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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金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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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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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岁那年,我已经长大

六岁户主

 

六岁那年,我已经长大,我长大的标志是我的父亲死了。我们乡下有这样一句俗话:老子不死儿不大,言下之意,只有老子死了,儿子才算真正长大。这句话很有道理,因为在老子的面前儿子永远是个孩子。

这样,我六岁那年,就应该就是大人了。这不是早熟,应该叫“速成”,六年的时间就一下活过了幼年、童年、少年,现在想起来比快速养猪都快,儿子这样“疯”长,父亲省事多了,看来我父亲是一个极会省事的人。

父亲省事了,他没想到把麻烦丢给了他的儿子,我开始感觉到了我和别的孩子的不同,父亲活着时,常听到人们这样称我:“占荣(我的父亲的名字)家儿的。”父亲死后,这种称呼几乎没有了,人们就开始直呼我的名字。甚至说到我父亲时,也不用他的名字了,变成了“金厚他爹。”这种把儿子的名字附加到对他爹的称呼上的叫法,全村孩子中只有我一个,看来我是真得长大了。

更叫我没有想到的是六岁那年,我竟成了我们家的户主,父亲死后,父亲的名字就应该在村里所有有关我家的资料中消失,换一个新户主的名字。支部书记说就写孩子他妈吧,会计是个老秀才,村里人管他叫夫子,夫子说:“使不得,咱村没有一家是女人当户主的,要不就写他儿子吧。”两人为此还征求了我母亲的意见,母亲说:“我有儿子呢!他也是个男子汉,就写我儿子吧!”母亲说这话时,语气中有不少的无奈,但更多的是骄傲。这样我便当起了我家的户主,便成了全村各种表册中名字最多的人,家里的户口本、土地证、花证本、布证本、合作医疗本、购货证,再加上学校的学生花名册,点名册,各科成绩登记表,学生干部花名表都写得是我的名字,记得最清楚的是,学校学生登记表中家长栏目内和生产队母亲劳动的记工本上都写的不是母亲的名字,而是写着“金厚娘”三个字。六岁的我便完完全全成了我们家的名号。

我第一次施行户主的权力,却是一次抓阄,一天村里召开会议调整各家各户的自留地,为了体现公平,采取的是抓阄的办法,地的好坏就决定于这一抓。母亲说,我一个寡妇人家能有什么好手气,还是让我儿子抓吧。临走时母亲还特意给我洗了手。从母亲慎重的态度,我看到了事情的重要,我在母亲的鼓励下,走到办公桌上放满纸蛋(阄)的桌前,我明显地感觉到我的心脏的跳动,脸也有点发烫,几次伸出手去,又料抖地缩了回来,抬头看看满屋的人,都是各家各户的男人,只有我一个是孩子,心想我一个孩子怎么能抓过那些大人呢?呆呆地站在桌前看着桌上的纸蛋,再不敢把手抬起来,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还不时发出轻轻的哽咽。最后在大家的鼓励下,我闭上眼睛,抖抖地抓了一个纸蛋,握在手里又不敢展开,大家又是一阵劝说,我才把纸蛋给了老夫子会记。没想到老夫子一念地名,满怀希望的母亲也哭了,原来我抓到的是一块又远又差的山地。我突然觉得自己闯下了大祸,大声哭着冲出了会场,母亲急忙追了出来,擦干了自己的眼泪,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春播,夏锄,秋收,害的母亲不知多跑了多少山路,多受了多少辛劳。每当看见母亲带着疲倦的身子下地回来,我都会想起那个倒霉的纸蛋,心里总觉得对不起母亲。这次抓阄成为我一生的痛点,就是成人之后我一见打彩之类的活动,心里就不舒服。不管别人如何劝说,我是坚决不参与这类活动的。

 

那一枚印章

 

