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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金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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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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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亲人

夕阳悬在西天,把地平线烧得血红。风在屋外“噗噗”打转,寒冷穿过墙壁的裂缝,从皮肤直抵心骨。

我又一次紧缩身子,一步跨进堂屋。昏暗的灯光下,一切物体皆是灰扑扑的颜色。我下意识转身,抬头看了看右边的墙壁,仍然是模糊的样子。十几年来,每一次重复这个动作,我都有种奇怪的感觉,像光脚踩在滚圆的鹅暖石上,掠过浅浅的钝痛。这种痛感让我无法抗拒甚至有隐隐的向往,像渴望寻找一种虚幻的存在。

墙壁上挂着一只长方形的土黄色木质相框,是母亲请村里的木匠做的,四根粗劣的木条用钉子钉起来,背面压一块薄纸板,中间的缝隙刚好夹住外祖父的照片。相框没有玻璃遮灰挡尘,外祖父的照片慢慢从青蓝色变成蜡黄色,看上去像一块袖珍的长方形泥地。

印象中,这是我见过的外祖父唯一的照片,也是他曾存在于这块土地的重要证物。当我透过十几年的时光回望外祖父离开故乡的那一幕,心中就充满酸楚,却又无能为力。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这张照片,我会不会渐渐忘记外祖父的模样。这些年来,他就在堂屋里静静地凝视着我们,像漫长时光里沉默的守护。明天就是二0一六年的冬至了,十八年前的这一天,外祖父跟随小舅举家迁徙到千里之外的思茅。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在人生的暮年远离故乡,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异乡生活,内心有多少矛盾和焦虑。生命中最后的岁月,在思念故乡和亲人却不得见的煎熬中,他是怎样度过的?每当想到千里之外的外祖父,我就感到无比难过。

夕阳完全落下后,群山隐入夜色,我生活的村庄进入寒冷的梦中。那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大风中飘荡,像迟暮的挣扎。这个寒冷的冬天,狂风拥抱群山的胸膛。许多年没见过的大风,一丝不苟地刮,狂猛、暴虐,像要撕裂整个世界。我听到屋顶瓦片碰撞的声音和风中树枝断裂的声音。天空中星辰闪烁,像岁月苦难的眼睛,凝望着一方水土的疼痛与温情。灰色的窗外,透过群山和密密麻麻的树林,我仿佛看到几公里外的炉房水库泛着黑光,翻腾的浪涛像鱼肚皮一样跳跃不定。山肚子里凸出的石头,被冲刷的无棱无角。溅起的水珠,又宿命般坠落水面。瞬息之间,从有形回归无形,如一生残缺不全的命运。

照片上的外祖父戴一顶浅黑色虎头帽,着一身蓝色中山装,穿一双泥土色翻毛皮鞋,泛黄的相纸,褶皱斑斑。借着昏暗的灯光,我看到了六十六岁的外祖父密布皱纹的脸,他的眼睛里透出光亮,脸上浮现出某种让人猜不透秘密的微笑。

五六寸的照片,上面是外祖父和他六十六岁前的整个世界。照片的背景,左边是房子,泥土墙、灰色的瓦顶,蜷缩在大山之下;右边的土地上空空如也,满目荒凉;炉房河在他身后缓缓流淌,延伸向未知的远方。阴云密布天空,外祖父站在一片灰色的世界里,有些驼背,这是常年背负土地的结果。他身上的蓝色中山装还是崭新的,十分干净,鞋也很光亮。这对于在泥土里摸爬的庄稼人来说,实在是难得。这样的穿着,又像要举行什么盛大的仪式。当年外祖父照这张照片,似乎经过了长时间的深思熟虑和精心准备。

这个寒冷的冬夜,我用颤抖的手轻抚定格在时光里的外祖父的照片,粗糙、干涩、僵硬,悲伤得握不住一颗泪滴。我感到沉重的窒息,犹如炉房水库的水迅猛上涨淹没我的心脏。当年外祖父把这张照片交给母亲时,是否也包含某种隐秘的意图?这个寒冷的冬夜,狂风吹乱我的心绪。我走到窗前,借着微光,看到大树狂乱地摇动。那些被风折断的树枝,失去了生命的根,独自凋零化作泥土。我想起外祖父搬走的那年冬天,同样的狂风吹散了村庄,寒冷像长了脚,在身体里一步步游走。透明的玻璃,仿佛隔着两个世界,摸上去是坚硬的冰冷。我不敢开窗,怕风吹散思念的骨架。往事纷纷回归记忆,可我知道,外祖父不可能再回归故乡。

