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璎宁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0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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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力表



      我是最后一个到华禹公司,领取解除劳动合同和一千元退养金的。这是秋天,我像行尸走肉,没有任何心情去看天气好不好,刮的风大还是风小,落的叶子是多还是少,更没有心情去感叹秋风扫走了多少落叶。这在以往,我是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观察感悟的机会的,通过观察和感悟,写点小文,来冲淡农业劳动之后的劳累。和丈夫结了婚后,正式参加他们厂农业劳动的六年期间,我都是靠偷着写点小资文字来保持自己以前当教师的感觉,和支撑自己在这个油田小镇的行走。

  华禹公司大楼里,吵吵闹闹,甚至哭泣声一片。但是我觉得那不是人,而是一些黑乎乎的物体,发出的不知所以的动静。原先单位的会计,保管员等都好像和我打了招呼,但是我似乎并没有听见,而是只听见呼呼的风声,像在大田地里劳动时刮的呼呼的风声。我从会计手里接过了一千元退养金,连看会计一眼也没有,似乎原先开朗的会计,算账如拣小米粒仔细的会计,时常取笑我们的会计,成了哑巴或者摆设或者机器。握着那薄薄的全是红色的纸片,像握着一把刀片,一寸寸切割我的内心。这些纸片和这一张白纸的合同,一瞬间摧毁了我在这个油田小镇刚刚建立起来的自信自尊和阵营,我成了一个丢失了土地又丢失了饭碗的人。

  我是怎么回到家的,自己根本不知道。见过我的人说我像一片被风击落的叶子,脸上挂着密集的雨点。我以为自己揣着一只压力表,指针的读数已经足够大,如果谁再一试压,肯定会砰的一声爆炸的。

  我推开门,机械地喊了一声老公。昨晚谭玉刚上的是夜班,这个点应该在家里睡觉。甩掉了鞋子,满屋子找着他。客厅没有人,大卧室也没有人,小卧室也没有人。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从阳台上传进我的耳朵。这在以往,我会以为这声音悦耳的像一阵鸟鸣,可是这阵,我觉得这种声响像乌鸦的叫或者猫头鹰的叫,让我反胃讨厌。谭玉刚穿着一身工衣,坐在阳台的地上,手上油乎乎的正在拆卸一个压力表的零部件,最终目的是从压力表里卸下里边的铜。谭玉刚这样做已经七年或者八年,他自己都不记得了,我更是不记得。谭玉刚是油田作业队的技术员,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得到废弃的压力表。

他不止一次和我说,他看到一个压力表快要更换时,就跟在隋师傅的屁股后面,平时嘴笨的要死,看到要更换的压力表时,瞬间就不结巴了,一个劲地说:“随师父,把这个压力表给我吧,我有用处。”随师父会瞪他一眼说:“小谭啊,看你平时连屁都不敢放响,这次可是真大胆啊。竟然敢要压力表啊,要知道废压力表也是油田重要物资啊,要知道,拿国家的财产是犯法的。”犯法这两个字,随师父是凑到谭玉刚耳朵边上说的。那语调让谭玉刚猜不透,他拿了这个压力表到底是真犯法还是假犯法?还是随师傅想酒喝了?平时结巴的他猛然醒悟似地说:随师父,我家里还有我妹给的红高粱酒,改天孝敬您老人家去!

   他还说,随师父一听到酒这个字,脸好像红了一样。拿起一个新压力表,转动扳手三下五除二就把废压力表卸了下来,把新的压力表装上独自走了。他就理所当然地把废压力表像揣孩子一样揣回家了。

  我歇斯底里,像头母狮子对着谭玉刚吼:我没有工作了!你还在这卸这些破烂玩意,你个没有用的家伙!压力表!压力表!我让你就知道压力表!说完,觉得自己的身体砰的一声,像有什么零件碎了,然后撞击着墙壁,地板。

我像个疯子从谭玉刚手里一把夺过了卸了一半的压力表,连同谭玉刚七八年积攒的压力表的铜、铁圈、螺丝,指针等一股脑地抄起来,扔到了楼下。那速度有八十码,那凶狠就像拿刀子砍人。谭玉刚还没有反映过来是怎么回事,只听见一阵稀里哗啦中地面的声音,噼里啪啦又噼里啪啦……连续了几分钟。谭玉刚猛地爬起来,骂了我一句神经病,冲出了屋子,朝楼下跑去。边跑边喊:我的压力表,我的压力表……

  我爬在窗户上,要不是女儿倩倩红色的身影已经拐过了垃圾房朝家里飘来,我一定会从窗户上跳下去,从而成为这个油田小镇最大的新闻,也会成为某报纸的头版头条!

