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赵健的头像

赵健

网站用户

散文
202004/01
分享

父亲的毛笔字

父亲读过三年私塾,村里人称他"老书底",写写算算、大事小情一一有求必应。故此,街坊邻居都很拿他当回事,滿满的人缘。

其实,这辈子,写毛笔字才是父亲最正经的事。那时候家里穷,父亲也不知道宣纸啥样子,不管什么纸他都会很珍惜的收拾好一一那揉成"麻花"的,他仔细小心的去皱摸平,掉角破边的也照收不误。村里的人都知道父亲没有买纸的闲钱,就挖空心思的变着法“赞助"。这就"演义"出哭笑不得的故事

一一过了清明节,父亲会收到不少来路不明的“草纸",没人报名姓,把纸偷偷放在院门口。母亲大怒:"缺八辈子德了!这是搁烧钱纸的地儿吗?"父亲笑着安慰,说他有办法将"嫌疑人"捉拿归案,让他们"磕头陪罪"。还真是都“捉"来了一一供述“罪状“,说明原由,母亲竟泣不成声。原来,这些送“礼"的人都收过父亲的“礼"一一对联。建屋上梁过大年,男婚女嫁办喜事,父亲的毛笔字就排上大用处。事情弄清了,父亲说:"烧钱纸也是纸,管用。手中无银,才知`洛阳纸贵'呀。谢了,谢了!"说着,他掉了泪,众人哎声叹气的各自散去……

在毛笔字上,父亲大有"望子成龙"的期盼。却那时学校没有毛笔字的课程,只是石板、石笔,一堂课下来,捏的手指又麻又痛。为此,父亲对学校"口诛笔伐",接着又是一番叹息:"子不教,父之过!"。就这样,父亲成了我的毛笔字"家庭教师"。

开始的时候,我没拿笔的资格。父亲给了一个泥烧的“墨盘“,一截类似现时劣制产品样的“墨块",教了要领,我便开始"干活"一一捏紧墨块,用力压住,顺盘子边沿由外往内,一圈一圈的转。还有要求,只能一个方向,不得倒磨。我两眼“罩"住墨盘,一丝不苟,转,转,转……爹呀,这真的象"推磨",我整个身心仿佛行进在永无尽头的跋涉中……

忘了那年那日,我开始跟父亲学写毛笔字了。从此,耳边就灌满了父亲不停歇的训导声……。不过,父亲讲的故事,还是很给力。他说书圣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学字之初就是给老子研墨,刷盘子的水把大湾都染黑了。还说王羲之这样的"大家",一定是"教子有方",否则其儿何以成器。话语中,透露出一点点自愧不如,对我的严厉还欠火候的味道。

"书圣"一一朝代更迭,天高皇帝远。村里新调来的毛笔字高手却近在眼前,他是学校刚刚上任的教书先生。此公"独树一帜“,开设毛笔字课。于是,我就有了名正言顺的毛笔字老师。很为父亲长脸一一第一堂课,我的字就让老师刮目相看。他断定家中必有"高人"。我如实秉告。

那时候,村里外来的老师排饭吃,有学生的人家都有份。轮到我家,去请老师吃饭。我家院门前有棵上百年的老槐树,长得非常傲气,粗壮的树干象巨臂似的撑起一把"遮天伞"。满树的繁茂沙沙作响,阳光照着,树旁的水坑镜子一样,印出老树坚挺的身姿……。老师不急着进屋,盯上老槐树,纹丝不动,象一尊"定格"的活雕塑。连喊数声,他才醒过神来,朦里朦懂的说出一句:“天造地设,好字!"。这树也是字吗?不懂。

自那天起,父亲与老师就兄弟般的亲近,相见恨晚,说不完的话。老师的‘排饭“也因此经常被中间“插杠"一一每每家中有点好吃的,我就成了"通讯员”。老师也很实在,真把这当成自己家了。忽然有一天,老师带着"礼品“到家里找了父亲。他说,要调走了,沒啥好送的。老师从袋里找出一个信封,两本线装书册,异常珍重的神态:"这书是颜真卿、柳公权的,老哥留个念想吧!"接着又拆开信封,展开一张纸:"字写的不好。老哥见笑!"。往纸上看去,刚劲利落的一个字:根!父亲盯着“礼品",呆若木鸡。待他醒过神来,先生已是悄没声的离去……。父亲把先生的字交给我,话声振耳:“根,知道啥叫根吗?就一个字,够你这辈子学的!”两本线装书册,父亲小心翼翼,如获至宝似的自己收了。我感谢父亲,关于毛笔字,他给我的"点拨“。自那时起,我慢慢读懂了"颜筋柳骨"。他不再是一个词汇,更是人一一枝繁叶茂根深,用老槐树般的筋骨挺起一片天。

父亲好象要"金盆洗手了,许久再没动笔。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揣摩"颜筋柳骨"上。那功夫下得让人担心,千万别“伤筋动骨"呵。曾有村邻办喜事,求父亲写副门联,他摇头拒绝,手指着我:“你该练练了。写吧!"

我就这样"出道"了。

时光任冉,岁月蹉跎。父亲的毛笔字终于熬到了"崭露头角"的日子一一村上要建"扬水站",挖塘储水,机械上山,让血脉样的渠道为庄稼地"输液"。项目重大,公社领导亲自命名一一xx×村 ‘’四清‘’‘扬水站‘’,还要刻石立碑,传予后人。这题写碑文的重任竟落在了父亲肩上。公社领导接见了父亲,称他是"农民书法家",说"扬水站"三个字,字字千金,是村史上辉煌的一笔。很少沾酒的父亲,干掉一大杯"老白干",壮了胆气,折腾了好几个昼夜。可能是纸钱公费,不痛一一写写撕撕,来来回回,到写出自已似乎满意的三个字,他"孤芳自赏",看着看着竟睡了过去,鼾声打个满屋……

大理石上雕刻的"扬水站",阳光照着,红得耀眼!

父亲活得很滋润,自信满满,又加上身板硬朗,腿脚勤得欢实。每年春暖花开,地里动起来,父亲都要去"扬水站“瞧瞧。看到平塘水被机器高高扬起,杏花般的撒入渠道,水声潺潺,象孩子们的歌,父亲的心也醉了……

忽然那一年春暖,父亲得了一场"重感冒"。从"扬水站“回到家里,脸色发青,气喘吁吁,嘴里一个劲的喊:“扬水站怎么啦?扬水站怎么啦……‘’怎么啦?这时的平塘干枯见底,机器不再轰鸣,那好看的"杏花"也不知飘落何处。八十多岁的高龄父亲,陷于了难以自拔的“阵痛“……耳边仿佛又响起那肩挑人抬,大呼小叫的"交响曲"……

父亲再也没去过“扬水站"。

也许是最后的日子,父亲命我买了“八尺宣"。我用心"磨"墨,父亲挽起衣袖,青筋凸起的大手,龙飞凤舞,“扬水站"三个大字跃然纸上一一透出铿锵之力!父亲眯着眼睛端祥了许久,呼出一口长气,嘱托我:"收好。等村里建新的扬水站,把它刻上!"

这竟成为父亲的遗嘱。

又是一度"清明"。我要给父亲送去真的"纸钱"。

梦,或许是另一个世界的"信使"。我又梦见了父亲,他让我把"扬水站"三个大字带上,要看一眼"。

梦醒时,窗外公鸡一声长鸣……

稿于威海九峰山下

定稿于3月31号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