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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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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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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楝树


远远的,就可以看到村东头的高岗上,母亲站在那棵瘦高的楝树下向我们来的方向张望着,蓝色印花的围裙衬着楝树淡紫的花、翠绿的叶、亮白的枝桠,年画一样浓重。骑自行车的双脚就更加带劲,飞速地向村庄驰过来。这样的场景很多年都影像在脑海里,像炎夏的凉风一般深刻。而我最喜欢看的,是母亲见我们跳下自行车时,清秀的脸上流露出来的淡淡的欢喜。“都回来啦,累了吧?”满眼的怜爱,老家的温馨被这一句轻轻的招呼就全都喊出来欢迎归来。

八十年代的时候,我们因为在外地上学,只有周末才可以回老家。每到周五傍晚的时候,母亲就会独自站在村东头的高岗上那棵高高的楝树下眺望,眺望一周没有见到的儿女们是否回来,风雨不断。于是,我们也习惯了每次很远的地方就远眺高挑的楝树,还有楝树下是否有母亲熟悉的身影。母亲在,心就欢喜。思乡是一种情结,及至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在外地求学、工作,因为想念母亲,楝树成了思乡的影子,夜夜入梦,那些金黄的楝树果、淡紫的小花,挥之不去。那时,我们把楝树喊成“恋树”,就像母亲纤巧的腰肢、印花的围裙和我们对母亲的依恋。

我的老家地处江淮分水岭上的丘陵地区,地势说高不高,起伏不大。站在高岗上,便可以看到居住的村庄全貌,村东头的高岗上依着季节变换着棉花、红薯、玉米等不同的旱粮作物,像是田地每季变换不同色彩的衣衫。村西头一眼望不到边的水库,还有下游沿水库边的水稻田,都可以尽收眼底。稻花过后的十里金黄,便是农家人朝思暮想的惊喜。村里土墙草顶的房子比较多,偶尔有一两家经济条件好的,盖了两层的红砖瓦房,高出了树头,在被绿树遮掩的小村庄里也是十分的惹眼。在这样一个处于江淮之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小村庄,一切都显得平静、淡然,仿佛时间是可以在这里驻足不前。

在村庄的周围会有很多野生的楝树自生自长着。每年初夏,是楝树最美的青春季,粗糙瘦高的树干顶着葱绿浓密的叶冠,紫白相间的小花,一簇一簇盛开在树的顶端,青绿紫白流苏一样,纤弱恬静,内敛温情。“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花香随风飘散,丝丝缕缕,苦涩中夹杂着淡淡的香,成了一道俯仰可见的风景。在没有多少喧嚣的小村庄里就这么细腻的悄悄生长,不惹眼也不惧风雨,像极了母亲坚韧、低调、平和的性格。那时,责任田刚分到户,人不闲着,田地也不闲着。田地是庄稼人的命,庄稼人的种地热情被释放了出来,四季的田野也焕发着不同的生机。乡村也四处散发着别样的激情,绿树满村,小河沟的清水和村庄牵扯缠绕,有小鱼虾逆水而上,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年轻的母亲便也像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一样,成天在家里的责任田里耕种忙乎。因为那年父亲三兄弟分了家,父亲作为家里的老大,把以前大家庭欠的五百多元债务全部承担了起来,母亲肩头的压力可想而知,何况家里还有六个挨肩大小的孩子张着嘴巴要吃饭。父亲因为在外地工作无法照顾到家里的农活,我们几个才刚能干农活的兄弟姐妹们也是一有时间,便跟着母亲一起下地干活,在我们的眼里,田地不仅会长出庄稼,还会长出我们喜欢的衣服、学费,甚至是我们所羡慕的一切。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不论春夏秋冬,总是村里最早到田地里忙的人。因为家里没有劳动力,母亲早早就跟着老辈爷爷学会了犁田打耙,特别是收割的季节,晒红的脸上流淌的汗水和被汗水湿透的衣服,一直像稻场上雨水冲出的沟壑一样令我触目惊心。每次,母亲在干完农活的时候,还要提前赶回家里忙家务和做饭。特别是收割季节,临晌午的时候,各家早些从田地里回来做好午饭的人,就会站在村东头的高坡上对着自家田地里弯腰忙乎的人大声喊“饭烧好了,回来吃饭啰!”声音传到很远,谁家的呼唤谁家人应和。那样炙热的午间,最喜欢听到母亲的呼喊,即使自己没听到,也会有同村人在经过田边时提醒一句“你妈喊你们回去吃饭呢!”心头一热,抬起头用系在手腕上的毛巾擦擦汗,远远地就可以看到母亲在楝树下招手。

