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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金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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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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诀 别

整个村子都给卖了──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全村的人都懵了。

对村里人来说,不用说卖一个村,就是卖一孔窑洞也是天大的事了。实在没有过不去的坎,比如死了人埋不起,得了重病没钱看,儿子大了没钱娶媳妇,谁也不愿做这背家子的事,至于卖掉一个整村,天哪!这样的事谁敢想。

别以为他们祖祖辈辈务农,只会拔弄个高粱玉米,其实小生意他们也做的精,平常卖个鸡蛋红枣山药小葱大蒜,或者鸡鸭猪养牛马,遇到前面说的那几件大事,逼急了,也卖房屋田舍。小生小意,口说为凭,现场交易。如果是事关房屋田产之类的大买卖,也懂得立个“恐口说无凭,特立此契约”的字据,卖什么都是自己作主,底气十足地亮出卖价,卖多卖少自己说了算,赔钱赚钱还有点当主人的牛气。价格对,成交。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价格不对,拉倒。但也绝不说半句损人家面子的话,以免伤了和气。生意不成人意在,村里人信奉的就是这个理。

祖祖辈辈在土地上耕作,村里人的脾气就像这耕熟了的土地,绵绵的,软软的。这一回他们还是真生气了,腆着大肚子的老板拿着红头文件在村民会上一阵朗读,一个整整的村就成了他的。农业向企业让路,农村向城市让路,农民进城住楼房,这世道怎么了!一姓“农”什么都得让。站着说话腰不疼,这农字几百年深深融进了每个人的血液里,几辈子当农民,把自己的根深深地扎在了这片泥土里,你猛不丁连根拨起,放在城里的水泥格子里,那怎么能活了!

这些年村里人想不通的事太多了,你当官的,做买卖的,老板,读书人,往前数上几千年,那家的老祖宗不是农民,谁又不是农民的后代,这农业才真正是老祖宗的基业。现在都见不得农村了,变着法子挤兑它。再说做生意,自古以来物主就是卖主,卖主也应该是物主,东西卖不卖,卖多少,卖给谁,都应该由物主说了算,这理小孩子都懂,可这回怎么啦,卖一个村子全村几百口人作不了主,不,是不用全村人作主。几十年来村里人常听说自己是国家的主人,实际上他们心里也没敢把自己想的那么伟大,但做这个自己祖辈居住的破旧山庄的主人,他们觉得这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没想到村子都卖了,连个搞价的权利都没有,什么主人,原来自己狗屁都不是。有人发牢骚了,说这全村人就像一圈羊,让人整群给卖了。村西五哥的话几乎是骂出来的:这生意做的真他妈的怪!

五哥坐在院子的石墩上看着自己的窑洞狠劲的抽烟,口里的烟不是轻轻地抖出来的,而是直冲冲向正前方喷去。二婶拉着脸,忙里忙外收拾着要带走的锅碗瓢盆。秋楞他爹坐在门槛上仔细擦着犁铧,铧儿锃亮锃亮,也不知道停手,……屋是旧了些,不光鲜了,但他们知道,这屋里收藏着他们儿时的啼哭,少年的憨笑,父母的斥骂,夫妻的争吵,是这些声音把时间吵成日子,窑洞吵成了家。只有在这吵声里,自己已经变的沙哑苍老的声音才不显得难听,这日子才充实,这个家也才显得完整,自己也不会觉得衰老苍凉。那盘土炕怎么能够丢得下呢,那是他跌落到这个世界第一次接触的泥土,这泥土里渗着他的胎盘味儿,也是这些泥土首先告诉他什么叫世界。那放过儿时摇篮的地方正是自己人生的起点,是那盘土炕的温度伴他走过了人生的冷暖季节。不管你是拖着乞讨棍出来,还是带着一天劳作的疲乏进屋,仰或受了别人的欺负带着满腹的委屈和悲痛而归,只要你睡在你出身的那块土上,一切的痛苦,烦恼,不愉快就会被那熟悉的气温蒸发,紧绷的肌肉放松了,僵硬的神经酥软了,奔涌的血流放缓了,你才会感觉到什么是真正的舒服,这份踏实只有这盘热炕才能给你。他们实在担心,躺在城里的那支木头床上实在难以睡着,那没有了公鸡打明的一个个长夜将如何度过。

