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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一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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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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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里老街(上)

1.

这是一条极少有人知道的老街,被岁月抹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却给我的童年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常常在梦里走进这条窄长的老街。梦里,我听到了檐角的落水声,湿漉漉的,滴滴嗒嗒,一道雨帘沿着老街的两边尽情地倾诉。梦里,我看到了一个半大的孩子光着脚丫子,站在老街的阶矶下,伸出一双稚嫩的小手接住从屋檐上滴落的雨帘,雨珠滴在他的手心,溅开,他眯了眯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上了细细水珠,他时而抬头看着檐角,时而看着雨珠滴落的坑洼,脸上漾出天真灿烂的微笑。

夕阳下,我沿着老街一路奔跑,斑驳的夕晖透过檐角落在老街的土墙上一闪一闪地摇曳,身后响起一阵狺狺的狗吠声,我头也不回地往家跑。

这些残留在我脑海里的片段,恍若梦中,却又真实地经历过,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对老街的记忆变得不那么清晰了。

于是,我努力去开启记忆深处的闸门,闸门一旦打开,往事如流水般从年少时的彼岸穿过时光的隧道向我滚滚而来,与老街相关的很多事,很多人又鲜活了。思维的密码重新组合,我仿佛又回到了儿时的那条老街,时光停留在那一段历久弥新的童年生活里。

历史前进的脚步把一条老街踏碎,荡然无存。我要让这条老街在我的文字里复活,重新燃起袅袅的烟火,尽管是虚无缥缈的文字组合,却还是那么的温暖,且富有立体感。那里有熙来攘往的赶集日,有收鸡毛、挑单卖麦芽糖与红薯糖的吆喝声;那里有碓房里碓杵与碓臼的撞击声;那里有馋人的糕点香味溢出,碾房发出嘟嘟的碾米声;榨坊里的油香四处飘荡,捕作着人们的鼻息,钻进鼻孔,荡漾对美味佳肴的浮想。

老街深藏于乡野之地,依着河堤北的山势由西向东铺陈开,地势从高到底形成一道斜坡,整个老街还是平整的,街巷宽处两丈许,窄处不及一丈。老街的南边是河道与梯田,河道不宽,梯田沿着河道斜坡向上叠加,多则四五梯,少则两三梯,毫无规则的带状。

沿着老街从西往东走,街面是夯实了的泥土地,均匀铺上一层陈年灰垢,每隔几座房子便有几级石台阶,细长规整的台阶把老街的两边连结在一起。街边的老屋大多数是土砖瓦房,部分房屋砌了小半截青砖,有的刷了石灰墙,石灰经不起风雨的摧残,斑驳陈旧地露出砖块的本色。整条老街是土黄色的格调,黯淡无光,无藻饰与雕刻,很朴素,一如这里的泥土。黑色的鱼鳞瓦,木质的廓柱与檐角,黝黑的石门槛,漆黑的木门板。

老街住的人家应该很有凝聚力,我觉得那时候的人比现在的人团结,他们麇集于此,如抱团取暖,繁衍生息。老街的最西边是一块不规则的坪,铺了柏油粗石,坪下有几块梯田依着河面由低到高,层层叠叠。坪是为方便来此的拖拉机或小货车(那时只有三轮农用货车)掉头,马路在此成了断头路。坪的北边有一幢两层楼的青砖房(好像是两层),木质楼板与楼梯,最早是村里吃集体饭的场所(未分田到户之前的村食堂),后来成了村委会。以前,村民在此开会聚集,后来,坪成为村民赶集的地方,当然是每月固定的日子——逢五逢十。坪的东边有一个合作社,卖农资用品,也卖一些锅碗瓢盆和糖果(品种极少),玻璃橱柜里陈列着各种农具配件、农药、皮带等。

紧挨着合作社的南边便是老街的起点,街长不过数百米,走出老街,眼前是一条并不宽敞的青石板路。沿着这条石板路向东走是“石湾里”(地名),这里同样有一条沿河而建的老街,很短,有驿馆,合作社就在驿馆里,有碓房,有卖肉铺(逢赶集才卖肉),有依河而居的村民,也会在固定的日子赶集。石板路穿过街心,绕过农田,曲折起伏向北,通向我的故乡。


2.

老街有一个并不响亮的名字——香花树(在当地小有名气)。我不知道这里为何取这种怪异的名字,其历史渊源与故事,无处考究。我一直以为这里有很多开花很香的树木,孩提时的臆想。这里到处有开花很淡雅的黄花,黄花菜成了这一带的产业。

老街离我家不到三里,毗邻我外公家,属于邻县,我不喜欢说那里是我外婆家,外婆死得太年轻,从小没有见过的人,怎么能挂在嘴边呢。那里还住着我的嫷姬、嫷爷(姑妈,姑父,这几个字,不会写,音同),这里的人都是这样称呼自己的大姑与大姑父,以“曼曼”称小姑,这些发音粗犷的拟声词怎么写,应该没几个人知道。以“大大娘、大大爷”称呼大姨和大姨父,小姨的叫法也很特别,叫“姨姬”。这种富有地方特色的称呼,不知从何时开始,代代相传,沿用至今。