谭玉刚脱下了自己油乎乎的工衣,捡着零散四处,尸骨粉碎的压力表们。边拣还是边说:压力表,压力表……好像我的失业与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的眼里只有压力表,只有他的修井作业,心里从来没有我没有女儿没有这个家。我一个月连三元的工资都没有了,靠他的五六百元怎么交女儿的学费,怎么支付物业费,怎么买水电暖,怎么……

   

                                 

 

上班的时候,尽管我差一分就是一个国家的大学生,而且生的娇小秀气,令人怜爱,还在老家的学校代过几年的课,但是我觉得自己和其他没有这样经历的女人相比,高不到那里去,而是和她们一样小肚鸡肠,满身俗气,为了一把葱叶子和小商小贩吵面红耳赤,为了省几毛钱,多跑出三里地去买菜诸如此类。嫁到这里成了谭玉刚队的家属工之后,我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把自己整的不像农村人,而是像一个城市人了。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头发像烫成了鸡窝,穿的不叫鞋子叫靴子,裤子也不叫裤子叫哈伦裤。褂子也不叫褂子叫袖衫,盖着胸脯的一块的确良也变成了带着厚厚海绵的乳罩,看起来像做过隆胸手术。

这些都让我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有种像模像样的城市人的感觉。直到我拿到解除劳动合同的通知之前,我都沉寂在这种美好的感觉中。

  劳动的时候,和姐妹们打打闹闹说说笑笑的,六年的时间竟也没有觉得太漫长而是像下了一场雪的功夫。可是呆在家里的每一天,都觉得无比难熬孤独寂寞。原先到了上班的点就像麻雀一样聚拢而来的姐妹们,也不知道都跑到哪里去了。我开始恨老公的作业队坐落在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破地方,连做个临时工都难得像沿着梯子爬上天空。这儿没有超市,没有酒吧,没有印刷厂,制造厂等企业,他们的采油厂左手牵着的是一个村庄,右手牵着的还是一个村庄,村庄之外还是村庄,这让下了岗的我一筹莫展。

  在家里憋了一个月之后,我开始早上起床,沿着319国道走路或者跑步。有时朝东走就通往A城,往西走就通往B城。鲁迅先生不是说:世上本没有路,人走的多了就成了路吗。对于我来讲,这路是在别人的脚下成了路的。我在公路的南侧发现了王霞和李芸两人,正在摆摊卖早餐。早餐卖的是馄饨和水饺,倒是有几个稀稀落落吃饭的顾客。我问她们要做出早上卖的混沌水饺的,几点起的床?她们的回答让我打了几个寒战:凌晨三点!再看她们的皮肤就像故乡猪吃的麸皮:黢黑粗糙,不忍瞩目。我有轻度神经衰弱的毛病,这个病根是在高考的时候落下来的,现在一遇到事情就睡不着觉。如果再早上三点起床,岂不走不了几步就跌倒了,我坚决地打消了卖早餐的决定。

谭玉刚依然两点一线在井场和家之间奔波,对于我要做什么,想做什么。一概不问不问,似乎我们之间除了躺在床上的时候是一家人之外,其余的时间都是陌生人。以前我上班的时候,比较充实,即能挣点小钱,又能写几个小字,觉得自己活得有价值和意义。可是现在觉得自己像摔碎了的柿子,一点用处也没有了。一天到晚除了给谭玉刚和女儿做饭洗衣打扫房间之外,受伤的心特别需要温暖和呵护。可是谭玉刚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一块冰冷的钢!像他们井场上的井架、驴头、抽油杆……

