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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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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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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漪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我在等一个人。我在等一个女人。亦或是说我在等一个机会,和她说一句话。

年少时做的一些事,像儿时喝的一口酒,幼时画的一幅画,啼笑皆非、荒诞不经,大人们早已如过眼云烟一样飘逝在脑海之外,但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却如伏藏一般,潜伏在密如结界的心思里。多少年后,每每夜深人静之时,一个人站在记忆的尾端,驰念、幽思、辗转在特定的时空。

时光无言,往事不语,那个伏藏,加持我,开口说话。

那一年我可能是十岁,或者是九岁,我记不清楚了,上的是二年级还是三年级,我也记不得了,但是能肯定的是一定不是四年级,因为那时读到四年级,就得去乡里的学校住宿了。


                              一


暑假结束,学校新学期开学第一天,天空也像是起了个大早,洗了个脸,瓦蓝瓦蓝的,太阳偷偷从东边草帽山上露出红脸,把一万道金线洒向山川大地,风还在懒床,淡蓝色的炊烟弥漫在村子的上空,混合着幽微的腐烂柴草的霉味,树叶没睡醒似的无精打采,反倒显得鸟儿的鸣叫声异常嘹亮。我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后来我无数次还原过这一天,还曾把这几个句子多次写在作文里。

那天我去学校的时辰很早。一个长长的暑假把我在家憋坏了,尤其最后几天我在数着手指头过,比临近春节盼望着除夕守岁的心情还难受。我边走边踢着路中间的杂草和碎石,在路过李二蛋家门口时,正想把一粒石子踢到他家大门上,李二蛋他妈出来了,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她弯腰抱起一捆玉米秸杆,一转身看见了我,就冲我撇撇嘴说,今天不就是开学吗,去这么早有屁用。我没理她,我讨厌她一说话就龇出来满是黄褐斑的牙。

我是班级的“管家”,负责掌管班级门锁的钥匙,肩负早晨上学时来开门,晚上放学时锁上门的任务。教室门上那把黑铁铜芯的大锁,早已和我达成了默契,早上,我来了,它 “咣当”一声;晚上,它“咣当”一声,我走了。

我在班级里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从来不迟到不早退,所以老师就让我承担起这项工作。

我声明一点,这项工作和学习成绩好坏其实没有关系。我们这里闭塞守旧、騃童钝夫,缺少对读书应有的一种认识和尊重,还处于半开化的状态。在我之前,村里连一个小学毕业生都没有,一个学生的学习成绩,从来不是大人孩子们关心的问题。那个年代,学生的成绩好也罢坏也罢,最终都要回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翻田耙地、春种秋收,当好一个农民才是本分。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玩转土地更是山里人家孩子世代不变的一条生活轨迹。如果多读几天书反而是一种劳动力浪费。要是谁肚子里的墨水多,甚至会被村里人瞧不起——百无一用是书生。所以村民们常把揶揄捉弄一个人的行为叫作“抓先生”。但是我还是很乐意学习,因为在老师那里,对一个爱学习成绩好的孩子总是很宽容,即使犯了同样的错误,他们一般都不会太为难一个爱学习成绩好的孩子,所以我也能在平时得到一些别的学生得不到的小恩惠。

学校的房屋都是用土坯堆垒起来的土房,左右两排,每排三间。左边的一排是教室,右边的一排是老师的办公室和水房,还有一间是打更的老石头的宿舍。两排房子中间正前方的位置,竖立着一根高高的旗杆,黑铁的,胳膊粗细,顶端有一个亮晶晶圆溜溜的铁球。每周一我们都要在上面庄严地升起国旗。有一次在这里召开全体村民大会,王有财说,看到没,这学校的布局是很有讲究的,这就是评书里所说,排的二龙出水的阵法。王有财前几年曾经在公社的砖瓦厂当过工人,知道啤酒可以成碗喝,味道像马尿,算是经多识广见过世面的人,所以大家伙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从此对这旗杆就格外看重,认为这是我们村脉的龙首。我们的教室在西侧,把边,和老师办公室隔着中间空地相邻。每间教室只有一扇门和一扇窗子,低矮逼仄,白天阳光很难长时间照射进来,使得整个屋子显得格外幽暗阴冷。教室的门松松垮垮,像个懒婆娘,摘歪着,马上就要散架子似的。窗户上木隔挡的蓝漆差不多已经全部剥落,泛出朽木原有的底色,像一根根腐蚀的白骨,散发着腐朽的气息,蒙在上面的塑料布落满了尘土,裂开一道道的口子,宛如春天即将开封的冰面。

我把锁挂在门后,开始打扫教室里的卫生,摆放教室里的桌凳。经过一个假期的冷落,桌子凳子歪扭七八,上面落满了灰尘。我是一个很爱干净的孩子。

你是班长?一个声音从教室门口传进来,很轻,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不是。我漫不经心地回了她,仍就不紧不慢地摆放着桌凳,头也没抬。

教室里突然出现什么活物,在这里都是贯常的事情。平时上课,经常就有家长冲进来,拉起自己孩子转身就走,或者老师转身往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悄然溜进一条狗,温顺地趴在哪个学生的脚下,大家都不觉得奇怪。方圆十几里的人家,几百口人,大家说起来拐弯抹角都是亲戚连着亲戚,彼此走村串户、迎来送往的,人和人熟悉了,大小牲畜也成了好人邻。

你叫什么名字?她还没有走,并且提高了声音。

这回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我听出来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声音清脆悦耳,如鸟鸣般撞击着我的耳膜。

章春雷。我一边回答一边扭过头去看。

她就站在教室的门口,个头不高、身形清瘦。阳光正从她的周边挤进来,明暗分明,对比强烈,像是一幅工笔素描。晨光中,升腾的尘埃星星点点、纷纷扬扬,又让这副画面有了灵动。尤其是她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阳光半透,柔软如云,又一下子打破了黑白格调,在阳光下那样鲜艳,把她半边脸映的像是红彤彤的苹果。

因为逆光,加之早上教室外面光线太强而里面光线太弱,我没能看清楚她的长相,从声音上我确定不认识她。

我知道你,你是个很爱学习的学生,成绩也很优秀。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教室。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有点发呆,脸上火辣辣的。突然被一个陌生人表扬爱学习,成绩好,我感觉一时手足无措无所适从。那时候村里人家让孩子上学,本来就是勉为其难的事情,一个孩子念上几年书,目的是养养小身板,能认几个字,会数几个数,出门不迷路,买卖东西能算账就行了。如果太重视学习,反而是有点不务正业,要是村里有人表扬谁家孩子说爱学习,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其实多半是在讽刺。大人们烧香礼拜,嘴里念叨的都是让孩子早点娶妻生子,自己快点抱上大孙子,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才是一个家族生生不息的希望。

