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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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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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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取艳阳天,且教伊少年

有同学在微信朋友圈里晒出了一张老照片,并配发了一句:你能认出这是哪里吗?

我点开后放大了图片,打眼的是一排起嵴的山字形房舍。红瓦的屋顶,纵横的纹路,屋顶上金色的阳光被轻轻弹起,沿着房脊欢快地跳跃着;红砖的墙面,交错的沟槽,墙面上印染着几处泥点污渍,低处有一行粉笔字零落地展开,模糊着结绳记事般的回忆。房舍的前面,挺立着几根粗大黝黑的铁柱,中间架着两根亮银色的铁丝,像两道闪电一样,瞬间照亮了我内心深处那个被遗忘的角落,脑海里弹道发射般闪出了答案:宿舍。我们高中时的宿舍。随即不由得心跳加快,阔别重逢之感油然而生,隔着手机的屏幕都倍感亲切。细细打量着手机上的图片,在亮红的光影里,写满我们那些年太平凡的故事;在斑驳的暗点中,凝结着我们那些年不寻常的际遇。

高中入学的第一天,给我们印象最深的就是这排房子——高一新生的宿舍。当她出现在我们这些肩扛行李、手提生活用品的学生面前时,与前后两栋灰砖灰瓦的宿舍是那样的迥然不同。红砖、红瓦,雪白的墙壁,像是一个初出深闺的少女,皮润肤白,肃然着静如处子的身姿;又宛如一个新嫁的少妇,臊眉羞脸,低垂着未谙世事的媚眼。只是房前屋后一片狼籍,散落着砖头瓦块,存积着烂泥污水,和这新的房舍有些极不协调,像是一袭高贵的长裙,下摆沾染上了一圈尘埃和水渍。当时我们心里对学校充满了感激,觉得把最新最好的宿舍留给新生,是对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少年最大的安慰。等入学几周后,我们才知道,原来高中学制都是两年毕业,可从那年开始改为了三年期满,高二的学生不能参加高考,升级为高三,还需要再念上一年。学校从两个年级增加到了三个年级,原有的学生宿舍不够用,就在暑假期间匆忙建起了这排新的宿舍。新高二和高三的学生开学早,还住在原舍,所以这排宿舍自然而然得就分给了我们这些新同学。这一事实告诉我们,任何事情在没有弄清来龙去脉之前,不要枉自多情,最好随遇而安。

我们班级的男生一共分到两个宿舍。每个宿舍都是一大间,东西走向,里面没有床,是火炕,东北地区典型的大通铺。南北两排,中间留有一个过道,北面的是通铺,我记得住着十一二个人,南面因为靠近门口,所以是半铺,摆开五六个人的行李,那半边留出来,作为学生摆放物品和活动的地方。虽然人多地少,可我们舍基本上都是农村来的孩子,没有太多的物品,大多是换洗衣服一套,鞋一双,叠一叠压在行李下面就可以了。有几名同学带着小箱子,体量也不大,且是实木简易做成,刚好用砖垫起来,摆放在靠墙的位置,上面铺块塑料布,放置我们的洗漱用具。所以倒也没觉得有多么拥挤。那天,我们像布置新房一样,把行李打开,整齐地铺开在炕上,褥子薄厚不一,颜色各异,一条条齐整的像是仲夏里的梯田。我们把玻璃擦了又擦,地面扫了又扫,纤尘不染,清清整整,很有看相,然后一齐站在宿舍的地面上等待老师来检查,脸上洋溢着幸福快乐的笑容。

