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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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从温州回长沙的那一年，心里终于从炎天暑热中安静了下来，也想着运动一下，早晨就步行去上班，从家到公司要穿过一个公园，圭塘河就像一条玉带从公园自南向北流过。
深秋的早上是有晨雾的，公园里阔叶树的叶子都掉光了，草也枯死了，加上早上的霜风，有一些萧瑟。可我从桥上走过时，却看见河边嵌着两条红色的锦带，很耀眼，非常漂亮。当时急着要去上班，没细究，下班回来，特意去河边察看，才知道水边丛生的是蓼草，盛开的是红蓼花。
一些埋葬心底的记忆便被这红蓼花牵了出来，那些都是有关故乡的记忆。
双抢过后，吃新米的时候，酒药子婆婆悠长的叫卖声就会在乡下响起。
那叫声里有甜酒的幽软绵长，“卖甜酒药子啰”，啰字拖得老长，有水乡山歌的韵律，带着甜酒的纯香。我那时只有七八岁，和一群孩子跟在她后面跑，好像从她甜甜的叫声里，能听出清冽的酒香来。
酒药子婆婆是个孤寡独居的人，她的沧桑是写在脸上的，满脸的皱纹就是她坎坷的人生写照。
只要听到她的叫声，我就知道有甜酒吃的日子不远了。她到我们队上来，总要送几对甜酒药子给我妈，我妈便会拿几个鸡蛋放到她的提篮里，每次总要打架式的推让几回，才肯接受。
酒药子婆婆是个苦命的人，早年殁了儿子，后来又死了丈夫，生活得很艰苦，我外婆便教她做起了甜酒药子，她才用这营生养活自己。
更小的时候，一到末秋时节，外婆便会早早起床，去沟边湖滩采摘还没有盛开的蓼花，不能带叶，红蓼和白蓼各摘几篮，当作甜酒药子的主要原料。
那个时候，外婆每年都要做甜酒药子，自己留着，也送给亲戚和邻居。自从把这门手艺教给酒药子婆婆之后，外婆就再也没有做过甜酒药子了。酒药子婆婆这个名号，也是我外婆给她取的，只想让她做酒药子的营生，能够养活自己。
我喜欢吃甜酒，尤其是双抢过后用新米拍出来的甜酒，清冽绵长，很爽口，消暑非常不错。后来，远走他乡了，听到异乡糯米甜酒的吆喝声，也会倍感亲切，勾起阵阵乡愁。吃过南方各地不同的甜酒，可心里还是只认可小时候的那个甜酒味。
听外婆说，酒药子中红蓼花的成分多一些，甜酒的味道就会浓烈一些。相反，如果白蓼花的成分多一些，则会绵长柔软一些。夏天的甜酒药子是白蓼花多一些，而冬天的甜酒药子是红蓼花多一些。另外，酒药子中的糯米粉一定要游水糯的，这样做出来的酒药子才是最好的，不需要加糖，也有自然发酵的甜味。
外婆走了，酒药子婆婆也走了，我的父母也走了，故乡的蓼花开在寂寥深秋，只在水滨摇曳成为孤独的风景。
今年暑天，收到从老家寄来的一缸甜酒，是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士寄来的。她在网络上看到我写怀念家乡甜酒的文章，多方打听，从杂志社的编辑那里要到了我的联系方式，给我寄了一缸她公司生产的甜酒。就是因为这一缸甜酒，把我和切断了的故乡，又重新联结了起来。
我家乡的甜酒因其味甜、粒散、酒浓不老，气味芬芳，而名冠湘北。家乡还有这样一句谚语：“冬至甜酒夏至浆，腊月恰得到端阳。”说的是冬至时拍出来的甜酒，能存放到夏至吃糯米浆的时候，究其原因，还是在于其水质优和酒曲好。
老家位于资水的尾闾，是洞庭湖围湖造田而围出来的垸子，垸内的土壤都是由河沙或湖滩淤积而成，地下水经过沙粒层层过滤后，水质纯净，所含杂质极少，加上冬至后气温较低，水中微生物也少，酿出来的甜酒自然可以久放而不变味。
秋末，受李女士之邀，我周末带着夫人和外孙女开车回了一趟老家，去参观她的甜酒公司。
李女士也曾离乡多年，曾在中山办过企业，一次偶然回乡探亲，和从小一块长大的村干部闲聊，说起过去的往事和现在村里的现状，深感忧虑。乡村振兴谈何容易，落实到村一级的组织，最关键的问题就是要留得住人，年轻人都出去了，村子里只有老弱病残，造血的机能都没有了，乡村怎么可以振兴得了？她心中有了触动，毕竟这是一块生养了自己的土地，有不可割舍的情感，加上自己的父母也在慢慢变老，便动了回乡发展的心思。
她是一个办事效率极高的人。
当年，她就去做市场调研，并对产品的可行性研究和投资风险的进行了评估，认定切实可行之后，便注册商标。接着找相关部门批地、建厂房。聘请村里的能人充当技术指导，传承古法拍酒的同时，和农业大学合作融入了技术的创新，改进生产流程，引进了一条蒸煮、发酵、包装、冷藏等一条龙的无菌生产线，开足马力日产量能达到3吨的生产能力。
因其独特的水质和自制的酒曲，保证了甜酒独特的口感，让我这个口感很刁的人也吃出了童年的味道，自然征服了不少食客的味蕾。加上政府的大力支持和政策扶持，又有李女士的榜样作用，经过几年的发展，如今这个村已经有了几个叫得响的品牌，产能销量也翻了几倍，不仅在省城叫得响，还通过电子商务平台销往全国各地，年产值达两千余万元。因为产业链的延伸与扩大，有了更多的就业机会，留住了外出打工的年轻人，成了我们市里振兴乡村的一个示范区，也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与电商网红村。
一碗甜酒，从传统中蜕变而来，用传承与创新的方式做成了一个富民的产业，振兴了一个乡村，把寻常的日子酿成了甜蜜的事业。
一碗甜酒，连接的是过去与未来，贫穷与富裕，也是我的乡愁与远方。
回来的路上，我循环播放小亮的那首《甜酒》歌，这是一名本地歌手用本地的曲调写本地特产的歌，唱出了一种久远的乡愁。那个极富地域特色的吆喝声，被有心人听到了，便唤醒了内心深处的情感，小亮用它唱成了民谣，李女士用它做成了一个带领大家致富奔小康的产业，我们当然应该为他们的这份甜蜜的事业而加油鼓劲。
就像甜酒，首先是甜，是那种沁甜的甜，酒是躲在后面的。因为其甜往往把酒盖住了，一不小心吃多了，也是会醉的。但这种醉是心甘情愿的醉，水到渠成的醉。人生在世，不醉几回，怎知生活的艰辛和乐趣呢。只有醉眼朦胧里，我们才能用另外的一种视野看到尘世间的那些小可爱。
车子在辽阔的洞庭湖平原穿行，高亢的音乐，加上后备箱里醉人的甜酒，让我觉得是在向故乡的更深更远处行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