她是新来的老师?我突然有点恍然大悟,小心脏不由得咚咚咚一阵乱跳,像有只小鹿不停地撞击着我的胸口。我眼前一亮,内心为自己的想法充满了期待。

上课的钟声敲响了,几个同学仍旧相互追逐打闹着,我则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心提到嗓子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教室的门口。因为我坐在第一排,靠近门口,看不到教室外面的情况。当刚看到一个影子的时候,一个人已步履轻盈地像被风吹进来一样,端庄地站在了教室前面的讲台上。

是她,真的是她。

她真的是我们的老师。我心一下落了地,赶紧挺直腰板,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原本吵吵闹闹的教室一下子安静下来,在教室里追逐打闹的几个同学也都感到很诧异,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座位,规规矩矩地坐下来,认真地打量着她。

她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穿着一件白底带浅黄色小花的上衣,下身是一条藏蓝色的长裤,虽然已经洗的发白,但是干净整洁,尤其是裤子上被压出两道清晰的裤线,让她的身材显得格外修长。就凭这一点,足以区别我们村里的那些女孩子——裤子穿的像是套着两条粗大的口袋,走起路来直直的看不出膝盖的位置,就像是一个个的木偶。她乌黑的头发从中间分开,编成两条麻花辫搭在肩上,黑亮的眼睛,像两口水井,深邃清澈映人,搭配两条弯弯的眉毛,眉随眼动,眼随眉收,眉峰微微得向中间隆起,透着一丝淡淡的忧郁,微微上挑的嘴角,配上两个浅浅的酒窝,隐隐透着蒙娜丽莎般的微笑。不知她是略显羞涩,还是脖子上的那条红围巾,把她椭圆形的脸蛋映衬的白里透红。

她稍稍环视了一下整个教室,然后微笑着说,我是你们新来的老师,也是你们新的班主任。

教室里出奇的安静,我们在下面眨巴着眼睛看着她,但是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原本在教室门口啄食的几只麻雀,以为有了什么阴谋,“蹭”的一下飞回到了房檐上。

她拿起一根粉笔,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了两个字:清漪。她是用三根手指捏住粉笔,另外两根手指向外微微翘起,象戏剧中的花旦翘起的兰花指。这是我的名字,清漪。她转过身来对我们说,还是微笑着。

我们仍然没有人出声,都抬着脑袋拘谨地看着她,有几个人嘴唇轻轻动了几下,看的出是在默念她的名字。

你们不要那么紧张啊,我其实就是你们的大姐姐。她噗哧一下笑出了声,两个酒窝更加深凹,她一边用左手把自己身前的麻花辫甩到身后一边说,现在请同学们翻开语文书的第一页,我们来学习第一课……。

这回我们看出她是真心的在笑,于是也都小声笑了,大家又活跃起来,教室里传出一阵哗哗哗的翻书声。

那节课是我印象最深的一节课。我想其他的同学也是这样。

印象深并不是因为换了新老师——换老师是经常的事,而是她带给了我们一股清流。在我们那里,稍年长的女人都叫什么氏,年轻的女孩儿,名字基本上都是芳、梅、花、荣什么的。清漪,虽然我们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巅覆了我们对女人名字原有的认知,原来女孩子还可以起这么新鲜雅致卓尔不群的名字。后来我知道了,她的名字是很有学问的,清漪——出自《诗经》中的《魏风·伐檀》,“河水清且涟漪”。再者,她是我们第一次遇到笑着介绍自己,笑着给我们上课的老师。在这之前,大家觉得上课时面色冷峻不苟言笑才是一个老师的模板,因为老师要是微笑,学生就会大笑;老师要是大笑,学生就会狂笑;老师要是狂笑,学生就笑疯了。但是她自始至终都是微笑着上课的。

还有,就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了,从那以后,我常偷偷地在心里叫她姐姐。因为我真的想有一个姐姐。

后来我当走出大山后发现,一个地区的文明、发展和进步程度,从女人身上最能鲜明地体现出来。

 

                                       二


没几天的功夫,清漪老师就彻底征服了我们——我们都非常喜欢上她的课。在这之前,上课对于我们来说,是煎熬、恐惧和不期而至的羞辱。村里人虽然不重视读书,但是“师徒如父子”这句话,却是每个家长都谆谆告诫给自己孩子的。所以课堂上老师是绝对的权威。课堂上老师讲什么,学生就听什么;老师怎么说,学生就怎么记,不能有任何质疑。老师黑着脸,嘲笑、讽刺、挖苦,表现出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经常用教鞭或是书本把讲桌敲的“啪、啪”山响,至于在哪个学生的脑袋上来几个栗凿,脸上抽一巴掌,屁股上踢两脚,更是家常便饭。有时候我们想老师是把对村民的怨气都撒到我们头上了。一堂课下来,大家除了头大大的,混混沌沌,没什么感觉,更没有一点念想。上课的日子实在是乏善可陈。

父母告诉我们,念书自古就这样。老师吗,就得狠点,要不能震得住学生?

父母还告诉我们,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清漪老师不是这样,她的课让我们轻松愉悦,耳目一新。她讲课非常投入。那天讲春回大地,她说,春天是什么样子的呢?让我们一起回想春暖花开时漫山遍野的情景吧。她微闭双眼,一脸的陶醉,似乎在嗅闻着馥郁的花香。我们也学着她的样子,翘着鼻子四处嗅着。说来也奇怪,大家起初还嘻嘻哈哈的,可很快脑海里就涌现出了雪白的梨花,粉红的杏花,红灿灿的杜鹃花,紫色的丁香……,花香十里,扑面而来,我们的表情一个个都酥软了。

当然我们最爱上的还是音乐课,这是原来从没有过的。她站在讲台上,挥舞着双手,指挥着我们合唱,我们一会儿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像雄鸡报晓,一会儿把脑袋缩在脖腔里如鲠在喉,我们每个人可能都五音不全,可和在一起,却创造出了一股强大的声浪,气势磅礴、清脆嘹亮,惹得另外两个班的学生把脑袋挤在窗户上,伸长脖子往里瞅,流露出无比羡慕的神情。

上课时,她从来不发火,即使我们做错事情的时候也是。她也批评我们,但是绝对不会恶言恶语声嘶力竭,她批评的方式也很特别,说话很少用反问句。

有一次,李红卫的作业做的太乱了。我们知道他头天晚上和他表哥掏麻雀,早上还和我们炫耀说烧着吃有多香,他拍着肚子满脸得意,似乎麻雀还在他肚子里乱撞。等上课被点到名后却蔫了,我们都认为他会受到惩罚,张建军在下面跃跃欲试,做好了揭发他罪行的准备。但是清漪老师并没有,只是把他叫到讲桌前,指着作业,微笑着说,你这次作业完成的不够好。这处写的不清楚,这处写的太简易,达不到我们训练的目的,我需要你重新做一遍,明天上课之前交给我,能完成吗?