今天的院子静的要死,五哥急匆匆走到牛圈旁,往日里这是给牛添草的时候,看着空空的牛圈,才意识到老牛昨天已经卖掉,呆呆地愣在那里,眼前都是与老牛诀别的情景,老牛被食品公司的人牵着,满眼是泪地看着他,分明是在乞求他不要买掉自己,他不忍再看下去,在要转身的那一刻,他看到老牛掉下了眼泪,这时的他早已泪流满面。二婶看到窗台上的鸡笼心里就发酸,她想拿下鸡笼藏起来,免得看见伤心,走近鸡笼习惯地伸手一摸,竟摸到了两颗鸡蛋。她想,这一定是“红冠”与“秃尾”下的,这两只鸡下蛋最勤,每天下了蛋总要叫着向她表功,讨要奖赏。昨天它们是在鸡笼中被收购商抓走的。那嘶声力竭的惨叫有怕有怨也有不解,二婶拿着鸡蛋,想起自己终久还是欠了它们一顿补赏,眼眶也湿了。

秋愣他爹的大白狗已经送给了亲戚,每天在他面前显摆模特步的小狸猫也让外甥抱走,那一天也真奇怪,几只山羊恋着栏怎么赶也不肯出来,两只猪赖在圈里费了很大劲也赶不走,那几天整个村子都变了,长在地里的庄稼谁也没心思去作务,好像这村子容不得一切活物,于是就来了一次生命的大清洗。

院外菜园,花台的篱东倒西歪,没有谁去扶它一把,柴薪倒了,葛藤断了,花藤草蔓有气无力地拉扯着断薪,精疲力竭后才觉得这样的防御体系的无力和不堪一击,鸟们飞落在残断的篱上,失去了鸣叫跳跃的兴致,也没了抖落炫耀羽毛的心情,只是疑惑地将头一伸一缩,想要弄清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一个清晨,每家每户的主人都来到村东的坟场,他们都是为迁坟而来,因为这座坟场不久将会成为焦化厂的炼焦炉场地。坟里埋着的死人是坟外站着的活人的根,他们有着说不清的相通和相恋,有老坟在此,活着的人都能准确地知道将来死后掩埋自己的是那一方土,这里就是他永远的家,因此他们活的踏实。

坟场里,人们都不说话。是的,还有什么可说的,活人都得搬走,死人怎么能赖住,活人的根都在坟里,现在要连根拔起,怎么能高兴得起来,是的,就是这一拔,落叶归根的愿望不会再有。岂止如此,以后,乡没有了,根没有了,这叶子又该落到哪里?

别看坟场是人们不常来的地方,但谁家的祖坟不常常牵挂在儿孙的心上,每年的大年初二、清明节,坟场可是最具情感,最热闹的地方,上坟的人决不一两个人出动,都是按族系组团而来,能走动的都的来。因为他们都会相信祖宗地下有灵,这两天都在冥冥中检阅自己的儿孙,享受供献的祭品,全族系的人都来,一是让祖宗知道自己的家族人丁兴旺,脸上有光。更重要的是各个族系中暗里都有一种比拼,这种比拼大家口上都不说,心里却明镜似的。你看吧,坟场上的人个个穿得光鲜,打扮时髦,精气神十足,好像世界上数他优秀,也数他幸福。在这种比拼中那一个族系的人也不会从心里认输。甲家族的人看看周围,心里说,瞧,就数我们家族的官多,两个副县长,三个局长,一个乡镇书记,还是那个当副市长的三叔太忙没回来,这可是十足的官宦之家了,心里自豪的早已忘记了他自己还是个农民工。乙家族的人扫视一下自己的族人,好家伙,大小企业家有十来个,家产过亿的也有四五家,坟场外停的宝马,奥迪,奔驰还都不是我们家族的,这才叫牛气!丙家族的人则想就数我们人多了,有钱不算富,有人不算穷,啥叫人丁兴旺,再过十年看看,那几个愣小子中说不准有将军也有科学家。丁家族人少也不认输,心想,常言说的好,好珍珠只要一颗。

