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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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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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拇指上的岁月

一九九五和一九九六,这两年留存下来的个体记忆,应该是模糊的。但不知为什么,它始终如一棵痒痒树,只要稍稍触碰,枝枝叶叶就会悸动起来。

一些事物和场景愈加疏远,一份缅怀在流逝中潜滋暗长。

1

这两年,有些时间,我和牛在一起。

从小不喜欢牛。体格庞大的牛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目中无人的时候,童蒙时代的我便为自己的瘦小而卑琐起来。曾用厌憎的目光,看牛在泥潭中翻滚。牛尾巴不停地左扫右摆,不停地驱赶牛虻。起身时一抖,泥屑四溅,一股腥浊之气被阳光蒸腾后格外刺鼻,被叮咬的血痕从裹附在背脊的泥浆中渗洇。也曾目睹过愤怒的牛用弯刀似的犄角抵翻惊慌的少年,然后一气狂跑,路人皆悚。

父辈常说,不发狠读书,考不上学,就回来扛镐儿挖锄、喂猪放牛。不愿意对付邋遢而莽撞的畜生,我在书本中寻找逃避的路径。

一九九五年,是我教书生涯的第二个年头。父亲在这年八月,把自己病腿上烧艾留下的丑陋疤痕显露在教委大小领导面前,兼以声情俱下的诉求,让他们点头同意十七岁的我从偏远乡镇的教学点调回家乡。

宿命,是无法摆脱的。

这一年,我还须面对一头强健的牯牛。

那时候,村里还未出现机耕,几户人共养一头牛以备春种秋耘。放牛喂牛,各家轮值。因为不可能让父亲瘸着腿蹒跚在牛的前后,我得硬着头皮去放牛,担心遇到学生,不仅面子上挂不住,更是颠覆了村子里通用的励志教育。

于是,我在孩子们不常去的山洼里心神不宁地放牛。先是牵着牛,它埋头吃草,我亦步亦趋。后来,牛犟着要去吃灌木丛那边的草,只得将绳子交叉缠绕在它角上——像某地土著老人的头饰,随它去了。

我待在沟涧边,看清水潺潺地流着,看各色卵石静静地躺着,看各种鸟虫弋动着,回忆着在师范求学的时光,想着师范同学他(她)们毕业后又是怎样的光景。在校就谈恋爱的那几对成了没?从那边调回来时也没给关心我的同学告知一声,为啥刻意冷漠呢?青涩岁月的画面不断翻转,最后被四起的暮色隐没。

我向那头健壮的牯牛走去,要牵着它回圈。有时,它瞪着我,不肯依从,我忍不住骂:狗日的!……用力攥着牛矧往回走。

家里没条件修牛圈,牛还得赶到别家的圈里去。为别人家积肥,还得给别人讨好似的说道一番。母亲去世后,父亲曾四处做些生意,常把我们寄放在亲朋家里。亲朋大多待我们很好,但我的内心仍有寄人篱下幽微的伤感。只有这畜生,心底宽阔,在铺满草的圈里引颈长哞!

村子周围就那么几个山湾,放牛迟早会与学生碰在一起的。牛和牛碰到了一起,耳目厮混,没有芥蒂。和学生第一次在这种场合碰在一起,我如一个说谎者一般慌乱。他们叫我,我勉强吱应一声。

碰面的次数多了,也就无所谓了。我牵着牛,在晴风阴雨的山湾里行走。

2

藤,可以隐喻生活。它擅长依附,扶摇而上,蒙络摇缀,极尽风情。

藤,可以制造事端或危险。四处攀缠,牵扯不清,欲理还烦。

我的一只大拇指,甲畸肉陷,藤为始作俑者。

一番紧张忙碌地抢收后,秋粮归仓。农历十月,村人照例上山打柴,然后簇聚成垛,来年可烧干柴禾。他们说,这月份打柴好,水分少,庄稼收割了,也没其他的事要忙。

大姐已出嫁,二姐在外面,我得教书,只有父亲打柴。他砍柴十分利索,但腿脚不方便,将成捆的柴禾扛回来,需付出常人几倍的辛劳。他在山上每寻得一处柴林,便先伐灌木荆棘取一小道,然后地毯式的将柴砍倒,搁成堆。不似别人砍一捆便扛回一捆,一天能往返几趟。清早上山,胡乱带点干粮,水是不用带的,山泉清冽,随时掬饮,到了下午,便扛一捆回家。父亲叹说“腿不疼的话,早成小山了。”