李红卫红着脸鸡啄米似的点着头,第二天把一份做得清清楚楚的作业交给了老师。

那时候我们的课桌就是四个桌腿支起一块木板,中间再用四根横着的木条固定,侧面看上去就如汉字的“开”。课桌没有桌洞,每个人的物品都摆放在桌面上,所以桌面的使用就很紧张。每张桌面的中间,都用铅笔刀刻上一条清晰的线,当作界线,同桌的两个人约法三章互不侵犯。后来学了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觉得在桌面上刻字本是早就有的先例,只是意义上同工异曲罢了,也知道了“做学生只要读书,是不应该做其他事的”也是惯常,可小孩子做事只顾眼前不计后果的天性,让同桌的两个人就经常发生争端。那天清漪老师正在讲长度单位,刘玉芳和张建军因为桌子问题突然打了起来。刘玉芳把张建军脸上挠了一道血痕,张建军揪住刘玉芳的头发,两个人像斗鸡一样,涨红着脸,喘着粗气对峙着。清漪老师很惊愕,开始有些束手无策,但是很快镇静下来,微笑回到脸上。她不紧不慢地说,我先不问你们打架的原因,你们需要先回答一个问题。刘玉芳,一米等于多少厘米?刘玉芳回答说100厘米。她接着把脸转向张建军问,一米等于多少毫米?张建军说1000毫米。清漪老师说,你们回答的都很好,但是表现不尽如人意,现在刘玉芳到教室后面往左站,张建军到教室后面往右站,从这开始一直到下课,你们俩之间需要保持两米的距离,自己先冷静一下,不能影响其他同学的学习,下课后跟我去办公室。

他们两个人阴沉着脸走到教室后面,气咻咻地倚着墙。

清漪老师不再理会他俩,接着给我们上课。我不知道他俩在后面都做了什么,等他们跟着清漪老师去办公室时,已看不出刚刚打过架的样子,相互间有说有笑的了。让时间化解一切恩怨,也许这就是清漪老师神奇的地方。

这件事还没过几天,我的同桌李红梅来上学时,她脸上肿的像个窝瓜,眼睛红红的,泛着泪花,谁也不理,一声不吭的坐在座位上,显得萎靡不振,羞愧难当。我也不好意思和她说什么。在上厕所的时候,张建军告诉我,李红梅因为偷拿家里一角钱买了扎头发的皮筋,被他爸痛打了一顿。差点被她爸给打死,张建军说。他和李红梅两家是邻居。

清漪老师肯定也发现了,但是她在课堂上却表现的毫不在意,仍就微笑着讲着她的课。等间操课我去送作业时,她叫住了我,问明情况后,亲自把李红梅叫到了办公室。

现在好点了吗?感觉怎么样?清漪老师没有坐着,她站在李红梅的身旁,用手轻轻摸着她的头,弯着腰侧着脸微笑着问。

李红梅低着头,先是默默摇了摇,接着又使劲地点了点。

嗯,我一直在偷偷地观察你,觉得你现在的眼神好像开心一点了。

真的吗?李红梅抬起头摸了摸红肿的脸,露出了一脸的惊喜。

真的呀。清漪老师说。看你坐在那里,眼神暗淡,一点都不快乐,我也很为你难过。

李红梅把头又低下去,一脸委屈的样子。

偷拿家里的钱确实不对,但是每个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只要知道自己错了,并且能勇于改正,以后不再犯就是好孩子。红梅你说对不对?

李红梅默默地点了点头,眼圈更红了。

你们现在正是无忧无虑的年龄,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别把一件事搁在心里放不下,你想的越多,就越容易不开心。心情不好是很影响学习的,对你们来说,没有什么比学习更重要的事情了。我希望你状态好起来,把注意力都放到学习上,心情好了,学习的效率才会更高。还有以后如果再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不要闷着,都可以跟我讲,好吗?

……

她站在李红梅的身旁,用手轻轻摸着她的头,一直没有坐下来,始终弯着腰侧着脸微笑着。倒好像犯错误的是她。

我看见李红梅走的时候,眼里满是泪水,但是看得出来,她两只眼睛里满是感动。

那些天我一想到这个场景,心里都是暖暖的,也满是感动。

同学们都在发生着变化,不但愿意上清漪老师的课,还都能积极主动地完成作业。这是原来从没有过的现象。每次作业交上去之后,大家就盼望着快点发下来。他们想看到清漪老师给我们每个人的批语。每当我把作业刚抱进教室,大家就一拥而上,寻找自己的作业本。看完之后再互相交换着看。

原来的老师,批作业时只是在每个题上打个勾勾叉叉,如果能在自己的作业本上看到优或是良这样的字眼,就很难得了。清漪老师却不,她每次批作业很少打勾叉,她会细心地把我们错的地方用红笔圈出来,打上一个问号,也会把好的地方圈出来,旁边画个赞或是笑脸,然后写上批语。

最近表现不好,我可会特别注意你的!

这不是你的水平,我更喜欢上次!

这次错别字太多,小心脸上长痘痘哟!

做的真好,我忍不住多看了两遍。

你真棒,最近学习的真棒,加油哟!

你的方法真好,喜欢你思考哟!

这么认真的作业,你一定下了很大的功夫!

……

她的评语丰富多彩,图文并茂,让我们感受到她像一个师长,在谆谆教导着我们,像一个大姐姐,在疼爱地督促着我们,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在坏坏地看着我们……,许多年后,我理解了,那时我们之所以对那些批语感兴趣,是一群懵懵懂懂的少年长久羁系在文化暗室里,对突然出现的一线光亮的向往,是在父母长期打打骂骂的家庭外,对突然出现的一丝温暖的依赖。

清漪老师从来都是微笑着。她的微笑在课堂上的粉笔字中,她的微笑在作业的批语里,她的微笑在我们遇到困难时……,她的微笑充盈在我们身边,无处不在。她的微笑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微笑,至今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就像是眼睫毛一样,一眨眼,啪嗒一下就落在你的眼前,当一睁开眼时,又倏地一下跑远了,总给你一种影影绰绰、若隐若现、招之不来、挥之不去又无以言说的影像。

和清漪老师一起劳动,更是我们难忘的快乐时光。

每个周,我们都有一天的劳动时间,相当于现在的劳技课。劳动地点就是学校的校田地。那时候每个学校都有自己的田地,既是学生劳动实习的场地,也是学校勤工俭学的项目。我们小学校的校田地就在学校周围的坡地上,有很大的一块。那时候我记得校田地基本上种的就是土豆和蓖麻两种,大概因为两种作物都是耐旱易经营的品种。土豆春天种上之后,基本上就等秋天收获,而蓖麻则中间需要除草施肥。蓖麻是一种草本植物,可以长到两米多高,它的果实呈椭圆形,外壳长着尖尖的刺,到了秋天枯干变硬,很容易扎人,特别痛。但是蓖麻籽有很多价值,加工后可以入药,也是高级润滑油的原料,但是不能食用,有毒。我们劳动时经常揣回去一些,用一根铁丝穿上几粒,然后用火柴点燃,可以燃烧很长时间,像一把小火炬。燃烧时还能释放出很浓的油脂香味儿。清漪老师也像个孩子似的和我们一起穿了很多串,点燃后拿在手里玩。不过她很快发现,这些小火炬燃烧时冒出浓浓的黑烟,把教室的墙壁熏的到处都是黑道道,实在有碍观瞻。所以就不让我们这样玩了,还带领我们把教室熏黑了的地方用水擦洗干净。

