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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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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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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小忆

这么多年,我对黄昏一直有一种独特的情感。因为黄昏在我的记忆中太过清晰且深刻了。黄昏前的夕阳,黄昏里的炊烟,黄昏后的夜晚,伴随着我不断得成长,确乎是我人生旅途上最快乐的一个场景,最难忘的一个片断。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乘东风放纸鸢。”这两句描绘少年田园生活的诗,我从小就熟记于心。可对我来说,前一句是现实,后一句是理想。我们那时候,虽然没有素质教育的理念,但是学习上没有压力却是实实在在的。下午放晚学的时间特别早,一般不超过下午五点钟,而且老师留的作业也不是很多,绝对是没有课业负担的。虽然放学早,可要想如诗中描写的那样,无忧无虑得去玩耍,那就是一种奢望了。农村的孩子,大都生于寒俭人家,在家中,一年四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虽然身体单薄,瘦小力亏,但是每个人都在为家里贡献着自己的微薄之力。

在我小的时候,我和我的伙伴们做的最多的,是春夏两季时挖野菜。

放学回家后,不用大人吩咐,胳膊上挎着一只柳条筐,手里拿着一把小铲子,自己就自觉上山了。我们挖的主要是苦麻菜。苦麻菜,学名山苦荬,是我们那个地区山地里最常见的一种野菜,也算田间里的一种杂草,生命力旺盛,适应力极强。记得那时教材上有一篇课文《天山景物记》中写蘑菇圈:“你对着它朝直驰马前去,就很容易在这直径三四丈宽的一圈沁绿的酥油草丛里,发现像夏天夜空里的繁星似的蘑菇。眼看着这许许多多雪白的蘑菇隐藏在碧绿的草丛中,谁都会动心。一只手忙不过来,你自然会用双手去采,身上的口袋装不完,你自然会添上你的帽子、甚至马靴去装。”这苦麻菜就是山地里的蘑菇圈,但是却远没有蘑菇圈那样让人惊喜,反而让农人心生厌恶。在我们那里,土地贫瘠,又没有多少肥料,地里的庄稼矮小枯黄,但是苦麻菜却似乎得天时地利,成片成片的生长在田地里,从春天到夏天,和地里的庄稼争夺着珍贵的水分和营养。它们生长的快,今天才在地面上露出芽状的几簇,三五天的功夫就会长成一大片,地面上一棵挨着一棵,土壤下一根连着一串,远远望去,就像是生长在土地上的疥疮,成为农人们的心头之患。当然苦麻菜也不是绝对的无益之物,我们挖回来,用刀切碎,放在大铁锅里,搀上谷糠,加水煮烂,就可以作为鸡鸭猪狗的食物了。而鸡鸭猪狗又是那时候每家每户必不可少的人邻。

上山挖野菜,都是三五成群的搭伴,基本上是不敢落单的。因为大人们常常和我们说山上会有“拍花的”。所谓“拍花的”,大人们的说法是:有一种坏人,手拿一个伞状的东西,专门针对小孩子。倘若踫见落单的小孩子,用这种东西在他的头上一拍,小孩子就会乖乖地跟着他走了——类似于拐卖小孩子的那种。所以我们就很害怕,如果一个人在田间或是路上,就会左顾右盼、慌慌张张、心惊胆战的,总担心会有“拍花的”人出现。长大后才知道,大人的目的就是不要我们单独上山,以免走失,所以编了故事骗小孩子罢了。

小孩子总是很容易找到自己快乐的。我们那时候很欢喜上山,不唯因野草野菜,广阔的土地,也是我们的乐园。不必说攀附在植物上的各色喇叭花悦目赏心,也不必说敏捷的蜜蜂飞舞在油菜花间相映成趣,单就田间地头就有足够多的惊喜。有紫葡萄一样的龙葵,甜甜的,吃的我们满嘴酽紫;绿莹莹的山地瓜,脆脆的,嚼的我们口舌生香;红玛瑙似的酸姑奶子,又酸又甜,甜透了心,酸倒了牙,即使现在一想起来嘴里都涎水直流;还有披着一身漂亮羽毛的野百灵,猛然从草丛间唱着歌直窜向云霄,毛茸茸的小野兔,几个蹦跳隐入矮树丛里不见了踪影;如果运气好,还会遇到野百灵在地上筑的巢,由草叶和细蒿秆等构成,巢呈杯状,里面有三五枚卵。它们的卵很好看,底色棕白,上面散缀淡褐色的斑点,接近钝端有一个暗褐色的圆圈。拿起一枚卵,冲着快落山的太阳照一下,如果清晰匀称,便是没有孵化的,可以拿回去煮着吃,算是一次意外的口福;如果浑浊不堪,那就是已经孵化,仍就摆回窝里,放归自然。大家最常做的游戏还是抓几只虫子,把它们放到蚂蚁窝旁,静静地看一群蚂蚁和虫子激烈搏斗然后把虫子拖进窝去,心里有一种为民除害的快意。