村里人叫上坟是烧纸,烧纸是庄严的事,因此做的有规有矩,先从父母爷爷这些近祖开始,一辈一辈挨着烧,每到一座坟前,长辈总要告诉上坟的人这里埋的是谁,你应该叫他什么,有碑的念念碑文,讲一些祖宗的光彩往事。一路上坟,一路讲述,尽管年年上坟都讲,但讲的听的谁也不觉得厌烦,不觉得多余,好像是每年必须温习的功课。从现代到民国,到清朝,再到明朝,这一座座坟墓就串成了历史,上一次坟你就会觉得自己是踏着祖先的脚印走了几百年。最后各族系都要在老祖宗的坟前汇聚,谁早到都得等一等,因为这里埋的是全村人共同的祖先,这个村子的创始人。

这时的场景最壮观,在长辈的主持下,他们共同摆祭品,共同烧表,共同点香。然后黑压压跪倒一片,三个响头过后,人们站起来时各族系已经混在了一起,刚才的攀比心理已经荡然无存,在共同的祖先坟前,他们已经成了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仿佛大家一下子都明白这里所有的人都是一条藤上的瓜,大点小点胖点瘦点都不是问题,于是说家长里短,说庄稼天气,说城里的拥挤,也说钓鱼岛和南海。城里回来的人热情地散两排好烟,村里人则再三叮咛他们回城的路上开车一定要小心。

今天,此时,人们站在坟前,但没有说话,坟堆上的小草在微风的吹拂下漫不经心的摇动,他们想告诉坟中的祖先点什么,但又觉得说不出口,躺在墓中的人果然有知,他们也会惊叹今天站在坟前的这些子孙为什么一个个如此落魄。

坟外的人却知道,今天,他们的祖先将是最后一次在这里安息,他们再不会在这里成群集队地接受祖宗的“检阅”,明天,祖坟会被迁走,这个“鬼”的“村庄”将被机械捣毁,祖先们为他们“死”守了几百年的坟场就要消失,这些祖坟将被儿孙们搬到远离村庄,远离大路,远离可能再被侵占的那个深山,那个古洼。它们将成为一座座孤坟……

孤坟野鬼在汉语里历来就是一个贬意词。

村东的水田,村西的枣林,房前的菜圃,屋后的老槐,各人有各人的偏爱,各家有各家的不舍。然而全村人共同的不舍,就是这口老井。

这天清晨村里人来到井台,这已是他们的习惯,每天早晨第一件事是挑水,准备好全家一天的用水,才能安心去干别的。今天谁也没带水桶,只是前来告别,大家心里明白,这种告别其实就是一种诀别。诀别是伤心的。

背井离乡,是一个伤心的词。井就是乡,对井的感情就是对乡的感情,即使是一个村里的人,你家吃的是东山的糜子,他家吃的是西山的高粱,但全村人吃的全是这同一口井里的水,血液里溶的也是同一口井里的清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村里人一样的性情,一样的肤色,一样的乡音,都是这口水井给的。说也怪,两家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只要多年吃一个井里的水,就会比别人亲得多,外出遇人欺负,就会毫不犹豫的出手相助,一个村里人闹矛盾了,吵架了,有人出面劝说,第一句话一定是“都是吃一口井里的水长大的,有什么解不开的仇,何必这样过不去!”这话一出口,双方都会说,算了吧,就看在这口井的份上。再大的矛盾也再不会计较。这是因为在他们的心里有同一口深井,他们必须给足这口井面子。

