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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金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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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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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和一口铁锅

我说:老人家,听说你的那口锅很有故事,你能讲给我听听吗?

她说:讲故事可以,但你不能白听,你得先叫我一声大姨。

这要求不算太高,协议很快达成。

于是我便有了这样一位九十六岁的大姨,就有了大姨这口锅的故事。

大姨:雷玉兰,中阳县阳坡村人。

                                                                —题记

 

大姨说,女人就是一口锅,这锅总得有个灶台安,安到谁的灶台这要看女人的命。女人的命好坏,得揭开锅盖看锅里煮得东西。命好的煮个粉条猪肉什么的,命不好也就能煮点粗糠野菜,实在没煮的了,女人就该死了。女人的命就是在锅里煮着。

大姨这口锅是实打实生铁铸的,是正儿八经的一口黑锅。锅大,也厚,也深。因为年代太久了,锅底横七竖八有不少裂缝,也有几道铁疤。铁疤是小炉匠补上的,在农村锅烂的裂缝大了,就得请小炉匠修理,小炉匠这种手艺人又不是村村都有,遇上小裂小缝小炉匠来不了,就得自己处理。大姨就有修理这裂缝的一手绝活。

一天,大姨正烧饭,嘣,锅底裂了个小缝,露下的水浇灭了灶台里的火。情急中,大姨抓了一把莜面,拌了些许麻油,和成面泥,用力抿入锅缝,锅居然不露了。大姨说,家里的东西什么都可以烂,就裤裆和锅底这两样烂不得,裤裆烂了这人丢不起,这锅烂了就得挨饿。

    大姨能干这修锅的活,村里的女人就觉得大姨很有本事,谁家的锅烂了,就去请大姨,每次,大姨支走请她的人,说你回家等,我马上就到。大姨抓一把莜面,拌些许麻油,拿着面泥去修锅,大姨熟能生巧,三八两下就鼓捣好了,女人们少不了几句感激奉称的话,大姨听得很享受,临走也少不了她那两句“家里的东西什么都可以烂,就裤裆和锅底这两样烂不得”的高论。

女人们听得直点头,觉得大姨实在了不起,怎么能说出这样有学问的话来。我问大姨, 修锅这么简单的事,你教给她们就得了,省得你又贴东西又贴功夫的。大姨摆摆手连忙说,那可使不得,贴东西是小事,可你大姨还就凭这个在那些婆娘们面前牛BB。说完,大姨笑了,笑的有点憨,也有几分得意。

大姨这口锅是有名堂的,大姨先说是她出嫁时父亲给她的,接着又改口说,是她跟父亲要的。

说起她的爹,大姨很自豪,大姨说她爹不但口才好,用现在娃娃们的话说是帅呆了。大姨见我笑,忙说,你别不信,听听我爹的故事,你就知道他有多帅,我爹出生在财主家,是有名的浪荡公子,年轻时,常常走村串乡,专门瞅眼哪个村里有漂亮姑娘,遇上心怡的,一阵胡侃就把姑娘降服了,心甘情愿为他宽衣解带。逛窑子,包姑娘,一直风流到三十四岁还没成家。大姨说,我爹“帅”的不“呆”,能“浪”得起来!不信你试试!大姨这话让我大失自尊,想,在大姨眼里,我一定长得很不像样子。

大姨爹的舅舅是当地有名的乡绅,看到外甥不务正业,耽误了婚事,心里着急,就去远乡的一个朋友家保媒,硬把人家的姑娘许配给自己的外甥。到结婚时,姑娘一家才知道这女婿整整大了自己的女儿十七岁。虽然心里骂这乡绅不是个东西,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认命。大姨爹三十四岁娶了个十七岁的黄花闺女,这老牛吃嫩草的事让大姨爹骄傲了一辈子,也让村里的男人们羡慕了个一塌糊涂。

