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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秀海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3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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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朱秀海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九年三月十五日,历时二十七天的中越边境自卫还击作战大体结束,我所在的参战部队在三月五日中国政府宣布撤军十天之后,终于这一天奉命撤回国境之内。下午五时,我站在距离44号界碑不远的一座用松柏枝紧急搭成的“凯旋门”下,望着仍从伸向南方异国的急造公路上陆续撤回的我军队伍,身边站着刚刚从战场上撤下来、全连停在凯旋门下休息的九连九班长郝修常。我们俩是同一个省同一地区邻县的老乡,同一年入伍,当兵却不在一个部队,在战场上认识,整个战争期间也并没有太多的机会熟稔起来,是这场正在过去的战争本身让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战友的我们有了一种亲密无间的情愫。郝修常在刚刚过去的二十七天内经历了怎样的战斗,说实话我也不太熟悉,但我大致熟悉这个连队经历的每一场战斗,尤其是最后一场战斗,他们横渡奇穷河,奇袭迷迈山,和兄弟连队一同截断了越北重镇谅山通河内的道路,造成了谅山前线越军战斗意志和防线的崩溃。此刻九连全连都在休息,所以会在这里休息,一是过了凯旋门,自然是觉得回到了国内,彻底放松下来;二是他们没有接到新的命令继续往哪里去,在什么地方和营部、团部汇合,等等,说是休息,其实是在等待新的命令。我和郝修常之间说着闲话,但做的最主要的事情是将一颗两人仅有的一枝烟掰两截,借了火点上用力抽起来。这是愉快与喜悦的时刻,庆幸我军打了胜仗,自己参与了铸造这些胜利却仍然活到了胜利之日。其中也有感慨,想到了那些牺牲的战友,他们中某些人也是我在战场上刚刚认识的,转眼间就听到了他们牺牲的消息。郝修常在向我这个从军区机关来到这支战功赫赫的部队参战的老乡断断续续分头讲述他们的家庭状况,父母亲人,未婚妻,连同一些他们在战场上的琐事。这样的谈论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更没有目标,完全是偶发的。对于我身边的这个身材高大、浑身散发着战场上特有的血腥气的男人来说,站在这里和我聊天的主要原因是全连要留在这里等候命令,对我而言,这个时刻站在这里沐浴着夕阳的光辉望向南方,是想在战争结束的这个注定会成为人生重大记忆的下午更多地目睹着部队和战友的归来。我的心情看似并不特别激动――激动的时刻在十天前中国政府宣布撤军命令时已经有过了――但仍然激动,因为这毕竟是我一生中经历的第一场战争的结束,它不是抽象意义上的一场战争的结束,而是许多像我一样亲身参与了这场战争的人的战争的结束。三个月前我们非常突然地被投入这场战争,二十七天前我们进入战场,经历了腥风血雨,今天这一切终于结束了,而且是以我们每个人都切身感受到的胜利为终点的结束。当然,因为有过那些不眠之夜,那些惊心动魄的时刻,更因为有了那些战友的牺牲,这样的时刻里的一点喜悦里仍然孱杂了悲伤,为别人牺牲而自己仍然活到了战后的一种特有的悲伤。

但是这个时刻没等我们抽完手里的半支烟就结束了。从身后的镇子――我永远记得它叫做艾店――跑过来一名团部的作战参谋,在他问清楚停在这里休息的是九连官兵时,立即大声责备他们怎么可以现在就退回来,国境界前方两公里处有一座山头现在没有我军部队防守,而山头下就是我军部队撤回来必经的急造公路,他还说这个师仍有部队没有撤回――可能要延迟到夜间才会撤回。他代表某个我并没听明白的上级指挥所命令九连马上赶回到这个山头上执行防御,直到掩护最后一支部队安全撤回。一名年轻军官,看得出来是战场上新提起来的九连连长,向参谋报告说,我们已经撤回来了,据守前面山头并不是我们的任务。这名参谋却不管这些,大声命令连长,即使据守前方的山头原本不是九连的任务,现在因为一时没有别的部队可用,前方山头又必须马上重新占领并驻守,九连仍然必须立即跑步到这座山头上去。连长显得并不情愿,但是军令如山,他仍然不得不用一付很生气的样子重新集合自己的队伍,率领大家跑步离开凯旋门,向前方的山头奔去。――我几乎是在一瞬间内就失去了郝修常,他用一种很无奈的微笑最后与我告别,还招了一个手,就随着全连重新跑步冲出了凯旋门,向前方那座隐约可见的山头跑去。

这一夜我仍然停留在艾店。我和部分师部人员住在一所小学校里――不是为了郝修常,是等待车继续后撤。拂晓时分我们摸着黑出门登车,准备撤向一个广西地方政府为我们划定的休整地。恰在这时我们听到了国境线异国一方响起的激烈枪声。我一直没有忘记回到国境线之内又被派往前线的郝修常和他的连队,随着枪响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他的连队与尾随我军来到边境线的敌人遭遇上了。我当然有点为九连和郝修常担心,却又没有过份担心。毕竟是战争期间,随时随地可能发生一场战斗,这不算什么。我安慰自己:二十七天里多少激烈战斗他都熬过来了,这次也一定能扛住,平安地撤回来。

