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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火雄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1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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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的村庄

 

落雪的村庄

周火雄

一、

朔风差不多叫了一天。

傍晚,村头一声脆响,什么东西沉沉砸在地上。

硬挺的北风刮断了枫树上好粗的一根枝条。那根枝条在夏秋季节还是硬朗的,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烈日下,起好大一片阴凉。但是,眼下这个恶劣的气候,让它咔然夭折。先是一声脆响,枝条断裂,接着栽在地上,发一声闷响。终于,什么也没有了。天穹一片开朗,密层层的枝条间豁出一个巨大的口子。它是被自己给摧毁的。它的沉重的身子和繁琐的附庸害了它。生命的成长过程中,有些看似很有光泽的东西原本是无用的。它只会加重自己的负担。学会减轻不必要的附庸其实多么重要。但是,有几个人不为这些窃喜呢。

风还在不依不饶。有时候似乎推着什么,送着什么,它往前赶着,不停地赶着,越逼越紧,越逼越紧,那脚步仿佛就在窗外,它似乎将要推开门扉、撞断门栓,却发现它已经突然停滞,凭空失去声响。门口的一堆乱草,经不住大风的折磨,这里一堆,那里一小撮,极其凌乱。就像一个可怜的疯子,疾病让他失去正常人的体面,蓬头垢脸,已经看不清五形。有风的日子,清秀的大地变得糟糕。

村口渠道上的棚子又在没完没了地唱了。有风的冬日,这种唱腔异常凄凉。

村庄一片寂静。平时叫得最凶的狗一个也不见。它们在这鬼天气,躲得远远的。大约在草棚里,乱草堆下,或者一个什么避风的地方。狗的故事足够它们在这个清寒的日子咀嚼回味。

天气糟糕透顶。或许将要下一场雨,但是,这样更加糟糕。它会时阴时雨,阴霾漫天,没有止境。最好有一场大雪,铺天盖地一场大雪,下透了,下痛快了,它反而会轰隆隆晴朗起来。那时候村口的水塘必然结了冰。在冰上削雀子,锋快的石片沿着冰面擦过,漂得遥远。它就像一只麻雀,箭一样射过,带着脆亮的让人振奋的声响,一路喝喝喝,片刻就滑到塘的尽头。谁的雀子飞得最远,谁的叫声必定最响亮。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谁也不会质疑。

天空更加阴沉。那些黯黑的云层在挤压、滚动,底部的极力要翻上来,上面的转瞬又被无情压到身下。这场无声的较量好像没有静止的时刻。

祖母的一把青菜,一捧豆粑煮出一锅稀糊的晚饭。灶火明明灭灭,它勾画得祖母的脸迷离恍惚。

村庄越发安静。

人们早早关门闭户。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眠。风不知从哪里钻过来,好像肩膀上、脚上都有风,真是无孔不入。卷曲着身子。这样似乎好了许多。像狗一样张着耳朵聆听。但是,四野无声。

村庄的寂静有时是让人惧怕的。

二、

梦里有人发着呓语。

好像有人说下雪了。又好像有人说牛棚被雪压塌了,耕牛冻死了。

脚步声,密集的脚步。谁家的门扉发出尖锐的声响,门轴的转响,之后脚步消失在屋角。不久有人说,还好,冻死的牛是一条……

村庄依然在沉睡。

少年的梦里,兔子在雪地奔跑。跑着,跑着,一个跟斗,雪花漫天飞溅……

蚕豆依然在拔节、生长。严寒一过,它们就会把墨黑的身子拉长,铺满土地的空隙。春天,那些青草在田埂疯长。我们会提了篮子,把那些野麦草连根拔起。它们是猪的饲料。对于蚕豆,我是极其喜欢的。它是不惧寒冷的植物。越发寒冷,越发壮实。再瘠薄的土地也能扎下根,开出淡蓝淡蓝的花朵。再美不过。