没想到这十七岁的小媳妇极有手段,把这三十四岁的浪荡公子管了个服服帖帖,大姨爹的聪明从此用在了正事上,几年功夫就把家拨弄成远近出名的大户。到大姨十七岁那年,大姨爹给她的两个女儿准备好了尚好的嫁妆,就在大姨要出嫁的两天前的晚上,家里遭了劫匪。大姨到现在也不明白,是家里树大招风,还是爹在外面有什么仇家,这伙劫匪蒙着面有三十来人,有驾着马车的,也有赶着毛驴的,大姨第一次感觉到枪口顶着自己背心的恐怖,她知道只要拿枪顶着她的那个人指头一动,过两天自己就不是坐在花轿里的新娘,而是躺在棺材里的一具僵尸了。她心跳到快要跳不动了,腿软的难以迈开,这时,一直规规矩矩举着手表示不会反抗的父亲突然把她向前推了一把,自己走了过来,让哪杆枪顶住自己的背心。劫匪并没伤人,只是把他们全家赶在了一间空房里关了起来,顶她的那杆枪一直在门外晃动。

折腾到半夜,劫匪走了,家里是挖地三尺,洗劫一空,大姨爹蒙蒙地说,那不是劫匪,是县里警备队的人。再问,他就什么也不肯说了,这件事大姨爹一生再不曾提起过,大姨觉得爹好像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愿说出来。

最要命的是大姨要嫁了,两套嫁妆都让劫匪抢走。大姨爹说,借点钱,给女儿补办些嫁妆吧,大姨死活不同意。父女俩争执了半天,大姨说,“爹,家里遭此劫难,女儿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就把那晚关咱的空房中那口锅给我,有口锅女儿走到哪里也不会饿死。”

父亲没了钱,底气也不是那么足,又拗不过女儿,就把那口锅做了女儿的陪嫁。

两天后,大姨就成了庞家会村一个叫许思浩的小伙子的媳妇,那口锅也就成了许家灶台上的一件灶具。

`  嫁给许家的第二年,这位小大姨一岁的丈夫就走了,村里人说,许少爷是跟着部队走的,先在柳林,后来过了黄河到了陕西,跟了胡宗南的部队,听说还上过什么军事学校,再到后来就没有一点音讯了。

严格地说,大姨在许家只当了一年的媳妇,大姨的婆婆是许家老爷的小老婆,是出了名的刁钻女人。一次她指着大姨说,我儿子回来你就是媳妇,我儿子不回来你就是个丫鬟。

对这位婆婆的刁钻,其实大姨一进许家的门就领教了,当年,在大姨的婚礼上,当着众人的面婆婆就指着大姨陪嫁的那口锅说,贵价的贵看,贱价的贱看,我家这媳妇就值一口锅的钱。

于是,就在结婚的那天晚上,大姨便干起了进入许家后的第一件活,给婆婆“请”尿盆。尿盆里都是些乱七八糟的脏东西,一看就是有人专门搞的,大姨没有想到是婆婆有意为难她,把尿盆刷的干干净净后,给婆婆提了回去,他不敢看婆婆,低着头退了出去。

于是,在结婚的第二天早上,大姨便干了进入许家的第二件活,把婆婆的尿盆“请”出去,婆婆是一个爱吃肉,爱吃辣椒又抽烟还很少喝水的女人,体内火重,尿呈褐红色,骚臭味很大,大姨提尿盆骚臭扑鼻,几乎抢得吐了出来。大姨憋着气跑到厕所,便是一阵干呕。

于是,整个许家的家务事全部压在了大姨的身上。大姨说,她每天做的事有剥葱捣蒜,缝衣补缀,洗锅做饭,调泥捣碳。大姨没有过任何的懈怠和反抗。因为大姨在许家只值一口锅的价,因为大姨的男人不在家,因为大姨的男人不在还七八年没有音讯。有这么多因为,大姨说他活得没有底气,她只想当好这个丫鬟,将来得到丈夫的认可,等丈夫回来好由丫鬟转变了媳妇。大姨相信自己的男人肯定会回来的。