宿舍是面南背北,窗子开扇特别大,宽敞明亮,阳光也充足,每天的光照时间很长,这些本来都是利好的条件,但是才住了三四天,却让我们吃尽了苦头。因为新建的房舍,地上铺的红砖,墙上抹的白灰,表面上干燥了,可是只要把门窗一关,地里的湿气、墙体里的水汽就蒸发了出来。白天焖得满屋子水汽,夜晚墙上挂着一层水珠,潮湿闷热,宛如水牢一般。我们把情况反映到校长那里,却迟迟没有得到答复,反而被语文李老师知道了,他在课堂上用了孟子的一句“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便轻松地纾困了我们的心障。那段时间我们作文里出现最多的句子就是“脸上挂满了的水珠”。现在想想,不是学校置我们于不顾,在当时的那种条件下,学校也确实解决不了我们遇到的困难,对于我们这些学生来说,只能是克服、忍耐了。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好在我们这些从贫苦人家走出的孩子,并不会特别挑剔生活条件上的好坏,只是一门心思得把学习放在首要位置。那个时候,还没有“内卷”这个词的出现,但是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句话来形容高考,更显得残酷,让人胆寒。虽然同学之间感情真挚,情同手足,但是在学习上争分夺秒、从不相让。每天我们在宿舍的时间很少,除了吃饭、睡觉,大家基本上都是埋头在教室。为了能多挤出一点学习的时间,晚上下了晚自习后,总是提前把第二天的洗漱用水打回来,整齐地摆放在地面上。大家用的都是塑料盆,红的、黄的、 蓝的、绿的……,五颜六色,像一个个微缩版的湖泊。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当你夜半醒来,迷蒙中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微弱的虫鸣,几声慵懒的蛙叫,看见月亮偷偷溜进来,浮踊在一个个彩盆中,静静地漂洗着润洁的身体,挥洒着满屋彩色的月光,水光潋艳,光华流转,倾泻在一张张稚嫩、温顺、平和、幸福的脸上,满铺清梦压星河,竟然觉得是那般岁月静好。

还是说说发生在宿舍里里外外的故事吧。当然,作为周游于校园的学子,除了学习之外,仍然离不开衣食住行的人间烟火。

那是个买东西还没完全脱离凭票的年代。每个学生要把从家里带到学校的粮食和钱交到学校,然后从学校食堂管理员的手中兑换出等额的饭票和钱票。饭票用来买饭,钱票用来打菜。票是塑料版的,质地很好,很结实,即使在冬天也不容易折断。票面五六公分长,三公分左右宽,票面上标注着几两几角的字样。除了文字上的不同,还有颜色上的差别。红的、绿的、黄的、粉的……,时间长了,从颜色上就能知道票的种类和面值,即使有的票表面上的文字已经磨损的模糊不清,也不会弄错。这些饭票、钱票都可以在学校周围的店铺间流通。这是在全国各地都很普遍的现象,每个学校的周围都有一个生态圈,从经济学角度分析,不过是教育潜在价值外溢的一种表象。月初,每个人身上都有厚厚的一沓,花花绿绿的,用橡皮筋捆着,沉甸甸地装在口袋里,每天快到饭点的时刻,偷偷地用手一捏,硬硬的一沓还在,心里就踏实了很多,如果是薄薄的几张,心里有时闪现的是惊喜,有些时候也闪过悲凉。惊喜的肯定是马上要到周末了,可以放假回家;悲凉的是离月末时间还长,本月超支,意味着以后的几天可能要勒紧裤腰过日子了。

宿舍里每天最热闹的时刻就是吃饭的时候。主食以窝头为主,偶尔有几顿小米饭。拳头大的窝头,浅黄色,硬硬的,表层粗粝,难以下咽;小米饭因为不是新米,做出来的饭呈苍白色,口感也不好,味同嚼蜡。菜呢,多数是萝卜汤,伍分钱一勺。一个矮胖的大师傅,身前挂着绿帆布的围裙,油斑汤渍在上面画出山川岛屿,一把铝制大勺,伸进缸里一舀,哗啦一下倾倒在饭盒里,粉的是萝卜绿的是皮,浮在表面或是沉在水底,衬着泛在表面亮汪汪的油滴,倒也别有一番诗情画意,很自然地让人想起徐志摩的诗“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生活本身就是一首诗,生活是自然的一副画。

有的人在路上边走边吃,迈着四方步,穿梭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泰然自若、旁若无人,大有魏晋之风。更多的人聚集在宿舍用餐。一群人一手托着黑乎乎的铝饭盒,一手拿着锃亮的不锈钢勺,一边吃一边唠,花边趣事、家国情怀、国际风云等等无所不谈,说的滔滔不绝,吃的津津有味,笑声此起彼伏,勺子把饭盒碰撞的叮当作响,简直就是一幕露天的话剧,配着自然合奏的一首交响曲。如果谁周末回家带来了自制咸菜,那就给全舍人带来了福利,熟的咸菜条、红的辣椒酱,即使是清水腌制的葱叶子,大家也都愿意分享。生活中,不论是酸咸苦辣,总得有点滋味,日子才过得不寂寞,才是人间烟火的样子。