井水是清澈的,像一面镜子,走到井旁的人谁都想照照自己,在这面水井里留下自己某年某月某日的影子,八岁那年你挑着小沙罐走来,第一次在井里投下你一个小男子汉对家庭担当的纯清影子,至此你每天都来,来一次照一次,渐渐地你肩上的小沙罐变成了大水桶,于是这水井里便收藏了你青年的坚强,中年的成熟,老年的慈祥。高兴的,伤心的,兴奋的,忧愁的,那一张也不会落下。那一天,你肩上的水桶突然变小了,老井知道你快要担不动了,不久,果然有一位青年或少年来接替你了,看那脸就可以知道那一定是你的儿子或者是孙子。这时你的“像册”封存了,就收藏在这口井里。你在这里成了历史,接替你的人在这水面上留下的是你生命的续篇。

薄的,厚的,简单的,丰富的,这老井收藏了村里每个人的一部“影集”,如果你再往前翻,再往深看,那里面有留着辩子头戴瓜皮帽,身着长衫的清朝先人,有戴着巾帽,身着盘领大袖衫的明代先祖,也有留着婆焦三搭头的元代祖宗,还有着唐装宋服的唐宋远祖,这老井满满地装着一部历史。

事实上村里人谁也没把水井当成一种摆设,人人都把它当作了自己家里的一个活生生的成员。是的,村里每家每户的那点事,那一件能瞒得了老井,狗娃爹三天没来了,一定是生病了,要不他老婆不会拿个塑料桶来挑水,还带一身的中药味。老白家这水桶一天来了十几趟,瞧那担水人一脸喜气,这老白家一定是给儿子摆喜宴了。春娃媳妇一定生了孩子,连水桶里都是奶腥味。喜成家要起房子吧,水桶上粘的白灰浆也不刷刷。是的,村里谁家媳妇讲卫生,谁家媳妇不爱好,这老井都知道。

今晨,此时,人们来到这里,就是要再看看水井,再一次把自己的影子投到这水面,成为他和井水的最后一次相融,最后一次拥抱,也许他们今生再与水井无缘,然而那一种缘份的了断不是一把钢刀,此时井底默默涌起的泉水应该是全村人的清泪。

这几天的夜里,村里不少人家的灯彻夜亮着,平时村里人把节省一点电费看得比天还大,现在,心都乱了,没心思为那点电费操心了。

二喜叔把柳木把的铁钎,槐木把的铁镐擦得亮亮的捆了起来,这手头的“老伙计”千万不能丢下。老伴更不停闲,儿子小时睡过的摇篮,锅头贴得皂君爷的画像,……前几天,她还特意把河里的那块洗衣石搬了回来,几十年了用惯了,洗衣服不能没有它。这些都得带上,一样都不能少。忙完了,她还嘱咐儿子一定要把墙跟头的那些馍馍花盏盏花刨几株栽到花盆里带上。她说,村子太沉重,带不动了,就带点家乡的花草,没有它们我会觉得孤闷,活的没滋味。

这是一张旧照片,拍得就是这个村子,平日里没人在意,乱丢乱放,今天小兰的婆婆拿着照片暗暗掉泪,看完了,包在小手帕中,揣在怀里。小兰两口子来到了村后的枣树林里,走到她们结婚栽的那两棵枣树旁。结婚栽枣树,寓意早生贵子,是村里独特的风俗,那天,他们在枣树上刻上自己的名字,两年后枣树挂果了,他们的儿子也出生了,于是他们又把儿子的名子也刻在树上。今晚,他们要对枣树做最后一次相拥,把自己的心事和体温传给对方……

夜深了,村前的小溪边晃动的那是谁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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