在夏天的时节,还有一件趣事可做——拍瞎踫子。薄暮时分,夕阳慢慢靠近山峦,远远的和山峦说着情话,可能是太热烈了吧,连它身边的云彩都羞红了。这时候,炎热的天气逐渐凉爽起来,逆着太阳光看过去,便看见了一幅美轮美奂的画面:橘黄色的日光里,缓慢流动着从地面上升腾而起的浮尘水汽,影影绰绰、朦朦胧胧,有如置身于仙境一般。你看吧,在这仙境里,飞舞着一个个黑色或是金色的小点儿,它们忽上忽下,横冲直撞,像游在浑水中惊慌失措的鱼。这些小点儿是一种昆虫,我们叫“瞎踫子”,学名叫暗黑粘金龟子,喜欢光和热,因为视力差,所以到处乱撞。这种昆虫有蚕豆粒大小,是小鸡们最喜欢的食物。

准备好一个玻璃瓶子,或是一个小布口袋,就可以开始行动了。夕阳下,呈现着一帧帧“儿童急走追蝴蝶,飞入菜花无处寻”的唯美画面。逆着光线最好,瞅准了抡起巴掌一拍,“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趁它们发懵或是蹬腿翻身的当口,用手抓起,往瓶子或是口袋里一扔,便为囊中之物。这种昆虫数量大,不一会的功夫,就能拍很多,它们在瓶子或是口袋里也不安分,没命似的四处乱爬,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努力地寻找着逃生的出口,但是命已至此,终难逃此一劫了。回到家里,把瓶子或袋子往地上一扔,小鸡们自然会蜂拥而至了,叽叽咯咯地围在周边,兴奋地叫着。瓶口袋口一打开,这些昆虫如得了大赦一般,纷纷爬了出来,四散而逃,殊不知,等待它们的是一场屠戮。鸡公们不再保持绅士风度,鸡婆们也不再拥有淑女的矜持,它们伸长脖子,压低着头,把嘴贴在地面上,紧盯着四处乱爬的昆虫,看准后之后,紧跑几步,赶上去,脑袋快速的一伸一缩,一只昆虫已落入素囊中,直待消灭干净后,才心满意足地踱回到它们自己的方寸之地。对小鸡们来说,这就是一场饕餮盛宴海鲜大餐。小鸡们吃了昆虫,下的蛋比平时个头大卵黄深。

当然我的劳动也会得到母亲的表扬和许诺:嗯,等明天小鸡下了蛋,一定给你煮个大大的。但是母亲只是开了张口头支票,事后并没有如期兑现,我开始或许还有所期待,时间一长,也就不以为然了。是啊,家里的油盐酱醋都等着这几个鸡蛋呢,母亲怎么舍得给我煮着吃呢?可我没有丝毫的怨言,每天仍就一如既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其实是我为家庭应尽的义务,是我为家庭应负的责任。

农村的冬天是最闲的。春种夏长秋收,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的活计,而冬天就是农村人的冬歇期。但是我们这些孩子的冬天,却不是乏善可陈。

放了晚学,太阳还在高高地挂着,冬天里,家家基本上没什么事情可做,孩子们回到家后放下书包,不用招呼,不用约定,自然会聚集到村里的空地上。打沙包、踢键子、跳房子,这些都是老掉牙的游戏,且多适合女孩子。男孩子玩的要野一些,打尜、滚铁环、摔片子,都是技术型的,这些玩腻了,大家就再想新的花样,不论是谁想出来,只要有一定的规则,那大家就可以玩上一阵子。于是踫拐子、占山头、争皇帝,这些力量型且竞争力强的游戏,也流行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毕竟是冬天了,气温较低,风儿很冽,每个人的脸蛋上都冻起一层皴,像是幅国画,小手红红的,肿的像馒头,但是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玩耍的兴致。对我们来说,游戏内容不重要,游戏方式不重要,重要的是快乐、开心就好。这些游戏,不仅仅带给了我们每个人的快乐,还提高了我们的合作意识,培养了我们创新精神。想想现在的孩子,放了学,不是埋在积山似的书本中间,就是奔波在去各种培训班的路上,偶有闲暇时间,也是沉浸在手机里,在虚拟空间中体会着挤压和竞争,他们在物质生活上确实无比丰富,但是在精神的世界里也异常的荒芜。