吃着吃着,你会发现有一个小黑点浮在水面上,定睛细看,是米虫的小脑袋,连着一条乳白色的躯体,像一只皮划艇一样轻轻荡漾着。谁都不会惊悚失色、虚张声势,只是用勺子轻轻一撇,随手一巅,甩落尘埃,就像是饭汤中飘进一片草叶一样简单。

最幸福的日子是周二和周五这两天。因为这两天是学校定期给学生改善伙食的时间,都是在中午,每个人定量三个馒头。当然不是白吃,也得凭饭票购买,不过那时白面都难得一见,每个馒头二两饭票还是很便宜。馒头显然用的不是上好的面粉,灰白色,可暄腾腾的,麦粒的香味总也藏不住,扑腾扑腾得溢出来,整个校园都弥漫着香喷喷的气味,让上课的我们一个个涎水直流,口舌生津。这时候一些头脑灵活的同学就动起了心思,和打饭的大师傅说好话,和管理员拉关系,总之是无所不用其极,目的就是能多买一份馒头。即便如此,能得到实惠的人也屈指可数。因为那时候的白面,是细粮,是国家定量供应的食品。有一次,郭同学看见程同学吃完之后仍然咂嘴舔舌,就问他,你还能吃几个?程同学说,你再买几个我就能吃几个。郭同学说,说话算数,如果你能把我买来的都吃下去,算你白吃,我不用你掏钱。程同学说好。郭同学出去一会儿,没想到他真的抱回尖尖的一饭盒,数了数,整整十个。更没想到的是,程同学居然真的都吃了下去,加上他先吃的三个,那顿饭他一次吃下了十三个馒头。看着他撑的猫不下腰,我们都替他很担心,可他笑嘻嘻得幽了一默:这都小意思。程同学个子瘦高,戴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我们真没想到他单薄的身体就有这么大的容量,据他自己后来说,后面三天他都没有吃饭。

当然这样的生活,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下来的。在高二的时候,班级还转来一名男同学,是市里来的,叫什么名字,早已经不记得了。或许是初来乍到,他在班级和宿舍,基本上不和其他人交流。只记得来了不到一个周,他家里就给他送来了一大包的方便面。每天我们捏着窝头使劲下咽的时候,他抱着饭盒吸溜吸溜的吃泡面,那浓浓的味道蹿进我们每个人的鼻孔,刺激着我们每个人的味蕾,不停地吞咽着口水。他在我们班级呆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转走了,他好像是习武,因为每天他和我们一样的早起,但是我们进的是教室,他去的是操场,他曾经给我展示过,把腿一抬,手稍一扶,“蹭”的一下脚便能蹬在头顶上。

 三

高一时的班主任姓董,教我们物理,属于学究型。为人不善言辞,木讷,个子不高,体格健壮,走路时大步流星,总是急匆匆的样子,身体里仿佛积聚着巨大能量。他待学生和蔼可亲,很少批评我们。发现有的同学做了违纪的事情,没等学生开口认错,他先脸红了。记得有一次,我和一名同学在课间操时打闹,也没有多大动作,就是两个人撕扯了几下,不巧被政教主任撞见,当即喝令我俩跟随他到了董老师的办公室。他端着一本正经的领导架子,板着政教主任惯有的面孔,和董老师说你们班这俩学生打架,一定要严肃处理。董老师满口答应着,等主任走了之后,董老师才问我们说,你俩打什么架啊?我俩赶紧解释说没有没有,就是闹着玩撕扯了两下。董老师听了点着头说,我觉得也不应该吗。说完便挥了下手把我俩撵出办公室。董老师对我们不严厉,但是我们却很听他的话,除了喜欢,更多的是尊重。记得他家住在另外的一个镇上,离学校有十多里地的路程,每天绮自行车往返,连中午也不例外。后来消息灵通的同学透露,董老师在家里是“妻管严”,于是大家恍然大悟说,原来如此,所以他板书时都是被压迫的样子。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董老师在板书时非常有特点,他总是将自己尽量贴着黑板,左手下垂,紧贴在身体外侧,脑袋向右倾斜着,贴在奋力向上举起右手臂上,俨然一只爬墙的大壁虎。