和清漪老师一起劳动,是快乐的。在课堂上,她是老师,我们是学生;在田地里,我们是老师,她是学生。她经常向我们请教这种花叫什么名字,那是种什么草,我们都乐意告诉她,还教给她各种各样的玩儿法。女孩子领着她在田地里找熟龙葵吃,教她用紫色的凤仙花染指甲,男孩子教她用细挺的狗尾巴草茎干编蝈蝈笼子,用毛茸茸的狗尾巴草柱状花穗子扎小猫小狗,用湿泥巴捏各种小动物等等。这些我是班里的高手,我扎的小猫腿脚齐全,眼睛耳朵俱在,拿在手里,毛茸茸的往她脸上蹭,一边蹭一边“喵喵喵”地学着猫叫,把她追的满地乱跑,最后坐在地上举着双手说“我投降,我投降”,在那里甜甜地笑。她和我学用泥巴捏小动物,可怎么也捏不像。我就告诉她,捏什么动物关键是抓住动物的特点,比如说想捏“鹅”,那你就要把脖子捏成细长的,然后打一个弯。她一试,果然好了很多,于是连连夸我聪明,接着似有所悟般的自言自语道,对了,干什么事情都要抓住事物的关键所在。得到她的夸奖,我心里特别高兴,又觉得自己能为她做了一些事,好几天心里都美滋滋的。

其实劳动的时候,她可以不和我们一起参加,都是那个老石头带着我们,但是她每次却都和我们一起劳动,而且特别肯卖力,每次都把手磨起了水泡,我看她躲在一边,偷偷地用指甲把水泡掐破,闭着眼睛,把眉头皱的紧紧的。像林黛玉葬花流泪,像俏西施捧心而颦。


                                                三


说起来啊,那时候我们那里是真的贫穷,除了贫穷,生活中还弥漫着因贫穷而养成的匪夷所思的习性。比如,我们每个人的作业本子,大人是不会让用现金去买的,都是拿鸡蛋去小商店里换——那时候一个鸡蛋刚好能换一个作业本儿。而这样的作业本儿,是需要交上去由老师批改领导检查的。平时演算用的练习本,绝对不敢这么奢侈,都是用那种厚厚的粗糙的黑纸,我们叫做“毛头纸”的,这种纸也常用来给死人印冥币。还有,如果城里有人去世要埋到山里祖坟了,村里很多人就站在远处围观,等那人家举行完仪式,祭奠的队伍离开墓地刚转过山脚,就扑上前去,争抢着摘下墓地里花圈上的纸花,拿回家里挂在墙上最显眼的位置。谁也不笑话谁,那个年代活人和死人经常是明争暗抢的。每家每户都是家徒四壁,能填充和装饰房间的物件极为罕见,阴暗的屋子里能点缀几朵颜色艳丽的纸花,在色彩极度单调近乎于只有黑白两色的年代里,就像是从备尝艰辛的苦难中隐隐透出一丝光亮,让人们似乎能看到马上迎来了幸福生活的曙光。

那个时代,农村实行大集体的制度,也就是所说的“吃大锅饭”。村民们平时一起出工 、一起劳动,挣工分到年底分红。一家人吃穿用度等所有开销,完全依赖大人在生产队劳动所挣得的工分,到年底换算成屈指可数的货币,除此之外,几乎再无其他经济来源。风调雨顺的年景还好,遇到旱涝的年头,不但拿不回分红,还会倒欠生产队的债。

贫穷,真的能让人刻骨铭心悲不自胜。如果你没有在社会底层真实生活过,你是无法感受贫穷这两个字的真实状态,更无法体会贫穷的生活况味。

好了,还是接着说我和清漪老师的故事吧。

那天早上,我一直在等家里老母鸡下的蛋,所以走的比平时晚了些。我需要一个新的作业本儿,我原来的作业本儿正反面都已经写的满满的了。我右手攥着尚存母鸡体温的鸡蛋,左手捂着斜挎在肩的破书包,慌慌张张地在路上跑着。完了,肯定是迟到了,清漪老师她们被挡在教室外面了!我一边跑一边想。风掀起我的头发,露出哭丧着的脸一定很难看,太阳透过路边树木的缝隙,明亮亮的光线晃的我直眼晕,树上有两只喜鹊,屁股一撅一撅的,喳喳喳地责怪着我,妈的,就连李二蛋家那只小柴狗也跟在我身后,汪、汪、汪地凶我,直到撵不上了,才悻悻地又跑了回去。当我气喘吁吁地冲进学校大门的时候,看见清漪老师和其他同学都聚集在教室的门口,他们在等着我开门。一看到我的身影,人群中马上出现了一阵骚动,不用问,肯定是为了我迟到在发牢骚。在我离教室还有二十多米的距离时,他们已经主动得把门口给我闪了出来。我听见有的同学在责怪我工作不负责任,有的埋怨我耽误了大家的时间,李二蛋更是把两只手拢在嘴上,幸灾乐祸地怪叫着,迟到了,迟到了,章春雷也迟到了。我心里更加慌了。虽然有几个家伙肯定更希望我来的再晚一些,他们可以在外面多打闹一会儿,但是相对于能借以批评指责一个人的错误,这点快乐就显得无足轻重了。我一边跑一边用左手从书包里向外掏钥匙。因为着急,没有注意到地面上凸起的一块石头,脚下被猛地绊了一下,于是身子就踉踉跄跄向前栽了出去。我下意识地把右手高高上举,极力地保护着那枚鸡蛋,任凭身体重重摔倒在地,头正好撞在了旗杆上。我感觉脑袋“嗡”的一下,大脑一片空白,一股热乎乎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啊!人群中发出一阵尖叫,大家都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我,好半天才醒过神,他们一窝蜂地跑过来,把我围在中间,李红梅看到地上一大滩鲜红的血液,吓的张开嘴哇哇地大哭起来。

清漪老师也“啊”地叫了一声,她用手捂着嘴,惊恐地睁大着眼睛,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她很快镇静下来,把两只麻花辫向后一甩说,同学们,不要慌,不要怕,现在我们赶紧把章春雷送到卫生室去。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我身旁蹲下,背对着我,张建军和李二蛋他俩个大,有劲,把我轻轻扶起来,让我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她双手搂着我的两条腿,一用力忽地站了起来,背着我就往村里医疗点的方向跑去。

