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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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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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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姨



三十多年过去了,在静寂的冬夜里老姨给我缝补袜子的图像仍时时在我眼前闪烁。

我小的时候家里很穷,一天三顿饭皆是红高粱面食,穿的是补丁摞补丁的衣服。那时皆发扬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衣服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其实现实不得不让你发扬良传统,想买衣服亦没有钱呀。打的补丁很是对称相宜,两个圆圆的膝盖,两片圆圆的屁股,两个圆圆的肩头,这都是极宜破损处。下田劳动的人们更是穿这样的衣服。现在的年轻人大概会觉得不可思议吧?因为生活富足,这种“优良传统”丢失了,很多好好的衣服皆丢到垃圾桶里,让人看了心疼。


我那时寒冬有袜子穿还算不错,有的孩子雪天里就光着脚丫直接伸入破旧而肮脏的棉鞋里,像踏入冰水。只是我的袜子常常前面露出脚趾头像婴儿的头,后面露出脚后跟像婴儿的屁股,看着让人哭笑不得。

每到夜晚,父亲母亲,哥哥和我,还有妹妹挤在一个土炕上,炕沿外有一个斜腿木凳子,凳子上放了一个小溜溜盆,凳子一旁放一个大溜溜盆。晚上尿尿,那时没有电灯,便在一片漆黑里迷迷糊糊地摸到小盆子,然后圪蹴起来把被子裹住小小的身子蹲在小尿盆上哗哗撒尿,有时糊糊涂涂也会撒到褥子上,也不敢声张,湿湿的濡在上面便睡着了。第二天母亲知道了自然要挨一顿骂。有时端着小尿盆向大尿盆里倾倒尿时,忘记了大盆放在凳子哪边,常会倒在地上。这声音和倒进盆里的声音是不一样的,很沉闷,便会把大人惊醒,挨一顿骂。最主要的是冬日屋内没有炉子冷的要死。

我十岁的时候,母亲说,都在一个炕上太拥挤,你和你老姨去作伴睡吧,我便去了。

因为夜晚是我老姨一个人在家里的,我去了正好作伴。我老姨夫给生产队守场,夜晚不在家里睡。单我表舅一个孩子,亦到了要结婚的年纪,在队里当民兵,不常回家,偶尔回家亦是自己睡两间东厢房。家里堂屋两间我老姨一个人住着。

老姨大约五十多年纪,高高瘦瘦的,在我的记忆里是老迈的很了,花白的头发,满脸岁月的沧桑。冬日,上身外罩是黑色斜大襟袄肥肥大大地套着里面黑棉衣,下身是肥大的黑色缅裆裤子;夏日,裤子依然是黑色,上身是白色的了。皆是自己纺织的粗布衣。老姨话不多,笑的时候亦不多。听说我表舅还有个姊姊,在十多岁的时候夭折了。家里三口人两个壮劳力,自然家境比我们家要好的多了。我们一家五口人单父亲一个劳力,我的妹妹尚小,母亲要照看。每年皆欠着生产队的粮食。

老姨家有些白面吃,我们家常年吃不到的。年关的时候,老姨到我家里来,问我母亲有包饺子的白面吗?母亲低着头,声音很低地说,没有。声音里自然带着凄苦。老姨是我母亲的亲姨。便说,让孩子去我那里挖两碗来,包两顿饺子吧,过年呢?此时母亲眼睛含了泪花,点点头。那情景刻在我小小的心里,至今亦不能抹去。