大姨等了十年,没有等回自己的丈夫,却等来了一支部队,这支部队叫解放军,说要攻打中阳县城,大姨没见过打仗,她知道打仗要死人,也知道在部队少不了打仗,就想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要死很多人。攻打中阳那天,她把梯子架在窑壁上,正好望见县城的城墙,一阵机枪响起,城墙上守城的士兵倒下一排,又一阵枪响,爬在云梯上登城的士兵掉下来一片,远远看去,就像城上往下扔麻袋。大姨看的心惊肉跳,心想自己的男人会不会也像扔麻袋似的被打死了,大姨跑回屋里,脑子里一片空白,躺在炕上直流眼泪。第二天,村里召集妇女要去护理伤员,大姨怕看见那些瘸腿断臂的伤员,也怕由此想起自己的男人,一早便躲在胡萝卜窑里,直到晚上才偷偷爬了出来。饿的连腰都直不起来。

中阳打下来了,村里闹起了土地改革,土地改革时有一句著名的口号是:地主恶霸,打死不怕。大姨的婆家是当地有名的地主,自然在“打死不怕”行列,村里每天传着这个村的地主被火柱烫了,那个村的恶霸让活埋了的消息,弄得大姨的公婆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大姨这时很感激父亲的远见,当年父亲有钱,在村里办了冬学,父亲就让她姐妹一起跟着男孩上学,现在竟成了庞家会村几百妇女中唯一的认字人,土改需要识字人,更需要认字的妇女,大姨就被指定为妇女队长,妇女队长没什么事干,也就是登登记、填填表、写写画画、收收发发一些事。大姨做事认真,对人真诚热情,领导很认可。一天,村长跟大姨说,回去让你公婆起个带头,把浮财交了,弄个开明绅士,也可免去皮肉之苦。

其实大姨压根就没把那妇女队长看了有多重,开始是图个新鲜,自由,她只想丈夫回来,自己当个媳妇,安安稳稳过日子,因此,她必须维护这个家,她想如果村长让办的这事办成,这可是为许家做了一件大好事,说不上救了这个家,也应该是不小的功劳。大姨回家把村长的意思告诉了公婆,恐怖中的公公婆婆好像看到了救星,第二天一早就拿了些大洋、元宝之类的交给了村里,(大姨说,肯定没有全拿出来),大姨动员家里交浮财的事很快就传开了,村里开会表扬说许家带了个好头,许家公婆也成了开明的绅士,成天提着的心才安了下来,许家避免不了一场劫难。

正如大姨期盼的那样,婆家人果然真对她好了起来,婆婆再不提那陪嫁铁锅的事,也不整天对她拉着脸,饭前饭后也会跟她聊上几句,吃饭也让她上桌了,有一次,婆婆把自己正抽的烟袋咀用手一抹,笑着递给大姨,让她抽上几口,说这样会解乏。这一切让大姨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

婆婆对大姨的好,让大姨常常检讨自己是不是以前做的不够好,甚至想到自己还有一次给过数落自己的婆婆白眼,也怨恨过婆婆,觉得实在不应该,内心里便有了满满的歉意。眼看过了半夜,怎么也睡不着,大姨以为是自己想的兴奋了,便想努力克制这种兴奋赶快睡觉,不能耽误了明早给婆婆倒尿盆,这种克制不但没起作用,接着是又流泪又流鼻涕,还出现视力模糊,哈欠不断,身上发冷,大姨以为感冒了,吃了些感冒药也不起作用,随后大姨觉得心跳的特别厉害,又要拉又要吐,肌肉关节也疼了,便惊恐不安浑身震颤起来。        大姨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挣扎着爬到婆婆的门前,怎么敲门也没人回应,大姨只得爬回自己屋里,整整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婆婆开门进来,什么也没说,就给了大姨一根烟袋,大姨抽了几口,浑身感觉特别的舒服。这一切大姨不懂,几天后大姨无意与村里人说起,村里人告诉她,你这是洋烟瘾发作。

这样发作过几次,大姨吃洋烟的事传遍了村里,村干部再没有喊她去做事,村里人看大姨目光怪异,大姨才开始觉得婆婆的烟里有问题,又不敢去问,大姨每天暗地里以泪洗面,为了弄清真相,大姨天天晚上偷听公公婆婆说话。