一天,我看到母亲在石头上磨着什么,有汗珠从脸上滴了下来,走近一看,原来母亲在磨一块印章,印章是父亲的,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把父亲的名字磨掉。母亲发现了我,抬起头时我看见母亲眼里流着泪,原来掉在石头上的并不是母亲的汗水,而是母亲的泪珠,母亲是蘸着自己的泪水,要把自己男人的名字磨掉。我问母亲为什么要把父亲的名字磨掉,母亲说:“他丢下我们母子不管了,干脆把他的名字也磨掉算了,现在你是咱家的户主,你的有个章子,要不在生产队领什么都得盖个印章,你没个印章是不行的。”说完母亲又低下头磨了起来,一串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滴在了那块石头上,我也站在母亲身后流出了眼泪。

后来母亲求人在印章上刻上了我的名字,就在磨掉父亲名字的地方,我记得印章上刻了“张金厚印”四个字,字刻的不是太好。这样,我六岁上便有了自己的印章,说不定在中国也是年龄最小的持章人。有了印章,就是大人了,当时我对印章的作用不是很清楚,只是见母亲外出只要按上我的印章就能领回东西,有棉花、救济粮、救济款什么的,我就对母亲说,既然按上我的章子就能领回来东西,那你就每天拿出去多按些。母亲被我幼稚的话逗乐了,笑着把我搂在怀里,说“好儿子,你就是咱家的小财神,妈妈一定多按些。”妈妈搂的我很紧,我心里十分自豪,因为我那时一直认为妈妈能领回东西来,就是因为章子上刻了我的名字。

第二年的春天,信用社发放购买化肥贷款,妈妈怕我误课,就拿着我的印章去信用社贷款,信贷员见印章与妈妈对不上号,一定要户主本人持章来办理,妈妈只好到学校给我请了假,和我一起去了信用社。信贷员问:“谁是张金厚”?妈妈说,就是他,我儿子,信贷员问我几岁了,我说:“七岁”,信贷员说:“七岁的孩子竟来贷款,那不是开玩笑吗?”妈妈说,他爹死了,他就是户主。信贷员说不行,按规定不到十八岁不能贷款。我忙走上去把印章递给信贷员说:“我有章子。”没想到这信贷员天生看不起孩子,生气地说,“有章子也不行,你那章子不顶用。”看见别的人都贷上款走了,母亲急得哭了,我也跟着母亲掉泪。母亲的哭是贷不到款庄稼无法下种,我的哭则是因为母亲的哭,也因为我的章子不顶用。

事后生产队的干部出面,我也不知道采取了什么方法,款总算贷到了,但始终没有用我的章子,我对妈妈说,这章子不顶用,就扔了吧!妈妈说,不能扔,在妈妈心里,你就是咱家的户主,有你的章子,妈妈心里就踏实。

因为有妈妈的这句话,我一直非常珍惜这枚印章,现在我仍然珍藏着它,使用着它,虽然它已很陈旧了,字也刻得不好,但我一直舍不得换掉,它一直跟随了我整整五十年。

 

小小祈雨人

 

八岁那年春季的一天,母亲给我请了假,要我和村里人人一起去祈雨。

祈雨是村里求神降雨的仪式,一般在特殊的大旱年才举行,仪式极其隆重,村里人把它看作是生命攸关的大事。

祈雨的地点是九凤山下的白马仙洞,据《汾州府志》载:“世传白马日食民田,逐之,竟入洞,蹄迹犹存,故名。”白马入洞化仙成了洞主。一日,洞主闲游河畔,见一美貌女子在河上脱衣洗澡,便强虏回洞做了夫人,化为凤仙。洞夫人是邻村康姓之女,是我们村的外甥,自然对我们村格外有感情,村里人说,我们村去祈雨准灵,因为有“外甥女”的垂顾。

祈雨队伍的要求极为严格,女人没有资格参加,必须是每家每户的主户,这样,我这个八岁的户主是一定要参加的。而且还有规定在祈雨前七天内所有的人都不能与女人同床,别的男人是否真做到了,我不清楚,这一点对我来说就不是问题了。祈雨人还必须身着长衫,头戴柳枝编成的圈子,光着脚板,以示虔诚。我没有长衫,母亲就拿出父亲当年的一件上衣让我穿上,虽然不伦不类,但也打至我的小腿,也能将凑。