其他同学跟在清漪老师的身后也一起跑着,一开始还都簇拥在她的身边,渐渐地拉开长长的一串儿,象平时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而她就是鸡妈妈,昂着头,躬着腰,义无反顾地保护着我们。

我趴在她的后背上,仍然举着两只手,一只手里拿着刚才掏出来的钥匙,一只手里攥着那枚鸡蛋,随着她跑动的节奏,和她的身体一起上下起伏着。她的两只小辫儿在后面甩来甩去,像两只小毛刷,来来回回地抽打我的脸,我只好紧紧地闭上眼。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辫子散开了,乌黑柔软的秀发被风向后轻轻吹起,拂在我的脸上,痒痒的。这是我记忆中除了母亲之外,背过我的第一个异性,她的肌肉结实且富有弹性,皮肤柔韧光滑,散发着年轻女人那种特有的清新、茉莉花般味道的体香,那条红围巾围在她的脖子上,两端飞舞,像两条红飘带在风中飒飒作响。我把身体伏在她的后背上,头埋在她的秀发里,伤口的鲜血还在不停地往下流着,全滴在了那条红围巾上,然后凝结成了一个个暗红色的斑点,像是我心中的一个个结点。

很快,她头顶上就冒出了丝丝缕缕的热气,细细密密的汗珠沁满了头皮,打湿了她的头发,大颗的汗滴又汇成一股股水流,淌过她残白的脸颊,留下一道道水渍,她顾不得用手去擦,只管背着我气喘吁吁地向前奔跑。我有些不好意思,就对她说,老师,我没事了,自己下来走吧。

别说话,老实趴着,搂紧我。清漪老师稍稍向后扭了一下头,她说话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但是语气强硬,分明不允许我争辩,我只好把头埋在她松软潮湿、带着浓浓汗香的头发里,我感觉此时无比的幸福,我用左手臂搂住她的脖子,右手仍然举着那枚完好无缺的鸡蛋。

她瘦小的身躯,原来竟蕴藏着那么大的力量。医疗点离学校有很远的距离,她中间居然没有停下来歇过,一口气背着我跑到村里的医疗点。

庆幸的是旗杆圆滑,没有棱角,我没有伤着骨头,只是额头擦破了一大块皮。村里的赤脚医生给我清洗了伤口,在头部裹上一条绷带,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像电影里的伤员那样,突然有了一种自豪感,心里竟有些激动。往回走的路上,我高高地挺起胸脯,同学们都围绕在我的身旁,前呼后拥的,像迎接凯旋归来英雄。等我们快走到学校门口时,才发现清漪老师没有跟上来,不知不觉被我们落下了很远。

后来我偷偷地量过这段距离,一共是五千三百八十多步,应该有三里多地。

从那以后,我学习更加努力,上课听讲也更加用心,像久旱的禾苗,贪婪地吮吸着清漪老师带给我们的知识甘露。

我承认我比班级其他学生都聪明,悟性也高,所以在学习上显得很轻松。当老师给他们用各种方式讲解问题时,我早已经明明白白、领悟透彻了,所以在课堂上常常无事可做。清漪老师也发现了这点,所以她单独给了我一本书。名字叫什么,我现在忘了,只记得是有关数学方面的,上面的题目都是些刁钻古怪、趣味横生的题目。比如“鸡兔同笼,各有多少个脑袋多少条腿?”,“猫狗同时出发,相向而行,碰过几次面后,各跑了多少公里?”“老鼠怎样站队,最后才不会被猫吃掉?”等等。这样的问题那时我就开始接触了,现在想起来,其实就是现在的小学奥数题,只是当时还没有这样一个概念而已。清漪老师要求我每天至少做一道题,然后放学的时候去办公室讲给她听。如果我弄不明白,她就耐心地给我讲解,直到我完全明白后,她才下班回家。她住在离学校十几公里的镇上,每天都是骑着自行车上下班的。有时候讲题过于投入,不知不觉已暮色四合,星光闪现,她才匆匆从学校出发,我看见她急急忙忙地推着自行车,左脚踩着踏脚,右脚紧跑几步,一蹁腿,骑上自行车,猫着腰,使劲向前蹬去,两只麻花辫像鹿角一样伸向脑后,很快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我望着她远去的方向,心里充满了无限感激,鼻子也涩涩的,两只眼睛里满是雾蒙蒙的水汽。不久天边升起一弯新月,或许是清漪老师用指甲掐出来的吧,刚刚露出一丝丝苍白的印迹,似乎是下手重了些,缕缕清辉,照亮我回家的路。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好好学习,不辜负清漪老师的期望,等我长大后,要好好地孝敬她。


                                     四


考试了,这是我期待已久的。我兴冲冲地拿过考试卷子,信心十足的要得个满分,这样才对的起清漪老师。可当我开始做题时,却发现卷面就像是被水洇过一样,模模糊糊,一个字也看不清。眼看着其他同学都做完了,一个个兴高采烈地交了卷,而我却没能写上一个字。我着急了,一下把试卷撕个粉碎,扔的如漫天雪花般。不念了,不念了。我在教室里喊起来,有些声嘶力竭。突然清漪老师出现在我的面前,她表情严肃,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你真不争气,连这么小的挫折都承受不了,尽让我失望,我走了。说完转身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之中。我害怕了,赶紧去追她,可是两条腿就像是灌了铅一样,怎么也动不了。我急了,大哭起来,朝着她消失的方向喊,老师,我错了,姐,等等我,老师,姐……。等妈妈推醒我时,我已经全身湿透了,迷迷糊糊的,嘴里还在喊着,老师,姐。

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恐惧,担心清漪老师会真的突然消失,不再给我们上课了。

每天清晨我仍旧早早地来到学校,但是不再安心地坐在教室里等待上课,我总是借故要从办公室的外面走上几遭,眼睛偷偷地瞟向里面,看看她是否在。就像是只要回到家里,总是第一眼寻找妈妈一样。如果看到清漪老师的身影坐在办公桌前,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踏实感,如果看到她的办公桌前面是空空的,心里就很沮丧,象丢了东西似的,有种惶惶不安的感觉。

我开始在意清漪老师的变化,发现她平时的穿着很随意,整洁、简单、朴素,但是不论穿什么衣服,总是把那条红围巾围在脖子上,像一片晚霞,把她的脸映衬的红红的。她为什么那么珍爱那条围巾呢?或许是她妈妈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所以她就特别的珍爱。家里有个女儿真好,我心里特别羡慕。也可能是她自己买的吧,女孩子这个年龄,大概就特别喜欢红色,到了这么大的时候,一个人是不是就象书上说的,有一种火一样的热情。我不知道。会不会是她男朋友送给她的定情物呢?始终带在身边,她要时刻感受着他的温暖和气息,所以她特别珍惜。想到这里,我突然对她那条红围巾生出了厌恶,甚至憎恨,心里涌动着一种无言的愤怒,莫名地恨起那个男人来,一天都心情郁闷,象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样。

