不提了。按照传统农村里的孩子生下来,父母会去做个定时,然后会知道五行缺啥,起名的时候就补个带啥的字。如果有不妥的预示凶的地方,就认个干妈,以保平安。看来这死生事是有蹊跷的,胡宴之那时听二姨讲起这事,感觉着那神神秘秘的命运。

据说,他们出事的地点在那棵大松树再往若洋村方向上几十米,就是已经进入若洋境内。那棵大松树把新华到若洋的路程分成了大致相等的两段,胡宴之心里认为下面的一段是属于新华村的,上面的一段是属于若洋村的。那棵大松树很有风骨,高高地,在末端平展出枝叶,像是搭建了一个空中平台。但它又是茕茕孑立的,一柱擎天,公路下方都是农田。不知它和明月有过多少肝胆相照的日子,既有豪气冲天,又有静谧平和,一个粗糙,一个细腻,天长日久地相互映照。胡宴之去鸿桥的居江二中读书,回家的时候新华到若洋这段5公里的路几乎都是步行的,每次看到这棵松树就知道走了一半路程,后面的就心下踏实,越走越快!载人的班车是去居江县的,只是路过新华。这棵松树见证着若洋人的来来去去,这棵松树也算若洋村鼎鼎大名的一员了。

生命的罗盘是怎么转动的呢?人人不尽相同。纷纷扰扰,恩恩怨怨,许多的时候我们都看不透。三姨嫁给这样的一个人,也是命运吗?那些偏离或者突然的脱轨,谁能预知、幡然悔悟和化解呢?三姨夫常年在外游荡,偶尔回来还是跟三姨大吵大闹,刻薄挑剔,蛮横无理,三姨独自操劳着一个带着四个孩子的家庭!这种婚姻是多么让人绝望的。可是,那些恩爱的夫妻呢,也似乎绕不开一些劫数。

她脑海里想起她的小学同学阿桃,家在若洋乡下辖的一个自然村,步行走山路有半个钟头的路程。阿桃两年前嫁给了她的一个堂叔,年富力强人精神高大,和阿桃感情很好,可谓郎才女貌。那时知道他们成亲,胡宴之着实替他们感到高兴。可惜去年祸事来了,那个堂叔在深山打猎的时候被老虎抓伤,他侥幸逃回来后,病了两月,还是死了,才二十四岁,家中留着娇妻,让人遗恨。

看来幸福与圆满在一个家庭并不容易。

那时她每次给学校里同事的幼儿讲故事,故事结尾总是那么美好幸福的家庭。她甚至都有点强迫症,就是要讲着这圆满的幸福,同时又感觉自己就是在撒弥天大谎,给这些幼小的心灵涂上毒药。

公平点说也算是涂上蜜糖的。或者现在是蜜糖以后随着他们在生活中有所察觉,一点一点变质都转化为毒药,蒙蔽他们心灵的、常常让他们措手不及的毒药。无从考究的幸福,圆满结局的艰难,都让理想化的人被动付出加倍的痛楚。

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还有因为无知的奋勇,夭折在半途之中的。村里有个孩子才读小学,跑去河里游泳后上岸,因为身体湿玩电被电击死,给父母留下无尽的悲痛。每个人长大成人,再活到白发苍苍的明白人,要经历多少艰难困苦。大概,没有生活是容易的。那么,能好好活下去的,靠的无非就是正确的信念,精神的高大与强壮了。

对于精神,农村中也是有一定的学问,哭哭笑笑,吵吵闹闹,千味百味就包含其中了。农村人爱说命有定数,即使你不肯完全信,也总是不敢完全不信,这也是对生命无常的一种妥协。这也是随着年岁增加潜增暗长的对生命对世界的敬畏吧!村里的大人老人常有一些老而实用的话要告诫年轻人小孩的。小孩子们打小害怕那些坟墓,胡宴之记得在山上经过那些坟墓的时候,就被大人告诫不能看不能说话的,要安安静静地走过去,她心里总是砰砰砰跳得很快。

