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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步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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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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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父亲的村庄

村里,褐色的泥路上扬起窸窸窣窣的褐白烟尘,褐色的暮云浸透黯淡的溪水,水墨的村庄空寂无人。向晚,风儿像个疯够的孩子瘫软下来,慵懒地躺在树梢草窠。

父亲,你的村庄哪儿去了?我要寻找父亲的村庄。

褐色蒜瓣土里分明落着父亲的脚板,脚板上青筋根根突起,盘曲……有一股神秘旋风的力量把父亲的脚板连根拔起。层层的身影参差交错,幢幢如水中苦菜,摇曳着对土地的忠诚痴迷;层层的页岩堆积,堆积成万丈高山,覆盖着我蛮夷远祖的热气腾腾的胸腔,覆盖着热血奔腾的长江断裂带裸露的胸膛,堆积淮夷先民七千年水稻种植的土层。

风这个丫头,也许钻进村口一棵粗壮的枫杨树根。父亲的脚板一天一天被吹褶,干枯,青筋根根突起又盘曲,究竟落在哪一层土层,哪一片田地,我找啊,找啊!在迷惘中思索。

田地黝黑,比这黄昏落幕之后的天还要黑,月亮还没爬上东山,连东篱也没爬上;月亮这么疲惫羸弱,似乎走了两千多年,走在村庄的羊肠小路上,踟蹰难进;新的曙光还在海底蓄积着撕裂腐旧的黑夜的力量,酝酿着勃发的时机……

可是,当年哪些绕着你的脚板转圈圈的蚂蚱、牛虻、蚊蚋、蜉蝣们如今不知到哪儿去野,去撒欢了,要么被农药赶走了,我无法向他们打探父亲的讯息,无法找到父亲云蒸霞蔚生龙活虎的村庄。他们蹦跶的圈圈如水里涟漪晃几圈就消散殆尽,散入空濛的时间长河……两千年的农耕时光不断泛出牛耕犁头的土花。

暮色与时间的空濛一起吞噬了父亲的村庄,大型拖拉机轰轰烈烈地开挖,破碎了父亲的脚印,难以拼合深埋着的父亲脚印踪迹。而眼前层层云翳似乎布满我的双眸,布满乡村的河流,河流怀抱的云雾浑浊如父亲昏花的老眼。

曾经里下河宝应东荡的“九里一千墩”之间,有那么几家墩子,张家墩子梁家墩子,装点父亲的盆景里的翠峦。父亲一生诗书耕读,精心打草稿,构思,切截,拼接……碧涧之间,三五座小桥,一敞凉亭,水是盆景的主题,前一道梁湾后一道梁湾,贾家湾子,大坝头,镌刻着祖辈治水斗海的遗训,残存着海侵时代大海的喘息的回声。

千年古村鱼尾桥,汪在水里面朝大海汹涌而至的方向,嗬——哟——嗨——嗬哟嗨,先民们蓄积的战天斗地的气力仍然与海对峙着。

打谷场场头那一棵开紫花的丁香呢?你揣着紫色的乡愁迁徙到城市了吗?

村口枫杨树的根系裹着村庄的根脉,也许裹着父亲的脚板呢?你这刀耕火种的最后的村长,你这亦耕亦读半耕半读耕读传家的族长,谁斩断了你的村庄的根脉?

大跃进,破四旧,文化大革命,农民工外流,商业化,城市化,好似一锹一锹,斩断了枫杨树的根系,斩断村庄的根脉,你这最后的族长最后的村长随着那些撒欢的虫儿,骨血流淌进村庄的河流,遁入空濛。

树芯枯萎了,回环流转的溪河池塘,被逐利的承包户隔成一段枯肠一段段死沟头,村庄如河蚌老了,壳儿空了。

父亲的眼光,有些老花,但不曾近视。你曾摩挲着挂在村口枫杨树,呼唤着村民上工的犁铧;摩挲着后圩的稻穗子,西圩洼涝的汤圆子;你用呼哧呼哧的喘息,唤醒沉睡的麦苗,嘎巴嘎巴,呼呼呼地蹿高;呼唤地里的蚯蚓伸伸腰揉揉眼,下田松土,在麦苗根系间隙里呼哧呼哧,深翻……

不料,推土机铲断了蚯蚓柔暖的身躯,半截身子留在乡村板结的土里,半截身子跟着肥沃的泥土走在城镇化路上,在水泥汀的坚硬冷涩里,拖着伤痛的呻吟,流着淌着苋菜红的汁液,菠菜绿的汁液,甘蓝甜的汁液,打着生菜香的呃,呼出泥土的褐色肥气……

回望身后,祖先耕作千年的熟土,一腔眼泪和伤痛,不忍洒给,蚊蚋、蚱蜢、牛蝇;钢筋混凝土戳痛她们柔软的皮肤,尖利的汽车喇叭,刺入肌肤;发动机的轰鸣,震散了听觉神经,失去菠菜汁青菜汁的黏濡香甜;蚯蚓干渴,咳嗽,雾霾裹着身体,强烈的白光褫夺蚕食藏着褐色泥土的安详踏实;白色的方便袋霓虹的炫彩灯光汹汹涌来,转基因米面菽油汹汹涌来,滚滚汹汹的海浪掀翻祖宗传承的老旧家什般的安宁沉静。

   父亲,我太粗心,也太短视,我怎么遗忘你的脚印,怎么丢失你的村庄,我不知如何寻找你的村庄。我想寻找父亲的村庄,找回村庄沉积千年的安详恬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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