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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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上，那片桃梨林，又在十里花海中春风得意了，欢歌笑语撒满一地，洋溢在广袤的天地间，汇成大江大湖。花香，相互碰撞，相互融合，尔后又成群结队地奔赴而去。你逮不住，唤不回。它像个贪玩的孩子，忘了回家。
这片桃梨林并不大，绝无铺天盖地遮天蔽日的恢宏气势。但是，你走近了它，就一定会被深深吸引。
春三月，是人间芳菲争奇斗艳互不相让的季节。东风起，阳光柔，刹那间，五颜六色便占据了世界的各个角落，你无法回避它们上演的精彩纷呈。眼睛，毛发，肌肤，心情 …… 各种感官都深受其染，沾满它们活泼跃动的青春气息。当然，这片桃梨林，也开启它的秀美之旅了。
每年这个时候，父亲都要带我们去桃梨林里赏花。摘一两朵粉嘟嘟的桃花凑近鼻尖，使劲嗅嗅，那香气便经由鼻孔涌入心肺，整个人通体舒畅，精神亢奋，像灌了醉心的蜜。一朵朵桃花或是若雪的梨花，在枝条上仰起烂漫的小脸，让你亲近、抚摸，等着你用人类的气息去感染，去温暖，去融合它们的气息。
每一根或粗或细的长枝短条上，都簇拥着粉红或是雪白的花朵，它们在那里挤呀挤，闹呀闹，嫌春来迟，空隙小。你侧耳倾听，似有银铃般的笑声，此刻正溜过你酥酥痒痒的耳际呢。
我们陡然间就兴奋起来了，奔跑追逐，像桃花梨花一样，在春天的林子里打闹。被触碰到的花仙子们，经不住我们的熙攘欢笑，从枝头径直落下，伏在我们的身上、头上，仿佛为我们戴上了胜利的花环。
每每这时，父亲总是蹲在一旁微笑着，任由我们兄妹几人疯疯傻傻，吵闹不休。任由我们如萌发不久的春草般稚嫩的声音，在林子中穿梭、激荡。它钻出桃树、梨树的缝隙，在橙黄或是碧绿的原野上纵横驰骋。
放晚学后，同村的几个屁孩，直接扔掉书包，从各家的圈棚里牵出牛，奔向桃梨林。四五月里，正是桃梨林旁青草蔓延泛滥之际。牛在那儿低头吃草。柔柔嫩嫩的青草被它的长舌卷进口中，鼻腔里还不时发出粗重的气息。一副很悠然自得的样子。此时，你根本不用担心它会跑开，去糟蹋谁家地里的庄稼。
放跑牛后，我们就在林子中撒起欢来。嬉笑，打闹。跃一跃，随手摘个满身绒毛的小桃子，在褂子上擦几擦，放进嘴里。一股酸涩之味顿时遍布全身。赶紧吐掉，还连忙几个呸呸呸，似乎要把这酸涩味吐个干净。那个个龇牙咧嘴的熊样，有说不出的滑稽。
但小孩就是小孩，我们不会死心的，仍旧丢掉桃子去尝梨子。葫芦一样的小梨子挂满了枝头，个个精神抖擞，好似在演奏一曲春天的赞歌。狗娃和阿猪迫不及待，率先垂范，摘下一个小梨宝就往嘴里扔。但他们扔得快，吐得也快。两人不约而同伸出舌头，以手当扇，在嘴边扇风。
我们剩余几人哈哈大笑不止。尤其我，一边俯身狂笑，一边手指他俩，眼泪都禁不住流了出来。
父母对我们是相当宽容的。太阳早已回了家，可我们还在牵着牛，披着一身皎洁的月光往回走。一路上，我们谈了许多有关桃梨林子的趣事。我们伸出小指头，约定明天再见。
可是，世间之事有时变化得竟那么快，令我们有些措手不及。
一天，母亲说，以后绝不允许再去桃梨林子里放牛！我不解，询问其故。母亲说，前些日子，有个姑娘因恋爱不成，吊死在那里。我吓得吐出了舌头，有些毛骨悚然。但是，我们的心依旧是自由飞翔的，依旧每晚在梦中彼此于林中相会。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们期待并畅想着来年牧童晚归的动人情景。可是，村子里却接二连三地出事，许多老人莫名其妙地死去，过后又都安葬在这片桃梨林里。
有人说，这片林子有邪气，不祥，于村子不利，须废掉。于是乎，三下五除二，这片不知成长了多少年的林子，一夜间夷为平地，不复存在了。我和狗娃、阿猪几人远远地仇视着这帮土匪，眼里喷出火，流着泪。
我们竭力回想着每年秋天家家户户分得满满一竹篮子软桃、硬桃的场景。大小不一的黄梨青梨子，躺在自家的泥土地上，等待你去挑选、解馋，是多么诱人，多么激动人心啊！可现在，一切都已成空。
于是，每日放晚学后，我们照例牵出牛去往田野。但，只能立在远处，怔怔地遥望着那片曾经的桃梨林子发呆。昔日的林子，如今只剩下根根凸起的枯朽的树桩，在晚风中寂寞。荒塚与新茔，在那里狰狞着瘆人的面孔。
春去春又回。又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季节，我领着孩子由外地回来。但眼前的风物与记忆深处的家乡相去甚远，很难再觅到昔日的影子。一切都是新的，房屋，水流，田野，道路，亲切又陌生的面孔。但那些曾经熟悉透了的身影，却不知哪里去了。走着，走着，他们可能就走丢了。
有热心之人手指村子东南角，催促我：快看，那里有一片林子。果不其然，在旧日的废墟上，又长出一片桃梨林来。据说，新一代的村民们解放思想，革新旧念，为了绿化美化家乡，种出了这片茂盛的树林。眼下，桃梨花开正盛，火红与雪白夹杂，相互映衬，俨然共同妆点了这个温馨又烂漫的春天。
我有些高兴与欣慰，但这种心情和感觉很快就消失殆尽，继之而起的是胸中涌起了一股酸楚。眼前这片林子，还是过去的林子吗？我们放过的老牛在哪？狗娃，阿猪，他们又在哪儿？
孩子要去桃梨林子看看，我颇感为难。不去，扫孩子的兴。去吧，眼下这面目全非的林子能承载我的过去，我童年的全部记忆吗？包括我的欢乐，还有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
但愿眼前的这片新林子，能成为沟通两代人的桥梁，记住过去、现在和未来。
迩来又见桃与梨，交开红白如争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