那些逝去的村民,她心头想起来,总感觉他们是捍卫生命守卫家园的一轮又一轮英雄,他们的足迹留在胡厝无声的泥土里,磨光的石块里。对于一代又一代新生的孩子,这些构成族谱的英雄有了自己的位置。

这就像小学课文里学的《琥珀》一文,胡宴之感觉村庄里故去的人物和他们的故事,胶合着,包裹起来,都已变成一枚又一枚保持着各自特色的琥珀。曾经的滚烫都已冷却,曾经的痛楚现在却闪着光辉。即便是村里现在的村民,他们尚在这琥珀形成的旅途中,一切更逼真,一切更漫长,一切还在俗不可耐的狭道里求生。胡宴之也是其中的一员。那一成不变的老套过活,像是安稳,也是苦闷。

“对于生活,你不必愤愤不平,它都会过去的。”应该相信。

胡宴之每次整理自己和老爸的衣物的时候,她折叠得缓慢,整齐而且细致,这些衣物有时是她可以对话的生灵。这种对话,如同将平庸的水面撕裂出一条缝隙,让被平裹在水下的闪光点跳跃到水面上来,让人足以忍受生活。像那春天的一次传粉受精;像那些竹节上的笋尖露出地面;像那孤清的树影落在冷艳的星空下。这里有一种打破。在生活中,人与身边的世界通融,有时是那么粗糙,有时又是那么细致入微。暖与凉,在定位着生命的温度。

而房间的窗外,有时阳光大好,绿叶绿得更加油亮。那靠在门边的一根木头衣叉,仿佛通灵之物,会指向琐碎的按部就班的生活,给这静谧的环境增添了一点人气。

(三)

秋季开学的傍晚,胡宴之又独自站到学校教学楼高高的楼顶上。她喜欢住在学校里,喜欢这个高高的山顶,它绕开了村庄。

这个学校建筑不多,并分踞四方,互不干扰。对于乡村来说,这个中学独踞山头,清高特立,也是知识的府第。不易受人打扰,这正是胡宴之喜欢这里的原因。每次她从学校下来,穿过谭厝村庄,回到胡厝家里,需要走15分钟,就像是一次回到人间。

高处开始有点凉了,秋月正明,空气中传来同事放的音乐,不是伦巴,也不是恰恰,而是一曲华尔兹,柔婉得让人掉泪。风吹着,秋叶飘落,在空中优美旋转。过不了几天就是中秋节了。月圆月缺,她仰望无数次的天空。她想到这个乡村世界的来路上折损的人,现行的生活该得到怎样的启示?她不得而知。对她来说,一切生活的真相还是迷糊的。

她看到对面山边那座粉着白色外墙的房子,那座房子下面就是她和爸爸的房子。在这学校里,她远离着它,在楼顶上注视它。

胡宴之已经下定了一个决心,她要离开,离开家乡。

村子的生活有些是准确无误的,有些比如婚姻生活又那么神秘莫测。这准确与莫测都让她害怕,都让她有一种憋闷。她害怕陷入太深,她感觉到在村庄沉默无言的平静深处,又荡漾着一些穷困落后生离死别的悲苦。

她望着学校。这个学校很小,但在这山上还算起眼,算起来三幢不高的楼。由左到右,一幢教学和办公混合楼和一幢学生和教师混合宿舍楼,还有一幢楼楼上是教师宿舍,楼下是教师个人厨房和一间学校食堂。最大的特色是每幢都只有两层,如果这也算的话。看不见的最右的山边角落,有一个小锅炉房配一间工友睡的房间和男女生分开的两间淋浴房,是一层平房。

每一幢楼都没有卫生间。全校师生共用的一个公厕是一根重要纽带,连接着教学办公和休息就餐的地方。它很文明地蜷缩在那两块生命要地的中间的一个山边,不起眼,不让人难受,每日师生们光顾着。就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有许多老故事被牵扯出来,单独去那里常常心生忐忑,诸多不安。这个公厕竟也是那些年里,这个学校生活浓墨重彩的一笔。