但我们的后撤行动已经停止。登上卡车的人员全部下车。师长亲自从前方指挥所赶来,亲自下令一支已经准备后撤的火箭炮团重新占领阵地,向正在发生战事的山头以及它的后方展开一场铺天盖地的轰击。九连所在团奉命一个回马枪杀出国境,向拂晓时袭击九连阵地的敌人展开无情的包抄与反击。天亮时战斗就已结束,敌人被全部消灭,九连被接应回到国内,队伍里却没有了郝修常和他的九班。九班当夜被派往全连主阵地前方一公里的山腿部担任潜伏哨,最早与敌人接触。激烈的战斗中,为了将陆续牺牲的战友的遗体带回国内,郝修常和他的其余的战友全部壮烈牺牲。敌人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后来我军在九班后撤的路途上,惊人地发现了55名被击毙的敌尸,可以想见这天拂晓发生了多么惨烈的战斗。

郝修常战后被中央军委追认为战斗英雄。我的一位战友为追忆他的事迹写了一篇有名的报告文学,在战后的日子里造成了相当大的影响。但像很多牺牲在那场战争中的英雄一样,随着时光流逝,他们的荣名也渐渐像他们的墓碑一样被疯长的荒草所遮没。经历过战争和战后的一切――活下来的我们比郝修常经历得更多,我们还经历了战后对战争和英雄的遗忘,并且习惯了这种遗忘――我们对此并没有抱怨,因为我们知道,对于一个因为一场边境战争而获得了长达三十余年的和平并且迅速发展强大的国家而言,这是值得的。

但我仍然没有忘记郝修常――与其说没有忘记他,不如说没有忘记听到郝修常牺牲的那天早晨在南国小镇艾店看到的一树梨花。

经历了清晨的一场凌厉的复仇式的反击战斗,我们的后撤继续进行。我们重新登上卡车,离开了那座叫艾店的边境小镇。就在这一刻,我在路边看到了一树盛开的梨花。树很大,显然是一棵百年古树,但是我也一直怀疑――三十多年来一直怀疑――生出这种感觉完全是因为那天早晨在离开这座小镇的一瞬间在这棵树上看到的梨花太繁密、太厚重,太具压抑感。他们仿佛是特别地为了一个秘密突然在这个清晨盛开了,一树雪白,遮天蔽日,令人眩目,惊心动魄。

接下来――你能想到的――就是突如其来的悲伤,猛然地――像重拳击中了胸口一样――袭击了我。

为已经撤回国内又重回战场终于牺牲在异国的我的战友、老乡郝修常悲伤。

真实地觉得这树梨花就是为郝修常和他的死去的战友们突然在这个早上盛开的。

随着后撤的车队离开艾店,这个一瞬间形成的惊人的意像似乎――只能说是似乎――消逝。一天之后部队撤进广西腹地邕江边上的一座小城。黄昏时车队驶进入一座古老的城门,蓦然间――几乎是撞上的――我又在城门内一户人家的庭院里看到了一树盛开的梨花。它们像我清晨在边境小镇艾店看到的那树梨花一样繁密,一样厚重,一样雪白。

我的心再次受到了重击。我再一次想到,它们是在为郝修常的牺牲盛开――在我们到来之前当然不是,但是随着我们的到来,它就是了――一定是!

四月初我随同军列回归当时的军区机关所在地武汉,一路上不停地在不同的城市和兵站上看到盛开的梨花,听到那支俄罗斯二战时期的歌曲: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面上飘散着柔曼的轻纱……同行的战友对我解释,我之所以会从南到北一路上不停地看到刚刚绽放的梨花,是因为由于南北气温的差异,梨花也正由南方一路向北方开放。

进入军区大院,果然,我第一眼又看到了一棵一天前刚刚大放的梨花。

我几乎已经不再为沿着祖国辽阔的疆土由南向北开放的梨花难过了。可是五月初,我因为一部稿子来到北京的一家刊物,又在中山公园和劳动人民文化宫里看到了一树树刚刚绽放的梨花。同行的人告诉我,今年北京天气冷的时间长,梨花开放得有点晚,但也并不是十分的晚。

我知道我胸中像泉水般猛地涌上来的悲伤来自何方。我有点难以自持。可我什么也没有向他解释。不需要解释。另一个更深刻的打击来自内心的直觉: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

时光荏苒,战后的岁月在延伸,关于战争的一切都在淡去,包括在我自己的心中。譬如说,我现在已经能平静地观赏每年春天北京城内外盛开的梨花,随时随地听完那支名为《正当梨花开遍开涯》的俄罗斯歌曲了。

但是我知道,我仍然没有忘记郝修常和那场战争。

几天前和几位当年一起上战场的老友重逢,喝了点小酒,自然话题又回到了战场上。就有人感慨:三十四年了呀!可是忘记了吗?忘记了,但又没有忘记。

我想开口,却又止住。我想说我们正在进入老境。可直到生命终结的一天,我们真能忘记郝修常和那个黄昏吗?我不知道。但我真正想说的是,会的,每天都会忘记。但我们的余生除了每天的日子外还有一颗心,我们的心,它是不会忘记的。

二〇一三年十二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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