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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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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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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池河上的月光

月光给人安详和抚慰,特别是想到月光照到藕池河的时候。

藕池河伴着我们这个叫扇子拐的村子,像一对默默无语的老者,看着村里的人进进出出。我有时候想搭个话,却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去表达。似乎觉察到了我的这一切,河边的茅草和狗尾巴草,猫耳朵和藜蒿,紫云英和芦苇,竹林和水杉树,它们以在清风中的摇摆来启发我的思绪,于是我就顺着它们指引的方向看了过去……

一群乌黑色的母鸡,从门口的禾场上夹着翅膀往鸡笼门口跑过来的时候,藕池河畔的这一天也就差不多结束了。

静静地,藕池河水像银色的绸带,轻轻地裹着大堤。藕池河大堤下的水田像一块块大小不一的镜子,被一条条田埂串联起来,它们发出白白的光,不发出一丝声响。一间一间低矮的村舍,参差不齐。在灰黑的天色里,它们像一块块发霉的豆腐块,黑一块,白一块。

趁着月色朦胧,藕池河一路南下,汇入茫茫的洞庭湖。

星光如豆,这时候,远处的藕池河静静地舒展。大堤,像一块玄黑色的长条的石块,默默地横亘在辽远的大地上。奔跑了一天的阳光累了,抬起了昏昏欲睡的天空,躲进了某处角落里。月亮还没有出来的时候,西边的天空还有一团昏黄的光,其中的一束明丽的光线趁机穿过枯黄的芦苇丛,钻进了还闪着些许白光的藕池河水里。河水像一张网,拉扯着那道光线进入了河道深处。于是,天色渐渐地变暗。宽阔的藕池河面上,咿咿呀呀,人影瞳瞳。有一艘小木船摇摇晃晃,横斜着划向对岸。河水荡漾,平缓地流着,流向远方,流向黑魆魆的归宿。

一颗,两颗,三颗……星星像大小不一的萌芽,渐次出现在头顶之上。“哞”的一声从不远处传来,定睛一看,那几颗最亮的星星早已趴在了牛背上。吃得饱饱的老水牛跟在放牛娃身后,肚子一耸一耸地。这时候,星星就挂在了牛角上,忽闪忽闪的。也许是走了太远的路,也许是装着满满一肚子的青草。老水牛的步子迈得很慢,很慢。它走在渐渐暗下去的大堤上,保持着河水一样的速度,随着看牛的人紧一声慢一声的吆喝,走进了暮色深处。

鸟儿们的翅膀变得有些沉重了,它们缓慢地悄悄的扇动着已经变凉的空气,把一大块一大块黑色的天幕推到了树林子里。西边的那片树林像极了吸水的海绵,不停地吸着空气和光线,最后把忙了一天的鸟儿们也一块儿吸了进去。

天空寂静、肃然。

在瓦蓝瓦蓝的天幕上,所有的云团似乎都消失了,剩下的几块没有明确界限的雾霭渐渐地靠近,最后它们溶到了一起。

“回来呀!”

“方哥儿呀!快回来吃饭啦!”

“砍脑壳的化生子哟,你们还不回来呀?”

“再不回来,饭就要吃没了啦!”

夕阳西下,藕池河大堤上下,大人们此起彼伏的叫唤声,在炊烟底下的大地上,交织在一起。

后来,那些隐隐约约的烟囱里飘出的烟变淡了。不知不觉中,它们都溶进了无边的夜色里。静静地藕池河,再一次进入沉静状态。这是它和天空最缠绵的时候:藕池河外的树林是安静的,青菜和南瓜是安静的,萝卜和土豆花生是安静的。那些大堤下黑了灯的人家里是安静的。没有人知道,它们在这样的晚上说了多少的知心话。只有藕池河水在静静地流淌。偶尔有一两声大一点的声响传来,河面即刻又恢复平静。那或许是某个夜行人投出的石子,河水默默地收纳了这个坚硬的物体,将它们们藏在自己最隐秘的地方。

月光,照着大地,照着一朵朵白云,也照着在藕池河大堤下劳作的母亲。

天上的白云在蓝天游走,地上的白云藏在翠绿的枝叶间。一朵棉花就是一朵白云,白云浮在大地上,白云上沾满了汗水和泪水。

那些年,当村长的父亲在村里负责一些事情,除了施药等这些必须男人干的事情,他在家的时间并不多。我和妹妹两个在上学,之后是离家千里在外上班,十多亩地的棉花田丢给了母亲。棉花集中成熟的秋冬之际,成了母亲的苦难岁月。秋风像无数把铁梳子,把杨树苦楝树水杉树桑树柳树的叶子刮下来,也把棉花从棉桃里绽放出来,它们像一团团白白的雪。成片的棉花必须集中连桃采摘,否则在后来的阴雨日子里会发霉,这样就会卖不出好价钱。

清晨,母亲从棉花上还带着露水的时候就钻进了棉田。在夜影蒙蒙的时候,她才背着一袋袋的棉花壳回到家里。秋天的日子大多干爽,月光就这样照着藕池河,照着在昏黄的白炽灯下剥棉花的母亲。冰凉的手指,早已被棉壳咧开的尖尖的嘴划出了一道道伤痕,寒风透过门缝吹进来,疼痛由手传到心里。

