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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金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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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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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   林  人

柳林成为一个小镇,也就是几百年的事,这种小镇在中国何止千万,柳林隐没在这些小镇中,不客气点说只是一个大一些的村舍。

一九七一年柳林建县,有人说,柳林这下“牛”气了,其实一个年轻的县,在全国上万个县中也只是个小弟弟,既是小兄弟,又是穷兄弟,有什么资格“牛”?有什么资本“牛”?柳林在骨子里还是一个小镇,还是一个村舍。

近几年柳林发财了,那些被称为乌金的精煤把每年的GDP一下堆到了六十个亿,柳林有钱了,钱就是名,柳林人财大气粗,脸上的煤渣一摸,胸膛拍得当当响,喊一声“咱是柳林人”。很有底气。

 

 

其实柳林人没钱的时候就“牛”气,柳林人的“牛”气远远在置县之前,更远远在在发财之前,好像在历史上柳林人就没有过不“牛”气的时候,柳林人一直看不起乡下人(其实柳林也在乡下),那时柳林人的“牛”不是地域的“牛”,不是金钱的“牛”,是地地道道的心态的“牛”。

要说柳林这“村舍”还真有她的特别之处,早在几百年前这个普通的村舍就在方圆几百里极有名气,“柳林人”这三个字响遍山西大地,和山东人,湖南人,上海人,东北人这些以省市代称的群体一样,成为一个响当当的名号。尽管不少人对柳林人有着本能的成见,但就这一点谁也不得不佩服他们。

小时候,常听大人说,柳林人的胆量有北京城那么大,要不就敢把一屁股大的个柳林称为小北京呢?我们村离柳林六十华里,交通极不方便,不用说我们这些小孩,就连大人去过柳林的也不是很多,于是就对这“小北京”向往之至,记得当初流传着这样几句顺口溜:“出过远门,走过柳林,灰塌着窑上担过碳,沟门前买得吃过饭”。“走过柳林”就算见过大世面,“沟门前吃过饭”是一件十分值得炫耀的事,为此我常常把沟门前和图片中见过的北京的大前门、大栅栏联系起来。

柳林地貌为三山夹岔,地处交通要道,流动人口多,便成为商贾云集之地,小商小贩虽然并不富裕,但手头时常有点零钱,或拥有一小小门店,或坐地摆滩,打一把小伞,泡一壶凉茶,脸洗的通白,头发梳得顺溜,衣着也整齐干净,自然十分瞧不起土眉土脸的乡下人,就是那些家中粮食满仓的乡下老财主在柳林人面前也自矮三分。但乡下人更讨厌小商人的油头粉面,还有那生意场上练就的油嘴滑舌,特别是柳林人的吝啬和小气,成了乡下人贬损的重要素材。

不妨转录几则:

之一:一日,柳林一小孩在街上玩耍,看到地上有别人吃剩的西瓜皮,顺手捡起就啃,正好被他父亲看见,一把拉住儿子就走,边走边骂,“真丢人!家里那么多大西瓜你不吃,在街上啃这西瓜皮。”拉到没人的避静小巷,忙说,你慢吃,让爹先啃上一口。

之二:柳林街上两户邻居都是小商人,一个买鱼,一个买饼,一日,买饼的商人病了,买鱼的商人在纸上画了一尾鱼,让儿子拿着去看望,儿子把画给了买饼的商人,说,“伯伯,我爹知道你病了让我来看你,这是送给你的一条鱼。”买饼的商人笑着收下了这条“鱼”。过了几天,买鱼的商人病了,买饼的商人也让儿子去探望。嘱咐儿子用两手比划个圆,就说送他一个饼子。儿子照着父亲的话,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个圆,说,叔叔,我爹知道你病了,让我送给你一个饼子,买饼人笑着说,谢谢你爹了。回到家里儿子比划着告诉了父亲,父亲说,蠢才,比划那么大干什么,你就不能比划的小一点吗?那得咱家多少面!

之三:一外地的朋友去探望柳林的朋友,柳林朋友说,可惜家里没有软米,要不咱借点油,问人要点枣,就能给你吃油糕了。外地朋友说,算了吧,看来你家里是什么也没有。

……

这些调侃流传很广,固然演绎成份较多,但也绝不是毫无根据的事。如果这些故事不足以让人信服,那么就说件二奶奶的真实故事,二奶奶的大女儿嫁柳林多年,一次二奶奶带着两个孩子去女儿家住了几天,女婿竟开口说,你母子一来就添几张口,我们家的饭里可是只添水不加粮。气得二奶奶当天就带着孩子跑回来,直骂柳林人不是东西。

原来我担心这类故事讲得多了柳林人会不高兴,后来证明这种担心纯属多余,几次我曾试着把这些故事讲给柳林人听,柳林人也没有表现出反感,只是笑笑,淡淡的说一声:你真会臭贬人。言下之意:我柳林人就这样,你能怎么样?

