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璎宁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1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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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事(二题)

                      一、矢车菊的低语

    她把我的手机举在门口的阳光下,以便把相册里的花束图片看仔细些。那是午后三点多的阳光,温暖柔和,一些尘埃在光晕里浮沉隐现。她看到一个红康乃馨花束说,这个不行,色调有些暖了,也太艳丽。我说这是探望花束,送给病人要使用暖色系,给人强烈的生命召唤。她又把一个唐菖蒲花束图片放大,看了几秒转过头询问我它的寓意,我说步步高升。她又摇头说,不适合。

她是一个中年女子,戴着眼镜和口罩,微胖,裸露在外的皮肤白皙。本来要去市区一家比较有名的鲜花店包花,走到这里忽然发现了我的诗韵鲜花店,就进来看看。她说完看看这两个字,放下手机开始四处“看”。她一说四处看,我就开始紧张或者说尴尬。我的货架甚是凌乱。花瓶大小高矮不一,无规则拥挤在货架上,落满灰尘,好久无人问津的样子。一些因没有人买而干枯的粉色满天星,变成土色的玫瑰花和勿忘我,都在花瓶的空隙里胡乱地堆放着。她转向包装纸区域的时候,我赶紧过去开始整理。OPP材质的塑料纸、柔性的牛皮纸、竖条纹的瓦楞纸、如梨瓤一样洁白的雪梨纸、如棉花一样柔软的红黄绿等各色棉纸……乱作一团,像被人翻找什么东西而成了那样。这张作蜷缩状,那张又像要飞起来似的,斜出来一个大边角。我一边整理一边习惯性问她买花做什么用?要送给什么人?她沉默,没有回答我的两个问题。我以为她像其他的中年妇女一样说一句,你这太乱了,我再看看吧。随即推门而出,永不再来。

她重新开始“看”。站到“鲜花簇拥”的花架前,要我讲解每种花材的用途和整个花束的寓意时,我有了底气。我曾经用滔滔不绝夸大其词的描述,将一些顾客“拿下”,让他们心甘情愿把票子交给我。譬如产地辽宁省朝阳市凌源的西伯利亚白色香水百合,花头硕大,花开端正,香气扑鼻,清秀神韵,寓意百事好合,天长地久,常用在婚礼、探望、会议等各种场合。譬如产地昆明的传奇玫瑰,花色暗红,花瓣质地厚实,十二支玫瑰花束,寓意全部的爱献给深爱的你。譬如绣球与香槟玫瑰组合的花束,寓意无论分离多久,有缘的人终会聚首。譬如黄白菊花,色调比较低沉,常用在给故人扫墓。手捧黄菊花祭祀故人,浓浓的思念之情,在一抹粲然中愈发悠远绵长。白色的菊花代表对逝去者的尊敬,表示哀悼,寄托哀思之情,希望他们能在天堂中保佑生者平安……她似乎陷入了我的讲述中,目光在一些印章般大小的花朵上扫来扫去,用白皙的手指指着那些鲜花说,这类的鲜花还可以:“洋气、自然”。

她在花店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面露沉郁之色,给我一种她的身体在椅子上往下沉的感觉。这并不奇怪。这时来花店买花的人大都是去祭祖的。农历十月初一寒衣节,又称“十月朝”,“祭祖节”。旧时妇女们亲手缝制寒衣,送给远方的亲人。如亲人已经离去,就用纸缝制寒衣到坟前烧掉,谓之“送寒衣”。每年的“寒衣节”前后,我都从昆明斗南鲜花批发市场 ,进来大量以白色和黄色为主的冷色系花材,黄白菊花居多。我也脱下鲜艳的衣裙,换为素衣黑衫,以符合这个节日的特殊气氛。对于来买花的人,我说话也变得谨慎,每次说话都只说“你好,买花做什么用”这句。而很少询问别的。因为每一个活着的人,内心都有隐蔽的伤痕。而我再一开口就会不经意间将这个伤痕撕开一个口子。有次,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来买花,我问了句“你去看谁?”惹得她眼泪滂沱。她是买菊花“看望”自己出车祸的儿子的。还有一个年轻女子,每年的清明节都来买花去“看”她的男友。她不像大多数人一样,买白色黄色的菊花,而是选择买绣球花,而且是买蓝色或者粉色的绣球花。似乎她是去看一个活着的人。这样的伤心事,不得说,说不得啊。而这个女子的伤口,赤裸着,被我窥见,深度出乎我的意料。