它坐落山边,被一条直线引导出来,10几米处是两张乒乓球桌,之后开始兵分三路。直角左转弯就上楼到达学生宿舍楼,也是原先的教学楼;右转走一个80米左右的S弯就到达带着小操场的后来新建的教学楼;径直直线前行6到7米再左转弯直行10来米,循着石阶往下走,在这段石阶尽头右转,再上一截台阶,就来到位于楼房第二层的原先的教师宿舍楼,楼下是教师的厨房和学校的小卖部。

如果你在石阶尽头处左转直行,在右手边的竹林被杉树替换处再左转直行,尽头处就是锅炉房。锅炉房门前还有一条路爬坡到达前面的学生宿舍。如果你在石阶尽头处直行下到一个平台,右转是教师宿舍下的教师厨房;而正面前行就是下一个更长的石阶,来到乡村的公路了。胡宴之数过那些台阶,但每次都是数乱。通过这条石阶,学校与外界与村庄联系起来。

她爱这个学校,这些方位都是重要的,像熟悉的朋友。每次在这之中走来走去也算是一种踏实的生活。她不感觉生活单调很多源于这些。就像孩子在课堂上课学习时翻书的这个动作,他们在记笔记时拿出笔记的这个动作,是一样的,因为是不可少的环节,也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倘若她不是认认真真地穿梭这些方位,倘若她不在这些来去中察觉到一年四季的区别,她不知道她的生活会是多么沉闷。她爱着在这里感受到的种种诗意凉热,爱着这里高高的高台所仰望和俯瞰的世界。她常常望着秋月,常常感伤生离死别。一轮秋月,时常铺设着她的心意,月光所笼罩的辽阔世界,多少次曾静静归属于她。她与秋月是有庞大的距离,也有无与伦比的亲密。那不可企及的距离会让她落泪,一轮秋月都能轻易打败她,她能有多大出息?可是也是在秋月那里她重拾信心。

她再一次望向村庄。村里每家每户都按人口分配着责任田,种着单季水稻,在稻田的田埂上还种一些大黄豆。秋季已即将要收割,稻田金黄起伏,显现着收获的喜悦。以后,收割完的稻田,乡亲们还会在近距离的空稻田种上一些蔬菜,少不了盖菜,早盖和晚盖都有,晚盖的种植量也依然会比早盖的量更大些,也有些村民就直接种在屋前或者屋后,图个方便。对于秋冬的寒霜,盖菜们此生不怕,晚盖菜依旧被制作成酸菜,储存在坛罐里,继续被吃上一年,沿袭农村的味道。

除了晚盖菜,村民们也把萝卜,花瓶菜,白菜,还有春天的各种鲜笋也如此炮制。这是一种延伸和拓展。这都是乡村餐桌上的味道。创造性的思维,在农家人手上常常趋于生产生活中的实用。囤粮过冬,存点钱过年买年货,给一家大小老少添置一身新衣裳,给孩子留着上学的学费,农家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如此清简,再自然不过,又渗透着好好过活的坚韧。春节的时候家家户户把这些酸菜拿出来炖五花肉,酒香扑鼻,酸软可口,也竟是一种年味了。这是永远深情的家乡味道。她的母亲,她的外婆,若洋乡逝去的那个妻子和那个丈夫,还有那个孩子,他们都吃过糟菜,而活着的若洋乡人,还在吃着。

胡宴之不觉眼眶湿了。趁着年轻,就到外面的世界历练一番吧。所幸月亮都在,会跟着她去闯荡,她谈不上有啥行李,这月亮算是一件,还有就是她自己了。她和月亮间的关系,算是一件像样的行李。

在她的梦里,飘着若洋乡糟菜的香味。

那么骄傲的秋月,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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