                   

                                    

我第一次去柳林,年纪还不是太大,最迫切想见的地方是沟门前,最迫切想做的事是在沟门前买的吃顿饭,到了沟门前却令我大失所望。在我想相中像北京大前门大栅栏的沟门前原来就是一条小沟与街的交叉点,几家破旧的门店也只卖些碗团芝麻饼白皮面之类的小吃。我花了七分钱买了一碗白皮面,算是了却了我多年的一宗心事,为了治治小气的柳林人,狠狠的调了些盐和醋,说是白面,但又咸又酸的调料味还始终没压住玉茭面味,第一次到柳林就叫柳林人算计了我。

那天,我和朋友住在朋友的亲戚家,朋友的亲戚家人大部分上班,日子过的不错,饭是白面,这是纯真的白面,没有沟门前饭店的玉茭味,心想这一顿一定要把沟门前那顿的亏损补回来,我正专心致志地吃饭,这时突然从邻居的屋里传来了优美的歌声:

……

师部在曹家峪呀,

常常跑敌区呀,

张家社有个好女人,

她叫小飞机呀。

 

她叫小飞机呀,

和我有了意呀,

年轻人没主意,

打下个长火气呀。

……

唱歌的是邻家的女人,歌名叫《小飞机》,是一首柳林叙事民歌,说的是绰号小飞机的风尘女子,与晋军十九军四连的河北人张玉清相好上了,张玉清由于受不了部队的苦,就下柳林投靠了日本人,当上了警备队。并要小飞机跟他下柳林享清福,小飞机嫌他出卖良心投靠日本人坚决不去,张玉清受不了想思之苦去看小飞机,被晋军抓获枪毙。小飞机听到后赶到曹家峪将张收尸埋葬,歌词表达了柳林风尘女子小飞机对张玉清的相思,相爱,相恨的情感。这首歌邻居女人唱的极其投入动听。朋友的亲戚告诉我,这女人家里几天前已经断粮,借又借不到,早晨男人背了一口锅上街去买,现在她正等着卖锅后买回粮食做饭。我想这柳林女人的心理素质真好,要是我们乡下的女人,这种情况恐怕早已哭成了泪人,那还有心事这么动情的唱情歌。

是由于这种断顿是常事,习惯了,还是相信她这口锅一定能换回粮食,即使能换回来,这一口锅又能换得多少,吃完了再拿什么去换?我无法想象柳林人的心态,然而第二天在柳林转游了一圈后,我似乎有所明白。

柳林人的心气高,高得让我无法想象,柳林镇被一条清河隔开,河西叫街道,河东叫青龙城,远处的人管街道叫柳林,近处的人管柳林叫街道,而河东的青龙城说是城却是这街道的附属,柳林出名的正是河西的一条街,而不是河东的这座城,好像柳林有这么大的名声与这座城并无关系,一条街把一座城压得悄无声息,一座城在一条街面前俯首贴耳,这种成功的以小压大恐怕在全国也绝无仅有。多少年来柳林人的这种思维模式就形成了他们傲视外乡人敢称小北京的性格品质。有了这样的气量,有了这样的风度,这缺粮断顿的事恐怕在柳林人心里就是不值得一提的事了。

                   

                                  

小气,吝啬在柳林人看来不算毛病,小商小贩做的就是块二八毛钱的生意,不一分一分往回抠怎么能赚得了钱,他们就这样一分分地抠了几百年,抠了几辈子,抠出了柳林人的生活,抠出了柳林人的性格,也抠出了柳林人的名声。

就差一分钱,你还不卖?

不卖,一分钱逼倒英雄汉。

你也太小气了,不就一分钱?

你大气,那你给我一分钱。

这种讨价还价的场面在柳林街道随处可见,柳林的生意人把一分钱看成是绝对的大事,家里断了粮食可以放开嗓子唱民歌,那气度让你绝对服气,因为一分钱可以和顾客吵得不可开交,放粗话,骂人,甚至打架也是常有的事。把平时苦心积攒的那点伸士风度丢的干干净净。

柳林人的另一个特点是精明,柳林人的眼珠转得特别快,口里像罐了蜜,甜的让人发晕。

拜首,这是柳林人的口头禅,柳林人一见人就称拜首

拜首就是朋友,严格地说拜首要比朋友的关系更近一层,是专指那些在神灵面前点过香,磕过头,许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愿的拜把子弟兄。像桃园结义的刘关张,《水浒》中的梁山弟兄,拜首不是一般的朋友可比的。

在我们中阳拜首绝不随便称呼,即使是拜首之间也只以哥弟相称,绝对不叫拜首。柳林人不这样,完全用拜首代替了朋友,即使是第一次见面的生人,柳林人也会说:拜首,你是哪里人?

