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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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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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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起步:1500米

有句名言:人生没有“如果”。——但是,如果有了——前十年,或前八年、六年、一年,甚至半年,爷爷把那段大约1500米的路,也不当回事。可就像爷爷老家的俗话说的那样,“五年,六月,七日,八时”:人到了五十,一年不如一年;到了六十,一月不如一月;七十岁后,一日不如一日;到八十岁呢,就一个时辰不如一个时辰。现在的爷爷,面对那段路,心里就很怯仗。

我这是在还债啊。就像小时玩猜谜游戏,握起两个拳头,往一个里头藏颗石子,然后在胸前交叉地转圈儿挥舞了,念叨道:公鸡头、母鸡头,不在这头在那头。随即放平手臂,诡秘地问小伙伴,你猜在哪头?爷爷说,那石子就像应该干的一件事,它总在那里。你此一时没干,就得彼一时干;前半辈子没干,就得后半辈子干。他还记得,有篇科普文章说,决定哺乳动物寿命的,是养育两个“下一代”,即养育自己的儿女,和儿女的儿女。因而,人活一世,原本就有看管孙辈的职责,那叫使命。比如,他的爷爷,就照看了小时的他。晚上让他睡在他的身边,每天早上都要从枕头上揽起他的头,对着故意儿耍赖,紧闭眼睛,想继续入睡做美梦的他,念念有词: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一日之计在于晨;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但他却在应该照看孙辈的时候,没孙辈可照看;拖延到年老身衰,不该照看孙辈,该安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孙辈却来了,必须照看。其原因呢,盖如老家农村的一句俗话:没有儿子,把孙子给耽搁了。——倒不是没有儿子,而是迟到了好多年。在迟到的那些年里,他整天忙着贴标语、发传单,大会小会地宣讲 “晚婚晚育好”,直到脸上不长青春痘了,才勉强答应三番五次撮合的同事,和现在的老婆见了见面,谈婚论嫁,至中年尾巴,方才生出个儿子。

到儿子该婚娶时,他当年的理念和执着,已渗透进了儿子的血脉。他笑微微地讥讽他,“你看现在,谁30岁前结婚?!”

爷爷欲说还休,无可如何,只有等,眼睁睁等得儿子将近30,超过30,31、32,33……他的眼里要滴血了,儿子才总算是喜结了良缘。他和老伴的眉头刚刚舒展,随即又紧锁:小两口夫唱妇随,紧紧抓住青春的尾巴,一边时不我待地国内国外旅游,一边编织出各种各样时尚科学的“备孕”理由,糊弄敷衍爷爷对新生命的期盼。

直到爷爷的高中同学,大多数的儿子女子都有了儿子女子,儿子女子又有了儿子女子,当起了曾爷爷,他才猛然想起,自己当年跟着爷爷进山打柴,腰里别把弯镰,手里提条牛皮绳,眼儿不错地盯着爷爷别在后腰带的红铜旱烟锅,吃力地跨着大步,力争每一步,都踏在爷爷的脚窝里。可他现在的身后,有谁追随呢,谁在踩踏他的脚窝?他的生命,作为一个生态系统,已经失去了平衡与和谐,即将中断。也许,这都因我当年语重心长教导人家新婚夫妇:间隔个三五年,再要孩子有啥不可以?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是报应啊!爷爷暗地里,常常不出声儿地自怨自艾。不知亲家公和亲家母咋就听见了,转达给了儿媳。没多久,儿媳红着脸,让婆婆去看她的孕棒,随后,剖腹产下了脸儿红扑扑毛绒绒的小桃花。

爷爷小时,常听女人们叹息,咋把娃能磨大吗?!奇怪那个“磨”字是啥意思。有儿子后,他并未尝出,到小桃花,这才咂摸出来了一些儿味儿。总而结之为:①那是磨难,是吃苦受累,筋疲力尽,还有些儿“玉汝于成”;②那是磨合,是一扇石磨,压在父母的身上碾磨,辗磨得没了棱角,没了脾气,心甘情愿,逆来顺受。