外祖父一共养育了四个儿女。作为家里的长女,母亲对外祖父的感情比其他弟妹要深得多。幼年时,母亲每次带我去外祖父家,都会背上很多火腿、腊肉、糕点、叶子烟等外祖父爱吃的东西。一路上爬坡过坎,趟过荆棘和流水,沉重的背篓把她的腰都压弯了。母亲从小跟随外祖父种地打柴养猪,背负着养家的担子成长,对于生活的艰难有更深的理解,等到为人妻、为人母,也始终保持勤善的本色。母亲对于外祖父的情感,除了感恩,还有更多的敬仰。在她漫长的回忆里,我知道外祖父是一个勤劳、坚韧和善良的人。他忠诚于土地,曾在炉房河畔挥舞锄头开垦一块块土地,让贫瘠之家变得丰衣足食。

我曾问过母亲,为什么外祖父不留在故乡和我们一起生活。母亲一脸迷茫和忧伤,她不是没挽留过,在那些深夜,她和外祖父一次次长谈,谈到最后,只有长久的沉默和深深的祝福。对于外祖父的想法,母亲也说不清,这或许是他内心不愿为人道的秘密。

直到现在,我仍然相信外祖父是不愿离开故乡的,但一切的变化让他无能为力。再去梳理那一段历史毫无意义,毕竟家园已失,亲人已远。我更确信外祖父经历了很多个不眠之夜,在漫长的煎熬中笃定了离开的念头。当我再次仔细端详外祖父的这张照片,还是发现了一些不容忽视的细节:大山上透出绿色的光芒,草木茁壮生长,土地上却没有庄稼。在没有生命的土地上,故乡的魂魄何以安放?这张照片,是外祖父留给故乡的最后的纪念?

还未从暴雨中苏醒过来,一九九八年的冬天便匆忙来临。洪水褪去后,纵横交织的裂缝沟壑把大地切割得伤痕累累。河床上挤满大大小小的石头,泥沙搅浑在一起,世界一片狼藉。

一切变得迟钝。与此同时,炉房水库的筹建工作却在紧张进行。立冬前后,炉房乡政府再一次下发通知,让移民户做好搬迁准备,看来炉房水库开工建设已提上日程。

那段时间,我外婆经常以泪洗面,双眼哭得像红肿的桃子。她整天唠叨说,就算饿死,也要死在老家,这是祖祖辈辈安魂的地方。外祖父却无比坚定,似乎对从未谋面的思茅有发自内心的向往。每次看见外婆哭,外祖父都神色凝重地说,土地没了,房子没了,留在老家做什么?政府让我们搬到思茅,不会不管我们的死活。

更多时候,外祖父仿佛在逃避外婆的哭泣,他经常一个人走着走着,对着青天发出几声空荡荡的叹息。土地已荒废很久,自从被征后上面就没有生命的迹象了。每天清晨,外祖父还是起得很早,他要到自己的土地上看看,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土地,这宿命的根,外祖父舍不得,也放不下。以前去镐地、锄草、查看庄稼的长势,现在面对空落落的泥土,他心里堵得慌。走下土地,外祖父会蹲在河畔,呆呆地看着滚滚流去的河水,抽上一锅叶子烟。从泥土中长出的烟叶,历经风干、切割,点燃之后还散发出泥土的芳香。在烟丝袅袅中,外祖父似乎能进入他梦想的世界。

这一年的冬天很冷,却没有雪。夏秋的暴雨过后,天空的眼泪亦流失殆尽。节令已走过小雪,空气中弥漫着干涩、寒冷的味道,似乎要皴裂人的每一寸肌肤。某天黄昏,突然就刮起了风。开始是树枝轻轻地摇动,再后来,风开始肆无忌惮地刮。破旧的房门被吹得咯吱作响,大地上尘土飞扬。此后的二十多天,风占领了世界。只有白天风力稍弱,一到黄昏,大风就席卷而来。疯狂旋转的气流,掠过河谷,掠过村庄,掠过低矮的房屋,像要摧毁大地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

