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公司放三天假,我有些受宠若惊。
想想今年春节,公司仅仅休息一个大年初一,做梦也想不到,区区一个清明节,公司居然这样积极响应国家法定节日的号召。
时间充足,决定带着老婆孩子回家探亲。
当我给父亲打通电话,父亲在电话另一头只是呵呵笑着,不管我说什么,翻来覆去只说俩字:“好啊,好啊……”
直到我说再见,父亲猛然醒悟似地说:“对了,还是36路,从官保村站下车……”
“我知道。”我好笑地打断他的话:“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能不记路么?”
“不是啦,你这两年没回来,公交车往北延伸了好几站。”父亲说:“再坐到终点站下车,就会绕远了……明儿一早,我去接你们。”
“不用不用,我知道那儿,又不是很远。”我不好意思麻烦父亲。
“那怎么行?十几里路呢,”父亲说:“不用担心,咱家买三轮了,电动的,去年买的……”
挂断电话,我暗自庆幸父亲买了电动三轮。因为那个站牌,离我家约有十二三里路,其实就是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国道边上埋了一根铁杆子,铁杆子上晃荡着一个吊死鬼似的公交站牌。
尽管这个宝贝站点简陋的不能再简陋了,可毕竟是离我家最近的站点。若父亲不来接,我们一家三口步撵到家,累不死也要出身臭汗——因为这地方远离市区,想在这儿等一辆出租车,和中六合彩的几率差不了多少。
二
次日上午,十点多钟,公交车离着官保村站牌还有十几米远,我便从车窗里看到高大的父亲正站在路边站牌前伸着脖子往这边张望着,而他身后还疏疏落落的站着五六个人。
车还没停稳,父亲一步跨到车门前,大声喊着我儿子的名字:“富贵儿,小富贵儿,我在这里,爷爷在这里……”
门开了,父亲咧嘴笑着站在车前,儿子刚喊一声“爷爷”,父亲像抓贼一样一把把他揪了过去,转过身轻快地走了两步,轻轻地把儿子放进三轮车斗里。
我这才看出来另外几个站在路边的人原来是揽客的三轮车主,早知这里有“摩的”,倒不用父亲大老远的辛苦这一趟了。
我刚要上三轮车,儿子忽然从车斗里爬出来,非要站到父亲前面的踏板上。尽管我觉得有些不安全,可是看到父亲高兴地样子,只好无奈的默不作声。
父亲高兴地嘴角几乎咧到耳朵根子,一边开车还不时地低下头来逗着孙子:“富贵儿啊,想爷爷没?”
“想。”
“怎么想的?”
“嗯……买玩具……买好吃的。”
“吔。”父亲大笑:“你到底想爷爷,还是想东西啊?”
“都想都想。”儿子嘻笑着说:“爷爷,你看那个风筝多高啊,我也要一个。”
“买。”父亲毫不迟疑地说:“回家就买,代销点里有的是。”
“我要老鹰的。”
“有,还有大飞机呢。”
听得爷孙俩开心的对话,我不免有点暗暗妒忌:想当年,二分钱一个的大米球,即便我央求半天也不见得能买到手,若碰上父亲心情不爽,说不定还会挨上两巴掌。
可现在呢?十几块甚至几十块钱的风筝,父亲居然如此豪爽地答应了,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感慨之余,我也抬头往天空望去,但见远远西北天空上飘荡着一个三角形风筝,那风筝迎着强劲的东南风正和飞快奔驰的朵朵白云赛跑呢。
三
十几里路,对电动三轮来说算不得什么。我心中的感慨还没完全释放呢,三轮车已经稳稳地停在我家大门外。
父亲刚下车,儿子亟不可待地拉着他往代销点跑去。
我推着三轮车走进院子,妈妈已经从堂屋里迎出来,看见我们走进院来,眉开眼笑地大声招呼着:“可算回来了。”
妈妈三步并作两步迎着我们走过来,却好像没看见我似地,先把我身后老婆手中的背包接过去背在肩上,又和老婆一块把车斗里的大包小包提在手中往屋里走去。
我是透明的吗?我十分郁闷。
好在妈妈往回走了两步,总算想起我来了,转身回头对我说:“富贵呢?怎么没见小富贵儿?”