就像我只是一个女人而不是他谭玉刚的女人。这让我再次质疑,自己是因为爱他的傻大个和毛笔字,还是因为他是油田工人铁饭碗而嫁给了他。或者两者都不是,我只是想找个跳板,逃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生活?而谭玉刚是真的爱自己的吗?倘若以上都不是,自己丢了土地,再没有爱情,岂不是太失败了。望着鼾声四起的谭玉刚,内心翻江倒海的,更加不能容忍谭玉刚的很多不良生活习性:穿着厨房里的鞋子跑到客厅里,整得满地板上全是大米粒,葱叶子,粉条;穿着新买的羽绒服在厨房炒菜,尿完了尿三番五次不冲马桶,在卧室里吸烟,窗台漏水,水龙头坏了,不骂不知道修,衬衣领子穿的像黑锅底也不知道脱下来洗,一件新衣服穿着上了一趟井,就布满石油。尤其谭玉刚曾经说过我的娘家人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狠话……我现在对于谭玉刚的不满和愤恨,像对华禹公司解除我们劳动合同的。或者把对华禹公司的恨转嫁到了谭玉刚身上。一阵巨大的鼾声像一个个惊雷,让我觉得头脑发涨,像穿行在乌云里。

 

              

    

如果说采油厂以及周围的村落,让我胸口发闷的话,那么这儿唯一的一个小图书馆就让我的心发亮。谭玉刚上班走后,我就像读高中那样,拿上一个本子一支笔,去图书馆看报看书看杂志。一般情况下,我与图书馆的气氛和人的身份极不协调。因为图书管里的人基本全是退休的老石油工人,再就是夏天躲避炎热,冬天躲避风雪的几个外地民工,而且几乎全是清一色的男人。我的到来打破了这里持久的平衡,几个老人从眼镜底下憋出余光打量着我,似乎我就是一个花瓶,不经意间被摆在了这里。甚至有几个人偷偷议论着我,是不是有神经错乱,这让我有些坐立不安。我才不管这些,一向我行我素的我并不会因为几句话而改变什么,牢牢占据了一个靠近一面大窗户的位置。以至于那些人说到点了,该回家做饭了,该去买菜了等都撵不走我。我读了《三毛传》《张爱玲传》。觉得自己骨子里有张爱玲的清高也有三毛的沉郁,但是我最羡慕的还是三毛和荷西,张爱玲和胡兰成的绝世爱情。这样的爱情纯真无价,千载难逢。却也是短命的,这也印证了那句话:最美好的东西也最容易流逝!但是就像张爱玲,即使是一个人的倾城之恋,也愿意接受人生苦短,好梦难留,韶华易逝的残酷结局。女人这样痴情这样感性,总是不好的,可天生浪漫的我何尝不是感性的呢。

  读完了《三毛传》《张爱玲传》后,我的神经衰弱一度加重,有时半夜醒来再也无法入睡。而每一次醒来谭玉刚都一点感觉也没有,有时我的眼泪都湿了枕头的大半截,谭玉刚也无从知晓,有时实在憋闷的慌,就摇动睡得像头死猪的谭玉刚,谭玉刚往往扔出一连串的:你有神经病吧,赶紧明天去精神病医院。

  有时,我觉得,一段时间内,这个小小的二层图书馆成了我通向外面的窗户。尤其是窗户外边刚刚吐出的迎春花的黄色嫩芽,让我的心情亮丽的像有一只百灵鸟在鸣叫。

从这里,我知道哪里发生了自杀性爆炸,哪里发生了地震,哪里发生了海啸,哪个明星嫁入了豪门,哪个明星为了出名,公开全裸等。当然这些只是我随便翻看的,我看的篇目最主要的是报纸上的副刊以及征稿启事等。一则征稿启事映入我眼帘时的激动,不亚于当年丁晓杰的吻引起的激动。征稿启事是这样写的: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无论你是高官也好,流浪者也罢,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出处,那就是土地!是土地养育了我们承载了我们,是土地给了我们最初的情感,让我们学会朴实真诚善良。然而随着社会的迅猛发展,城镇化建设,很多人背离了土地,成为了一个在城市漂泊的人。让我们拿起笔来,抒写对于土地的怀念和依恋。可以写土地也可以写与土地有关的人和事……

