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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步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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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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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河工

我和父亲的距离,有时真比类人猿和猿人的距离还要来得远。

譬如我一直不懂父亲,曾经自以为是地以为,父亲一生怎么总是与水斗呢,邻水而居,何苦以“邻”为壑呢?上善若水呀?

今年春节回到老家,又到枯水季,村里却空落落的;东横河里,惟有一台不知是旋挖式清淤机,还是喷吸式挖泥船在对河道进行清淤,我望河出神……

寒冬腊月,冰封雪飘。一担土,百十斤,父亲挑着担子爬过沟坎,泥淤裹足难前,一根根头发挑着几颗汗珠,嘴张圆了气息还不够喘,肩膀肿成“馒头”,结成疖子一般。工地上挑河工的密密麻麻,有如蚂蚁啃骨头。

父亲挑工的兜担戗在门边,仿佛一面“敢叫日月换新天”宣战戗牌,在冬日的暖阳里昂着头颅,大朵大朵闲游的白浪花都来参观这样的奇迹。四十年前开这条河,可是举全乡青壮劳力二十多万,整整挑了三个多月。

“我在湾头挑河工时,坐船……”他一口气上不来,喘息像撕裂布帛一般,泡在热水里的双脚褪着粥样的花白棉絮老皮,“……去过高旻寺,高旻寺……在呢呀?”八十二岁的老父气管哮喘复发,我们接他到扬州苏北医院治病,但因交通不便,未能带他前往,竟至终身遗憾。

父亲说的到底是哪一年挑河工的旧事呢?

父亲带着鱼尾桥村的挑河工汇入蚂蚁兵团,挑过大溪河、九龙口、运河湾头……那时候,三十岁出头的父亲因为识文断字算账快,很快成为苏北治淮指挥部的测方验方员。口耳相传里的斑驳记忆仅此而已。

1949年冬,各地开展农田水利冬修,以工代赈达4万多人次。

51515日,《人民日报》发表毛主席‘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指示,治淮工程全面展开。112日,苏北治淮指挥部承担的168公里的苏北灌溉总渠全面施工。扬州、盐城、南通等地民工119万人次,完成土方6000多万立方米,次年5月竣工。

52年,组织民工清理战争年代淤塞河流,恢复淮河运河长江船运交通。

54年秋,淮阴、扬州等四地2万多民工加固洪泽湖大堤。

5810月,全县组织民工投入京杭运河整治拓浚工程。

5910月,运河宝应段拓浚工程。”

天哪!这些《宝应大事记》记载的治水工程里竟然都有父亲及其村民的影子,父亲俨然移山的愚公。

“锣鼓打得格真真,农机站服务为农村。铁牛翻耕千亩地,机脱稻麦万担粮。精耕细作显身手,旱涝保收逞英雄。保养维修不怕苦,但愿获得丰收年。”父亲自编的《行业花鼓戏》第21回唱到。第23回又唱到:“锣鼓打得响呛呛,林灌站是真龙王。引来五湖四海水,灌溉千村万亩田。条条渠道通作站,块块良田渠相连。机器开动三尺流,旱涝保收幸福泉。”

有些影像恍惚叠印在脑海深处,沉淀记忆中。那时候过年,村里大锣、小锣、海钹、堂鼓、板等乐器,一齐发声,“咚咚咚呛——”,还有那赶制的花船成了迎新年庆丰收的吉祥物。“村长好玩呢呐,掸起黑白花脸,不敲大锣小锣不敲鼓,自编自导自唱花鼓。”村民说着,模拟风浪中行船颠簸跳腾,我们这些孩子跟着跳啊唱啊,“呛呛——呛”,台前跳到台后。但当时,一个孩子又怎能理解父亲对花鼓戏这么着迷,这么痴狂,对旱涝保收这么渴求呢,只是跟着瞎起哄罢了。

花鼓戏大概由来已久了,跟屈原在《河伯》篇里的男女对唱,《山鬼》篇的独唱,是否如出一辙?里下河水患确实由来已久矣,乱政常常纠合着水灾一并干犯,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十年才消弭水患,而到四十年前联产承包实现粮食亩产翻两番,实现真正意义的旱涝保收,降服龙王未能缚住的巨蟒,其间究竟隐匿着怎样的水之密语呢?