清漪老师不能被别的男人爱护,除了我。

我开始积极在清漪老师面前表现自己。原来课堂上,我基本上都是沉默不语,因为老师提出的问题,对我来说都太简单了,我甚至不屑于和其他人抢答。现在我在课堂上变得非常踊跃,只要是她刚一提出问题,我总是第一个高高举起手来。被点名后,我就高傲地站起来,尽量让自己回答的头头是道,等她表扬后,再得意地坐回座位上。如果没有被她叫到,心里就有一种淡淡的失望。

我乐意为她做任何事情。有时候甚至想,如果为了保护她,我可以不惜自己的生命。

有一天放学后,在锁门时,我看见张建军和李二蛋站在旗杆的旁边,两人用手搂着旗杆,鬼鬼祟祟地商量着什么,于是准备从教室后绕着走。这俩家伙是牛吃破草帽——肚里坏圈圈不少。他俩在一起,肯定没什么好事,我不愿意和他们掺和。等我刚转过墙角,他俩突然跑过来,把我堵在了那里。他们把头凑在一起,一脸诡异的表情,皮笑肉不笑的。章春雷,你喜欢清漪老师,对不对?张建军神秘兮兮地对我说。

我愣怔了一下,但是马上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你们忽扯,我没有。虽然我极力否认,可我能感觉的到,我脸上一下子就火辣辣起来,整个脸像是充气的气球一样向外膨胀着。

哈哈,你脸红了,你就是爱上清漪老师了,自己还不承认。李二蛋用右手食指轻轻点着我的胸脯。他和张建军都格外兴奋,就像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激动,又像是民兵抓住了偷集体粮食的坏蛋一样英雄。

我的头哄的一下子就大了起来,大脑秒变短路,一片空白。

那时候,男女之间还不像现在这么开放,男女之爱更是讳谈的一个话题,尤其我们那里,所有人的思想,从小就停留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礼教里。如果有男女私自约会或者是相互表达了好感,那就绝对是大不敬的行为,被村里人所不耻。虽然我们还很小,但是男女之间这条红线,像一道电网一样,是我们避之惟恐不及的,现在更何况说我爱上了自己的老师,那就更是杀无赦的罪名了。以后会不会让他们传的满城风雨,甚至像地主一样,被他们拉着游街,挂着破鞋、戴上高帽跪在地上批斗。我害怕了。

你放屁。我一下变得近乎歇斯底里。脸红红的,烫烫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像是要鼓破了一样。我眼里已经噙着泪水。

他俩对视了半天,互相挤鼓一下眼睛,然后居心叵测地对我说,那你敢证明吗?

敢。我不假思索地说。

那你敢气她吗?

当然敢了。我脱口而出。

你气她一次,就表明你没有爱上她,要不然我们就把这件事说出去。他俩威胁我。

哼,你们等着瞧。我松了口气,让自己尽量表现出无畏的样子。

好,一言为定。我们伸出手拉了钩。

怎么气她呢?我在我的小脑袋瓜里绞尽脑汁苦思冥想。说实在话,被李二蛋他俩一说,我心里波澜涌起,真有点怀疑自己,我不知道自己是喜欢清漪老师,还是真的爱上了她。不管怎样,如果真心气她,绝非我心之所愿。清漪老师对我那么好,我真的不忍心,更觉得自己无情无义。可是不气她,在李二蛋他们那里又过不了关。我倒是不怕他们孤立我,即使自己一个人独来独往,又当如何?但是我怕他们真的说出去,我就会被所有人当面嘲笑、背后指指点点。在那个还没脱离开封建思想的年代,“爱”这个字眼,有着特别的用法和意义,就像是女人撑在手绷上的那块绣花布,正面看花花绿绿五彩缤纷,反面看却是乱糟糟的一团。如果说爱国、爱军、爱民等等,那是褒义词,能被所有人愉快地接受。但是如果说“爱谁”,也就是爱一个人,那简直是忤逆,是有悖人伦的龌龊事。如果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使两个人真心相爱,那也是作奸犯科,犹如背上插上明梏,脸上施以黥刑一样,不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戳脊梁骨的。那年头大人们往往被人冷漠睥睨的投井跳河,何况一个孩子,又如何能承受的起这样一种沉重的千夫所指的罪责呢?

经过我的精心策划,我想到了一个自认为一举两得的绝对聪明的方法。

我开始不交作业了。这对于我来说绝对是破天荒的事情。

第一次,清漪老师没有问我,在课堂上也没提。这让我很失望。

第二次,清漪老师终于在课堂上问我了。章春雷,你为什么没交作业?

没作业本儿了。我坐在板凳上洋洋得意地说,同时把作业本高高地举起,确实,我的作业本子连反面都已经写满了。我又冲着李二蛋他俩的方向看了一眼,看到他俩也在偷偷地捂着嘴笑。

我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这道难关终于过去了。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清漪老师走进教室,她一边往讲台上走,一边把一个白纸本子放在了我的桌子上说,给你,好好做作业。

那是一本厚厚的白纸本子。是那种当时我们很难见到的带着荧光的白纸,这种白纸比一般的白纸不仅白,还光滑,质地也较硬。尤其是本子顶端那两条用来穿纸的牛皮纸捻儿,被她拆散压平,像两只柳叶眉一样卧在那里,比我们平时订的本子漂亮多了。

我摸索着光滑的纸面,脸上热乎乎的,心里五味杂陈,乱糟糟的一片,那节课她都讲了什么,我一句好像也没听进去。

下课后,同学们蜂拥到我的面前,拿着那个本子,来来回回地传换着,李二蛋嘴里还怪声怪气地说:哟,看呐,这就是爱哟。张建军则晃着脑袋冷笑着对我说,章春雷,哼哼,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恼羞成怒,一把夺过本子,我本想一把撕的粉碎,但是终于还是舍不得,就边往书包里塞边狠狠地说:你们等着瞧。

接下来是算术课。

清漪老师和往常一样,步履轻盈地穿梭在教室里,微笑着看着我们,字正腔圆地讲课,翘起兰花指在黑板上写着板书。

她讲的是什么内容,我大脑一片空白,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坐在座位上,屁股下面好像是坐了针毡,总也坐不住,全身血液在快速流动着,浑身发热,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的格外有劲,要把自己炸裂一般。我回过头看看,李二蛋他俩正在冲我偷偷地挤着眼睛,好像在嘲笑我,你敢吗?