她说寒衣那天,她的儿子要下葬,鲜花是买给她儿子的。儿子找了阴亲,和女孩一起下葬。她和女孩的妈妈都给自己的孩子送上一束鲜花,加上祭祀她父亲的一束,要三束。随着这几句话,一起到来的是她决堤似的泪珠,那泪珠黄豆粒那么大,一个连着一个,像被一根线串联起来,排着队滚出她的眼角,用两只手擦都来不及。如果此时她的面前有一块玻璃或者硬质物体,那泪珠滴下来定能砸出声响。我停下写单子的笔,喊了一声:天呢!跟着她一起哭了。我知道我的哭泣是受了她的感染,是浅层次、短暂的,而她的眼泪源自骨血,将长期的永不停歇,就像她自己说的,只有到了自己死的那天才会停止哭泣,停止想念。这就是“娘想孩,道儿长。”

在我们两个哭泣的时间,花苑外边原先嘈杂的喧闹声似乎一下停止了,暖阳温和安详降落在我的书籍上。也没有顾客进来打扰,似乎这个时刻是早已预设好的,也似乎这个女子穿越了大半个城市,来到我的诗韵鲜花店,是找我来诉说的。她的哭,有明确的指向,而我哭得竟然迷惘起来。

她哭着,接连不断,似乎在来的路上一直酝酿着这场哭,似乎在别人看不见的暗处过分地压制了这场哭。“寒衣节”又让这场哭发酵膨胀到了一个极限。在她的哭声里掺杂着以下词语:十八岁、突发心脏病、走了、前夫、高利贷、赌博、败家、离婚。“走”这个字她重复了好几次。她不愿意说她的儿子死了,而是愿意用“走”这个字。孩子只是走到了其他地方,来世还会到人间找她。

说到女孩,她的哭声减弱,话语也能连贯了。

“女孩怎么死的?”我问。

她说:“跳楼。”

“为什么?”

“她爸爸酗酒,家暴。时常打她的妈妈。她的妈妈从不反抗,还手。头破血流,皮开肉绽了,也一直隐忍,伤疤好了以后照样给她的爸爸做饭,洗衣,百依百顺。女孩在家暴的恐惧中长大,上了中学后性格开始剧烈叛逆。在一次和同学打架时,挨了二十多个拳头。她又找人把打她拳头的人,打了回去,然后跳楼了。”

“女孩多大?”

“十九岁”。

“凶手!”我用碳素笔以小鸡吃米的频率敲着电脑桌说。

一阵沉默,似黎明前的黑暗。她把她的手机递给我,以恢复我们的正常对话。我看了一眼她儿子的照片,眼泪流得也像黄豆粒那么大了。那是五官端正,面目清秀稚嫩,高个子,消瘦的一个花季男孩。嘴角紧紧抿着像咬着什么东西。女孩的照片与男孩的照片紧挨着,从照片上看,一点也看不出女孩的任何叛逆。她扎着高高的马尾,单眼皮,大眼睛,鼻子上翘,嘴巴咧着,微笑状,面目也秀气,双臂交叉抱着胳膊,身子微微侧着,一条腿在前一条腿在后,似乎照完这张相片,马上要逃跑的样子。我把手机递给她后,一下感受到了瑟瑟的秋风冲进了花苑,正向我身体的某处渗透。

一个来买百合的顾客终止了她的诉说和哭泣。把我从悲伤压抑的气氛中“解救”出来。她抹了抹眼睛走出了花苑,去给男孩女孩买鞋子。我擦干眼泪开始包花。包装祭祀她父亲的一束鲜花,我按惯常的方法,选择了单数黄白菊花二十一支,又拿了花头是单数的百合一支,加上栀子叶小雏菊点缀陪衬,底座加上保鲜花泥,上玻璃纸和牛皮纸包装,很快完工。但是在给男孩和女孩包装花束的时候,以我做花艺十几年的底子,依然感觉遇到了前所没有的“挑战”。如果她不给我讲男孩和女孩的事情,不给我看他们的照片,这两束鲜花也许会像第一束鲜花一样选择黄白菊花包装,十五分钟一束包装完事。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作为一个活着的人,我感觉到了责任,我感觉到了羞愧。即使他们已经无法感知我的感觉。

我拿起十八支盛开的如白莲的菊花,思索端详半天,觉得开得太大了,也就是太熟,不适合男孩的年纪,放回花桶。又拿起十八支半开的白菊花,淡绿色的花蕊包裹着诸多的花瓣还没有开放的意思,有些拘束。看到一把纯净,无暇,蓝色的矢车菊时,我的心动了一下。蓝色矢车菊,德国国花。花瓣羽状圆形,花语遇见。普鲁士皇帝威廉一世的母亲路易斯王后带领她的两个孩子,在一次逃难途中,被拿破仑的势力追杀。她把两个孩子藏在盛开的矢车菊花丛里,并且用这种矢车菊花编成花环,戴在九岁的威廉胸前,使孩子们保持安静。后来威廉一世加冕成了德意志皇帝,还把蓝色矢车菊请进王室,寓意那次路边遇见矢车菊给他带来了命运的转机。怪不得她在我的手机上看到那个有蓝色矢车菊的花束时,那么出神。原来,她是知晓矢车菊花语的,并希望在某处,遇见自己的孩子。