祈雨队伍极其雄壮,主祈人左手拿着香表,右手拿着木棍,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一脸的庄重,一脸的严肃。接着是四个年轻小伙子抬的一口褪了毛的大猪,叫主祭品,因为传说这对神仙夫妇极爱吃猪肉。接下来是八桌面做供献,由八个后生扛着,这叫祭品。祭品后,是八面彩旗,一班吹鼓手,吹的曲目叫《将军令》,《得胜回营》。接下来就是手拿香表的祈雨人。因为我年龄最小,排到了队伍的最后,大人们走我也走,大人们停我也停。祈雨的队伍吹吹打打要从村前游到村后,相送的和看热闹的人不许站着,必须跪在地上以目相送,如遇不守规矩着的人,主祭人的柳木棍是不讲情面的,劈头盖脸打过去,被打者也不得有任何反抗,否则,祈雨的人会一拥而上将他揍扁。

我头戴柳枝编成的圈子,光着脚板进行在祈雨的队伍中,虽然脚板底很疼,但我觉得十分自豪,仿佛自己也真的成了一个大人,也是一脸的严肃,一脸的庄重。当队伍刚看到白马仙洞时,主祈者一声口令“跪──!”所有的人一起跪下,恭恭敬敬磕上三头,此后每走七步,便下跪一次,磕头三下,一直到洞口,这时主祈人烧香焚表,献上祭品,口中念念有词,其他祈雨人跪在地上,两手和头都要着地,等祭祀完毕,才将头抬了起来。

祈雨最后的仪式是进洞取水,如果能取出水来,说明祈雨成功,近日必有一场甘霖,解除旱灾。这时大家的心都提在嗓子眼,焦急不安。取水人是由主祈者在祈雨人中挑选一人和他一起进洞,我不明白主祈者为什么竟选中了我,后来听人说,几年前的一次祈雨没有成功,是因为选的取水人是一年轻壮汉,在禁期内禁不住和妻子同了房,惹恼了神仙,事后被听门子的人揭发后挨了村里人的一顿饱揍。这次主祈人一定是认为我是个孩子,不会违背不能与女人同床的规定,就这一条选我他心里放心。

我和主祈人打着手电进入洞中,洞很狭窄潮湿,一会儿要弯着腰走,一会儿还得爬着前行。大约有二十分钟,我们来到了洞的尽头,借着手电光,我看到洞的顶部有一乳状溶石。主祈人从怀中掏出瓶子,双手捧着,跪在乳石下面,等渗出的水滴滴在瓶内。大约一个多小时后,听到有水滴入瓶内,凑着手电光一看,瓶内确有了那么几滴水,主祈人激动的又是感谢又是磕头,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说着感谢的话,这时我借着手电光,看到主祷者眼里闪动着泪花。

走出洞来,主祈人让我把瓶子顶在头上,只听他大喊“娘娘显灵了,全体磕头重谢。”全场齐声高喊“谢谢娘娘!”朝着我头顶上的瓶子又是三个响头。

那一年似乎因为祈雨后下过雨,我实在记不清了,我只记得第二天上课时我脑子里还满是祈雨的事,老师讲得什么我根本没有听进去。快放学了,老师挑写生字,每人挑写几个,挑我的是“歪歪斜斜”四个字。别的学生写好走了,可我怎么也想不起这四个字来,这在我来说真还是第一次。老师用手指弹着我的头骂我笨蛋,学生爬在门上看热闹,我先是流汗,接着泪水流了出来,最后干脆放声大哭起来。天不早了,大概老师也让我给折腾饿了,罚我晚上每个字写二十遍才放我回家,我哭着回到家里,哀求妈妈说,我再不当这户主了,我再也不去祈雨了,妈妈哄着我,但有力地摇摇头,我看到妈妈的态度很坚决,妈妈没有接受我的“辞职”。

我一脸的盲然,盲然中我又想起这丢人的一幕,心里充满了委屈。晚饭后,我打开生字本,在“田”字格内将那“歪歪斜斜”四个字端端正正地写了二十遍。这件事让我刻骨难忘,这四个字让我铭记一生。虽然我过早长大,“户主”的路上留下了我歪歪斜斜的脚印,然而它时时在警示我:人生的路一定要走的端端正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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