我欣喜若狂地把投稿的地址记在本子上,不等那些人冷嘲热讽,就信心满满的回家去了。一路上小鸟的叫声清脆透彻,花儿摇曳生香,两排垂柳给我亮出了一条宽阔大道。

五个月的等待是漫长难熬的。就像当初我丢了工作呆在家里一样难熬。谭玉刚从单位拿回一个信封交给我的时候神神叨叨的,还把信封打开了。我气急败坏地苛责谭玉刚私自拆看我的信件。谭玉刚毫不在乎的吐出一句:“连你都是我的,一封信算球。

我对于谭玉刚不说话则罢,一说话满口脏话的习性,已经习以为常。譬如,你骚情个啥,一毛钱也不挣,球毛病真多……

我拿出信封里的几张纸,一行醒目大字直接击中了我的心灵:宁同志的散文《土地之子》获得了“阳光下的风”全国征文大赛三等奖。奖状的下面盖着山东出版集团和山东作家协会鲜的印章。我哭了一阵又笑了一阵。

“你妈又犯神经病了!”谭玉刚对着正在吃午饭的女儿不咸不淡地喷出了这句话。

 

      

我狠狠心,花掉了退养时的一千元钱,买了一件乳白色长款风衣,一双高筒皮靴,一条淡蓝色带金丝丝的长长丝巾。这是我来到这个石油小镇以来,第一次大手笔的花钱给自己买东西。以往穿的鞋子都是皮革的,不但臭脚,还又硬又脱皮,出个门很掉价。当然这之前,我并没有出过什么远门,我出的最远的门就是从石油小镇向北二十五公里的娘家,还有从石油小镇向东的田野乡村。

穿的衣服全是县城小门头店铺的,哪一件衣服也不超过五六十。我这样大手笔的花掉了自己的退养金,不但让谭玉刚感到心疼不解和怒骂,甚至连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当我一身崭新的装束,像一片轻轻的叶子飘落在济南长途站的时候,我发现,我退养的一千元钱,确确实实被我穿在了身上。

  我的名字,被黑色的字钉在一张白纸上,被一个人举到头顶上喊着:“接宁老师,接宁老师……”

我听见老师这两个字,立即精神很多,一路的疲倦被打散了不少,整整衣装,带上墨镜,朝着那张白纸挤过去。当我挤到那种白纸跟前,从一个人的手里拿下自己的名字时,出现的一个人的面孔,让我大吃一惊:是冯六。

“冯六,怎么是你呢?你不是高考前去当兵了吗?听同学说你退伍后在老家包建筑工程,还听说你因为一次事故伤了腰……”我像拧开了水龙头的水,一个劲地释放自己的疑问,并围着冯六转了几圈,想看看冯六的腰是真的伤了还是假的伤了。

“我们有二十年没有见了吧!”冯六端着高中那年的个子,那年的花白头发,与年龄不相符的皱纹,调皮的对着我说。

“是啊,二十年啊,眨眨眼的功夫,可这一眨眼天地之间发生了多少事啊!”

“听说你混迹油田了,混的不错吧!还听说你写了不少东西,真是佩服你啊!”这个混迹油田的过程,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的,我只是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一不小心就混迹油田了。

冯六和我在赶往玉函大酒店的车上,东一句西一句的,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该说些什么。分别二十年,要说的东西实在太多,二十年,两个沧海桑田都变迁了,岂能用一句半句就说明白。我更加不明白的是冯六在高中并不是我们文学社的人,他是什么时候写的文字,又是怎么也参加了这个大赛的,一连串的疑问,我都不知道该问哪一个!就像我糟糕的日子,都不知道该说我自己的丈夫还是说自己的失业,心无所依。

主席台上六七个人陆续就坐了,我的心跳比兔子更快,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颁奖典礼。我不敢回头看,也不敢朝左看也不敢朝右看,只觉得很多眼睛聚光灯似地扫射着自己。当偶然抬头的时候,发现主席台小牌子上的一个名字让我血流潮涌:丁晓杰。我觉得快喘不过气来了,摸摸自己的头上,全是汗,心里像是塞进了一团棉花,或者一块木头,那滋味难以捕捉。我拖过冯六的本子,写上了丁晓杰的名字,并打上了一连串的问号?冯六并没有感到惊讶,一连串的在本子上打上了十几个对号,并写上了丁晓杰就是这次大赛的赞助商。