我老姨家亦是极普通的家庭,只是不像我家那么穷罢了。最让我从心底敬重的是我老姨老姨夫的为人处世,那么传统那么正气,虽然没有文化。我老姨夫是很憨厚的人,从不和人争执,劳动便劳动,吃饭便吃饭,与人共事宁可吃亏,常是多干活少说话,与人为善,为人永远那么很亲厚,乡邻无不尊敬。我老姨更是典型的传统农村妇女,从不串门闲话,便没有是非。每日一个人在家架起纺花车,右手摇着轮子转,左手捏住猫尾巴似的白白的布接伸出长长的线来。然后是织布,做衣服,纳鞋底做鞋,打扫屋里及院落,看着太阳做一天三顿饭。老两口一生更是没有男女关系的闲话。也许不懂什么爱情,然而相互尊重,恩恩爱爱。有时候邻家的媳妇来借酱油醋,或者铁锹锄什么的老姨皆热情以待。偶尔去本村的集市买点生活必须品,亦是步行。老姨想是不会骑自行车,我是未曾见过的。老姨出的最远的门,是去三里外孙家窑村我姥姥家,或是去十里外的庄子我的叔伯老姨家,皆是我老姨夫,或者我表舅干着马车拉着去的。我老姨一生没有去过县城。每天与她在家作伴的是一只大花猫,丫鬟似的日夜陪伴。院子里唯一有的声音是母鸡下蛋了,发出邀功请赏的“嘎嘎嘎”的叫声。这时老姨会微微笑着抓一把高粱撒在院子里,几只没下蛋的鸡和下了蛋的鸡一起抢着吃。这似乎有点不公平。老姨随后便拿起温热的鸡蛋闭住眼在眼眶里暖着,说这样可以明目。

老姨去集市,或者去别的人家一下,或者去村外的麦秸躲抓一筐麦秸都是不锁门的。那个年代几乎家家如此。家里没有贵重物品,没有电,更谈不上有电视机了,便是钟表收音机也没几家有。家里最值钱的就是旧被卷子,谁偷?

我和老姨作伴后,冬日的夜晚,老姨早早给我铺好被窝,放了输液用的玻璃暖瓶,我小小的身子钻进去很感到温暖幸福了。天太冷了老姨便会把土炕烧的热热的。比在我享福多了。在我家炕没那么热,也没有人给我放热水瓶子的,没那个条件,也许孩子多,母亲忙着顾不过来吧。总之是咬了牙把小小的裸体钻入冰窖似的被子里,用自身很少的热量抵抗被窝的寒冷,蜷缩着像一只冻狗。等被子暖热了,鸡便叫了。

我和老姨作伴后,我袜子的前后洞洞老姨给补了,脚丫子跟着我享福了。棉衣露出的棉花亦缝住了。有了好吃的皆有我的份。有时我在家里吃饱了饭,路过老姨家(老姨家是我上学的必经之路),便去转一遭,老姨家包了水饺,我亦得再吃一碗的,把小小的肚子撑得像个大气球。满足了食欲,肚子有点不高兴了。

我不知道老姨信奉什么。每日晚上我钻入被窝之后,老姨在昏暗的煤油灯的黄红的光里,在对门的长方木桌前燃了三炷香,跪在地上磕三个头;又于炕边的灶台上然三炷香,磕三个头,便熄了灯。此时的夜像一个深井漆黑漆黑的,也寂静,也温馨。老姨合衣坐在被窝里双掌合十,口里默默念叨起来。亦闻不得念了些什么,那么虔诚,仿佛神灵就在眼前。大概因了此种朴素的信仰,我老姨才那么善良,温顺,朴实,与世无争,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日升而作,日落而息。从不与人比较,心便平和,不浮躁。不攀比便没有烦恼,知足便满心欢喜了。所以到老死亦是知足的。

一次一个邻居老太太借了老姨一碗米,到第二年秋收后亦没有还米,老姨没有问。到年底了亦没有还,老姨也没有问。到了第三年的秋收种麦之后,老太太来还米了,说,我上年给忘了,你也不说,今年猛地想起来了才来还米。我老姨说,忘了就忘了吧,不就是一碗米吗?其实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一碗米可是能救命的。