爷爷和奶奶和爸爸和妈妈,将小桃花“磨”到不用尿不湿时,渐渐难以招架了,左支右绌,手忙脚乱。小桃花对世界的好奇,对精神食粮的渴求,见天日涨,突飞猛进,全家四个成年人,很快被折腾得头晕眼花,精疲力竭,异口同声,该送她进幼儿园。教育幼儿可是个专业,就得交给专业的人——幼儿教师——去干。

爷爷自从会念儿歌“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走路不用腿,犁地不用牛”,就知道,城里的娃,到那时,都能先进托儿所,后进幼儿园,再之后长大,进入共产主义社会。

可现在,“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走路不用腿,犁地不用牛”,早已不成了问题——甚至成了问题,是了灾祸——但在北京城,要给小桃花找个托儿所,却比寻觅凤毛麟角,还要艰难。幼儿园倒是不少。小区周围就有好几家,对面的一个还属公办、普惠制的,设施齐全,收费低廉,但均须年满三周岁。别说小桃花差一个月二十一天,就是差一天或几个小时几分钟,都不够格。退而求其次,倒是可以找到几家幼托或托管单位,却均为民营,收费高的令人咋舌。爷爷忿忿然之余,暗自跃跃欲试:回老家招几个勤快的女子娃,高中毕业的一抓一大把,稍稍培训下,当个幼儿教师绰绰有余;再招些炊事员、保洁员、保安,租两层楼房,办起家小小的托儿所,手到擒拿。既救了政府想办却急忙办不到的急,又给家乡的女娃和乡亲们开辟了一条就业途径,一举几得,除了积福行善,还能使自己延年益寿。

想得爷爷激情澎湃,但睁开了眼睛面对现实,还得靠儿子。只见儿子拿着手机,接连搜索、咨询了好几天,又开车和儿媳去察看,俩人最终定了这家设在小区里的幼儿园,不但属普惠制的,收费较低,而且愿意接受未满三周岁的小桃花。

幸甚,幸甚,但却有一样:离得远;非常非常的远,用乡音土话说,远得太太!

当然,再远也远不过“万里长征”。从幼儿园门口走出小区大门,百十米,再沿车流滚滚的十六车道向西约1200米,上10+16+16个台阶约50米,经过街桥百十米,下16+16+10个台阶约50米,总共大约1500米,至桥下公交站牌旁的深红色条椅,即告完事。虽然还要再绕个大弯,走7站路,而且所有的公交车司机好像都不会驾驶,动的突然,停的突然,每一突然,乘客三颠,却终究人身安全。下车后到小区,再走百十米,就进门大吉了。——爷爷不说回家,他们的家不在这里,而在他出生、祖祖辈辈出生的地方。

至于每天早上送小桃花,用不着爷爷操心,那是儿子的事。儿子上班时开车,顺路送去。爷爷只需抱着小桃花坐在后座,轻松地教唱唐诗。

好了,爷爷现在每天下午4点50,接到小桃花后,便迎面而对了一条“大河”:宽十六车道,八条向西,八条往东。

“河”道里轮胎驶过柏油路面的摩擦声,车身冲破空气阻力的奔腾声,车头发动机叶轮的飞转声, “呜”,“嘶”,“嗡”、“轰”,每一种都拖曳为一条线,无数条缠扭在一起,如风,似浪,波涛滚滚。爷爷要和小桃花说话,须猫腰低头,对着她的双眸,一字一顿;小桃花则要掂起脚尖,拽了爷爷的耳朵,冲着他的耳朵眼儿,脆脆地喊。那一刻,爷爷在舒服地享受那两只拽他的小手儿,软软绵绵肉肉时,心里很是生疼:我可怜的小桃花!

