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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火雄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3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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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南街

小南街

周火雄

一转眼,那些记忆的碎片已经成为烟尘。四十多年,远吗?不远,但是,岁月足以淡化好些事情。小南街没有变。在记忆里,它依然是旧有的样子。当然,变化也不是没有,譬如临街的门面,就大有玄机,看似不起眼的门扉打开来,轰隆隆随着门轴的旋转,竟然开朗出一片天地,或深幽、延扩,或洞开一方院落,叫人惊奇与愉悦。

二十岁那年,我的一条腿瘸得厉害。漫长的百无聊赖的日子,我仰望古角的那片天,俯瞰那片地,但是,那片天地除了青山与河流,着实没有什么看头。天长日久,我像极了一条困兽,快要疯掉了,急切要挪移一个地方,急切要奔突出来。我常常用测字来预估我的未来。这常常让自己一落千丈。那是一个冻得要命的早晨,那辆三轮车带着我突突吼叫着,一转弯,走进了一条小街,接着走进了这个硕大无朋的院落。三轮车停下来,对我说,下来吧,他走过来,借我一个肩膀,让我借力站在地上。三轮车一溜烟跑远了,他懒得搭理我,头也不回。那天是冬至,头天夜里落了一场雪。房顶上、树杈上覆盖了厚厚的积雪。这条街就是小南街。

冬至的小南街实在有些冷清。青砖红瓦的房子,一排排,一栋栋,这些房子站在树林里,等待我的到来,大约等得有些寂寞。更加寂寞的是小南街的夜晚。寂寞的栓门声滴滴答答响起来,又滴滴答答落下去,渐渐地,整条街都静寂下来,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风划过清空,仿佛鞭子的击打,落下去,弹回来,发出清冷的空响。

漫长的冬天,似乎没有尽头。院子里的法国梧桐,褪去了季节的繁荣,变得猥琐不堪,树叶慢慢落下来,飘散着,卷曲着,枯黄的叶片堆积在院子里,发出清脆的响声和腐败的气息。住在这个院落的大多是工程师和施工员,他们把临时的帐篷搭在湖港河汊边,每每完成一个工程项目,就挪移一个地方。喝酒,聊女人,这是他们的乐趣。小南街的房子大多一把铁锁。白天,偌大的院落静寂无声。偶尔有一两个市民走进来,兜兜转转,背着手走远。荒凉的院落大约没有什么能够引起他们的兴趣吧。鸟,也唯有鸟怀着好兴致,在枝头跳来跳去,唧唧啾啾。

我们守着一炉炭火,自说自话。有人在叽叽呱呱抱怨,这些烧炭的也没有好心眼呢,为了称重,竟然将尿洒在炭上,啧啧,发出几刺鼻的尿骚哦。靠山吃山,靠河吃河,这些烧炭的吃什么呢?总不能不让他们占点尿的便宜吧。这样一想,大家释然了。细想起来,我还是喜欢炭火带来的温暖,蓝色的跳跃的火焰,散淡的袅袅而起的青烟,构筑一个朦胧虚幻的世界。这个世界足以打开思绪,浮泛沉吟。一忽儿,变成《水浒传》里钵一样的拳头挥舞在浔阳江边,打渔人的赤裸形象在这一刻鲜活到极致。偶尔,也在燕青和李师师的隐晦感情里冲浪,终于明白电视连续剧为什么极力弥补这一缺陷,让李师师放弃了京城的名和利,与燕青一起私奔。两个人坐船浪迹天涯,这毕竟有了念想。编剧也不喜欢生活是一杯温吞水。静寂的夜晚,有人说到南门的蛇妖,说它不守蛇的规矩,耐不住寂寞,竟然有了非分之念,沿着河道爬上来,寻机作祟。有一日,一个书生在城南的小庙里读书,被这条蛇呵了一口气,迷惑了本性,在城里招摇啼哭,让斯文扫地。幸亏遇到道姑,她寻了书生的住处,在墙根撒了雄黄和烈酒,使蛇妖显了原形……

拐子,说媳妇吗?走在街上,有人这样口无遮拦。说媳妇,人总归是要说媳妇的。我回复。他是小南街无人不知的酒仙。我们喊他“仙哥”,他也每叫必应。可惜他是烂“仙子”,每喝必醉,每醉必卧地。有两回大清早,别人看到他醉卧在小南街,鼾声如雷。过后照喝,喝过照醉。最初,他的媳妇把他背回去,后来,司空见惯,不背了,让他醉卧在小南街上。有一回,天上下着雨,他醉卧在屋檐下,流水滴滴答答落在他的脸上,他笑着推让,与苍天推让,够了够了,不喝了,不能喝了……他终于把自己送走了。那是冬至后的一个日子,他倒卧在街头。早晨,人们发现他,已经冷了硬了……

小南街的生活是琐屑的,枯燥的,我们常常用琐屑的、枯燥的劳动来打发这样的日子。我们把工地废弃的模板运回来,用锋利的小锯将其肢解,这些细碎的木头是上好的燃料。纸屑在炉底,其次是木片,将它们点燃,先是浓黑的烟雾升起,仿佛《西游记》里的鬼怪探出头来,这时候,一把蒲扇呼呼用力,火焰起来了,黑烟消失了,木片发出了哔哔啵啵的响脆,将蜂窝煤放上去,等木片慢慢燃尽,蜂窝煤恰到好处地落下去,炉火就慢慢地,慢慢地升腾起来。生火做饭,看起来简单,里面其实蕴含好些学问。我们也种菜。种菜是因为大家都种,也跟着种。在院子里辟出一块,用砖头垒起围墙,当然用渔网围栏也行,雪地上,我们的锄头发出吭哧吭哧的锐响。土厢整理出来了,小白菜落入泥土,浇上水,根就稳实了。三两日之后竟然有了起色,白菜细细的芽尖顶破土地,哟呵,春一来,白菜已然青郁一片,大片的叶子将土地覆盖,密密实实。最好看的还是秋天,扁豆呼啦啦开起花来,红的,紫的,白的,争先恐后,它们举起脆嫩的花苔,一层层,一簇簇,又烂漫,又闹热。

平淡的生活伴随枯燥的书卷一页页翻过去。我已经习惯了平淡和平庸。在街道的一隅,我蛰居的小屋没有为我带来意外之喜。相反,我已经沦为庸俗的市民,为了柴米油盐斤斤计较、喋喋不休。为了过得好一点,常常熬着夜,赶写一篇又一篇文字,然后,厚着脸皮讨要报酬,为了到手的钞票快乐好久。

生活的烟火在我的身上发出呛人的味道。

天晴得很好,我走在小南街上。先生,有人这样呼唤我。你的文章我读过。少有的清风一样的文字,你看看《文汇报》,好多是先生这样的文字。只觉得好。走在小南街,一些人这样跟我打招呼,诚心实意。他生得精瘦,又极矮小,因为嗜烟,手指常常蜡黄。因为文字,我们竟然成为忘年之交。

在我写作这篇文字的时候,我的思绪依然浮现在小南街。仿佛走上社会的那些年,带着些痞子气,游荡在街头。

究其实,我离开小南街已三十年。

三十年,那是时光深处的一幅画,愈来愈朦胧,愈来愈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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