清早才知道梦里的景象不虚。夜晚落了雪。雪积得很厚。门外早已是白皑皑的,山岭,原野,村庄,道路失去原有的样子。白亮亮的世界让人们感到了新奇。风带来了寒冷,也带来了新雪。

雪下得猛,压塌了草棚,那条黄牛死了,不知道是压死的还是冻死的。它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惧怕,不知道饿肚子,只是四脚朝天躺在地上。

道路很快印上了脚印。起初,东一只,西一只,到后来就乱了,不好看了。

那条黄牛被人剥去毛皮,再一点点肢解。到中午,家家户户有了牛肉的味道。牛肉煮萝卜,难得的菜肴。

钱毛爷多喝了二两。红薯酒,烧劲大,他的脉管胀满豪放。对着祖堂的大门,他唱起他的风情,他想起了他的二姑娘吗,那个乖巧的俏俏的二姑娘,穿着花格子留起长辫子的二姑娘呀:

四呀更子里哎 正好去贪眠

四更那个斑鸠子 闹呀么四更天
斑鸠子那厢叫哎 奴在这厢眠

叫得那个小妹妹 伤心 痛心
小妹奴的干哥哥哎 越叫越伤心

娘把女儿问那
什么东西叫沉沉

女儿回娘话哎 妈妈娘你听清
四更那个斑鸠子 咕咕咕 咕咕咕 闹呀么四更天
五呀更子里哎 正好去贪眠

五更那个锦鸡子 闹呀么五更天
锦鸡子那厢叫哎 奴在这厢眠

叫得那个小妹妹 伤心 痛心
小妹奴的干哥哥哎 越叫越伤心

娘把女儿问那
什么东西叫沉沉

女儿回娘话哎 妈妈娘你听清
五更那个锦鸡子 咯咯咯 咯咯咯

闹呀么五更天
闹呀么五更天……

落雪的村庄,有一个人不会闲着。他叫铁锤。铁锤是个怪人。村庄难以看到他的影子。起早摸黑,他蹲伏在野地。他有韧劲,常常在野地埋伏,一动不动,一两个钟头不在话下。旁人以为什么都不会发生,他却抬手一枪,奔走的野物已然蹬腿倒地。他在孩子们眼里就是个英雄。计划经济年代,很多人日子紧巴巴的,铁锤却能够猎获锦鸡、野兔和斑鸠,换回票子。当然,付钱的人还需要铁锤帮忙剥掉野兔的毛皮。那些皮子被他用蔑片撑开,在阳光底下考晒,渐渐地烤出油来,发出浓重的腥味。据说这些皮子可以鞣制成鞋子的衬底,又柔软,又保暖。但我渐渐发现这句话有水分,根本站不住脚。兔皮太薄,经不住摩擦,匠人是不至用来做鞋里子的。

后来,铁锤的眼睛花掉了一只,从此视力不好。他喜欢捣弄。一根铁管装在木头上。这就是土枪。土枪有了火药也是吓人的。那一次,他瞄准祖堂大门的门环就是一枪,不料火光一闪,轰的一响,枪管炸裂,一只眼睛鲜血模糊……

有人说,他这是惊动了祖人,得到了报应。还有人说,枪膛里火药太多……

再后来,那些土铳一律被收缴。铁锤没了那些家伙,什么也不能,什么也不是。再后来开起一个店铺,慈眉善目过起日子来。

清明回家祭祖,我们常常在他的铺子里购祭品。他笑着,微微笑着,给我们装烟。一年年仿佛还是老样子。脸上布满皱纹,一只眼睛有些模糊。他的那些土纸、蜡烛、鞭炮应有尽有。因为这些祭品,清明的祭祀有了内容。在祖母的坟前,我们把土纸点燃,然后放起鞭炮。火光中,那些淡蓝的烟雾慢慢散开,村庄和原野在日地沉静。明年清明给你奶奶立尊碑,父亲说。

三、

关于村庄,我有许多话可说。我常常写到我的村庄,写着写着,就是少年时代村庄的样子。

202112月初,在纪念废名先生诞生120周年的活动中,我碰到黄冈师范学院教授沈嘉达。聊起文学,我忽然鬼使神差说了一句:在记忆深处,最难忘,对作家影响最大的其实是故乡,尤其是少年时代的第一故乡。说完这些,我忽然被自己的话语吓了一跳。这神来的一句,不就是自己多年来割舍不掉的故乡情结吗?