家里的物件已基本处理完。当最后的两口棺木被拉走时,外祖父捂着头瘫软在墙角下。他轻轻的叹息声、哭泣声落进尘埃,荒凉而寂寞。白发从帽檐伸出,在他头上蔓延开来。墙上的泥土簌簌落下,从脖子钻进他的脊背。似乎在一瞬间,外祖父就衰老了。他站起来时,眼泪已干,通红的眼眶像是彻夜未眠。六十岁时,外祖父便着手为他和外婆做棺木。他不拖累儿女,从砍树、制造、刷漆,他都亲自上阵,像是用生命完成自己最后的作品。他曾经多么渴望死后长眠故乡,与青山黄土作伴。而突如其来的变化,却让他不得不远走他乡,甚至连他最后的生命尊严的容身之物也不得不卖掉。这对于垂暮之年的外祖父来说,他波澜起伏的内心又隐藏着多少不能言说的秘密。

十一月二十七日早晨,寒风徐徐,炉房这块偏僻的土地开始躁动,它即将上演惊心动魄的一幕。很多人来了,一些人即将离开,一切萌发生息像流水一样自然。万众瞩目中,炉房水库破土动工了,这是炉房乡历史上最浩大的水利工程。它的建设,将滋润一方干涸的水土,很多人自然翘首以盼。可对于即将搬迁的人来说,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就此陨落。

数千人聚集在炉房河畔,从高处望去,小如蝼蚁。每一个人都心事重重。小孩趴在大人背上,被壮观的场面惊吓,哭声划破河谷。人们的脚步声、交谈声、领导的讲话声沉入流水,扬长西去。鞭炮声响起来,每一次炸裂都是心脏的碎裂。此时,外祖父就在人群中,他侧着身踮起脚尖,竖起耳朵,渴望听到什么,却什么也听不到。一片嘈杂中,外祖父走出人群,回到空荡荡的家。没有人注意他何时来,何时走。盛大的时代,每个人都是茫茫原野上的一粒稻谷,生长或消亡,本就是微不足道的事。

水库开工建设后,大地上密布工人、机器,吵闹声、喧嚣声让整个村庄变得慌乱。偶尔,外祖父还是会走出家门,看着那些永不停歇运转的机器,头脑里一片空白。他生命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的那些笨重的机器,像一个个庞然大物,瞬间把土地吞噬得七零八落。他抬头,山川锦绣,如诗画般隽永。群山无语,亘古地守护着一方水土。人生短促,却在艰难岁月里流浪迁徙。

外祖父一家是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离开故乡的。我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这天是冬至,乌蒙高原将熬过最漫长的黑夜。为安定民心,炉房乡政府组织了工作人员和车辆,统一把移民户送到思茅。这次集中搬迁有三十多户,声势浩大、蔚为壮观,即便所有记载这次事件的影像图片埋没在岁月的风烟中,亲历的人也不会忘记。在炉房河畔,沉重的大地像刚进入开水中的茶叶一样缓缓舒展开来,汽车横七竖八摆在出村的道路上。离开的人、留下的人执手相看泪眼。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是一次没有回归的迁徙。

天空灰蒙蒙的。群山被雾遮住了轮廓。大地沉入灰白的雾霭。村庄变得冷寂,不再有谷粒飘香的梦呓,亦没有炊烟袅袅的牵丝。这是一生中最漫长的告别。那天,外祖父穿着那身蓝色中山装,在泪眼婆娑的人群中显得精神矍铄。他看了看在场的亲友,沉默地笑了。该说的话都已说完,越是在离别时,越是无语凝噎。汽车开始发动,不绝于耳的鸣笛声是告别的音符。上车前,外祖父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郑重地交给了母亲。犹豫了一下,他又从车上拿下一台录音机递给母亲。那台老式的录音机,曾经是外祖父的宝贝疙瘩。

这场盛大的告别,刚满十岁的我并没有太多不安。那时,我稚嫩的心还无法称出故乡的重量。我以为,外祖父走出山乡圪崂,去更好的地方生活,这是一次隆重的远行,在心里默默祝福。汽车渐行渐远,世界在缩小,世界只剩下外祖父的村庄。