直玩到太阳落山,炊烟升起,袅袅的蓝色烟雾飘浮在空中,笼罩着房屋,树木,村庄,烟火中弥漫着干菜的清香,米饭的甘美,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家的味道。不知谁家的母亲率先喊出了第一声;“小宝子,回家吃饭了。”于是各家的母亲似乎约好了似的,村子里此起彼伏地响起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有悠长的、短促的、尖细的、苍老的,有时还会有愤怒的、谩骂的,但是不论是什么样的声音,都饱含着母爱,有家的温暖,让人依恋的踏实。

有那么一些日子,黄昏前后这段本该热闹的时间,村里却突然变得沉寂了。不见孩子们的打闹,不闻大人们的喧嚣,可以说是万人空巷——原来是村里一王姓人家新买回了一台收音机。那台收音机是“牡丹”牌的,大小只比一块砖大一些,是上干电池的那种。这个新玩意马上成了全村人的宝贝,被众星捧月般的包围着。而如此吸引大家伙共同关注的原因是为了听评书联播。广播电台播出评书的时间我记得非常清楚,是晚上六点到六点半。收音机就摆在那户人家东屋的窗台上,屋里堆满了人,大人孩子,男男女女,火坑上坐着的,柜子旁倚着的,地上蹲着的都有,大家先前还说说笑笑,插科打诨,但是只要是评书一开播,整个屋子顿时噤若寒蝉,房间里除了流动的烟雾,只回荡着说书人的声音,高亢亮丽、激情洋溢、绘声绘色、生动幽默。袁阔成的《三国演义》,刘兰芳的《杨家将》是我记忆最深的。

父亲一次都没去听过,他也反对我去人家里听评书。他说去人家里,麻麻烦烦,人家不好意思明说,但是做人自己得有自知之明,如果愿意听那就努力赚钱,自己买一台。听起来,父亲讲的确实有道理,后来我也不去了。不知道其他人又坚持了多久,是不是也都顿悟了父亲说的事理,不过村里确实有所改变,有收音机的人家渐渐多了起来,每天人们不但能从中听到评书,掌握历史上的一些知识,还能收听到新闻,从中更多的了解了外面的世界,还有曲艺节目让人捧腹展颜,村子里整天飘荡着欢声笑语。大人孩子聚在一起,开始学唱流行歌曲,谈论国内国外的时事,整个村庄开始走向世界,迎来了歌舞升平的好日子。这些改变都是从那段黄昏前后的日子开始的。

放寒假的日子里,昼短夜长,家里每天只吃两顿饭。大人们能挺得住,但是年少的我,毕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贪吃、容易饿,于是母亲每天晚饭后便在灶膛里扔进几个土豆,用灰烬埋了。等我饿了的时候,用火钳把它们扒出来,充当晚上的宵夜。土豆子表面已经呈灰褐色,尚带着火的温度,用手掰开,丝丝热气袅袅浮出,一股清香沁人心脾,土生土长的东西,只有经过柴火的烧烤,灰土的焐熟,才会呈现出那种原始的美味。这种美食让我从没忘怀,即使后来到了城市工作,每次回家时,都要让母亲特意给我在灶膛里煨上几个,吃的意兴盎然。在漫长的岁月里,这种味道,像基因一样,嵌进我的魂魄,融入我的血脉,随我走遍天南海北却从没有消失,这就是家乡的味道。

黄昏是白天的尾巴,夜晚是黄昏的延续。不知不觉中天色暗淡下来,母亲点上煤油灯,坐在旁边陪伴着我。屋子里灯光微弱,我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写着作业,笔尖摩擦着纸面,发出“沙、沙、沙”的声响,有如蚕食桑叶,一笔一画书写着未来;母亲,不动声色地纳着鞋底,胳膊舒展有度,拉拽着麻绳,麻绳发出簌簌之声,宛如天籁之音,诉说着从前。我和母亲谁都不说话,就这样沿着黄昏的脉络,滑向夜晚的深处,滑向了黎明,滑向了未来。

如今,每天的黄昏仍然依旧,但是儿时的生活却恍如梦中,虽然我曾多次试图努力得去找回那种感觉,但总是徒劳。我知道,随着社会不断发展和进步,时代也发生了华丽的嬗变,逝者如斯,不论我怎么努力,终究是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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