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爸，您几天没来了，正想给您打电话呢……”看着推门进来的老爸，我惊喜交加。

老爸没应声，回身从门外拽进一个人。

这人身穿皱巴巴的蓝西装，一头花白头发梳的还算整齐，只是脸上一道道斧劈刀砍的皱纹显示出他的生活应该不是多么风调雨顺。

好像在哪儿见过？

一时之间还想不起来——难道是老爸的故交好友吗？

“您请坐。”我心中思忖着热情招呼客人，转脸微笑着问父亲：“爸，这位是？”

“宝……宝宝，你……不记得我了？”这人站在沙发前并未坐下，表情复杂地看着我，嗫嚅着说：“也不怪你，三十年了……”

“宝宝？！”我心中陡然一震，全身热血瞬间涌上脑门儿，内心最深处永远无法抹去的那一幕瞬间闪现在我眼前——母亲口吐白沫……痛苦的在地上翻滚着……

而造成这悲惨一幕的罪魁祸首，正是眼前这人——我的亲爹！我最恨的人！

从稍稍记事开始，年幼的我常常惊慌失措地躲在房里或院外的某个角落，满心恐惧地窥探着父母间永无休止地争吵打闹，也从他们的吵闹中渐渐知道父亲贪酒好赌，让原本贫困的家庭更加破烂不堪。而最终导致母亲死亡，正是因为父亲输光了母亲东求西借准备给我治病的救命钱！

这件事，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件事，让母亲彻底绝望！

这件事，让母亲当着我的面喝下农药……

母亲痛苦呻吟着满屋打滚，吓得我不敢哭叫，不敢说话，生怕吓着母亲，生怕加重母亲的病，只是泪如泉涌，浑身颤抖，紧紧抱着母亲的脑袋！

母亲终于停止打滚，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泪如泉涌，泪水中盈满痛苦、懊悔、爱怜、悲伤、祈求……

母亲呆呆盯着吓傻的我，艰难地说：“宝宝……妈错了……妈不能丢下你……妈中毒了……快喊人来救我……”

当我哭嚎着把父亲从牌桌上拉回家，母亲缩成一团，身体已经僵硬……

痛楚的泪水流进嘴里，让我从悲伤中瞬间醒来，狠狠盯着这世上最可恨之人，缓缓抬手，指向门口，猛地一声暴喝：“出去！”

“阿水！”老爸伸手扯住踉踉跄跄奔向门口的那人，厉声呵斥：“你干什么？”

“周大哥。”那人艰难挣开老爸的手，嗫嚅地说：“我先走吧，等宝宝……等……”

他话没说完，忽然抬手掩面，哽咽着跑出门外——这背影，这景象，和三十年前的另一幅场景何其相似？

那天，我孤零零地站在铁栅栏边，惶恐地望着这个背影渐渐消失——至始至终，你何曾有过一次回头？

那天，四月初八，母亲去世不久，你把我扔在孤儿院门前，哄骗我说去买包子——一直等你不来的那种伤心和恐慌、悲哀和绝望，与你现在相比应该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不堪回首的一幕幕，让我痛不欲生，像失去筋骨一样，浑身无力地瘫软在沙发上。

“唉！”老爸轻叹一声，坐到我身边：“想哭就哭吧。”

“爸。”我泪眼朦胧地看着老爸，泣不成声：“他先害死我妈，又抛弃我……”

“我知道。”老爸幽幽地说：“之前，是他有错……他已经改了。”

“爸。”我对老爸原谅那人的态度非常震惊：“若不是遇到您和妈，我早就死在孤儿院了；若不是因我治病欠债，我妈也不会积劳成疾早早离开人间。他现在找上门来，对您，对我妈，对我两个妈妈，都是不公平的。”

“我想……你两个妈妈……会谅解的。”老爸轻轻一声叹息，说：“其实，这里面……也有我的过失。”

“爸——”我有些不知所措。

“他把你放在孤儿院，给院长留了一封信，说一年后会来接你，还给院里汇了一些钱做抚养费。”

“可是，我在孤儿院待了一年半。”我毫不相信地说：“也没见到他的影子。”

“他被关押两年……因为走私。”老爸忧伤地说：“出狱后的头件事，他就来找过你……只怪当初，我和院长定下协议，不准泄露我们的信息。”

“爸。”我心中五味俱全，无话可说。

“我和你妈，生怕把你养上十年八载又会失去，所以做出那种糊涂事儿。”老爸懊悔自责地说：“半年前，老院长找到我，说你父亲，这十余年来，每年四月初八，在孤儿院门前……一跪就是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哪怕刮风下雨，也一动不动……”

“爸——”我的心像针扎似地一阵抖索。

老爸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心中很不安，和你父亲见了几面，详细查明他这三十年来的坎坷历程，把你地址电话告诉了他，让他随时都能找你。”

“啊！”我微微一惊，略感失落地摇头说：“他一直没来过。”

“他天天来……直到今天。”老爸伤感地说：“方才，我见他从小区门口黯然回去，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把他强拉了过来。”

“爸！”我心中一惊，惶恐地说：“您，不要我了？”

“傻孩子。”老爸勉强笑着说：“就算不要你这小子，小宝还是我命根子呢。”

“爸。”我情不自禁，鼻子一酸，紧紧抱住老爸。

老爸使劲拥抱我一下，轻轻拍着我后背，长叹一声，说：“你也三十六七了，还没体会到生活的艰辛吗？就是圣人，何尝没有过错呢？过去的，让它过去吧……他，毕竟生养了你……”

“爷爷，爸，你俩干吗呢？”小宝从外面噔噔跑进来，诧异地站在我们面前。

老爸轻轻推开我，顺手把小宝揽进怀里，对我说：“瞧，你也是做父亲的人了，应该体会到父亲对孩子的感情，更应该给小宝做个好样子。小宝懂事后，会对你感到自豪的。”

“可是？”我十分纠结，犹豫着说：“小宝他妈……”

“媳妇是好孩子，我早就对她说过这事儿了。”老爸递过手机，抬手抹掉眼角泪痕，微笑着说：“我手机存着他的电话号……”

我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接过老爸手中沉甸甸的手机，步履沉重，艰难苦涩地往门外走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