月光照人,也照人心。

我想起了已过古稀的父亲曾经多次描述过的这样的一个场景:那个秋风萧瑟的夜晚,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步行几十公里,一个人,从藕池河上游的湖北公安县的藕池镇走到了扇子拐。那时候,天上是白白的月亮,旁边是滚滚流淌的藕池河水,四周是让人有些觉得心慌的寂静。花费了一个晚上,他终于赶回了家。

那位独自赶夜路的少年,便是我的父亲。那一年,他随着我的奶奶一起去湖北走亲戚。因为听到湖北的亲戚对我那跟着戏班拉胡琴的爷爷的某些不敬的言语,他决然的悄悄地离开亲戚家,一个人回到了扇子拐。多年以后,我开车带着他重走这一条路线。沿着藕池河大堤,我们一直到了连接长江的藕池河口,才发现是如此长的一条路!

月光如水,如银。

月光照进心底,碎在梦里。

印象中,那一年,我八岁,第一次出远门。我和大人们赶夜路,沿着藕池河走,走出扇子拐,到下游对河的操军乡南岳庙集镇,搭中巴车去华容县城走亲戚。

惨白的月光下,我打着赤脚。踩着坑坑洼洼的路,沿着不时藕池河向南走。弯了几个弯,不知道走出了多久。回头看看,扇子拐在晨光中已经淡出了视线。月亮依旧挂在天上。我们上了机帆船,过河。船老板摇动柴油机,“嗵嗵嗵嗵”的声音,带来一股说不出的柴油味道传入鼻孔。机帆船颤抖着向对岸红砖厂的大烟囱那边驶去,混沌的藕池河水翻滚着黄白的浪花。河水带来了湿润的水汽和一些鱼腥味,河风把我汗湿的背心一下子吹干了。等到走上了对岸的大堤,我发现那个一路跟随着我们的月亮,不见了影子。

我在藕池河边行走,目光如梳。一遍遍梳理那些茅草和狗尾巴草,猫耳朵和藜蒿,紫云英和芦苇,竹林和水杉树。视线所及的藕池河,波光粼粼,带着河水特有的温凉。

那年冬天,北风呼呼的吹,一场厚厚的大雪降临在藕池河上。吃过中午饭,我推着自行车出门回学校。那时我在隔着扇子拐两道河的鲇市上学,一个月回家一次,月末回家拿生活费,那天刚好遇到了这场雪。

雪像被撕碎的面包条,抛向大地。雪越下越大,压根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沿着藕池河,走出扇子拐北边的榨油坊,迎着风雪,一路向北。几乎断流的藕池河道上铺满了雪,大堤上铺满了雪,田野里、农房上、掉光了叶子的水杉树上都是雪。白白的雪光使得灰色的天空显得有些黑。大地低沉,风雪肆虐,举步维艰。紧赶慢赶,赶到梅田湖镇张家湾渡口的时候,雪停了,藕池河东边的天空,出现了一轮灰黄色的浑圆浑圆的月亮!像一个由残雪飞到天空重新聚集起来的大雪球!

许多年过去,我所在的南方城市依旧不见雪的影子。月华却一年又一年,圆了,缺了,如雪,如银。

夜深人静的时候,是想家的时候。夤夜,抬头望望天,那轮圆圆的月亮,此刻应该也在照耀着静静的藕池河吧?

我的父亲,一个普通的农民,用尽了大半生的时间,耕耘着藕池河下的田地,也被藕池河的月光照耀着。

我,一个农民的儿子。花费了和在藕池河畔一样长的时间,在异乡的天地里谋生,月光如水的时候,就会想起这心底里的一块地方。

我已多年漂泊,二十四年多以前,我走过藕池河,穿过洞庭湖,坐着绿皮火车,沿着京广铁路线南下。一叠薄薄的居住证,其厚度已经轻松的超过了二十二年厚重的故乡生活时光。离开家乡太久了,在他乡的土地上,我还依旧说着带有湘北——藕池河畔扇子拐——这样的普通话……

父亲依旧每年在藕池河下的田野里播撒种子,依旧所获寥寥。母亲在禾场扫那些谷子,黄豆,以备来年播种。我应该是人世间的一颗种子,只不过是被抛洒到了异乡的城市里。我没能带给父母亲更多的收获,给他们带来的或许只有无尽的思念或者愧疚。

过不了多久,新年的鞭炮声又将响彻藕池河东西南北的大地。在这样的日子即将到来的时候,我想写一首诗。以月光的名义。写给千里之外的桑梓之地,写给这条渐渐远去的藕池河,写给那里的一草一木,写给那里有些沉默的人们......


《以月光的名义》

像水银一样

流淌在深浅不一的沟壑里

因为它的存在

大大小小的河流

细腻柔软


鱼和草在水中相互模仿

由此

大地上多了很多

优美的曲线

河流有时候像小孩一样

玩捉迷藏的游戏

它不见身影的时候


粗粝的尘粒在干瘪的河道里

变成无穷无尽的子弹

射向苍白的天空

裂坼荒芜 焦灼 无助

唯有通过一场大雪

覆盖所有惊心动魄的痕迹

而后

以月光的名义

化作一片奔涌的茫茫


每个人的心里

都有一条河

有时断流

有时能让天地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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