老街临河而建,每逢雨季,我们故乡称作“发端午水“,也就是气象学上的梅雨期。老街要经受河水的考验,流河上游的洪水越过老街上游的桥坝,直奔下游的农庄,浩浩荡荡,所向披靡。不管下多大的雨,老街每年有惊无险地避开水灾的袭击,如有神佑。水涨到老街的屋脚边就停住了,不再上升,最多把临河的田地、杂屋淹没,雨一停,水位慢慢地退去。下游的石湾里没有这么幸运,两年一小淹,五年一大淹,房屋遭殃,庄稼颗粒无收。水退后,很多人家的墙壁上留下了水印,高及屋檐。很奇怪,水印怎么擦洗也擦不掉。老街没有这样的水印,得益于它位于河流的上游,且地势较高。然而,火灾是难免的,一家起火,殃及邻里,倾刻间,几间瓦房被大火吞没,化为灰烬。火灭了,村民又在原地建出几间一模一样的房屋。这就是房屋毗邻的缺点。这里的人没有去过江南,不懂得在每户人家连接的墙头砌一堵高出屋檐的封火墙,也叫马头墙,可以起到隔断火源的作用。

旧时,在老街居住的人家,大约七八十户,也许不到,我年少时一户一户地数过,一个堂屋两三户人家,具体多少户,时间太久了,我完全忘了。住在老街的人大部分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质朴,本分,节俭,能吃苦耐劳,守着三四亩田地过日子。也有一部分人外出务工或做小本经营赚钱养家糊口,这里的人擅长经营,他们很久以前就把当地产的干黄花菜贩卖到城市,甚至出口到东南亚国家。因此,每年盛夏,正值山头黄花长得旺盛的季节(黄花必须在盛开之前摘取),每家每户的后院或瓦檐上放着竹匾,竹匾里均匀地摊着淖过水的黄花菜。我的故乡不产黄花,一到暑假,我去外公家玩耍,有时跟着姨妈或表哥表姐(姑妈家和我外公家是邻居)去山头采黄花。采黄花是很辛苦的。我至今不明白他们为何每天都要顶着中午的烈日去采黄花,早上、下午凉爽得多。我们戴上斗笠,提着茶壶,背着竹筐,穿过老街,走过几条弯弯曲曲的田埂,爬上山头,在黄花地里采那些含苞待放的黄花。采完黄花归来,我们偶尔在老街长廊的门槛上坐一会儿,喝几口水,擦干汗水歇气。那时候才感觉到老街是清凉的,风从河对面吹来,凉飕飕的,很是惬意。

老街经常有挑担的人在此憩息。他们肩上搭着汗巾,随便找一处稍微干净的门槛或台阶坐下,从烟袋里掏出旱烟丝用皮纸一卷,蘸点口水把烟纸粘牢,擦燃一根洋火(火柴),颤颤巍巍地点着纸烟,吸了几口,烟雾缭绕,旱烟味四处扩散,把洋火甩了甩,冒着烟,扔在地上,灭了。一根烟驱散了他们的疲倦与不安,纸烟燃至锥底(纸烟卷成锥形),把烟屁股往老街的泥地上一扔,吐口痰,用鞋底把烟头碾灭,重新把汗巾缠在腰间,弓起身子挑着担子往老街的尽头走去。他们的担子里有时是煤块,有时是猪仔,有时是谷子或大米、化肥,他们用双肩扛起了一个个家。我曾经和父母亲去邻县的煤山挑煤,一担煤七八十斤,箢箕里的煤块乌黑发亮,像一块块沉甸甸的黑石头。挑煤全程十七八里路,挑一程,歇一阵,担子越来越重,挑不动了,我把煤块往父亲的担子里堆,担子轻了,脚步反而更加沉重,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看到了老街,老街到了,离家也近了。我们在老街歇上半小时,待身上的汗渍稍稍褪去,又重新挑着煤往家里赶。

老街的人家都认识我父母亲,每次经过老街,母亲让我叫人,陌陌生生的人,母亲教我称呼他们,比如xx外公、xx姨、xx舅,好像这里的人全是外公家的亲戚。我不喜欢同老街的孩子玩耍,他们嘲笑我说话的腔调,用顺口溜编排我们那边的人,看似童言无忌,却是两个县之间的语言隔阂很深,况且我一人不敌众口,老街是他们的地盘,我只好灰溜溜地跟着母亲回家。身后响起孩子们的顺口溜:“双峰拐子,挑担块子(煤块),摔个眼子(窟窿)……”于是,我被家人冠以“百步大王”,百步之内“称王称霸",百步之外“不声不响”。

老街的最东头是我姑父家的老宅,姑父分家搬离老宅,择地重建房屋,与我外公成了邻居,宅子位于老街的西边山坳坳里。姑父家的老宅子靠老街的北边,宅子北边是一座山,房子是平房,好几间厢房连在一起,没有天井,即便是大白天走进去,黑魆魆的,光线晦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与潮湿的气息,让人感觉不那么舒畅。每年拜年,总要去一次,大人围坐在一起喝酒聊天,我穿过堂屋到老街溜一圈,在放过的鞭炮残渣中寻找未响的鞭炮。走时,父亲到老街喊我一声,我便从老街的阶矶下飞快地向他跑去,装上一点糖果,又原路返回,翻过一座山坳,到外公家吃年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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