李红梅,你来回答这个问题。清漪老师开始提问了。

李红梅站了起来,刚要开口回答,我突然鼓足了勇气,伸手把她拉着坐了下来,同时转过身横坐在板凳上,像个老太太一样,双腿盘起,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李红梅,你别回答。

你说什么?清漪老师不解地问。不知是没听清我说的话,还是听到了觉的有点发懵。

她不回答。我努力让自己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为什么?清漪老师虽然还是微笑着,但是表现的有点紧张,明显有些不太自然了,她察觉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氛。

她不会。我故做镇静。

清漪老师有些莫名其妙,有点不知所措,其他同学也不知突然发生了什么,茫然地看着我。只有李二蛋和张建军把头低下去在偷偷地笑。

你怎么知道?清漪老师眉头皱的紧紧的,满腹狐疑地问。

会也不说。我一幅不耐烦的口吻,好让自己表现出很勇敢的样子。

清漪老师终于明白我在做什么了。她就站在我的身边,眉头紧锁,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脸更红了,象是涂抹了红药水,她鼻端翕动,两片嘴唇在激烈的哆嗦着。

泪水分明在她的眼睛里打着转。

章春雷!清漪老师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目光如炬,她喊出了我的名字,一字一顿,我听的出,她不是在叫我,她的声音并不高,语调也和平时不一样,“雷”字的尾音向上挑起,满腔愤怒中又带着茫然不解,是妈妈对孩子恨铁不成钢的那种无奈,是姐姐对弟弟那种既爱又恨的痛惜。这个声音后来始终伴随着我,甚至自己经常在梦中听到。每当我颓废的时候,它就象童话中阿里巴巴高喊“芝麻开门”一样,有了不一样的神奇,当我成功的时候,又象是念着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一样,内心充满着无限的宁静。

我畏缩了,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像一把利刃,刺的我无处躲藏,我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异常懊恼,灰溜溜地转过身,低下头,像条落水狗一样,踡伏在那里。我趴在桌子上,把头埋进两个臂弯,脸上开始不停地淌汗,我的心里乱糟糟的像团麻,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好在这个时候下课的钟声响了,清漪老师也没说什么,拿起课本转身去了办公室,而我则如遇大赦一般,飞一样地逃离了教室。

第二天,清漪老师仍然一如既往地上课,步履轻盈地走进教室,微笑着看着我们,清脆悦耳的声音,翘起兰花指在黑板上写着板书。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后来她几次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那天为什么那么做?我低着头始终一言不发,两只手拽着衣服的下摆,两个脚的大拇指使劲地搓着鞋底,快扣出一室一厅来。最后一次,我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望着她,仍然一句也不说,眼睛里汪满了泪水,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哀求,我相信她读懂了我的眼神,从此再没问过我这件事情。

我不敢再看她的微笑,更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心里对她充满了愧疚,有几次我差点想鼓起勇气去和她说出真相,但是最后时刻都放弃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说因为张建军他们说我喜欢她,爱她,我不承认,所以要证明给他们看。可怎么能说出口呢?所以我保持沉默。而这沉默从此以后伴随着我成长,像是一车细沙,填满了我童年里时间的缝隙,像是一桶粘合剂,粘连起我童年时的段段时光。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大家都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李二蛋他俩也没再对我发难,清漪老师还一如既往的为我辅导。其实,本来就没发生什么大事,在课堂上学生和老师顶了一次嘴,本来就算不上什么事,并没有因为是我,就让大家额外的增加记忆。但是对于我来说,心里总是有着深深的歉意,每天仍然留心着清漪老师,寻找机会想为她做点什么,以弥补我那天的错误和无知,我希望能用行动告诉她,那次我真不是故意的,不用问为什么。


                                    五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之后,我们考的都不是很理想,但是大家谁都不在意,家里的大人们更不会放在心上。清漪老师让我们回去通知家长,班级想开一次家长会,但是没有一个家长响应。“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读书是孩子读,关大人什么事儿?再者说让孩子念书就是为了识几个字,出门不会迷路,买卖能够算账,不吃眼前亏就行了。没有人能觉得可以让孩子通过学习可以改变这种贫穷的面貌。对村里的人来说,孩子们生在这里,就注定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一生。骑马的,担担的,做官的,要饭的,那是生来的骨头长就的肉,都是上天冥冥之中安排好的宿命,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我们这些生在山沟里的孩子,注定就不是念书的料。

我看到清漪老师那些天的眉头紧锁,虽然仍然微笑着,但是眼睛里流露着不安、不甘和不屈的神色。

有一天,她破例没有给我们讲课,而是组织了一次野游。

这让我们都很兴奋,这是原来从没有过的事情,野游更是一个新名词。

她要带我们去爬村子东边的一座山——草帽山。

草帽山横亘在我们这趟川的东面,象一道屏障绵延开来,坡度挺大,悬崖峭壁间,有一条小路直达山顶。它的主峰和我们学校相对着,象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慈祥地注视着我们。我们谁也没爬上去过,但是我们经常和它对视,村里人也经常望着它。我们看着它,争论它是否是世界上最高的山,李二蛋说是。因为他妈说登上山顶,就可以看到北京城,跳跳脚还能摘颗星星。但是我不信,说他吹牛。有一次我们的争论被清漪老师听到了,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也没给出答案,说等以后学习的知识多了,自然就知道了;村里人看它,是因为它正面的半山腰上有五个白色的大字:农业学大寨。是楷书,非常有气势。我们几个同学曾经爬到那里看过,是用白色石头砌出来的,但是到了跟前,却只能看到乱糟糟的石头,反而看不清是什么字了。这五个字就象一道神符,让村里人虔诚地膜拜着贫瘠而薄收的土地,他们一生凝视着脚下,以谦卑的姿态蹲着或是半跪着,手扒拉着,捕捉着星星点点地赖以生存的希望。它又象是一道最高指示,激励着人们无比亢奋地与天斗、与地斗,象一个个勇士一样斗志昂扬地穿梭在田野中,期冀着土里能翻出美好生活来。

已是秋天了,天气很暖,一丝风也没有,蓝天像皮影戏的大幕,被四面的山峦撑开,平展、光滑,不时有几朵白云飘过,像皮影一样,变幻着山峰、牛马、人物各种形状,在屏幕上来往穿梭着;又似乎是一块净洁的抹布,小心翼翼地拂拭着天空,整个天空显得更加湛蓝。正是收获的季节,山坡上的田地里,庄稼稀疏矮小,谷穗子像伸直的大拇指,玉米秸杆不到一人高,瑟瑟缩缩像个乞丐,衣着百衲,怀里抱着根打狗棍。山地贫瘠,无肥少雨,所以我们那流传着“种一坡,拉一车,收一簸箕蒸一锅”的说法。远远的一群人在地里劳作着,不时传来打打闹闹的说笑声。山里人老实巴交、憨厚木讷,既能忍辱负重,又能苦中作乐。几里地的路程对我们这些生在山里的孩子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感觉说说笑笑间就到了山脚。我们顺着一条羊肠小道开始爬山,几个壮实的男同学走在前面,其他同学跟在后面,而清漪老师行走在队伍的中间,前后照看着我们,不停地叮嘱着我们要小心。其实走这样的山路,我们都如履平地,最该被照顾的是她才对。李二蛋和张建军走在最前面,他俩像个开路先锋,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对着路边的灌木,不时左劈一下,右砍一下,假装披荆斩棘。当来到半山腰处,小路的一侧有一条被山洪冲刷出来的深沟,大家小心翼翼的鱼贯而过时,走在最前面的李二蛋发现路上有一条死蛇,于是前面的几个人一阵欢呼,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你争我夺,李二蛋拽着死蛇的尾巴把它高高地抛向空中,落下来时正好掉在队伍的中间,几个同学骂着跳着前后躲开了,清漪老师却吓得一声尖叫,本能的往旁边一闪,没想到脚下踩空,随即踉跄着滚了下去,惊的藏在草丛中的各种鸟儿四散而逃。大家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麻了手脚,空谷里回荡着惊慌的喊叫声。我本来走在队伍的最后,沿途搜集着又长又细的草杆,准备回去编一个大的鸟笼子,我想捉只画眉鸟,送给清漪老师,告诉她,她的声音就像画眉鸟一样动听,已经弄了一大把。当我听到大家的惊呼时,才看到清漪老师出事了,我把手里的草杆一扔,毫不犹豫得直接跳了下去。山沟里密布着高矮不一的荆棘,又长又硬的尖刺划在我的身上脸上如火烧一般,可我已经顾不得许多,像只跳羚一样窜到了她的身边。在山沟底下,清漪老师仍惊魂未定,她看到我,就把手伸出来想拉着我站起来。