他小时放学,出校门走在弯弯的田间小路上,听到的是风吹树叶的哗哗声,麦穗或苞谷叶撞击摩擦的沙沙声,草丛中虫子飞溅的刷刷声,蚯蚓在泥土里吟唱的悠长吱吱声,蛤蟆在河滩快活呼唤的嘎嘎声……那个放学的 “放”,真是恰到好处,精微绝妙,释放,解放,开放,绽放,奔放……

不知小桃花现在,那耳膜、听神经和听觉中枢,会受到多大的损害,遗存下多少隐患。三十六计走为上。他得赶紧引了小桃花,沿“河”岸向西,朝过街桥奔去。

可是,且慢,他俩的面前,还横着三道封锁线呢。第一道是进出幼儿园小区大门的柏油车道。第二道在十数米后,是另一家小区进出大门的车道。再间隔百余米,是第三道,从一家中学的后门,伸出来两条车道。这三道封锁线6条柏油车道的这头或那头,常常会悄没声儿地滑进或滑出小轿车、小货车、三轮车、电动车、自行车。又因那大“河”里的车轮滚滚,应在慢车道行驶的电动车和自行车,便都转移上了人行道,顺行或逆行,宛若一枚枚不规则浮游的水雷。而小桃花呢,却又几乎没一步是作匀速运动,总在蹦蹦跳跳,东拐西窜。

这就须紧紧抓住她,控制住她。但小桃花那肯!?

她正率性、随意,热爱自由和浪荡。小桃花一把推开爷爷的抓她的手,坚定而决绝,那力道,还真不小。爷爷笑了,再去抓,这次加了些劲儿,但她十分的狡黠,不几下,又将手掌从爷爷的手心甩脱。急了的爷爷换了个方式,从抓手掌改为抓手腕。这下,不论小桃花咋挣扎、咋甩摆,都被爷爷牢牢地控制着。哈哈,孙悟空还能逃出如来佛的掌心?!爷爷笑道。

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哪。稍有懈怠,小桃花就有可能被撞了碰了。若真被碰了撞了,有谁会注意这山呼海啸间,一朵拍上岸的小小浪花?爷爷想也不用想,就能体会到那句人生格言:“穷”在街头无人问。那“穷”不是兜里没有人民币,手机微信的钱包里没有零钱,而是举目无亲。不像在老家,随时随地,都能得到乡亲、朋友、同学、同事、熟人以及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的帮助、同情、怜悯、声援,而在这儿,他除了认识儿子、儿媳、老婆、小桃花,还和谁能搭上腔呢?一开口,每个字都被老家的乡音“醋熘”了,怪诞、别扭,多歧义,没说几句,对方满脸的狐疑,自己满面的红晕,赶紧闭上嘴,沉默是金罢了。

好在爷爷现在有个小桃花,又有小桃花来上幼儿园。他便在这儿,交了三个新朋友。他们和他一样,也是来接小孙子或小孙女的。都只怕误了点,提前半小时来到。四张脸便在门口,你对着我,我看着你,由不得地寒暄了,问好,按属相年庚论了排行。爷爷是老大;老二自黑龙江来,曾是兵团战士;老三典型的山东红脸大汉,复退军人;当农民的河南人最小,刚过六十,属老四。几番闲聊,就都有了同在异乡为异客,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同声相求,同气相通。老家总是闲聊热议的起点和终点。这一个惆怅老屋院子,长满了荒草。那一个便随声附和,亲手栽种的牡丹、芍药,不得已送了人。第三者忙劝诫宽慰,咱们哪,现在是一边泡澡一边看表,幸福一秒是一秒……

但很是可惜,他们仨和爷爷均不同路,爷爷只有靠自己。爷爷记得苏联有部电影,那名字就是格言:《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使爷爷懂得,越在大都市,越要靠自己。他一边抓紧小桃花,一边吓唬她,你再乱跑,碰撞上车或人,就没了。小桃花说,没了是啥?爷爷说,没了就是头上身上破了口子,疼,流血,要去医院,吃药,打针。小桃花忙说,我不要吃药、打针。爷爷说,那你就别乱跑。

小桃花便听话,不乱跑了,但老老实实走着走着,会忽然转身,双手抱了爷爷的腿,叫道,爷爷休息下,抱抱我。爷爷告饶道,怎么让我休息是抱抱你?爷爷抱不了,腰疼。小桃花蚊子似的“嗯”一下,双腿一蜷,黏糖样地粘在爷爷腿上。爷爷只好抱起她,走三五步便如抱着座山,脚下编起了蒜辫,东一下西一下,低一下高一下,太阳穴憋涨,大口喘气。他只得认输、偷懒,慢慢蹲下,让小桃花的双脚着地。