夏日午后,太阳走火入魔般炙热,那时的农村还没有电风扇,甚至还没有通电,高坡上楝树下,有浓荫,偶尔也会有丝丝凉风,就成了最好的乘凉地方。村里的人都会从厨房端着粗瓷大碗不管远近走到楝树下乘凉聚会,边吃边聊,不在乎时间长短,时光不紧不慢地走,一如树荫不知不觉地移。坐在楝树荫下,可以看到田野、麦场,偶尔的几只鸟雀飞过,划破天空的明净,在水边刺槐树上拴着的水牛眯着眼反绉,偶尔蹭几下树干,悠然自得,知了隐在看不到的树枝间扯着嗓子叫。辛劳犯困的男人们有的顺手把空碗撂在一边,躺在自带的破凉席上睡个午觉,虽然知了吵闹喜鹊呱噪,午睡的质量却出奇的好,背上被土砟块杠出来的红白印子花花的,像是雨后地面上流水冲出的印子,或是雕刻出来的版画,也不觉得疼,一觉醒来,披着破褂子搭在肩头,送回碗拿了镰刀扁担又下地去了。

“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少年的我们是不爱午睡的,常会围在水牛边逮雷虻、捡圆形的楝树果用弹弓打鸟,惊扰了枝头的喜鹊,常会被睡梦半醒的大人呵斥,“喜鹊喳喳叫,定有喜事到”,村里人爱把喜鹊当成吉祥喜气的天使呢。兴致好的时候,围在一起走两盘“老窝”,挑那些翠绿绿油光光像弹子样的楝树果,在地上挖六个、八个地窝,逐一循环丢散,霸气的会玩两排十六窝的,赢得人面前堆着一大堆楝树果,霸气十足。可惜楝树果子苦涩不能吃,输赢都会一种感觉,下地前一脚踢得四散五落满坡都是,爽朗地笑声搅扰了高枝上窝里的喜鹊,上下翻飞。不在乎输赢,只在乎那玩耍的性情。那时的乡村生活虽然艰苦,却不缺少快乐和欢笑,就像热闹的楝树下的聚会,私下里,我们喜欢把楝树叫做“乐树”。

楝树果黄澄澄成熟时,已是入冬的天气。冷风如刁蛮任性的小女子,狂野不羁地扯尽枝头的枯叶,果实犹自执拗地挂在光秃秃的枝头,遒劲舒展的枝桠瑟缩成乡村冬季的寥阔。寒风中远远望去,剥光了皮一样的树杈上,楝树果一串串、一簇簇固守着,几只灰喜鹊不停地翻飞呱噪,以至于幼小的我们,便开始琢磨坚守的含义。苦涩的楝树果要到春天才落,在楝树长出新叶时。不愿离去,是因为有颗坚守的心吧。楝果不知沉重,却是充满梦想,守住了孤独寂寞,便守住了丰硕繁华,像母亲后来不愿离开老家的不舍,心痛更无奈。

后来,因为家搬到了集镇上,可是在农村感惯了农活的母亲,却对离开故乡土地一直耿耿于怀。母亲总说守住这十几亩地可以养活一家人,也可以给我们挣到学费学到更多的文化。想必,楝树果也一样,经历寒冬的磨难才积淀了心酸的苦涩,在春暖时再次开花。只是,母亲的青春却在为儿女的坚守中浸透了苦涩,像那时的岁月。春天依然会来,母亲的秀美却如秋雨冷风吹落的楝花,颜色渐淡,苦香弥久。才明白,儿女对于父母,就像是冬天的冷风,任性刁蛮,只是那时不懂生活的不易,一如楝花和果,淡淡的香中透着噙泪的苦。假若岁月无痕,假若人生不老,那该多好,我愿和爸妈一起生生世世看楝花飞舞,楝果枝头。想到母亲孤身一人在农村的岁月,常会热泪暗涌,才知道,那颗苦守在高坡上的楝树原来真的是一棵“苦树”。

如今,时过境迁,楝树已站成记忆的剪影。只是,每每想起老家,想到母亲年轻时候的劳累和辛苦,想起那时苦巴巴的岁月,那些金黄的楝果、紫白的小花和清净悠远的芬芳,那些母亲穿着蓝色印花布衣衫站在楝树下等我们的画面,依然会浮在眼前,弥漫着苦味、甜味,却也仿佛有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的暖意,一想起来,就令人心里痒痒的。“亲不亲,家乡人,断了骨头连着筋”,楝树,就是连着我们和故乡的那根筋啊,直到现在,梦里醒里,那个刻骨铭心的剪影,依然“连”系在心头,历经岁月,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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