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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步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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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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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唻唻

长大以后就再也没有听到打唻唻了,心中却一直企望。似乎这吆牛号子已经变成村谈巷议的符号或诗文里的意象,不再复活于这个世界了,可我一闭眼,“唻~唻~~”就在耳边循环播放,一些夏虫,一些旧事,就在眼前活了起来。

顺着老河,一片平整地向西铺开,农忙时用做打谷场,农闲时搭台唱戏。那里也是孩子的乐园,躲猫猫,捉萤火虫,爬草堆,打水仗,烤蚂蚱,炸蚕豆……

“唻~唻~~” 像一记响鞭把我从大地的襁褓里,拖回清醒的亮处来。

像有一股饱满的气流从丹田爬高,漫过喉头,涌向口腔,音调高亢而悠飏,悠飏而辽远,那喉音翻卷了几圈,漫如水的夜色里,冲向耳脉,如醍醐灌我头顶……今天传播学常识告诉我们,多路信号扭结在一起,会产生噪音,反而不利于主信息的传播。

在四十年前那样的夜晚,训孩子的大呼小叫,打情骂俏的男女调笑,人们挑水(当时在河里挑水,倒进水缸,打明矾沉淀后蒸煮吃喝)挑担子使力气的劳作号子,全都按下暂停键。于是,牛歌号子打唻唻的传输率飙升。

打谷场上,所多的有蚂蚱、叫驴(即纺织娘娘)、牛虻、飞蛾,小的有蚊子、蒙虫(即蜉蝣),它们也蹦着,哼着,是消耗晚餐呢,还是哼小曲呢?大眼睛哥哥,小妹妹姐姐,小猫兄,阿狗子,我的玩伴呢?割稻子,挑稻把,放稻把,累了一天,妈妈大妈二妈等也回家睡了!我被遗忘在草垛间,睡着了,却被牛歌号子惊醒了。

“啊~~”一腔唻唻音又卷了几卷,飘到打谷场上空,似乎直达天宇;转而又沉降黑黢黢的地面,跟着微明的星光渗进黢黑黑的河水。我的血管理涌动着一股惊悚,心跟着飞飏,下沉,飞飏……

沾着草籽、新稻粒子和烟渍的马灯下,稻草摊满了打谷场,等待牛拉滚子脱稻粒子;一个水墨影子跟在后面,哗啦哗啦,一阵响鞭,“唻~~”鞭子垂下来,那牛尾巴甩起来,呼哧呼哧,拉着石滚在转圈,一圈,两圈……

马灯闪烁昏黄的光圈,牛虻、蚊子、飞蛾们围着光圈,扑腾,飞窜,打转,狂舞,好像数不清的小行星绕着火红的恒星,转出各自的轨道,转出自己的速率,偶尔撞击别的小星星,直至走完长短不一的生命。它们明明走不出夏天,所谓“夏虫不可语冰”,所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明明朝生暮死,却仍然要狂欢,悲壮得令人费解。它们仅仅是燃烧脂肪吗,释放太阳寄存在他们体内的热量吗?太阳啊,这万能的造物主,你赐予众生的,终将无情地收回,唯有你才是永恒。

他为什么要飙着歌打场呢?这在一个八九岁孩子心里,简直不可思议,除了震悚还是震悚。

他在给自己壮胆吗?在无边旷野里,一畦一畦田塍,除了水稻还是水稻,密密匝匝地站成行,站成林,丛丛撮撮,密不透风,紧的喘不过气。他孤单吗?不,牛是他的伙伴啊!菜油炕麦麸饼,我二大爷的拿手一绝,油亮锃光的,那香气常常勾起我肚子里的馋虫蠢蠢蠕动,他就舍不得给我一角饼屑子吃。直到今天,他的喂牛饼仍然是我舌尖上难以企及的至味。