渐渐的,小桃花觉出了不过瘾。她不要爷爷抱了,她绕到爷爷身后,拉了他的衣襟,使劲地拽。拽得爷爷蹲下了,她便小声嬉笑着,向上一跃,爬在了爷爷背上。爷爷勉强慢慢地站起,便听小桃花一阵尖叫,好好玩!爷爷加油!加了油的爷爷很快站起了,但往下放的时候,爷爷的腰、腿,还有整个骨盆,都僵着硬着,他尽量、尽量……忽地,仰面倒了,赶紧双手后撑——小桃花呢?小桃花呢?爷爷慌忙侧目去看,她倒安然无恙,站在一边,咯儿格儿笑得正欢。

爷爷苦笑着,好悬啊!假若他真的甩了个四蹄朝天,那可咋办?他想啊想,忽然想到了驯兽师。他们都是以美味做饵料,驯服鹰犬的。小桃花恰好是个大肚皮,吃货。他便到超市和便利店去买小桃花爱吃的各种零嘴儿,奶酪棒啊、山楂汉堡啊、小馒头啊、动物饼干啊、锅巴啊、蜜橘啊、各种果冻啊,等等等等。每次去接时,分门别类,鼓鼓囊囊,藏在羽绒服和大衣里外的大小兜里。每当小桃花纠缠了要抱要背,他便嘴里“当当当当——当!”哼出宏大的音乐序曲,耍戏法似地掏出一个零嘴儿。小桃花即刻两眼放光,跳着脚说,我要我要!把抱和背扔到爪哇国去了。

这一招还可用在小桃花晃晃荡荡地去踩绿化带沿子,或者下蹲不动,专心致志地看蚂蚁搬家,采摘树叶花瓣。爷爷便摸出一个零嘴儿,叫道,你看奖励!——到过街桥上,——到公交站旁……

想要得到奖励的小桃花,便看爷爷猫起了腰,前腿蹬,后腿弓,笑呵呵地说,咱们比比谁是第一。一二——“三”字还未出口,小桃花已箭似地冲了出去。鞋底一闪一闪倏忽朝天,宛若飞奔的马蹄翻转。爷爷撒脚的追啊,一时竟追不上,忙大喊,停!停!比赛结束。小桃花第一,你是冠军!

这就到了过街桥下。

爷爷拉着小桃花的手儿,1、2、3、4……数到10,上了过街桥的第一层台阶,再各数16下,分别上到第二第三层。第三层是桥面,到那儿后,爷爷往往会长吁一口气,说——有天他忽听小桃花说,我们终于上来了!

爷爷大惊,啊……你怎么知道“终于”?小桃核说,我长大了啊!爷爷,今后我来保护你!啊啊……爷爷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他忽然想起,不知从啥时起,小桃花已不用他领着数台阶,能自己一口气连续数到42。有几次还生气地训斥爷爷,你别数,让小桃花自己数!

当他把这个惊喜炫耀似地告诉给那三个老弟兄时,黑龙江的老二说,我们家的小家伙,这星期进幼儿园,不再哭着喊着要爷爷了。河南的老四抹下清鼻涕,说,现在的孩子,不得了!我家的小丫头前几天把汤洒了,她奶奶去擦,小丫头竟说了句,嗦人。我以为她是嫌啰嗦人,就瞪她说,你怎能……山东的老三说,那是对不起。老四说,啊,你咋知道的?老三说,我们家小胖墩教我的。

在过街桥上,爷爷情不自禁地望向长空。暮色淡淡然降临。风很大,天上的碧蓝清澈。风筝!小桃花忽然叫道,爷爷,你看!那个黄风筝!呀,它比月亮还高!那儿还有一个,是红的!那儿还有一个,黑黑的,像飞机……小桃花跳起了脚。

爷爷眺望过去。远处是正在建设的城市森林公园,此刻一片苍莽,啥也看不清。但爷爷知道,那儿的地面上,肯定站着几个放风筝的人。他们手里都有条线。刚才,是他们起步,跑啊、拽啊、摆啊,方才放飞起了那几只风筝,摇摇晃晃,歪歪扭扭,渐渐稳了,愈飘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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