遥远的外祖父,遥远的思茅。我不知道思茅在哪里,我无数次在梦中看见它的样子,漫无边际的雨林大雾弥漫,我看到孤零零的外祖父隐没在雾中,他眼神慌乱却发不出声音。然后雾散了,一声沉闷的响动,他重重地跌在地上,双脚颤抖像干枯的蒿草。多年后,我在电子地图上找到了思茅。我把地图一遍遍放大又缩小,渴望找到外祖父的踪迹,但一切都是虚妄的猜测。外祖父最终的栖身之地,不过是地图上的一个点,一个没有情感也没有思维的弹丸之地。

外祖父何时到达思茅,路途中经历了怎样的艰辛?远在故乡的我们不得而知。二十世纪末,乌蒙高原的农村,信息还很闭塞。那时,手机还是奢侈品,打个电话要跑到十几公里外的乡上,书信要辗转两三个月才能收到。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内,外祖父离开故乡后的命运一直是一个谜。

关于外祖父的零星消息,都是从思茅回来的熟人那儿打听到的。很多次,母亲也有过去看外祖父的念头,却最终未能成行。怪不得母亲,空荡荡的年月里,庄稼人一心扑在土地上,哪还有空闲的时间?何况囊中羞涩,难以负担高昂的路费。时空的阻隔,让亲人间的距离越来越遥远。

记忆中,外祖父回过一次故乡。二00二年的冬天,学校放假,我从县城回到家里,看到外祖父坐在火塘边与母亲聊天。这不期而遇的见面让我异常惊喜又无限酸楚。我看到古稀之年的外祖父,他密布皱纹的脸已经变成暗灰色,像那些早已被淹没的创痕斑斑的土地;他的眼眶似两个泥塘深深地陷下去,透着岁月侵蚀的痕迹;白发沿着他的帽子边缘长出来,在脖颈后交错打结,似蛛网般脆弱。他的声音依然慈祥,却充满深深的无力感,说一会就气喘吁吁。

从外祖父口中,我得知了他们从炉房到达思茅的一些细节。那次搬迁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惨痛的记忆。汽车慢得像蜗牛,在崎岖的路上颠簸。一座接一座山迎面倒来,一些人绝望地闭上眼睛。一些人回头张望缩小的村庄,放声大哭。一些人绷着脸骂,哭什么丧,又不是去死?还未走出炉房,很多人就晕车了。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味、脚汗味及呕吐异物的气味,让人难以呼吸。后来嗅觉渐渐麻木,身体变得迟钝,希望也在丧失,每个人都失去说话的欲望,在沉闷的车里像死了一般。还未到昆明,他们的车子又坏了。一车人面如死灰,有气无力地靠在路边等着修车。在荒无人烟的大山上,高原的寒风剑一般刺穿他们的心脏。

外祖父他们是第二天入夜时进入思茅城的。华灯初上,给这座城市增添了灿烂的荣光。街道两旁的小店灯光明亮,沉醉在夜色温柔中。风中不再有刺骨的寒冷,他们的身体稍微暖和了些。这一切景象,比之故乡,犹如天堂。然而,这里并不是他们最后的安居之地。一干人在车里休息了一夜后,又甩开城市,再次回归崎岖的路途,进入苍茫的大山。

屋外大雪飞扬。那些寂寞的雪花落在大地上,落在房顶上,落在院子里,掩盖了所有的心事。记得小时候,一下雪,外祖父便喜滋滋地说,下雪好啊,地盖三层被,枕着馒头睡。雪大的时候,他常常带着我在白茫茫的世界里堆雪人。他麻利地滚起一堆雪,双手拍打着把蓬松的雪压实,堆成人样。干这些活时,他嘴里不停地呼出白腾腾的气体,眼睛里闪烁着雪一样的光芒。堆好的雪人,有耳朵有鼻子有眼有嘴,手和脚藏在身体里,全身湿漉漉的像出了汗,还真有几分人的神态。但这些雪的精灵存在的时间太过短暂,少则几小时多则几天就面目全非,这种宿命般的消逝让我总是很失落。屋里的电视正在放《小放羊》,那些色彩鲜明的画面、抑扬顿挫的曲调、曲折悲伤的故事将外祖父带回到过去,他的眼眶突然湿润起来。他用眼角的余光轻扫了一下电视旁边的录音机,张开嘴唇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他离开故乡时交给母亲的那台老式录音机,曾伴随着他度过枯燥的岁月,现在已经落满灰尘、锈迹斑斑。