一天晚上,大姨刚刚站在婆婆的窗外,就听到里边的对话。

公公问,你为什么把老大家弄成那个样子。

婆婆说:这老大走了十年没音讯,肯定是打仗死了,老大死了,儿媳妇迟早要走,现在共产党不让雇丫鬟,再说我们也雇不起了。哪里还能找下这么勤快的人伺候你我,现有她上瘾了,就得由我控制。她这洋烟鬼的名声出去,哪个男人还敢要她,有这样个能当丫鬟用的媳妇还是很划算的。

大姨爹知道了女儿惹上毒瘾的消息,急忙赶到了大姨家,当大姨告诉了父亲这一切,大姨爹和大姨的婆婆大吵一架,无奈只得把女儿带回娘家去戒毒。

对大姨的遭遇,大姨爹深深陷在自责中,他怨土匪抢了自己的家,怨自己昏了头没有借钱给女儿置办像样的嫁妆,怨自己不该听了女儿的话只给她陪嫁了一口铁锅,这才让婆家这样看不起自己的女儿,把女儿弄得这么惨。

两年后,在父女的共同努力下,大姨的毒终于戒掉了,不久又传来了大姨丈夫的消息,大姨的丈夫没有死,还变成了解放军,当上了一个小军官。大姨丈夫所在的部队就驻扎在西安。

不需要任何理由,第一个应该去西安的自然是这嫁到许家十七年守了十六年活寡的媳妇大姨,大姨的婆婆让小儿子护送她,坚决不让大姨去。理由是家里穷了,没那么多盘缠。大姨爹彻底火了,说,女儿的花费我自己出,但西安必须去,谁再阻挡,我先去政府告你土改隐瞒财产和诱骗我女儿吸毒的事,等该坐老监的进去了再看谁去西安。这话一出,许家蔫了,大姨才得以成行。

完全可以想象,他们这一路的别扭,路是赌气走的,宿是分开住的,花钱还是“玩”的“AA制”,婆婆只管他们母子的花费,大姨的花费还得自己出。过风陵渡了,渡口查的很严,如遇携带违禁物品的,东西没收,人要带回公安局审讯。这时,走在前面的大姨突然觉得婆婆给她手里塞了东西,一看,是两块大洋。渡口木牌上明白写着,大洋是排在枪支弹药、烟土之后的第三类违禁物品,大姨知道婆婆的意思,把大洋放在绿绸手帕里,填在口中边吹着绿手帕玩边大摇大摆地过了渡口。不出大姨所料,刚过渡口婆婆便要去了那两块大洋。

后来事情的发展大姨的婆婆没有料到,许思浩认了自己的妻子雷玉兰,一年后生下了儿子许天祥。

再后来事情的发展又该是大姨自己没有料到的,她和儿子的遭遇竟演变成了一个传奇,这段传奇的梗概是:许思浩调驻天水,母亲随他而去,大姨母子留住西安,靠当保姆补贴家用。年后,大姨携子天水寻夫,丈夫已从部队转业,与母回到故乡中阳。

不用任何修辞,这故事已够精彩,再下来事情的发展让我想起了一出古戏《铡美案》,地点不在宋代皇宫金殿,而在当代天水的军营门前,放声哀嚎的不是秦香莲,而里我的大姨雷玉兰,秦香莲吉人天相遇到义士韩祺,大姨雷玉兰只能再回西安当保姆,等赚够路费后才回到老家。

到了这里,这个故事也该结束了,可叹的是大姨的结局并没比秦香莲好到哪里,当年包拯大喝一声狗头铡伺候,秦香莲的冤情大雪,回老家抚育儿女去了。而大姨在法庭上也只提了个儿子的抚养权和抚养费。尽管被许家激愤了的工农干部法官指着大姨大喊,你这婚离得真他妈窝囊,今天你再提出什么条件老子犯错误也会答应你,但他也只能割了那张许家母亲渴望的离婚证。当许家母子拿着离婚证笑眯眯的往家走时,大姨正怀抱两岁半的小天祥,背着那口她爹赔嫁的铁锅,不知该到哪里去。