如果谁不学习,那就令他很愤怒了,而且做出的处罚让人匪夷所思。有一次,一个同学上课时看课外书,是一本杂志,十六开本,铜版纸的封面,花花绿绿的,被他发现了。他一把从那个同学手里夺过来,翻了几下,然后高举过头顶,大声说,上课不听讲,看闲书,你们猜他看什么呢?我们都直着脖子听下文,他板着个脸字正腔圆一字一顿地说,征婚广告。教室里“哄”的一声笑翻了天。那个年代,谈恋爱还是个难以启齿的话题。可他没笑,说了一句“真是没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那时候最讨厌冬天时的早操,尤其是外面寒风呼啸、滴水成冰的天气。有一阵子,我们班早操出勤的人数总是不全,每天总会有一俩个缺席的。有一天早自习的时候,整个教室鸦雀无声,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学习呢,就听见教室的板门被“哐”的一声踢开了,紧接着董老师裹着一阵冷风冲了进来。他阴沉着脸,气鼓鼓的,把怀里抱着的一堆衣服重重地墩在讲桌上说,你们看啊,这是谁和谁的衣服,都什么时候了,还赖在被窝里,今天上午就放在这里,你们谁都不能动啊。真是没心。“真是没心”是董老师最常说的一句话。

那天,天气非常冷,还下了一点小雪,我们的教室和宿舍就隔着一个篮球场,隔着窗子望出去,冷风像一个恶作剧的流浪汉,吹着口哨,在篮球场上追着落雪四处乱跑,把雪片撵的在墙边罚站似的列成一条条。当我们中午回到宿舍的时候,那俩个同学正围着被子倚着墙沉默着,宛如俩个坐禅的老僧。每个人换洗衣服就少,更何况是寒冬腊月,棉衣一个人就只有一套。

高中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当时很多人含泪调侃说是“做鸟兽散”。工作之初,通信不发达,交通不方便,加之改革大潮汹涌,风云际会,每个人都忙着各展神通,很多同学渐渐失去了联系,淡出了视野甚至是记忆,也没有了董老师的信息,甚是想念。

前些年,在吕中华同学的努力下,我们班级建立了微信群,并找到了所有同学的信息,同学之间恢复了彼此之间的联系,虽然很少面对面交流,更多的是隔着手机的屏幕对话,你一言我一语,看似轻描淡写,却是撩魂招魄的情义。可叹有几位同学已经离世,唏嘘之后,才知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无常,也是人世间生活中的日常。

物事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其中的一位,是我前面说的郭同学。当时他是我们班内家庭条件最好的,父亲是工商局的领导。他父亲我们很多人都见过,经常在周末来接郭同学。个子不高,圆盘大脸,胖胖的,尤其是挺起的肚子,把制服撑的向前凸起,像是怀胎八月。他高昂着头,目不斜视,笃定地走在我们仰慕的目光中。那时郭同学和我们最大的不同是目标明确,高中毕业后可以直接入职他父亲的单位,他来学校不是学习的,除了要一纸高中文凭之外,更重要的是不到参加工作的年龄,需要一个地方寄养而已。我记忆最深的是有一天下了晚自习,回到宿舍后,郭同学异常兴奋,满面红光,两只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和我们每个人亲自报告着他的好消息:今天晚上我一下子记住了三个英语单词。骄傲的样子溢于言表。他毕业后就进了工商局成为了一名正式的职工,而且不久就成了一个部门的小领导。可在前几年,听说得了一种很厉害的病,过早地离开了。即使这样的一个同学,生活中也有窘迫的时候。每个月的月末,他就会蹲在宿舍的地上,从大铺的灶膛里往外扒烟头,拧掉一个个过滤嘴,然后把剩下的烟丝拢在一张条形纸上卷烟抽。

另外的一位同学姓葛,算是我们中家庭条件比较差的同学。他是高三那年插班到我们班级的,但是这之前和我们很多人也都熟悉。他是上一届的学生,因为第一年高考失利,但是执意求学,校长念其努力,破例收下他并把他安排在我们班级。我对葛同学的印象颇深,大概因为我们家境相同,所以很容易产生共情吧。即使现在已经三十多年没见过他,但是只要是一说起这个名字,他黑瘦的影子就在我的脑海中游弋。黑红的脸膛,不均匀地散布着一些小坑——麻点;花白的头发零乱着,显得异常的沧桑。他很少言语,每天都在学习或是走在去学习的路上。我们都叫他“lg”,也就是常用对数的符号,只要是听见我们一喊,他就会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扑闪着,笑眯眯的等着我们说下一句话。老葛连续补了几年都没能考上,最后无奈回到老家务农。结婚后为了让家庭生活好一些,农闲时节便去小煤矿下井挖煤,没想到一场井下事故,让他没能再睁开眼睛看看世界。