外祖父还在故乡时,每到农闲季节,他都会赶着一群羊、几头牛上山。他手里提着录音机,边听着小曲边吆喝牛羊。那台录音机,只要放上两对“三九牌”电池就可以听很多天。外祖父喜欢唱歌,也会讲很多故事。记忆中,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讲《小放羊》的故事,讲着讲着便会流泪。那时我刚能记事,总嫌他唠叨,有时候还会冲他吼:“你都讲了一百遍了。”那是一个悲伤的故事:金莲、树生姐弟俩失去了母亲,父亲又常年在外,经常被继母虐待。天寒地冻时,姐弟俩被继母逼着上山去放羊,小羊冻死后不敢回家。

当年外祖父听《小放羊》时,还只能从单调的声音里去感受冰冷的命运。当清晰的画面映入眼帘,他是否又想起了什么。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固然悲惨,失去了故乡的人又情何以堪。

这是外祖父最后一次回故乡,可他只在我家住了短短的一个多月,又回思茅去了。那时我在县城读书,对外祖父的离开并不知情。直到寒假回家时,才发现外祖父不见了。母亲一脸忧伤地说,外祖父很倔强,任何人劝都不听,非要回思茅去。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常常无意中看到母亲眼里含着泪水,踮起脚尖向着外祖父离去的方向张望。风吹起来,她的脸上飘着冷雨,身体像外祖父一样单薄。

回思茅的前一天,母亲陪着外祖父去了一次炉房水库。当时,外祖父的身体很不好,即使拄着拐棍也是摇摇晃晃,像风中干枯的树枝,随时有可能被折断。在炉房水库前,外祖父眼神焦灼,似乎在寻找什么。那时水库早已蓄水,他的房子、土地早已淹没在时间的汪洋里,他又能找到什么呢?而仅存的记忆,稍微碰触就是冷冰冰的疼。

这是外祖父一生中唯一一次面对炉房水库,面对多年前他原始的故乡,犹如面对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结。故乡,心里梦里的故乡,沉没在炉房水库的泥沙中,成为无法触摸的过往。

从地图上看,思茅在云南的南部,位于鸡大腿肉最多的部位。这块富饶之地,并没有给外祖父的生活带来实质性的优待。事实上,外祖父生命的最后十几年,一直缺少子女的陪伴,和外婆相依为命、孤苦伶仃。

小舅仅仅在思茅生活了不到五年,就带着小舅母去了昆明。两个孩子在外读书,家里只剩下外祖父和外婆。

外祖父一家刚到思茅时,政府为他们建盖了简易的房子,还分给他们土地和茶山。虽然地贫山瘠、数量稀少,但在他们的辛苦经营下,也勉强能维持生计。后来,小舅又在土地上种了红薯,养了几头猪。红薯混着那些山间的野菜、野草,历经粗糙双手的细细打磨,变成猪的食粮。如同在老家一样,他们耕耘土地、饲养禽畜。他们相信:土地是最诚实的,人只要用双手辛勤劳动,就不会挨饿。

可是命运总喜欢和人开玩笑。二00三年夏天,一场瘟疫席卷而来,家里养的几头猪全部生病。小舅踩着风雨,一次又一次跑到十多公里外的镇上,买来针水给猪打针,可他每天废寝忘食的奔波毫无用处。十多天里,那些猪一头接一头死去。每一天,小舅的心脏都像扎着千万支钢针。当最后一头猪也倒下后,他终于像泄了气的皮球,呆坐在猪圈旁默默流泪。

面对突然降临猝不及防的厄运,小舅的心也在滴血。思量再三,他决定带着小舅母去昆明打工。“父母在,不远游”的诺言,在生存面前显得苍白无力。面对年迈体衰的父母和饥寒交迫的困境,离开或留下,小舅已然身不由己。