主席台上老师们讲的什么,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我的耳朵里响起了那一年火车的呼啸声,那一个夜晚的黑,以及丁晓杰那带着青春气息热烈的吻和紧紧的拥抱。以至于颁奖的时候,谁给我颁的奖我都没有多少印象,一直望着丁晓杰这三个字发呆,而冯六作为优秀奖没有机会登台,而是朝我一个劲地拍照。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出窍,心不在焉,一直想着丁晓杰既然是这次大赛的赞助商,为什么没有出现,而当他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会怎么样呢?那些远去的恨以及爱会不会再次以不可阻挡之势袭击我三十八岁的年华。而我一直寻找机会向冯六打听关于丁晓杰的情况时,冯六只说自己也是才联系上他,不愿意多讲。直到我乘坐交通车而去,也一直没有见到丁晓杰的身影,这多多少少让我失望和沮丧。想想他丁晓杰并没有过多的伤害自己,也没有什么更加严重的海誓山盟,其实真的没有必要再躲着我,再说都各自有家庭了,见了面又怎样呢?

   我从济南参加颁奖典礼回来之后,真的觉得自己和以往在一起劳动的姐妹们不一样了。腰板挺直了不少,走路也铿锵有力的。我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价值和意义。我在这个油田小镇不再那么自卑了,而是很自信的读书写字,给丈夫和孩子做饭洗衣服。

   一个偶尔的短信,打破了我平静如水的日子:宁,你好,好久不见,你还是那么漂亮,你的头发和发式还是像以前那样,我知道你过的并不好,为你心疼,一直记挂你的丁晓杰。

我的天!这是一颗炸弹啊!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全身血液沸腾,脸上手心上汗津津的,全身颤抖不已,眼泪打湿了正在读的巴金的《寒夜》。

我是怎么逃出图书馆那些人注视的目光的,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也不再关心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此时,只有丁晓杰的短信主宰着我,影响着我,牵动着我,甚至是打击着我。我一遍遍地翻看,一遍遍地流泪。丁晓杰这个名字,再次以一连串文字的形式占据了整个的我。不过,我还没有准备好,没有想好该和丁晓杰说些什么。时光无情,很多东西都变了,包括自己。自己再也不是那个有着婀娜腰身的小女生了,眼角上的皱纹也清晰可辨,尤其脸上的几个雀斑像是被人狠狠的打了几巴掌而落下的印子,无法消除。而丁晓杰原先是瘦高的身材,长长的手臂以及手指,大分头,风度翩翩的,让很多女生心生荡漾,面容英俏而透着一种冷酷,也不知道他变成啥样了。即使再变,也不能变成谭玉刚的样子吧,不利不索的,半辈子没有打过领带,新买的裤子穿一上午就沾满油污,而且上床从来不刷牙,很多人都自动下海挣钱养家了,而他依然抱着一个石油饭碗不放。

宁,来济南吧,6月6日是我们分开二十年的纪念日,我想见你,我攒了二十年的话想对你说。短信的结尾依然是:一辈子记挂你的丁晓杰!

我在卫生间无数次翻看了这条短信,记在心里后,删除了。如果让谭玉刚看见,把我暴打一顿那是轻的,很有可能把我掐的喘不上来气。尽管谭玉刚平时不怎么上心我,可是他觉得我的全部都是他的,确定无疑。此时更不知道我的心里翻江倒海的,不知道咋办。

去了。见了丁晓杰,自己会不会控制不住自己,而发生什么事?