“妈,我才是亲生的!”我故作可怜地说:“您这半天好像没看见我似地?”
“哼,你还知道是我亲生的呀?”妈妈不真不假地嗔怪说:“别扯那些没用的,孙子呢?”
“我爸领他去买风筝了。”看到父亲和母亲健健康康,我十分开心。趁着妈妈心情高兴,顺口对妈说:“一会儿您给爸说声,不要给孩子乱花钱。”
妈妈好像没听见我说话似地,头也不回地跟在媳妇后边欢欢喜喜地进屋,把我一人晾在院子里。
我无奈地摇摇头,停好三轮车,孤孤单单地走进屋里。
我的屁股还没落在沙发上,便听有人大声嚷嚷着来在院中:“婶子,俺叔呢?还不赶紧走啊?都在我家门口等他呢。”
急忙起身走向门外,原来是大爷家的三哥。
我赶紧迎出门来,热情笑着说:“三哥,这么早就去啊?”
“哟,你多咱回来的?”三哥诧异地说:“昨晚上还没见你呢。”
“刚到。”我说话之际,妈妈把一包袱香烛纸马递到我手上,说:“跟你哥先去吧,一会儿你爹回来去追你们。”
四
很快来到大爷家门口,一堆人正在那儿有说有笑。
大爷远远看见我,微笑着说:“阿水也来啦?不错不错,今儿个都到齐了。哎?你爹呢?”
“我爸去代销点了,一会儿来追咱们。”我一边回应着大爷的问话,一边赶紧走过来给这些久未见面的亲人们一一打招呼。
“那赶紧走吧。”大爷说:“赶早不赶晚。”
我们七八个叔伯堂兄弟还有几个嫂子婶子,跟在几位长辈身后,一路嘻打哈笑的往村外走去。
望着大伙兴高采烈的样子,我觉得若不是包裹里露出来的那些纸马香锞,说不定别人会把我们当做迎亲队伍呢——不知道默不作声在前面领路的大爷叔叔他们心中如何感想呢?
眼看快到坟地,走在最前面的大爷终于站住身子,回头说:“就到祖坟了,严肃点行不?”
大爷平时就是一张不怒自威的包公脸,听到他的话,大家赶紧收敛嬉笑,一脸肃穆的走到坟前点香烧纸,磕头作揖。
按照风俗,男人磕头跪拜后,女人才能上前一边磕头跪拜一边唱戏似地哭上几声。一来表示对先人的缅怀,二来也好遮挡一下邻居的耳目——省得人家背后说谁家谁家的孩子们一点都不孝顺,上坟时没一个哭的……
因此,不管上坟的人们心中是不是真的悲哀,但多少也要哭上几声意思意思的。
可是看着今天跟来的几位女将,我心里有点含糊——只见她们有人用小树枝拨拉着未燃尽的冥币,有人互相小声谈论着什么,看上去绝对没有哭两声的打算。
其实,也难怪她们不哭了,这些先人已经长眠那么长时间了,确实难以让后辈们再挤出哪怕一丝丝悲伤了。
我正在胡思乱想,大爷又说话了:“老三过世才一年多,你们好歹哭上两声……三年内不能烧哑巴纸,下辈子会生哑巴的……”
大爷话声未落,唱戏似地干嚎声从田间纷纷扬扬传了开来,逗得那些青艳艳的麦苗在微风中笑地前仰后合……
五
扫墓回来,大家又开始嬉闹,只有大爷默默的跟在队伍最后。
快到村口,忽然听到大爷叫我的名字:“阿水,两年多没来了吧?”
