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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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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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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堤上,堤下

一条从北向南流的河,长长的河。

河边有一条长长的大堤。

藕池河堤像一支长号曲回的管道,藕池河水像一条柔软的绸带。河堤伴着河水,一路相随,飘向远方的洞庭湖。

堤上有几处高低错落的房子,挨挨挤挤的,它们有点像萌生在河堤上的豆芽菜头,按照某种约定俗成的次序依次排开。

在游子的眼神里,久远的故乡由虚幻变成现实,由点到线再到面的发散与扩延。离不开这里石碾子上面巛形的石质纹理,随风漂浮的杨柳。寂寞不出一声的水洲,荷塘、老牛、蜻蜓、炊烟......以及一束从沟对岸照射过来的充满探询意味的目光。

堤上和堤下,在冥冥之中一直保留着某种延续的序列。像吹出去的一串唢呐声,在空气里释放出一段哀怨或者欢畅的音符,讨好每一位行者,费力地拖回在村道上独行的一两条人影。

在这里定居的人已经有了几代,在“籍贯”这个词汇上却又惹来不少争议之处。比如我的父辈们至今固执的要求我们及后代在户口簿上填上“长沙”两个字,翻开县志来看,我们这一个姓确实在民国时代才在这里有了记录。这或许不只是我们这个姓氏有这种情况。扇子拐堤上堤下的人来自四面八方,来自藕池河上下游的其他县市或者省份,所以其他的肖家、严家、李家、刘家等等也都差不多这样交代他们的后人。那些从这里走出去在城里定居的人们,他们是否会面对这两个字有短暂的发怵呢?毋庸置疑的是,经过了几代人的沉淀,这种对于故土的复杂的情绪还是照旧笼罩在扇子拐的上空。

说到这里,就能很自然的想到来到扇子拐的人的不简单之处。

堤上到堤下虽然只有十几米的高度差,却演绎着一幅幅不一样的人生画面。

曾今,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生活在堤上的人们不简单。他们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看着从堤下走过来的人的。鼎盛时期,上堤和上大街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藕池河大堤上的这段房子和每年丰润起来的河道有一样的野心。只不过河水的心是在堤内安置更多的子民,而那些傍在河堤边的房子里的人们,他们却想着能南下十多里外的县城,北到十多里外的镇上。

在我依旧不会模糊的记忆里,还清晰的刻画着藕池河边那些在船码头上背黄麻袋人的影子,也还依稀记得吴家茶馆里说书先生,他的抑扬顿挫的声音飘到扇子拐的堤下面。堤上还有粮管站、供销社、食品站、卫生站、水委会等不用下田干活的人家,那里经常会冒出诱人的饭香味。

能够到堤上生活的人,除了吃公家饭的人,必须要有一些手段或者勇气才可以。比如屠户周老倌三父子,从益阳来到扇子拐隐居的“三只手”林老倌,从川西来的花丐邬名盛,手持小号青龙偃月刀给人剃头的杨老倌父女,在藕池河两边撑船的老周,给人送最后一站路的齐道人……医生、老师、干部、服务员、挑夫、酒坊师傅……如果这些都干不来,那就只能多走几步路到堤下了。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住在扇子拐堤上的人大都昂首挺胸。特别是粮管站的那几个人,走起路来的时候,左一步颤悠悠右一步晃悠悠,恨不得让堤下的人看到他们身后跟着的一群羡慕的目光。除了那个因为修房子倒栽葱而背上背着一个鼓包的李老三,他算是住在扇子拐堤上比较少见的低着头走路的人。李老三之外,刘老倌也是个唯二的例外,他住在扇子拐堤上的一棵泡桐树旁。每天早出晚归,要么在太阳刚刚刷上东边的天幕的时候出来,要么在西边已经夜影朦胧的时候回去。他像一个隐者,寡言少语,藏身于田间地头。扛着一把铁锹或者锄头上堤或者下堤,每天保持着向土地发问的姿势。在那个由弯曲的背脊和瘦弱的头颅构成的问号里,似乎看不到他一丝儿作为住在堤上人的精气神。难道住在堤上仅仅是为了那里没有洪水肆虐的一线隐忧么?人们一直在怀疑,他在躲避什么?