我不知道我小的时候为什么那么调皮,而且懒,我现在可是很老实的一个人。我老姨家喂了两只小山羊,像一团雪那么白的可爱。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老姨说,小羊没有吃的了,你去割点草吧。我背着筐去村外玉米地里却捉起了蚂蚱,玩的忘了时间,天朦朦胧胧地黑下来才想起割草了,浓密的玉米地黑的更早,便找不到草了,于是弄了几段玉米杆把筐口交叉搭起来弄了几把草盖在上面回家了,看上去是满满一筐草。老姨见了亲热地说,快洗洗手吃个包子吧。老姨伸手抓草去喂养,却抓到了几根玉米杆子,老姨并未生气,温和地说,这是怎么回事?我自然无言以对。老姨说,以后干活要实实在在的,不能偷懒,更不能糊弄人。吃包子去吧。我哪里好意思再吃包子,便回自家去了。


一次我放学路过老姨家,见门口有好多人,我问怎么回事?一个孩子告诉我,你老姨鬼上身了。进到院子里,我老姨在地上坐着,又喊又哭,轮着两只胳膊。声音却似小女孩子的,只听得说,我没人管了,没人要了,成了孤魂野鬼,到处流浪,好可怜呀?旁人说,是我老姨早死的女儿附在身上了。于是有人便请来了地仙,是一个老太太,据说能降妖除魔。她烧了些纸钱,对着老姨说,给你烧钱了,你走吧,我给你在南山安排了住处,也有了钱,回去好好过日子吧,不要来家里闹了,再回来我就捉了你放油锅里炸了。说来也怪,我老姨换成了自己的声音,说,我怎么了,怎么这么多人?我好累呀。于是乎有人便把老姨抬到炕上休息了。我觉得也许是老姨内心太孤独了,太思念早逝的女儿所致吧。


地里有了活,我们家和老姨家皆是合伙干,干完一块地再去另一块地。老姨夫和舅舅有力气自然干的多。

我表舅要结婚了我才回到自己家里住。


我高中毕业后便去外地谋生。我的老姨老姨夫也先后故去了,也就是六十来岁年纪吧。关于我老姨夫的死,至今是个迷。

我老姨夫和我的一个邻居二行老人从滏阳河的水洞里捉住了一只猪獾。我也去看了,像一只小猪,被关进一个铁笼子里。乱抓乱咬,很厉害,很凄厉地叫,很刺耳,叫的让人悲伤。后来就杀了吃了肉。因为那年代能吃点肉是不容易的。此后据说我老姨夫做了一个梦,说是一个猪獾找他讨命,因为老姨夫杀死了两个小猪獾的母亲,尚未断奶,两个小猪獾也饿死了。

之后我老姨夫就病了,医生亦不知是什么病,没几天就故去了。因为我老姨夫老姨很是恩爱,不到一年,我老姨亦因思念老姨夫,孤单抑郁得了食道癌。开始未曾觉察,待去卫生院一检查,是晚期了。医生说这里看不了了,要是有条件可以去省四院或者北京去看看吧。此时我表舅已经娶妻生有二子了,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哪有条件去省城北京看病呢。再说花了钱亦未必能好的,便放弃了治疗。在农村因为穷,等待死神降临的状况很是普遍。

老姨故去的时候我在外地为生活而奔波,未能给她老人家送葬,成了我永久的遗憾。因为那时通信不便,只能寄信或者发电报,家人便没通知我

第二年的清明节,我买了纸钱和表舅一起去了老姨坟上。很孤单很小的一个坟堆。这便是人最后的归宿。我的心好痛好痛。

那时坟上嫩嫩的小草开始发芽,有荠荠菜的小白花一簇簇地开着。

我最不能忘记的是我老姨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为我缝补袜子的情景。她左手拿着细细的钢针,右手用两个指头捻着细细的线刃针,因为眼花,灯光昏暗怎么也穿不进去,又用牙咬断线,再用手指头捻线,再刃针,废了半天功夫终于穿入针眼了。然后一针一针密密缝地缝起来……

我在泪花里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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