不到一年,大姨的前夫便中断了儿子的抚养费,大姨又没有工作,孤儿寡母实在过不下去了。这时大姨突然觉得自己非常需要一个男人。

就在这时一个十分需要女人的男人走入了大姨的生活。

这个男人叫高中厚,县供销社职工,高中厚是陕西人,从部队转业到中阳,先是打仗没机会后来到了中阳又人地两生,三十多年了还一直单身。

我说,大姨这回应该是找到爱情了吧,大姨说,不是,只是需要,两个人都需要。

第一次见面。大姨说,我得有人养活,孩子得有个爹。高中厚说,我能养活你,我也得有个儿子。

大姨说,听说你要回陕西,这样我就不能跟了你。高中厚说,你要是跟了我,我就不回陕西了。

我问大姨,你们这算是谈恋爱吗?大姨说不是,更像是谈判,两个人之间的谈判。

就这样谈判后,大姨就把她的那口锅搬来,安在了高中厚的灶台上。

我说,就这样结婚了?为什么?

大姨说,合适,两个人都觉得。

我不知道这合适里有没有情,有没有爱,这么简单,这么直接,这么随便,太有些漫不经心了吧,也许大姨觉得这些都不需要,只要合适就够了。

这时我不得不问,你们互相有承诺吗?

“有,我答应给他做饭,他答应给我洗锅”。大姨见我笑了,忙说,肯帮女人洗锅的男人就能靠得住。大姨说的很肯定。

大姨记得很清楚,老高这句话是结婚那天吃完她做的第一顿饭后说的。

大姨对那顿饭颇为在意,吃的是中阳水花猪肉菜,白面水花是当地结婚过年祝寿时吃的专门食品,象征着长长久久。老高吃了两大碗,吃的狼吞虎咽。老高说这是他一生吃的最香的一顿饭。吃完饭看看锅台上那口锅,老高说,过去当兵打仗吃的是行军锅里的饭,后来转业了吃的是机关灶上的大锅饭,他从来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口锅;也没有一个女人专门给自己做饭。老高说这话时几乎流了泪,说完,老高挽起袖子就动手洗锅,边洗边说,以后你只管做饭,这锅我来洗。这事就这么定了。

老高是军人出生,说话干脆算数。这锅一洗就是十几年,老高在外是一个火爆脾气,常跟人吵嘴,但在大姨面前很乖,从来不发火。时间久了,老高洗锅成了习惯,一顿不洗就浑身不舒服。一天晚上老高窜门吃饭回来时,大姨已经把锅洗了,老高觉得像短下个什么似的浑身不自在,但又想不起来,直到睡下心里老打鼓,怎么也睡不着,当他突然想起来是自己今天没洗锅时,急忙穿衣服,下炕,找了块干抹布把锅里里外外摸了一遍,才放心的睡下。马上便呼呼睡着了。

女人的心是最说不透的东西,说硬,铁也比不得,要软了就像初秋的飘雪,风就可以把它吹化。女人的心一旦被一个男人融化了,女人就成了世界上最蠢的动物,你需要她的肝,她会连心都给你挖出来。大姨对老高说,给你生个孩子吧,老高说,太好了,生吧!于是就生了,是个女儿。大姨说,可惜是个女的,老高说,一样。大姨说,再生一个儿子,老高说,不用,天祥就是我的儿子。大姨流泪了,她把天祥放到老高怀里。说,我的这口锅既然安在你的灶台上,我就是你的女人,天祥也就是你的儿子,天祥从今天起就姓高了,就叫高天祥,老高抱着天祥哭了。

大姨记得,那天老高上班前抱了抱儿子,亲了亲女儿,是哼着“高楼万丈平地起”走的。下班老高没有回来。大姨死也不信,老高会被牵扯到这样一个案子里。老高单位丢了六百元钱,有人举报是老高拿了,六百元钱在当时就应该是个大案,于是公安局就把老高抓进监狱。各种刑法都用了,老高就是不承认。

一直生活了这么多年,大姨自信对老高是十分的了解,老高是部队转业干部,工资高,除了火爆脾气爱得罪人外,老高一不缺钱,二不贪财,打死她都不相信老高会干出这种事来。一天单位领导来找大姨,说他们也认为这事不是老高干的,说只要大姨肯交那个钱,他们就会撤诉,老高也就没事了。大姨救夫心切,东挪西凑借了六百元交了上去。没想到却坐实了老高的犯罪,很快就判了刑。原因很简单,如果老高没拿这钱她老婆怎么肯把这钱交出来呢?