今天里下河的密集水网,柔顺的脾气可以称得上江南绣女的盈盈明眸,苏杭山水绣的旖旎丝绸。然而,它一旦发起脾气来,可就翻脸不认账,暴虐无常。

民国十八年(1929),国民政府导淮委员会公布淮水入江计划。终因经费(包括拨自庚子赔款返还的钱)被国府要员层层截留,无果,却上演一出出祭祀水神的丑剧。那年父亲刚好出生。

三岁(1931)夏天,持续阴雨四十多天,淮河大水,里下河沦为水府,死人无数。

五岁(1933),淮河决堤,里下河受灾,引发霍乱等病。

七岁(1935),春旱,夏秋大水,里下河洪涝严重,灾民百万。

十岁(1938)那年69日,国军在豫东战场撤退,炸开黄河花园口大堤,以水阻止日军,造成苏皖大水灾,里下河遍地汪洋。夏秋,又发大水。

……因为里下河的土质经不起水沤,遇水便瘫便淤,河道便堵塞,河水便冲出河床,泛滥成灾,狰狞可怖,时人谓之“小雨小灾,大雨大灾,无雨旱灾”。

 

父亲目光飘忽处,也许有一汪白花花的水吧,水里泡汤的不止他童年的温饱,性命攸关啊!父亲戏称自己命犯水星,旱涝保收是他们多么强烈的“中国梦”?我们哪里体会到个中滋味?

父亲生前还留下半首清唱歌词——《老贫农刘得法防涝》,从这关于村民的苦难叙事中,倒可以窥见端倪。

“想从前忆往事好不悲伤,你的父旧社会受尽了冤枉。

十八岁到人家长工去做,狗地主虐待我如同虎狼。

吃馊粥与剩饭充饥当饱,寒无衣夏无帐好不凄凉。

你的父在他家苦熬不住,到常州去摔砻苦度时光。

在常州九年正赤手空拳,又回家忙种田无种无粮。

无奈何求亲友东垫西借,宝应城买锅碗重置家当。

刚刚的走到葫芦桥口,遇见那吴独膀子一班二黄。

恶狠狠将你父一把抓住,拳又打脚又踢吊在树上。

狗豺狼拼命的将我父拷打,明明白一双眼被他打伤。

走来了伪乡长吓把情讲,逼去我借的钱才把我放。

可怜我无双目昏天黑地,遇见了同乡人搀我回乡。

回家来你二叔搀我去讨饭,可怜我无家归漂流四方。

你二叔十八岁活活饿死,只剩下我一人扶壁摸墙。

你的父旧社会受尽了风霜,共产党来到了才见太阳。

分土地得解放生活望上,才请娶你的娘成立家当。

现如今靠集体吃穿不愁,要知道党的恩情不能忘。

老天爷下大雨洪水上涨,我只能袖手旁观站在一旁。

为集体有我分担忧愁,眼虽瞎心里红大于一切。”

就像当年陕甘宁边区的《红色机器舞》激发人们对科学的热情一样,他们深谙宣传发动组织翻身农民,把刚从旧社会脱胎而来的穷苦人民的斗水的热情最大限度调动起来,带动蚂蚁大军跟着新中国的节奏奔走于治水之劳,诚如《庄子·逍遥游》所说的“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况且他们自己带头挑河不谋私,“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淮河下游,运河宝应段,里下河水系,无不打上挑河工的烙印。

49年到69年,国民政府曾经无力实施的淮水入江计划在共产党领导下成功实施;紧接着在淮水大治的框架内又开启改造自流灌溉稻田的大幕,到1987年仅宝应县良田扩大到40余万亩,为实现旱涝保收的梦想,整整耗光父辈这代挑河工的“青壮三十年”。

转瞬四十年,虽然依据今天的科技眼光看来,有些治河工程不甚科学,但站在高度机械化农业的门槛上,我们哪有资格指责这些探索中的错误?当年挑河工可是全凭一副兜担,父亲手里拿的是自制的木杆丈尺,以今律古,吾不忍为也。

可正是这最后的也是最勤劳的挑河工们,把开凿的河道,整修的沟渠,作熟的畦田,涵、闸、坝等坚实的水利设施留给了我们,把旱涝保收、丰衣足食的奇迹留给了我们,把淮河、运河、九龙口水系这么多人化的自然连同河清海晏的太平全留给了我们,把挑河的坚忍、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勇气和天下为公的精神追求流传给我们,却把累累伤痕和一身病痛留给自己……这些有形的环境和无形的精神,让我觉得父亲还未走远,他依然活在他所传留的我们所生存的环境中。而父亲的幸福就在于,时风清激,使他们能以挑河工的姿态在改造生存环境的事业中贡献了一己之力,尽到自己的责任。

哦,善莫大焉!

眼前,清淤一条河,只一台机器,一个工人,一天工夫而已。

如果父亲健在,他会怎么想?难道在我和父辈之间,从锹挖肩挑到机器治水,须臾四十年,竟然隔着沧桑千年?

斗转星移,父亲的目光倏忽如星辰滑过,我们之间的距离究竟多远?

 

   九龙口水系的传说:东海上九条青龙,为了惩戒任性制造旱涝危害里下河农田庄稼的巨蟒,用身子压住恶蟒,憋死恶蟒,为民除害。可是,九条龙用力过猛,身子嵌进了泥土,成为九条河流。于是乎九条河呈辐射状汇聚一小岛即龙珠岛,故称“九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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