喜欢落雪的乡村。因为雪,村庄的年味更加浓厚。

村西头的黑皮婶在病痛中哼了一夜,母亲说黑皮婶的日子不远了。

雪依然在落。天气时阴时晴,反复无常。黑皮婶走了。她受不了苦难的折磨,夜半三更拖着发烧的身体,走走停停,之后,在黑暗中回望村庄,终于扑进了冰凉的渠水里……

村庄送走了她。巨大的斗萝一样的铜开锣响的怕人。断——根,断——根,凄苦的响器地动山摇。这种声音让我在梦里哭泣。我的村庄,就这样走远了。

积水的池塘被刨开了口子。塘水流了一日一夜。肥厚的淤泥裸露出来,接着是几截树枝。树枝浸泡久了,染上漆黑的色泽,发出淡淡的腐朽的树木的味道,间或夹带木质的清香。

塘水越来越瘦。到最后,很少的水积在塘底。那些鱼尤其是鲢鳙最受不得惊吓,冲来冲去,有的跳到岸边,大张着嘴巴。草鱼趁机没入淤泥。鲶鱼六神无主,举起庞大的头颅,在泥巴里游弋。

捉鱼的人们已经喝了酒。他们赤着双脚,哈着腰,走进水里。

最先装入蔑萝的是鲢鳙,一大担,一大担抬上来,倾倒在空坪。接着是草鱼,也就是混子,它们在蔑萝里还是活力无限,拍打得蔑萝摇晃不定。

在池塘外,我们已然张开渔网,那些虾米、采子郎加上辣椒酱和青葱,再加一点盐花,不知道有多美。这种味道鼓舞了我们。

后来,我曾经放下所谓的忙碌回到村庄,坐在树荫下,用一杆小钓具,慢悠悠垂钓采子郎。它们被狗尾草串成一串,密密层层,一个下午,差不多收获三十四尾……我的家属,将它们一个个贴在锅底弄的焦黄,但是吃起来没有当年那样的味道。时光已经走远,有些东西你是无法觅回的。一如当年的英俊少年,如今已是丑陋的异乡客,如此不堪。

村庄越来越远,村庄已经不是自己的村庄。

岁月的脚步中,村庄在变,那些低矮的房屋已经没有了,幽暗的弄堂也不存在。新砌的楼房,硬化的道路,绿化的游园,已经让村庄愈来愈美,愈来愈亮堂。

我曾经一次又一次暗示自己,放下眼前的一切,回到少年的乡村,安静地走一走,回味自己多姿的苦难的童年,但是,每次回归,却匆匆忙忙离开。少年的土墙矮房没有了,明明灭灭给我温暖的土灶没有了,祖父没有了,祖母没有了,接着,母亲也因病埋入故土。少年时的那些乡亲,已经衰老得认不出模样,每一次叙旧,大多是生活的疲累,种种的不如意,而我的意念中的那些所谓的少年诗意和浪漫哪里经得住生活沉重的撞击。落荒而逃。

四、

在我写作这篇短文的时候,外面确凿已经飞扬起了雪花。晶莹的六边形的花朵轻舞飞扬。我的思绪又落在乡村的土地上。难以忘怀,我之于故乡一如故乡于我。我们在挂念,在念想,在顾盼,我知道,这是唇齿的关联。

落雪的村庄,沉寂而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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