一放学我就去山岭或垭口去接父亲,扛上一捆柴与父亲一同回家。柴在肩上,骨头被硌得发疼,让人切肤感受到人生就是一场负重的行走,一路充满煎熬。周六、周日我便一心扛柴。父亲看到我往返一两趟后,便说年轻时莫使憨力,要我在家休息。我赌气还扛,不是与父亲,是胸有块垒难以消释。

数日后,山上放晒的那堆柴扛得差不多了,父亲继续开辟新阵地。箬竹婆娑之中,映山红、青冈、岩櫒子、栗树丛生,藤蔓披拂。人至其中,鸟雀飞窜。我那日的心情不同往日,似有“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的一份自我容纳。效仿父亲用刀砍柴,父亲说:“刺蓬中砍柴,要小心!”。

看见挺在眼前的青冈树,刀口向下奋力砍去……树纹丝不动,右手拇指鲜血如注——一刀挥在绵胶藤上,反弹回来,从指甲一侧带肉斜削,血簌簌而下,滴落在狼藉的枝叶上,痛得让人叫唤。父亲就地找了些草根揉乱抹在血口上,从烂衣襟上撕下布条给包裹起来。然后,叫我跑向村卫生室处理伤口。

用酒精消毒,往创口中放纱布捻子,然后包扎和打针消炎。一天一换,约费了半月时间。其间的痛痒,聊用风靡其时的《水手》来慰藉。

现在,在农村看见柴垛子,我会下意识的抚弄右拇指,感觉到丑陋的指头下有按捺不住的汩汩热血,让人生痒。

没有羁绊,才能施展手脚,这是山藤给予的血的教训。然而,我在岁月中屡行屡踬。

3

这两年,放过牛,砍过柴,打过猪草,还在工地上修过公路。

读书人,好像丢不下斯文。其实当一张面皮暴晒在烈日下的时候,当一颗心被困顿鞭笞的时候,混迹在乡亲中,听他们用粗俗的语言插科打诨的时候,你会觉得生活最真实最粗糙的一面已坦露在你的面前。所谓的斯文,只不过是安逸闲适的产物。

那时候,刚出来的教师月工资不足二百元,且常常青黄不接。有时,迟迟到来是几条烟,是国库券。父亲那时还喝烟,留下一两条,其余按批发价卖了。国库券从未能留些时日,全以一百元的国库券兑换八十元现金了。

那两年,正逢途径村组的省级公路改造。村民自发组成副业班子,在一位精明人的带领下,从包工头那儿分包一段——在自己的地盘上要求参加建设,包工头需要和谐关系。

暑假,我以小工的身份奋战在屋后山坳的回头线上。

有时挖土方。为了挖得快些,我们常常先从坡体的最下角开始,你一锄,我一锄,齐心协力把下面掏空,上面的泥土哗哗坍塌下来,虽然汗水淋漓,也颇有一番得意。有时,会有石头猝然滚落,让人在惊呼中避让。后来,别的工地上这样挖土方伤了人。

在无人监管的时候,我们还这样挖。不仅没出事儿,还在自己的地段挖出了宝贝——成片的高岭土。堆在那儿,就有湖南那边制瓷制陶的厂家来买。“搂草打兔子”的事情,是令人快乐的。

有时除了用竹撮箕担泥土外,还用板车运泥土。这活儿稍稍有点“技术含量”!待板车上的泥土堆满了后,就推着板车跑起来,快到倾倒土石的地方,把握时机迅疾放开板车扶手,泥土就訇然倾泻而下,而板车立于坎沿,临危无虞。也有愣头小子,将泥土和板车一同扔翻,招致一顿训斥和哄笑。

一天约合十七元五角。三十几天的民工生涯,被胶圈儿扎成一沓零票毛角。

我自认为体格和意志在这两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改造,遗憾的是未能进一步发扬。劳作的情形如划向天边的流星,如绽于夜间的昙花,在灰白的影像中突兀光亮和色彩。

我常竖起拇指,看指甲以不规则的形态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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