不去。不,还是去,我需要一个人让我大倒这些年的苦水。再说我也偷着打听丁晓杰很多年了。好不容易知道了他的下落,哪有不去的道理。想想也只不过是一个老同学的会面而已。想到老同学的会面这几个字,我感到轻松了很多。该干啥干啥去了,但是无论干啥。丁晓杰,的确重新来到了我的面前。

我穿着参加颁奖的那个装束,进入了济南上岛咖啡厅,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大厅的一个大荧幕上播放的字幕:二十年后,我在城市的人群里,认出了一朵黄花的憔悴,如果时光可以倒转,你将是我土生土长的新娘;我们拥有一座简单的茅屋,它可以建筑在为一条河流所簇拥的山冈,一匹白马,一双儿女,和白马一样洁白的月光,拒绝世事的侵扰,慢慢磨练我们有限的时间,和为爱情柔软下来的心脏。这些字句,我在手机里不止一次的读到过,甚至都烂熟于心了。当这些字句在一个大屏幕上,以红色的粗体字一个一个划过我的心尖的时候,我感觉周身的血液都达到了沸点,世界缩小到了两个人,我和丁晓杰!

“宁,这儿。”丁晓杰在一个暗淡的角落里喊着并挥着手。我不知道咋飘向那个角落的,一定像一个僵尸。丁晓杰拥抱着我很久才把我放到座位上,似乎我们是彼此死过一次又活了,又似乎我们是久别重逢的恋人。

 “宁,我从冯六给你拍的照片上看到了你的样子,还像二十年以前一样,可爱清纯,一点皱纹也没有。”

“我都已经像黄花,只剩下凋谢了,你还开这样的玩笑。”我低着头哭着说。

“听说你生活的并不好,下岗了是不是?

我霎时觉得和丁晓杰并没有分开二十年时间,丁晓杰对于自己的生活了如指掌,就好像他一直生活在我的生活里。如果我再追问什么,指不定他能说出我例假的准确日期,这让人惊喜也让人恐惧。

我觉得自己是挺苦的,可是我把这些苦都用自己的心装着,不对任何人讲。可是今天丁晓杰却把这心的容器打翻了,这些苦水找到了很大的一个缺口。我一个劲地哭,丁晓杰一个劲地给我擦眼泪。这和我谭玉刚吵架时哭的情形截然相反。谭玉刚才不管我哭不哭的,只管自己呼呼大睡。

接下来的两天里,丁晓杰带着我爬了千佛山,游了大明湖。我觉得和丁晓杰在一起的时光,幸福而美好,像多年前丢失的爱情重新回来一样。我的世界还是那么小,只有我和丁晓杰。至于女儿和谭玉刚只是隐隐约约存在在某处,但是并不是很明晰。丁晓杰对于自己的婚姻和生活绝口不提,我一问他,他就说换个话题吧!似乎他有深重的灾难,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分开的时候,丁晓杰说:如果可能,我愿意我们从头再来,她拿着家里所有的钱跟人家跑了……我只是啊了一声,不知道该拿什么话安慰他!就像我自己面对生活的困顿,不知道该拿什么话来安慰自己。

 

 

回到石油小镇,我像是从天上一下子掉到了地上。这一着地摔得分外疼痛。谭玉刚并不去过问这两天我做什么去了,见了什么人。更察觉不到我心里的巨大变化。也好像,他也并不想知道关于我的心里想的什么,要什么。而是一如既往的上井修井下班,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就连时不时拿回一个压力表,坐在阳台上拆卸也是老样子。

有一次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我和谭玉刚在一起的时候,竟然不自觉地喊出了丁晓杰的名字,幸亏谭玉刚并没有追究。因此我早上醒来时常问谭玉刚,昨天夜里自己有没有说胡话,有没有喊什么之类的,谭玉刚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有神经病,半夜喊叫不算什么!你喊什么与我也没有啥球关系。

如果现在和谭玉刚离婚的话,和丁晓杰结合是完全有可能的。因为丁晓杰现在是单身,他的儿子在他父母那里。况且,我觉得丁晓杰有追求我的意思,并且有自己的公司和事业,尽管他前妻卷走了他所有的钱,但是凭丁晓杰的人脉和能力。一年半载的挣个百八十万的不成问题。再说自己也不是冲着他的钱才认他的。当然谁不喜欢钱,钱多更好啊。自己再也不用在路上看到个汽水瓶子还捡回去攒着卖钱,再也不用穿地摊上买的内衣内裤。甚至能买真皮的鞋子穿,能买真丝的裙子穿,能有一条金色的项链戴在自己性感的脖颈上,不,两条更好。一条黄金的,一条白金的,换着戴。就像那些有工作的石油女职工,用一条金项链来炫耀她们有工作有工资有保障的重要性。