要么他瞌睡了,在夜里,打个唻唻,给自己提提神,鼓鼓劲,撵撵瞌睡虫呗。反正我的睡意被他赶走了。要么给牛提劲……牛,也苦啊,不如打个唻唻给牛带点劲,似严父的威风,又似慈母的温柔,跟着柔和的星光抚摸着牛的脊背。套着轭头的绠绳勒进牛脊背,老榆树皮似的嶙峋脊背上,牛毛磨光了,绳痕里渗出血丝,三四百斤重的石磙子嘎吱嘎吱压在需要脱稻粒子的秸秆上,秸秆堆到牛肚子高,牛汗水淋淋地向前挣着,缓缓地,转圈,转圈……同情,无奈,愧疚,感激,汇于一声打唻唻。

彼时,密如蛛网的河流,沟沟坎坎的田地,鳞次栉比的村庄,敞开共鸣箱呼应起来;蚂蚱啊,叫驴啊,奇奇怪怪地和着,神秘的低音炮震颤我的耳鼓;“哞~哞~”牛儿和起来,这浑厚的古怪的副歌,混着牛的汗渍,混着石磙子碾压稻草的青汁味,从牛的胸腔里喷薄而出。

夏夜的晚风轻唱。天地间,辽远高亢与低沉苦涩如此谐和的交响曲,如满场的稻草被碾压后流出的青汁溢满川塬;夏虫们在伴舞,即使蜉蝣,小到针尖大一点儿,也衣裳楚楚,披着闪闪鲜亮的羽翼,跳着仲夏圆舞曲:里下河荷叶形地上,瞬间珠玉迸溅,光华璀璨。

那沉睡田垄的祖先遗骸,也一定听到代代传唱的牛歌号子了吧?祖先们的水稻依然养育着他们的后代,哪怕经过七千多或上万年的轮回。那掌管一方的地灵社神,想必也在谛听吧?

“哦咿~唻~~唻~””最后他把音收在喉头。头遍场打下来了。

第二遍打场开始了,“唻~唻~~”在身后响起来,踩着“唻唻”的节奏我回到家,门环上回声和起来。饱满的稻谷都从稻杆上乖乖地下来,躺在场上,等着第二天人们上早工,翻场,扬锨,出谷。如果人工在石磙子上掼这满场的稻把,全村男女齐上阵,也要十来天吧。收割时农家永远那么忙,那么急。

后来听说兆堂三爷中气略逊一截,全凭鞭子死抽,使唤不动牛。只有我二大爷,才能打得一记悠飏高亢的唻唻,也只有他能博得村里那头老牛“哞~哞~”的和唱。

可惜,提鞭打唻唻,倏尔成绝响!

如今种田不用牛了,村里再也没有人会唱打唻唻了。现在人们靠拖拉机打场,再后来割、脱、晒、装袋,收割机一体化,当年他整宿打场的那些个水稻,收割机不消半个时辰就能搞定。

而“铁牛”买进村时,连死猪肉瘟猪肉都不择食的人们,竟没有一个同意杀牛吃。卖牛时,二大爷木讷不言,牵着牛,从村口老槐树下踽踽而行,树上吊着犁田耗损大半截铧犁在风里闪着亮光,牛的瞳孔里闪着亮光,还有谁的泪光?

当村里最后一头牛从村口老槐树下遁入隐隐暮色,一个时代便随之而去了!

大约1982年,我二大爷铁青着脸,端着两道蓝杠小碗,双手颤抖着,喝那黄澄澄的菜籽油……那年冬天,他气管哮喘发作,痰堵在喉头,一口气没上的来,去世了。没听见他这辈子说过几句话,尽在田头场头床头转着圈。那小半碗油,便是他用牛一辈子的最牛待遇。他的生命似乎与老牛、低等的夏虫处在同一个连续的统一体上转圈,老实木讷的他却借“打唻唻”实现了他在我记忆里的非虫豸的文化存在。

据说流行淮河流域的淮剧正是滥觞于宝应等淮河流域的牛歌号子打唻唻,不幸的是有大雅之人认为淮剧土得掉渣,苦歪歪的,不被台面所看重,如今已经冷落,萧条,渐至消逝;现在想想,同样源于黑人劳动灵歌的爵士摇滚却十分火,火遍世界各地,也火遍淮河南北,我就心疼隐隐……

殊不知,当最后的一声打唻唻从生产队东场上隐隐消失,一个时代已经随之而去了啊!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当时哪里知道啊。

哦,打唻唻,顿成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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