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命运并不会眷顾清贫,无常也不会躲避富贵。如果硬要说有区分的话,那可能就是一个离世时很安详,保持着最后的尊严,一个罹难时很惊恐,留在人间一个血肉模糊的模样。但最后的结局都是殊途同归,我们能做到的只有祈祷和希望,对于逝者,祈祷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安然无恙,对于生者,希望能珍爱生命的可贵,享受生活快乐。

如果说那三年,有什么记忆犹深的切身经历,那打饭怕是最深刻的桥段之一吧。那时候,母校每个年级都是两个班,一文一理,所以开饭时只有两个窗口,一男一女。每到打饭的时刻,这里就成了全校最热闹也是竞争最激烈的地方。开饭的铃声一响,两个打饭的窗口很快就像是下雨前的蚂蚁洞口,聚集了黑压压的一堆。一个不大的窗口被围的里三层外三层,没打到饭的,把饭盒举过头顶,倾斜着身子,脚下用力,使劲得往里挤,打到饭的,努力寻找缝隙,左右抖动着身子,使劲得向外挤。“挤”是一种技巧,靠的不是蛮力,身体紧紧贴住靠近窗口的墙面,集中精力,蓄势待发,等打完饭的人往外一挤,窗口那就会出现一个空隙,就像是湖底出现了漏洞,水面立刻形成漏斗一样,你周围的压力会自然把你向空隙处挤压,所以你只要是稍一用力,很快就会挤到打饭的窗口。但是个子矮的同学,需要两到三个人配合,一个人挤进去,打到了饭,还需要有人在外面接应,把饭盒先递出来,如果一个人拿着饭盒向外挤,很容易翻车,饭粒菜汤撒的到处都是,不但自己吃不上饭,还会引发战争。那些年,“挤”是社会上存在的最普遍的现象,如果那些年做使用频率最高的汉字统计的话,我想“挤”字一定连续排在榜首。《管子·牧民》中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在物质匮乏、机会鲜少的年代,人们心里充满着恐慌的情绪,只要是哪里一出现机会,立刻激发了人们内心“抢”的意识。那三年,我学到的最实用的社会技能就是“挤”,即使在参加工作之后也很受益。比如每次回老家,都需要挤车。那些年,交通还不发达,人们出行近路的靠两条腿,远处的就主要靠汽车和火车了。但是由于运力不足,所以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人满为患的状态,犹如前些年春运时一样的壮观。从县城到我们老家,每天就是两个固定班次,上下午各一趟,而每一个班次,从始发站开始,乘客就差不多满满当当,所以在中途的站点,几乎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置换,如果有下车的人,车才会停,乘客才有机会搭车,如果挤不上去,你只能是望车兴叹了。

在高二的时候,有过那么一段时间,社会上流行金庸、梁羽生、古龙热,许多同学开始沉溺于武侠小说中,几乎欲罢不能。郭靖的单纯刚直,蓉儿的聪明伶俐,大唐游侠的豪气冲天,陆小凤的风流倜傥,楚留香的优雅冷静,人物个性鲜活、故事情节跌宕,让人爱不释手,寝食难安。那一阵子,每个宿舍都会有人夜不能寐,达旦通宵。半支蜡烛,粘在墙上,用被子轻轻遮拢,掩住烛光,屏气敛息,心无旁骛,因为蜡烛燃烧的不彻底,在墙壁上熏出一道道的黑杠,刺鼻的蜡油呛的人涕泗横流,也丝毫不影响那份热情。