已经不是第一次给离世的花季少女包花束了。可是这次我却有点心季。那个离世的女孩,用什么的鲜花才能安抚一下她年轻的灵魂呢。我把花店里的花材,包括白色的满天星,黄色的向日葵,花苞紧闭的洋牡丹,白色的乒乓菊等二十多种……一一排列在花架上。转来转去,思来想去,犹豫不决。拿起一把线形粉色的紫罗兰花又放下,拿起几只向日葵花再次放下。黄白大菊花,有些世俗、普通化了。玫瑰花有“刺”,她可能拒绝。那把洋甘菊站立在窗台上,纤细的枝蔓,弯曲柔软,正对着我细声柔语。洋甘菊在拉丁语中被成为“高贵的花朵”,在古希腊被成为“苹果仙子”,埃及人将洋甘菊献给太阳,并推崇为神草。此刻,它被一个漏斗形,上面布满小白星星的塑料纸包裹着,安静惬意。鹅黄的圆盘四周围绕了白色的小花瓣。十二瓣或者十三瓣。毛茸茸的叶片,飘逸轻盈,花瓣带有浓郁的苹果香,泛着温暖的草木气息。是女孩子喜欢的花。让我感到不解的是,这次买来的洋甘菊圆盘中心都有一个黑色的小圆点,特别像一只只眼睛,注视着这个繁杂的尘世。有股柔软中的反叛,婆娑中的矜持。

包装这两束鲜花的三个小时,我的心始终都在颤抖,手也哆嗦迟疑。或者说整个人都心神不宁。我从没有如此细心地检查花材的枝干、叶子、以及花瓣的完整性。打花束螺旋的时候拆了又打,打了又拆,反反复复五六次。让花朵与花朵高低错落,疏密有致,又加了钱串子,也就是尤加利点缀,拉伸花束的长度。把枝干上微小到哪怕一厘米的枯叶都修去,然后洗净。似乎,男孩和女孩与我有着一些关系,都还活着,他们只是抱着我亲自设计的花束去野地里自由疯跑,约会,欢笑。

寒衣节前晚上十点,两束鲜花设计包装完工之时,我的内心略过一阵安宁,花苑外边忽地刮过一阵大风,掀动了满地的黄叶,唰唰唰跑过我的花店门口,消失不见。花苑内的“花仙子”们都安静肃穆地看着我。

白蓝色调的进口双色欧雅纸,包装了诸许蓝色的矢车菊,典雅,纯洁。粉色印有一厘米黄边的名曰“狠狠爱”的韩素纸,包装着那把洋甘菊,轻盈,活泼又渗透了伤感。两束鲜花并排放在一起,我心满意足。

凝神瞅着这两束鲜花,像看着两个花季的孩子。男孩如太阳的花瓣,庇护着瘦小柔弱的女孩。这一对恋人,他们年轻,不谙世事,瞳孔里存有我读不懂的内容。当我锁门回望他们,似乎听见了一阵窃窃私语……。

                                    二、菊有黄华

    屈原在离骚中挥墨,形容自己“夕餐秋菊之落英”,且“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东风”。晋代陶渊明,与菊花朝夕相伴,不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以至于住处也“秋菊盈园”。唐代的孟浩然描绘了“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的乡村赏菊之境;其同时代黄巢也有对于菊花的描绘:满城尽带黄金甲。

菊花又名黄华,陶菊,古时候的菊花被比喻为高洁,高风亮节的人,和悲伤不沾一点边际。但是今天,我花苑里的菊花,和屈原,陶渊明的菊花有着截然的不同,它彻底被赋予了悲伤的意义,这种悲伤的意义从欧洲引进大概也少有人知道。种植菊花的花农可能看到了悲伤这种人生常态的广阔前景,所以大规模的种植。我无法猜测一个花农面对黄菊花白菊花的汪洋大海是悲伤还是欢喜。

有时我想,没有哪一种花既可以承载古典的诗意,又同时承载着悲伤的全部含义。

每一年的清明节,大批昆明的白菊花黄菊花坐飞机乘火车远道而来,走进我的花苑,接到它们的时候,它们低沉的色泽,纯正的白或者黄会把自己吓一大跳。

清明节前后,我的花苑里遍地菊花,悲伤的气息也日渐浓厚。来的顾客有时哭,我也跟着哭,有时笑我也跟着笑,有的不哭也笑,我也努力保持住自己,不让自己做出与这个节日不相符的举动。似乎他们的每一位亲人都是我的亲人,在过去的岁月里,我们不但相识,而且经常走动。