住在堤上免遭水患,这确实是住在堤上的一大好处,或者说是堤下人们羡慕的一大优势。每年都有发大水的时候,望着被大堤锁住像汤一样翻滚的洪水,堤上堤下的人都会有相同的眩晕感。每到惊险时刻,堤上的人总会成为堤下人的一种最后兜底的保障。猪啊牛啊鸡啊……所有的活口和家里能般走的东西都会陈列在堤上,他们原来的空间预备给即将到来的洪水。这么些年下来,险情年年有,堤下倒还没有出现敲响铜锣报警的时刻。只是在一年一次的紧张情绪的释放过程之中,让堤上的人们又知道堤下某某的家里又多添置了哪些家什或者农具。

堤下散落着一些似乎趴在泥土上长高的土砖或者红砖砌的房子,房前屋后种着些椿树、水杉树、桑树、柳树、苦楝树和风一吹就会哗哗作响的杨树。从屋后水沟的石桥走过去,便会走进一片棋盘一样的水田,每一块田都是一块镜子。从里面能看到头上的蓝天白云,偶尔会蹲下来照照,那田间被风吹出的波纹便便顺势爬上了我的额头。

无论播种或者收割,田里劳作的人们大都保持和这块土地最亲近的姿势-他们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反向行走,躬耕脚下的泥土。他们日日面对一滩被太阳暴晒过的泥水,照着自己脸上经年累月开垦出来的几条深壑,看着自己踩在脚下的影子。只有在月亮爬上树梢的时候,才会留意枝头上有一只鸟被不知哪里发出的声响惊飞,逃进了朦胧的夜色里。

无论是下田人的集体叩问还是私下问询,土地一向无言。随便你用脚踩它或者用锄头薅,它始终只会用良久的沉默来代替回答。久了,就会有些腻烦的心理。于是,有的人就想着搬离这里,搬到堤上去。唐家三兄弟搬了,肖老三搬了,罗家两兄弟也搬了。

堤上,扇子拐像一座堡垒,既窥伺堤下的草木,也俯瞰藕池河或丰满或苗条的身姿。一动不动的矗立在十几米的上空,打望着一览无余的堤下。站在堤上,能把一条河当作镜子,还能感受到从南北两端吹过来的带着水汽的河风。由于大堤走向的关系,堤上的房子大都沿堤而建。河堤纵贯南北,这些房子便顺着东西歪歪扭扭的两面排开。在高过堤下十几米的藕池河堤上坐东朝西,或者坐西朝东,所以堤上的人们自认为最有在高处阅尽东西南北的格局。高处的好处无限多,其实也有很多道不出来的苦楚涂抹在房前屋后。在年年岁岁刮来刮去的河风里,岸上卷起的尘土能让堤上的每家每户的门楣转瞬间挂上一层灰色。由于空间的限制,原来懒懒散散在堤下随意生长的闲言碎语在堤上便会引发一系列的火花,随时会点燃周围的空气。堤上的人们,并不能逃避掉无止境的劳作和勾心斗角。所有的阴暗都在这里加倍放大,那些在河里的轮船并不能拖走邻里们的龃龉和势力。

我们一家住在堤下几十年,虽然我把之后的二十多年的时光划到了外地,交给了一个叫做漂泊的地方保管。可是只要打开行囊,我还是能够发现里面发出的泥土气息。即便我从故乡出走太久了,即便到了现在,风霜已经从父亲的鬓角染上了我的发际,父亲偶尔还会望着藕池河大堤上的一块空地不发一语。那块被他插过柳条圈过地的地方,现在已经长满了一丛丛芦苇。它们像梭镖一样指向天际,把那一个角落的天空划得支离破碎。那里如今是叶老二的一块荒地。

我倒是有些庆幸,还好父亲当初没有把家搬到堤上。说不定哪天会像堤上那个周裁缝的儿子一样,在人世间的欲望堆积下,在遥远的异乡迷失了自我。以至于他当初的姓名,在人潮涌涌的大都市里,已经变成了河道里的一块沾满淤泥的顽石一般,受到千层浊浪的万般荡涤。

堤上,堤下。大堤,终归还是围着人们的一道堤。

大堤像围城。

厌了,倦了,于是,一些人走了。他们离开了这里。他们去了省城,到了京城,甚至远渡重洋。许多年过去了,他们杳无音讯。有些人甚至还生出莫名的恨意,村庄成了他们的影子。我倒还像以前的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孩,时不时回到村里,淌过屋后的一条水沟,从堤下走到堤上。

我是水的儿子,也是土的儿子,虽然已经出走太远,我还是非常乐于做一个村庄的合伙人或是证人。

当然,望着静寂无声的藕池河,我有时也会感觉有些局促。我不知道自己该为这宇宙的造化而沉默,还是该为这越来越衰弱的河水的声音而发出一声长叹。

春天,藕池河道只有一线清澈的水躺在那里。辽阔的沙滩上,一只白色的鹭鸶蹑手蹑脚的走向那一线水脉,我在为水下的生命担心的同时,又在为这水面上的生灵在祈祷。它离目标越来越近,我突然想张开口,学堤上纸扎店的齐道人。为即将逝去的一个生灵念一段经文,却又局促地不知如何念诵,只有哑然。

一圈涟漪划开了河里的一线水光,那只鸟飞走了。从此以后,这声音便一直藏在心底里,从十几米的落差下遗落到扇子拐堤上的矶头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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