大姨怨恨自己不长脑子,就这样被人捉弄了,大姨觉得是自己害了老高,几年都不敢去监狱探视,背着个罪犯家属的罪名,带着两个孩子苦苦度日。两年后,大姨接到通知要去监狱接丈夫,这时的丈夫已经病的不成样子,大姨用平板车把丈夫拉回家里,抱着老高大哭一场。

老高并没有抱怨大姨,还不断地安慰她。一天吃过饭,老高说他想帮大姨洗一次锅,大姨拗不过他,只得把锅搬到老高躺着的灶头,老高挣扎着坐起来,加水,摸锅,擦干,老高洗的很慢。很认真,洗完了,朝大姨笑笑,便静静地躺下。

就在那天晚上,老高离开了这个世界。大姨流着泪,没有让自己哭出声,像个罪人一样跪在老高身边。

城里是实在没法呆了,大小三口要吃要喝,在城里一没职业,二没土地。无奈,大姨只得带着两个孩子回乡投奔娘家。

中国有句老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当一个女人在两次婚嫁后,再拖儿带女投奔娘家时,这个女人一定是在外没有什么路可走了。至于那句娘家的门是随时向你开着的话,这必须是父母活着,父母不在了,偶尔走走亲戚没有什么问题,要常住下来就免不了会有许多尴尬。在中国北方的农村,娘家自古就不是出嫁女儿的家,娘家也只是一门亲戚。

由此产生的寄人篱下的感觉让大姨觉得这娘家不是自己的常住之地。再看看儿子,一天天长大,也快到了找对象结婚的年龄,不用说一间属于自己的窑洞,就是别人问起来自己是哪个村的,还真回答不上来,一想到儿子的婚姻,未来,大姨没有一口饭是顺着咽下去的。

女人大都这样,在实在没有办法可想的时候。面对“女人”这两个字,她们首先想到是这个“女”字而不是“人”。这“女”成了她们自我救赎的唯一稻草。当她们把这个“女”奉送给一个“男”的时候,这婚姻就成了一种交换,她们知道这种交换毫无尊严,但除了拼死一睹,她们别无选择,此时,大姨为了儿子,不容多想,决定把自己再嫁给另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就是青羊皮村的张维世,张维世比大姨大十多岁,但很善良,也很大度爽快,老张有两间窑洞,明明白白承诺这窑洞让儿子结婚用。对大姨来说,这已经足够了,这比他早年和高中厚结婚时那种“合适”的感觉重要的多,实用的多。

青阳皮村不大,自然条件恶劣,但总算有了个家,别人问起来也不用连个村号也报不上来。老张的善良,让大姨总算安稳下来,心也开始平静下来。

一天,大姨的儿子和一个村民发生了口角,这人便骂大姨的儿子是“野种”。在农村骂野种是对人最大的侮辱,大姨想这事必须彻底制止,要不这么大的孩子连一点尊严也没有,不光是抬不起头来,以后做人也很难。

大姨第一个想到的是老伴张维世,想让老张出面处理,老张办事稳重,是个与人为善的人,说:“大家都是赶火了说的话,一村一院的邻居,不要计较,时间长了就没事了。”也许是大姨早年受的欺凌太多了,对老张的冷处理办法大姨很不同意。

俗话说堵河容易堵口难,这个道理大姨明白,大姨也知道这事太难,但是为了儿子,为了母子们能在这村不受欺负,再难也要做。大姨说,人着急了什么歪招损招都能想出来,损也好歪也罢,大姨管不了了,大姨决定豁出去当一回恶人。这村不能呆了,大不了走人。