先别动,让我看看。我大人似的命令她。于是她就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

她的衣服上挂着些二股叉、苍耳,头发有点乱,粘着些草叶子碎屑,脖子上的红围巾也撕裂开一条缝,像只红红的鱼嘴,有气无力地张合着。我认真地检查了一遍,发现她的脚磕在石头上,只是有点擦伤,没什么大碍,但是手臂上了被划出几道口子,鲜血直流。我看了看她的伤口,然后撕开自己的破背心,用两块缠在她受伤的手臂上,又用一大块使劲裹在她的脚踝处,以防备再扭伤。我一边处理一边对她说,老师,别担心,没伤着骨头。她点点头,默默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脸上挂着欣慰的微笑。

很快地,张建军、李二蛋和其他的男同学也下来了,我们一起扶着她爬上沟,大家伙看了她的伤势,纷纷谴责李二蛋的恶作剧行为。李二蛋低垂着头,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清漪老师说,同学们,我们不要错怪同学,这是我自己不小心。

老师,您受伤了,要不我们回去吧。李红梅说。

这点小挫折算什么啊,生活中不能因为一点点小困难就退缩。清漪老师边说边稍稍活动下受伤的脚和手,然后把两只小麻花辫往后一甩,胳膊一挥,大喊一声,继续前进。

章春雷真勇敢。在路上她用手摸着我的头说,以后人生路上就要更勇敢一些。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可心里美滋滋的,一股甜蜜的暖流迅速地流遍了全身。

我们站在草帽山的山顶上,欣喜地看着这座高山。由于长年雨水的冲刷,山坡上沟壑纵横,或深或浅、或曲或直,成为大山皮肤上的褶皱,大山像是一个硕大的晒干了的核桃,矗立在那里;又象是一张老妪的脸,毫无表情的不解地看着这个世界。山坡上,岩石裸露,草色青黄,减退着生命的原色。在这衰败的秋色中,只有岩石间稀薄的土层上,一片片的山野菊,盛开着朵朵小花,黄的、蓝的、紫的,鲜艳耀眼,远处几处深沟里的树木郁郁葱葱,负势竞上,互相轩邈。

那天我们玩的很尽兴,清漪老师也像个孩子一样,混在我们的中间,和我们一起跑啊、跳啊、笑啊,我们像一只只翱翔在山顶上的雄鹰,追逐着山间的清风,追逐着天上的白云。

已而夕阳在山,清漪老师把我们招呼在一起,她站在中间,我们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像一群鸡崽一样叽叽喳喳地聚拢在她的周围。

今天高兴不高兴?她问我们。

高兴!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使劲地嚷,像我捏的一只只吃食的鹅,压低身子,伸长脖子。李二蛋更是跳着脚说,我逃了那么多次的课,到处找乐子,加在一起,都没有今天高兴。

清漪老师微笑着看了我们一眼,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有句俗语说“山外有山,楼外有楼。”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吗?

我们放眼望去,山连着山,山掩着山,一山又比一山高。于是回答道,知道了,山外有山,就是这座山的前面还有山,总有比你眼前这座山还高的山,楼外有楼,就是……

我们的话都在嘴里打着转,谁也说不出来,好半天,李红梅才嗫嚅着说,我们谁都没见过楼啊。

楼啊,就是像我们住的房子一样的建筑物,能盖到很高,几十层,里面可以住好多人。清漪老师看着我们说。她的头发被风吹的有些乱,像纷繁复杂的思绪,散乱在她的额头和脸庞,那条红围巾,在夕阳的照射下,更红更艳,像火一样燃烧着她自己。她轻轻地用手捋了一下脸上的乱发,接着说,楼外有楼的意思也和山外有山一样,就是不要被眼前的现象所迷惑,你感觉眼前的东西好,其实比它好的还有太多太多,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你们一定要走出去看看远方的世界。要想走出去,那你们就一定要好好学习,这是你们走出大山的唯一通道。说着她把手指向太阳的方向,好像前面现出一条通衢大道来。

我们顺着她的手望向天边,那一刻,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我们谁都没有吱声,认真地思考着她说的话,也把想象带到了无限的远方。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考上了中学,考上了大学,我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高高地举在空中,村里人围着我,把我扛在肩上,到各村去游行。

我想,那一夜,一定有很多人也做了和我同样的梦。


                                  六


寒假后,新学期又开始了,我们又换了一个男老师,清漪老师没有接着给我们上课,我们在学校也再没有见过她的影子。有人说家里人给她介绍了对象,她回去结婚了;也有人说国家要恢复高考,她回去复习,准备参加高考;还有人说上次她带我们去野游,被上级领导知道后,她被开除了……。传闻很多,但是最终都没有一个准确的消息。

老石头转给我一个包裹,说是清漪老师留给我的。我打开包裹,看到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沓作业本,整整十本。上面留有一个字条,是非常熟悉的她的娟秀的字体:章春雷,你很聪明,你一定要好好学习,我坚信你一定能走出大山,站到外面精彩的世界里。加油!

我鼻子一酸,两行热泪从脸颊流过,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泪水打湿了桌子上的作业本子。

又过了一个学期,我也离开了村里的学校,转学去了另外一所新的学校就读。

自此,我的脑海里始终飘动着一条红围巾,清漪老师在红围巾里灿然地笑着。可惜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过她。虽然我也曾经多方打听,却没有得到过她的任何消息。但是在我的心里头始终有一个心愿,如果我能再见到她,我一定会当面和她郑重地说,清漪老师,我喜欢你。

其实,我真的是喜欢她,想想那时候是,现在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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