很难想象,小舅远在昆明时,外祖父是怎样数着手指熬过艰难的日子。独在异乡举目无亲,在思念的煎熬中,谁帮他抚平心灵的伤痛。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经常对着外祖父的照片,满目含情。我得承认,母亲的眼睛很像外祖父,眼眸里透出清澈的光亮和希冀。山水的阻隔,让外祖父的照片成为母亲遥寄思念的唯一信物。我知道,根植在母亲血脉里的思念,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发浓烈。多年来,每到冬天,母亲就会显得无比慌乱。外祖父离开故乡的季节,成为她一生的隐痛。抑或是寒冷,让她开始挂念外祖父的衣食。

在慌乱的思念中,母亲终于决定要去思茅。那是二00五年的冬天,高原的风中揉着微暖的阳光。群山穿上苍黄的外衣,开始漫长的休眠。土地上的粮食回归粮仓。生命蛰伏在大地深处蓄积能量,等候下一个春天的到来。或许是这些美好触动了母亲,让她把多年的思念化成远行的力量。

临行前一天,母亲便迫不及待收拾各种东西。火腿、腊肉、核桃等外祖父喜爱的食物装了满满一背篓。泥土里长出的叶子烟,闻上去有淡淡的清香,母亲一片片理好,用细绳捆扎得整整齐齐,担在背篓上。在她随身的帆布包里,我意外发现一套蓝色的中山装,叠得很整齐,摸上去光滑、细腻、柔软,像外祖父多年前穿的那套。我恍然想起,外祖父回故乡的那一次,穿着的那套蓝色的中山装已经破旧不堪,衣服的袖子上破了很多洞,裤脚已被磨破。那套中山装是一九九八年春节母亲请人为外祖父做的,当时,炉房水库征地工作正如火如荼进行。眼看着外祖父就要搬到遥远的地方,母亲无能为力,她只能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给外祖父一丝安慰。

母亲是跟着一个熟人搭车去思茅的。她常年在山村,一坐车就感觉不舒服。这一条漫漫远行路,同样因思念变得艰辛。母亲不清楚故乡到思茅的距离,她喜欢用“几天路上”形容思茅之远。一路上,母亲都在昏昏沉沉中度过,一座座大山像长了翅膀似的飞腾,把她搅得天旋地转。对于外祖父当年离开的路线,她并没有清晰的感知。母亲没想到,她和外祖父的相见,竟是如此艰难。

在遥远的思茅,母亲仅仅呆了十多天。除了水土不服的原因,她更放心不下土地和家里的牲口。后来在母亲断断续续的回忆里,我对外祖父生活的地方有了一些模糊的构想。那一片土地,躺在大山的怀抱,在密密麻麻的亚热带雨林包围中休憩生长。冬天的阳光穿过树林,洒下缕缕清辉,温暖却又寂寞。土地上的绿色褪去,显得无比寂寥。那是一片原始的荒蛮之地,村庄很大,却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户人家,都是炉房搬去的移民户。低矮的房屋,隐藏在几棵老树下。起风时,树影、屋影和人影一起摇动,发出窸窣的响声,那声音被吹到雨林里,绕着山梁变得浑厚悠长,像极了猛兽的呼吸声。

时值冬天,外祖父和外婆还扛着锄头平整土地,他们寂寞的身影化为苍茫大地的两个黑点,消失在时间里。外婆的身体还好,七十多岁的人腰板挺直。而外祖父颤巍巍的身体匍匐于地面,像要与土地融为一体。母亲说,外祖父的声音和在老家一样,一点都没变。在故乡和异乡的碰撞中,外祖父却没有迷失在思茅的声音里,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守住心灵故乡的底色。

在去思茅以前,母亲从未走出过故乡。她没有文化,没有方向感,甚至在县城里也经常迷路。母亲后来又去过几次思茅,但更多时候,她与外祖父的联系只剩下那张照片和一些零碎的物品。每一年,母亲都会请去思茅的熟人带一些钱物给外祖父。要感谢母亲的细心,即使远隔千里,她也在用温情暖化外祖父心里的孤寂。