大姨先想到的是正名,大姨先和老张商量决定让天祥再改一次姓。当天晚上大姨就把张家族人长辈和村干部请到自己的家里,宣布自己的儿子改姓为张,大姨说,从今晚起,天祥就是张维世的儿子,就是你们老张家的后代,谁以后再敢骂他野种,我非和他拼命不可。

大姨知道光有这个远远不够,于是第二天中午,她便站在村的高处放声大骂起来,大姨骂得是村里人,每天不多骂,只骂两至三家。大姨虽然骂的凶狠难听,但从不点名,被骂的人也不好接口,每天骂了谁家,晚上大姨便没事人似的去谁家串门,乐哈哈的和他们聊天,大姨是见过世面的人,口才又好,天南海北便把这村里人迷的一塌糊涂。都觉得大姨有本事惹不起。这样大姨连续骂了四天,把村里难说的人骂了个遍,也在他们每家走了一圈。村里人白天对大姨的愤怒,到晚上便变成了钦佩。看到火候已到,大姨马上收手。其实小村里的人心里并不厉害,大姨这一骂不但镇住了全村,还骂出了个好名声。再加上大姨还有一手修锅绝活,谁家锅烂了请大姨都有求必应。村里人都说大姨有本事是个好人。后来,大姨求村干部放儿子外出搞了副业。一是为了少跟村里人打交道,二是让儿子出去见见世面,长长本事,事实证明大姨这一招果然不凡,儿子天祥先后在县城两家最大的私营企业当了高管,孙子许建光的公司从中阳开到省城太原,他们在城边的庞家会盖了楼房,把大姨和老张接进城享起了清福。

最近几年,由于我和大姨的儿子、孙子都有些生意上的交往,而且关系不错,他们家的事我也知道一些。天祥的生父托人转话想让天祥认祖归宗,天祥征求母亲的意见,大姨说,你身上流的是许家的血,认祖归宗也是应该的,但你现在不能。必须等到你现在的父亲百年之后才行,两年后,张维世老人以104岁高龄去逝,天祥披麻戴孝把父亲厚葬于青阳皮老家祖坟。半年后天祥得到母亲的同意,在许家举行了认祖仪式。恢复了许天祥的名字。许老爷子后来生的几个儿子日子过的都不好,天祥便承担起了赡养父亲的义务,大姨也常和儿子一起去帮老爷子做做饭、聊聊天。老爷子去世后大姨来到灵前,认认真真上了一柱香,没有下磕。我问大姨,你就不恨天祥的亲生父亲,大姨说,以前恨过,后来不恨了,现在觉得我跟他那段婚姻,就像小时候我们俩玩了个“过家家”,后来他妈不让他跟我玩,我们就不玩了。大姨说的很轻松,我觉得大姨这话说的跟神仙差不多。

去年,大姨过95岁生日,儿女都来了,唱完那首生日歌,吃完了丰盛酒宴,大姨让天祥拿出当年父亲给她陪嫁的那口锅,亲手交给了她和高中厚的女儿高祥英,大姨对女儿说,你把这口锅拿回去,安在你家空房里的那个灶台上,说完大姨让儿女们都把各自手机的拍摄镜头打开,对准她拍摄。大姨说她要立遗嘱。

大姨的遗嘱我是此前在天祥的手机手上看到的,大姨表情严肃,话语很硬,大姨是这样说的:“不管是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外孙你们都听好了,我一生跟了三个男人,老许,我已把儿孙都还给他了,老张也和我一起过了几年好日子,唯独亏欠的是高中厚,因为我他没有回陕西老家,又因为我的错送了他的一条命,我不能让他死后也在外乡当孤魂野鬼,所以我决定死后和他葬在一起,葬礼那天天祥再姓一天高,必须以孝子高天祥身份主办。一切丧葬费用都由天祥建光父子承担,不得给祥英任何经济负担。我今天说的话谁也不能违抗,能做到的现在都给我跪下做个保证。”

看到齐刷刷地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孙们,大姨笑了。

大姨笑得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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