拜首,吃了饭了吗?拜首一出口,柳林人下面的文章就多了,一个拜首把许多人叫的软了,生意亏了还得跟着陪笑脸。

      我有一个姑父也是个头脑活泛的人,他把用石磨磨出的头两遍的高粱面摘出来,搅拌少许莜面后当莜面去柳林卖,柳林人不明说莜麦有假,只说你的莜面不好,一阵讨价还价后成交,姑父回家一算,尽管价格底了些,要比卖高粱面合算的多,以为自己比柳林人还聪明,一年去卖几次,骗的柳林人不轻。一次做完生意在一家饭店专门点了莜面,一吃就知道有假,便和店老板理论,两个吵得不可开交,这时后门走出一个人来,正是他每次卖给莜面的先生,先生笑眯眯地说:拜首,这家饭店的莜面是我专供的,肯定没假,再说来这里吃饭的大都是你们南山上的人,有假还能骗得过你们。拜首,你说呢?姑父一看什么都明白了,忙改口说不假不假,说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回家的路上,姑夫想,这一买一卖,过来过去,结果还是亏了乡下人自己,真还让你有嘴说不出,只得长叹一声:这柳林人!

 

                                    

      柳林人是守着本土过日子的部落,离开了柳林,那份“牛”气就锐减。为了守住这份“牛”气,柳林人一般不愿外出闯荡,和吕梁的另一类人──临县人相比,柳林人缺少了外向的冲劲,临县人走到那里横到那里,不管做什么事一往无前,碰了南墙也不回头,很快能在外面打出一片天地,成就一个个人物。柳林人正好相反,柳林人的“横”只在柳林这块土地上,出了柳林你就很难发现他是柳林人,他们极知进退,甚至少进多退,这时让你弄不清在柳林本地的是真实的柳林人,还是出了门的才是真实的柳林人,也许这就是柳林人的精明之处,但他们很难像临县人一样到处能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成长出一个个人物来。

      无论是谁,你再有能耐,也别想在柳林显摆,据说柳林和中阳文人一次骤会。就像现在的文学沙龙,很有些以文会友的味道。柳林人夸自己的古建筑:“柳林有座阁子寺,离天仅有四尺四。”中阳人有些不服气,说:“中阳有座四眼楼,半截入到天里头。”不料柳林文人一哄而来,凑出一首诗来,“中阳有座四眼楼,半截沤到天里头,不料一阵东风来,楼顶掉在楼根头。”中阳文人只得败阵而归。第二年两地文人在中阳相会,情况就大不一样,柳林文人一见中阳雅士广集,而且重提旧诗,便很知趣地吟道:“中阳有座四眼楼,半截入到天里头,要知楼顶有多大,阁子寺顶用力瞅。”柳林人一离开本土,就能看风行事,先把自己贬一番,自损中求得和气,求得生存,也应该是一种极高的智慧。

      譬如柳林的另一位名人,她是一个妓院老板,这里没必要提及她的名字,但当初在柳林也是一个人物,不知道是否也曾有什么保护伞,反正她在柳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对所赚嫖资的分配方法是:席子一半炕一半,姑娘一半我一半。“姑娘”接一次客只能赚到四分之一的嫖资,其余都归了她,没有谁敢去争。后来她把“生意”做到另一个县,这里的“姑娘”个个有靠山,都成了她惹不起的主,她的方案就变成了“ 席子一成炕一成,姑娘七成我一成。”尽管这样,她最终还是硬让当地人赶回了柳林。柳林人太想嫌钱,但他们是牵着钱串从小店的柜台下钻出来的,他们很想往前冲,但钱串又缠住了他们的后腿,遏止了他们的勃发,因此柳林人的“牛”只能在柳林,只是柳林夹岔的一种“牛”。

 

                                    

      这些年,去一趟柳林不再是什么难事,开车也就是半小时的路程。当年的沟门前小商小贩仍然云集,市场仍然繁荣,讨价还价声仍然不绝于耳,但早已被成千上万吨的煤炭交易所淹没。每当路过柳林,我便想不知道柳林人在这成千上万的生意中又是如何搞价的。面对这条老街,现在的柳林人会想些什么,当年街头的妓院上是建了一座现代娱乐城,还是盖了一座妇联会的办公楼。不用再等米下锅的女人,还会唱那首《小飞机》吗?几天前参加一位柳林籍同学儿子的结婚典礼,晏会厅里,各种时尚的衣服内不时传来那充满“横”气的吆喝和油嘴滑舌的调侃,同去的几位外县同学禁不住笑了起来,我知道这笑里更多的成份仍然是讥贬,事实上,人的性格特征一旦形成,其实就是了一种人性文化,不管是高雅的低俗的,先进的落后的,都会有一种自我认可,甚至是不自觉的坚守,尽管这种自我认可和坚守会被人贬责厌恶,甚至成为自身前行的羁绊,但他们却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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