后来,山村有了手机,母亲和外祖父的联系才变得频繁起来。远隔天涯的父女,唯有借着电话倾诉心里的思念。话语传递亲切,但更多是善意的谎言。记忆最深的场景,来自二00九年春节。外祖父打电话给母亲。“老四明天就要去昆明了。我和你妈都很好,没病没灾的,就是挂着你们姊妹几个。”电话那头,外祖父的声音很微弱。听着外祖父的话,母亲瞬间哽咽,不知道该说什么。当时她还不知道,外祖父因为风湿疼痛,连下地走路都很困难。

故乡以及外祖父的命运,对于少年的我一直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话题。直到外祖父离开故乡后,跟着母亲漫长的回忆,我开始去触摸故乡的脉络,去关注外祖父的命运。

这些年来,我一直断断续续地做一个梦。我梦见白发苍苍的外祖父拖着蹒跚步履,一步步走进炉房水库。水渐渐漫过他的鞋子、膝盖和胸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我伸手想抓住他的手,可他已消失不见。我在梦中惊醒,已是满身大汗。

外祖父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沉没在遥远的时空迷雾中,只剩下一个孤独的轮廓。仅凭这个轮廓,我无法触摸到他的记忆、疼痛,更无法感知他所熬过的漫长而凄寒的岁月。每一个夜晚,我的心跌落在故乡的山脊,思念的潮汐便如炉房水库的水,在暗夜里闪着幽光。

当我再次回到山村与故土朝夕相伴,沉默在炉房水库前聆听历史的回音时,时光已流逝了许多年。大学毕业后,我回到故乡,做了一名山村小学教师。学校在半山腰,常年被潮湿的水汽笼罩,冰冷荒芜,像垂暮之年的老人。学校周围长着密密麻麻的华山松、雪松。松树的缝隙间,杂草突兀,成为蛐蛐、蚂蚁等虫类的天堂。学校背后,陡峭的山峰的高耸进云里,学校前面有一块二十丈见方的平地,临着悬崖。学生蹒跚在窄如丝线的山间小路上,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险。寂寞的冬天,漫山的松树上挂满圆柱形的白色冰凌,一根根松针刺穿冰凌的心脏。学校在一片灰白中迎来清晨,送走黄昏,似乎只有白天这段时光,那些笨拙稚嫩的童音,才让它在空旷山野有一丝存在感。深夜里,一切又陷入死寂,我能清晰地听到呼呼的风声和冷冷的雪声。

我来这个条件极差的小学工作,当然也有自己的私心。这里靠近炉房水库,每当我站在学校门口,站在教室的窗前,稍微让视线倾斜向下,就能看见四五百米外的炉房水库。高峡中的水库,透出清冷的波光,群山的倒影在水中摇晃,像一个深邃悠长的梦境。每天傍晚,我沿着山间小路不由自主地走向炉房水库。在夕阳的余晖中,我仿佛看到外祖父的身影映在水面上,格外清晰。外祖父留在这片土地上的炽热的情感、慈祥的面容和负重的身躯,在我一次次与炉房水库的凝视中,又变得生动鲜活起来。

我给学生讲移民搬迁的故事,告诉他们曾经有一群人因为炉房水库的建设失去了自己的家园,搬到遥远的地方。他们齐齐盯着窗外的炉房水库,一脸迷茫。他们不知道,水库底下的那一片土地,曾经留下过一群人的血泪与汗水,承载着一群人祖祖辈辈的记忆和希冀。这群孩子大多才七八岁,炉房水库修建时他们还未出生,那段沉重的历史对他们而言太过遥远。他们的父母大多曾在少年时代见证过那次大规模的移民搬迁,但对于亲人仍在、家园依旧的他们来说,那不过是一段可有可无的往事,也没必要再向孩子们提起。

记忆是种神奇的东西,越是疼痛越是刻骨铭心。对于和亲人远隔一方的人们来说,往事如此清晰,而遗忘如此漫长。我又想起外祖父,想起那一批远离故乡的移民,他们是具有奉献精神的一群人。面对离家离亲的疼痛,他们哭过、吵闹过、也抱怨过,但他们还是用微小的力量担起修建炉房水库的一份责任。在国家的发展大计面前,个人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因为外祖父的缘故,我经常关注有关“炉房水库”和“移民”的新闻。在这个新闻满天飞的时代,关于炉房水库移民生存状况的报道却几乎没有。我的外祖父以及那一批移民,在历史的缝隙里,成为被遗忘的一群人。