更吊诡的是在男生中还掀起了习武练功的热潮。那几年,书店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的都是各种气功、武术、密笈之类的书籍,点燃了年轻人冲天的豪气。似乎一技在身,便可独步江湖,一幅睥睨万物,舍我其谁之气势。当然操场是最佳的练功场所了。天光还未破晓,幽邃的夜空中,几点寒星伴着一弯残月,视线刚能劈开眼前几米的距离,操场上已经是人影幢幢。冲拳劈腿,闪展腾挪,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偌大的操场听不见人语,只有偶尔传出的“啪啪”的击掌声和“蓬蓬”的跺地声。我那时也未能免俗,练了几个月功,还颇有收获,鲤鱼打挺、蛟龙摆尾的招式那时都已经炉火纯青。身体平躺在地上,双腿一抬一绷,上身一挺,啪的一下便站起在地上,干净利落,都是靠腰腹的力量。还练过几天气功,清晨起来,在学校的院墙下找一处地方,无人、寂静,伴着一堵砖墙,双膝禅坐,眼鼻一线,松静相辅,呼吸自然,排除杂念,意守丹田。但是练了一段时间后,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便不了了之。

这种热闹的场面一直持续到高二结束,随着高三的开学,学习任务加重,每个人又都直面着升学这种实实在在的压力,大家才又收心入腹,步入正轨了。

书生意气,冲动易燃也脆弱。

当然最值得记忆的当属高考之前的那几天。虽然班级里已悄悄弥漫着悲伤的气氛,但是仍然挡不住悲伤时刻来临前的最后狂欢。大家都买了毕业纪念册,彼此交换着写留言,无比珍惜和留恋着最后这几天的时光。那时刻,每个人才真正感受到了人生一世,相逢是缘,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同铺眠那真实而夸张的情感。平时心生爱慕的,会大胆地表白和倾诉,往日心存芥蒂的,更是一笑泯恩仇。大家心里都明白,毕业之后,许多人转身便可能相忘于江湖,但是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能否认人生的轨迹上彼此有过的这一段,我到现在也认为,高中时期,是所有人生的经历中,最至真、至善、至美、至纯的那一段。

毕业前夕,还有一件最有意义的事情——拍照。那时候,拍照对于普通人来说,还是一件很奢侈的消费,只有在重大事件或是极有意义的时刻,才会拍照留念。那时拍一张照片的价格不斐,班级同学讲下来的批发价每张四毛,这差不多是在学校食堂里打一份菜的钱。但是没有人在这上面精打细算,除了自己省吃俭用之外,父母也通情达理,额外地增加了一些补助。学校呢更是善解学生的心意,那几天的纪律也是松驰有度,弹性掌握。所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大家便一起约了照相师傅,到各处取景拍照。单身照,合影,每个人都把自己打扮的光鲜亮丽,每个人都尽可能的让自己展现出最好的精神状态。与其说是每个人都想留下自己最好的形象,不如说是每个人都想珍藏那个时段,那段阳光一样美好青春,那个鲜花一样的年纪。想来同学朋友圈里晒出的这张照片,大概就是那时候拍下来的吧。

想一想,在滚滚不息的时间长河里,那是最铿锵的一段岁月。

同窗之情,古今共谈。

毕业三十多年后,我们这些失散多年的同学又找到了彼此,相互取得了联系,大家在慨叹“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之余,践行着“来日方长,后会有期”。打开岁月的帧简,记忆如潮汐一般汹涌而来,我们在漫水的沙滩上,捡拾记忆中点点滴滴的碎片,犹如在海滩上的孩童突然发现美丽的贝壳一样欢喜。我们在灵魂的悸颤中发现,那段经历就像是雕刻在时光长廊中的壁画一样,虽然被历史的浮尘蒙蔽,只需随手一抹,仍然是那样熠熠生辉,光彩夺目,让我们为之为之欢笑、为之哭泣、为之忧伤、为之痴情。虽然现在每个人的发展各不相同,但都有自己的一方天地。有在商业领域蒸蒸日上的翘楚,有在政府部门仕途通达的要员,也有在社会底层默默无闻的普通劳动者,但是大家聚会的时候,却没有丝毫的生疏感,只会在欢声笑语中去体会这些身边的人,他们前世与我同船,今世与我为友,深藏一束岁月的情怀,绽放一份生命的璀璨。

时光真好,岁月虽然有些斑驳,但是能让一些东西变得欲加醇厚,也让一些东西变得欲加光鲜。当我们在社会上厌倦了互相吹捧的浮名,看透了在人际交往中的功利之后,才发现高中这个时段,是我们曾经努力想逃离现在又试图最想回去的地方。

如今我抱着淡淡皆空的心态回望,如果这段时光能让我重新来过的话,我还会选择这样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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