盖姐,卷曲的头发,红色的脸膛,穿布麻的衣裤,像我的一位姐姐,我搬到滨城第三天她就来我店里买了第一束菊花,好似她知道我初来咋到战战兢兢特来支持我的,并且一直支持我到现在,而且从不挑剔。好似她真的是我的姐姐,能包容我的一切。

她来我店里买的花就只有一种,那就是黄菊花白菊花。有一次她在五天的时间里,连着买了三次。她在取花的时候,告诉我,她的公公婆婆先后在三天的时间里喝同样牌子的农药自杀了。家里有四个儿子,都还算孝顺,老人也有退休的工资,为啥自杀,一家人不得而知。问起年龄也才七十多岁。这让我想起在黄河滩上看到的一只母雁。看到它时它刚刚死去几个时辰,羽毛和身体还是温热的,只是腹部有个血红的伤口。我守着它,心里充满惊恐,一边说不是我杀死的,不是我杀死的,一边后退。天空上另一种大雁时而低飞时而盘旋,发出了阵阵哀鸣。正当我跑向父亲求救,听到嘭的一声,那只大雁撞击到了防洪石上而亡。鲜血四处飞溅。父亲跑过来抱住了吓掉魂的我。告诉我说:大雁很少是单独飞翔的,一般都是夫妻同飞,一只死亡了,另一只也不会单独活着。尽管那个年代贫穷无比,但是我们没有舍得吃掉它们,我和父亲挖了一个坑把它们葬在了一起。并在埋葬它们的地方栽种了一株小树苗。

后来我知道,那位叔叔原先是一位护堤工人,阿姨是他所在辖区的一个农民的女儿,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与黄河相依为伴的岁月,见证了太多的大雁殉情而亡。

这次的自杀,莫非是对于鸟类情感的一种效仿。相识,相爱,相伴,相约离去。这不是任何人都有勇气做出来的。他们在一个合适的年纪在一起了,又在一个合适的年纪相约而去。就像两枝菊花,春天的时候繁茂浓绿的叶子,到了秋天端出硕大的黄,端出经典的白。这种黄曾经照亮自己的路途,这种白曾经让他们相信爱情的至纯至洁。

这对老人适合古典里的菊花来吟诵。适合现在的菊花在祭祀。我选择了七枝黄菊花,七枝白菊花,一边给盖姐打着花束,一面想,一个人真的能在该相爱的年纪,如愿以偿找到一个相爱的人,并在想离去的时候果断离去吗?难道他们真能看透,一个人的一生真的就像一朵菊花那样,有开放的必然,凋谢也是瞬间的事情。我将盖姐送出花苑后,双手合十。

在经营花苑的十年时间里,每一年的清明节,我都精打细算周到计划,看看卖掉多少菊花赚来多少钱财。从来也没有想到,总有一天我也会像任何一个来到我花苑的顾客一样,眼泪汪汪,抱上一束菊花去祭祀自己另一个世界的亲人。不想在去年的夏季,我才真正明白菊花所承载的悲伤含义该有多么深刻和悲苦。母亲直挺挺躺在木板子门上,腰不再弯曲,腹部不再疼痛,像一个好人一样躺在那里。我亲自插的一篮子菊花摆在母亲头顶的前方。那篮子菊花,白色的黄色的穿插在一起,一共74朵,刚好是母亲去世时的年纪。那些菊花向着四周伸展着纤细的手指,每一个手指都把我的心硬生生挖出血来,直到到达母亲的墓地,那些菊花的手指已经将我的心挖出了一个不可愈合的深洞。母亲活着的时候,我一天到晚忙于文学忙于花店忙于自己的生活,很少照顾到母亲,更别说在母亲节的时候,专心给她买几件礼物或者送她一束我亲自包装的康乃馨。给母亲送葬那天的菊花,把我的全身挖的遍体鳞伤都不足以补偿我对母亲的忽略和不孝。

现在好了,母亲走了。每年的清明节,年节,我都可以像别人一样,郑重其事地说回老家上坟,好似我一直那样孝顺。可是我一接触那些完美的花瓣儿就觉得心生疼,它们密密麻麻地围拢在一起,并相约向着四周散开手指,将我的疼痛向深处拉伸,不可救药。每次到了母亲的墓地,看到原先的那些菊花全都不见了。

我一直愿意相信母亲在天有灵,原谅我这不孝之女,在我走后,将那些花儿摘了去。是呢,那些白菊的花瓣儿,多像母亲临终长出的白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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