时光走到二0一七年秋天,距离我最后一次见到外祖父过了近十五年。十五年,像一个浑浑噩噩的梦境,我一直在梦中难以醒来。

七月流火,人却焦躁不安。风中透出清冷的味道。田野里金黄的谷粒低头诉说乡愁。树枝上消瘦的黄叶渴望回归泥土。候鸟启程飞赴梦里的南国家园。游子流浪在天涯西风里瘦了思念。当我在堂屋里再次与外祖父的照片对视,我无法想象出他衰老的样子。

中元节晚上,小舅突然打来电话。“大姐,爸爸病得很重,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也起不了床。他一直念着你,你来思茅看看吧。”小舅的声音有些悲戚。母亲瞬间呆住了,再也听不清小舅在说什么。她拿着手机的右手停顿在空气中,过了许久,直到耳畔传来嘀嘀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圆月当空,挂在碧海青天,牵起慌乱的思绪。这多情的月啊,照着千里万里的人,照着古时今时的人。

母亲无力地收拾着东西。像是习惯性的,她的手摸到了挂在墙上的半只火腿。她自嘲地笑了笑,泪水挤满了眼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很费力地把火腿拿下来装进背篓。我想起母亲第一次去思茅时收拾东西的情景,那时她抱着一只几十公斤重的火腿毫不费力。时光的磨蚀下,一晃眼母亲已经快到外祖父离开故乡时的年纪了。在沉重的岁月里,母亲慢慢变得佝偻和单薄,皱纹不知何时侵占了她蜡黄如泥土的脸,白发在她头上肆意生长。逝水流光总是无情,而我竟然很少发现母亲一点点变老的痕迹。许多斑驳的记忆星星点点,如黑猫吃剩的鱼骨,再也串不起生命的流线。

跟着母亲,我第一次踏上思茅的土地。亚热带的湿漉漉的黄昏迎面扑来,空气中热浪奔涌,我的心却一片荒寒。我记不清这是母亲第几次来思茅,对于这个城市,她依然很陌生。下了车,我隐约看到小舅在车站的角落里向我们招手。他的身影渐渐被人群淹没,我朝着他的方向望去,世界一片模糊。

我们坐上小舅的面包车,告别思茅城,缓慢深入群山的心脏。这一片大山,苍茫、浑厚、辽远,像极了故乡的山,承载着苦难也孕育着希望。我知道,我的外祖父就住在这片大山的某个角落里,他在那个阴暗的角落孤独生活了十几年。夜色黑得浓烈,群山遮住星光。车辆在崎岖的山道上颠簸。车轮与道路摩擦的声音让听觉变得迟钝,我的心像一堆乱蓬蓬的枯草,像碰到了火星异常一样焦灼。

穿过十五年漫长的光阴,我终于再次见到外祖父。在昏黄的灯影下,我看到外祖父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只有骨骼还支撑着躯体。他全身泛黄的肌肉正在萎缩,像一片干瘪的树叶。他暗黑色的脸上装满皱纹,皱纹深处密布黑色的尘沙。他的眼眶像两个黑洞深深陷下去,眸子里一片浑浊。

看到我们,外祖父突然很激动。他用手撑着床想坐起来,可身体却不听使唤。“我到了油尽灯枯的年纪了,可是死哪有那么快的。你看你爷爷,熬了大半年才走,让儿孙们操心费神。”外祖父幽怨地看着母亲,断断续续的声音若有若无。从外祖父的话中,我知道人的一生,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从生到死的这一过程,同样无比艰难。

外祖父苦难的一生,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他曾经飞翔过,却被无情折断,在风雨侵袭中飘摇到陌生的地方,跌落在光秃龟裂的树枝上,然后风化、消失。他生命的履历,固然也有浓墨重彩的一页,可他太平凡、太轻薄、太虚无,渺小如尘埃,连寒烟衰草都未曾惊动,又有谁在意他的内心?

外祖父苦难的一生,亦是有血、有骨、有肉的一生,是有慈、有善、有爱的一生,是有笑、有泪、有梦的一生,他在大地上留下的痕迹,我们该去何处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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