这样想着,我不再觉得空茫了,而是充实自信了很多,甚至有点趾高气扬。因为我的身边有了丁晓杰。丁晓杰就是我的救星,就是帮助我扭转命运的人,我的福星我的太阳。我觉得自己的后半辈子已经不可能干耗在这个冒油花的小镇上,耗在谭玉刚身上。我必须要咸鱼翻身,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流光溢彩的城市人,一个贵妇人。我甚至想到了自己以后可能就不用再写几个文字,再积攒纸箱纸烟盒之类的卖钱了。而是牵着一条贵妇人小狗,穿着高筒靴,咔哒咔哒的自由自在地行走在城市的马路上,很多人朝我递来羡慕的眼光,很多人朝我打招呼说:夫人好!

“宁,我在上岛等你了,有重要礼物送给你,不见不散!”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我正在做午饭,距离上一次见丁晓杰已经过了三个月的时间。

对于人来言,季节就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只顾洒下风洒下雨,而不顾人间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秋天的落叶便是季节奢侈的一种铺设。丁晓杰包了一艘游艇带着我游荡在大明湖上的时候,一些枯黄的叶片坠落到水里又随水而去,像一段无法猜度的时光。

我像她丢失了很多年的夏雨荷被被他找了回来。

丁晓杰带着墨色黑边眼镜,再加上一身黑色的休闲装,显得他成熟帅气,具有十足的杀伤力。我注视丁晓杰的时间多于注视湖水和落叶的时间。尤其我想到如果可能我真的要和他生活在一起,内心激荡的比湖水的速度还快。

“宁,那件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丁晓杰急切的说出这话时,游船晃动的很厉害。

“我回去就和他提。”当我说出这话时,我的底气失去了一半。

像谭玉刚这样一根筋的人,一天到晚接触的除了油管、抽油杆、井架、井口,这些铁的东西,再就是无边的旷野,一年四季无情的轮回,对世俗洞察肤浅,对于社会的飞速发展和变化难以适应。

不知道能不能承受这样严重的打击,会不会死活不放自己走?会不会鱼死网破?

“宁,这条项链我买了很多年了。一直收藏着,假如再能遇见你。它注定就是你的,你也注定就是我的。”丁晓杰说这话像一段幼稚而又成熟的表白,让我摸不着头脑。

我望着一串金光闪闪的项链,欣喜若狂,悲喜交加。这么多年,看到别的女人脖子上的白金项链黄金项链,都羡慕得要死,做梦也一直梦想着自己有一条金色的项链。谭玉刚曾经说过等着攒够了压力表的铜和铁,卖掉之后,一定给我买一条金项链。可是十多年过去了,他的铜和铁才攒了几十斤,等到攒够了,恐怕我早已经人老珠黄了。

现在这条金项链就明晃晃摆在自己面前。这条项链的影子倒影在湖水里,更是显得明亮和有线条。当丁晓杰把项链戴到我脖子上时,我立即觉得一种金色的光辉笼罩了我拥抱了我亲吻了我,就连身边的丁晓杰也暗淡了不少。我抚摸着项链,一种金属的质地真实地撞击着我曾经虚妄的内心,觉得自己富有了气质了。就连对着丁晓杰说谢谢,也具有了非常的底气。湖面,天空,飞鸟的翅膀,丁晓杰身上,都闪着这条项链的金光。我有点被度化了,当我上岸的时候,我听见自己咚的一声,跳到岸上,把丁晓杰吓了一跳。

 

 