我赶紧放慢脚步,和大爷并肩走着,回话说:“是,两年多了。”
“嗯。”大爷看我一眼,长出一口气,思思量量地说:“几百里路,也不算多远……你爹……就你这一个儿子,又不想花你的钱……说不定还给你两个花呢。”
“是,大爷。”我脸上有些发烫,嗫嚅着说:“只是……有点忙……”
“忙?忙啥呢?忙赚钱?”大爷盯了我一眼:“你再能干,比得过秦始皇?”
“我?”我很不明白大爷怎么会忽然提及秦始皇呢?更没想到他老人家还知道秦始皇名字!
大爷看我尴尬不安的样子,语气稍稍缓和,说:“我也是话多,就说你吧,从你考上大学,咱族里都拿你作榜样,让孩子们好好上学考大学。可是我看你爹妈在家孤孤单单的,倒觉得出个大学生也不见得是多好的事儿,你说呢?”
“是,是。”我只好讪讪笑着,随口应着,我还能说什么呢?
“是什么呀?你这小子,就知道随口应付。”大爷圣人一样的脸难得一见地笑了,说:“念书多了是好事儿,道理懂多了才是更好的事儿,是吧?小子……”
六
回到家门口,儿子正在门前空地上放着风筝。
我抬头望去,风筝已经飞得很高很高。
儿子用线轮扯着长长的细线像小马驹一样撒欢,父亲也像孩子似地高仰着脑袋望着半空中上蹿下跳的风筝。
我缓缓的走到父亲身边,他稍显意外的对我说:“这么快就回来了?”
“烧完就来呗。”我说:“爸,你怎么没去呢?大爷问你来着。”
“这不看孩子吗?”父亲不满地说:“你大爷也真是的,看孩子要紧还是上坟要紧?年年去烧纸,什么多个人少个人的?他倒是天天看孙子,我一年到头才见一次……”
“大爷只是随口问问,又没说什么。”看到父亲抱怨大爷,我赶紧打断父亲的话,笑着说:“大爷那不是关心你么?”
父亲也笑了,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对了,明儿走的时候,让你妈去地里薅点菜带上,值钱不值钱的,干净……”
几百里路,带点青菜回去?
若是昨天,我一定会这样回答父亲。
可是今天,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微笑着点点头,默默地挪到父亲身后,和他一块仰起脸傻愣愣地看着那只老鹰在高高的天空中跳舞……
七
次日下午,我左手提着一兜小油菜,右手提一兜芫荽和菠菜,默默地跟在妈妈身后从菜地往家走。
脚步彳亍,我觉得有好多话想对母亲说,可是千头万绪的又不知从何说起,左思右想也没理出合适的话头,索性还是不说了吧。只是看着母亲的花白头发,心里有点堵得慌。
临上三轮车,儿子忽然冲着站在大门口送行的母亲大喊:“奶奶,藏好我的风筝,下回来还要放的……”
“好,好,奶奶给你藏好。”母亲笑得有点勉强。
父亲犹豫一下,忽然从三轮车上下来往家里跑去,并很快拿着风筝跑了回来,双手捧到孙子面前:“你先带走吧,你爹很忙的……下回再来,买新的……”
看着父亲手中的风筝,我忽然心中一颤——自从在省城有了房子,我似乎忘了生我养我的老家……
两地相隔不过几百里,却像隔着千山万水,一年难得回来一次,甚至这两年,也仅仅回来这么一次。
每到一个节假日的前几天,父母总是打电话闲聊几句,即便他们在电话里从没要求过什么,可他们心中何尝不希望儿孙能到他们身边共享天伦呢?
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对所有父母来说,孩子永远是他们心中的风筝——飞得再高、飞得再远,父母都会紧紧牵住这条细细的线。
这根柔柔长线,一头连着高飞的心,另一头拴住风筝的根。
这根细细长线,既能支撑高飞的心遨游太空,还能保障他倦乏时平安着陆。
若是离开这条线,即使一时之间高入云霄、追云逐月,又能撑的了多长时间呢?
我心中微微一叹,轻声对父亲说:“爸,风筝放家里吧,很快就到五一,也省得再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