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喊声,杂乱的脚步声,行李被拖动的声音,像突然涌起来的浪头,顷刻之间将我淹没,像那一年我二十二岁跟着谭玉刚挤火车回山西,怕别人挤着我,他把我放在他的前胸,我们一路背靠着背坐在火车的地上……一种异样的情绪冲淡了离别的情绪,有一个地方我恨不得离开但必须要回去。我挥挥手转身上了火车。座位上,过道上,甚至是厕所的门口,乘警的门口都挤满了人。这些人好像对于要去的远方胸有成竹,非常坚定,很多人都在问几点几分到达某站,而少有人谈及走回头路。他们和我一样,都是这个城市匆匆的过客,也只是偶尔在某处留下曾经的足迹,之后,就会消失在自己该去的远方。

我把手放在脖颈上,反复地抚摸着项链。想着回到家里,该穿一件怎样的衣服,才能与这条金光闪闪的项链相般配。想了半天,也想不起自己有哪一件衣服是像样的值钱的。而谭玉刚更不会去舍得花一个月的工资,给我去买一件上档次的衣服,这让我万分的沮丧和懊恼。叹息几声之后,目光投向了窗外,与丁晓杰相见以及在一起的幸福时光,像窗外的景色,有些鲜艳有些虚幻的、快速闪了过去。一想到回去就得面对谭玉刚的冷面孔,糟透了的日子,我的心凉凉的,可是离婚这两个字始终在我心的最低点上,我好像还没有勇气把这两个字往心尖上提,再说出口。

一路上,我希望接到丁晓杰的短信,祝我一路顺风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想看见丁晓杰能说出另外的话,譬如山盟海誓譬如海枯石烂,陪伴我渡过几个小时漫长的时间。可是一路上,丁晓杰像消失了一样,即没有给我打电话,也没有给我发短信。这让我觉得和丁晓杰的这次相见,或者整个的遇见充满了虚幻,我脖子上的项链也好似有着翅膀,随时会飞走一样。谭玉刚一个劲的发短信问我:到哪站了,几点下火车,孩子想你了,我也想你了,离着到家一小时和我说,我先炖上鱼……

扭开房门,我拖进了行李箱,机械性的想喊老公,觉得喊老公喊不出来了,就喊:谭玉刚谭玉刚……冲进客厅没有人,冲进小卧室没有人,冲进大卧室没有人。在这几个房间的进进出出中,我一再的问自己,为什么自己回到家找的是谭玉刚而不是其他人?

谭玉刚拉开了阳台的门闪出半截油污的身子,喊了一声我在这儿。我冲了过去,正要发一顿火。阳台上一字排开的压力表的外壳、铜、铁、螺丝、指针等部件让我目瞪口呆。如果再排上谭玉刚手里正在拆卸的废压力表,正好排了三排,把阳台整个排的满满当当的下不了脚,我赶紧用衣服捂住了脖子上的项链。谭玉刚说:我已经问过废品收购站,说我的这些铜铁的卖掉,足够给你买一条金项链了!我这几天就去卖掉,马上去给你买一条金项链,带小心吊坠的那种,我已经早看好了。我刚发了奖金,给你妈买了一个利德治疗仪,在沙发上。

谭玉刚把他的沾满油污的手从压力表的零部件中抽出来指了指。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除了看到了一台崭新的利德治疗仪,还看到了一个大红封面的胜利油田劳动模范的证书。

女儿扑过来:妈妈你可回来了,我想死你了。我用一只手揪着衣服捂住脖子,另一只手捂着嘴巴和鼻子,眼泪哗啦哗啦流了下来。谭玉刚沉默了半天,从压力表中抬起头来,看到了泪流满面的我,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怎么了,累的都哭了?要不是加紧拆卸压力表,我就去接你了。锅里有我给你炖的鲜鱼汤,你洗洗快去喝点,米饭还热着呢!

你咋这样?你咋这样?你咋这样?你个猪、你个王八蛋、你个混球……我在心里排列着这些词语,喉管里像塞满了铅一样的物质,一句也吐不出来。

在我的泪光里,那三排压力表的零部件串联成一条明晃晃的项链,而谭玉刚我的丈夫,摆弄着他十几年的成果嘻嘻溜溜地笑着,他把手里的压力表铜块放在项链下面的时候,正好形成一条项链的心型吊坠。

我跑到小卧室里反锁上门,从脖子上扯下项链,朝着窗外扔了出去,只听见砰地一声!又砰地一声!

此文获得第四届中国石化大赛短篇小说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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