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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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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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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剑走天涯

1

打开门,来者是两位头发半白的老人,发丝间的汗水交错纵横,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口袋,鼓鼓囊囊的,灌满了炎夏的风。顾飞脸上堆着满脸的笑。爸妈你们快进来,还提什么东西啊。时间凝固了三秒后,岳母才连道了两声“没事”,就当是回应顾飞了,只不过这口吻像被什么东西拉拽了似的。顾飞从鞋柜里拿出两双拖鞋,弯腰轻轻放在地上,这是前几日为了迎接岳父岳母特意去商场买的,价格是他脚上拖鞋的三四倍。他又顺手接过那些沉沉的口袋,一瘸一拐地挪着大步向客厅走去,再将口袋们放在了茶几上。

梦梦睡了吗?等不及坐下,岳父就往次卧探头。睡了,刚睡下。嗯,好。岳父没有表情,径直朝里屋寻去,岳母也是一幅严肃的样子,在其后跟着。顾飞见二老扭头去卧室了,便默默去厨房为晚饭备菜了。片刻,岳母走了出来,嘴角微微上翘着,步伐也轻快了些,心情明显好了不少,对挂着围裙的顾飞说,带娃不容易,今天你好好休息,我们来带娃,晚饭也我们来。

哦,行,那——今天辛苦你们了。顾飞很高兴岳母对自己的态度有了好转,就没有去多思考什么,当下就答应了,放下了手里的菜刀。是啊,不容易,看来能歇一下了,他心里这样想着。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紧绷着的神经松了不少,那是躁动的多巴胺在分泌。

走进空气密闭的书房,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牢牢地粘在爬满灰尘的一个琴箱上。顾飞打开它,拿出一把面板为日落色的电吉他,那是9年前买的,琴头上斜斜标着“Epiphone”几个英文。再细看,琴弦有点生锈,他又找来一片眼镜布擦了擦。嗞嗞——将吉他插上音箱后,在手指的拨弄下,吉他从夏日的冬眠里苏醒了过来。猛地一个抬头,他突然想起女儿正在睡觉,于是立马将耳机插进了音箱的耳机输出孔里。先任意来一个和弦走向,然后录到循环效果器里,接着准备开始即兴solo……在这样一个只顾得上享受的时间里,他的两条眉毛皱成一条粗壮的曲线,眼睛紧闭,嘴巴微噘,脑袋向前伸出,上半身不时晃动。若是外人看了,大概会以为他遇到了什么痛苦难言的事情。就这样,他险些没听见屋外的开门声。

顾——飞——!别摆弄你那破琴了,快过来换尿不湿!

刚过十分钟,吉他还未抱热乎的他,就被回到家中的柳鸢抓了个现行。哪怕戴着耳机,顾飞也能将这尖啸声听得一清二楚。

这就来这就来,马上。顾飞立刻放下吉他,流星般逃离了书房,在客厅和柳鸢迎面撞上。有没有搞错,怎么让我爸妈带梦梦?柳鸢虽是生气,不过还是有意放低了音量,怕她父母听见,但每个字的发音都被图片处理软件进行了锐化。顾飞没回话,从墙壁和柳鸢之间的缝隙中穿了出去,他耳后依然传来模糊的声音——我每天那么累,你玩得倒好啊……直到进了次卧,声音才渐渐消去。

自打梦梦学会爬后,换尿不湿就彻底变成了一项技术活。这会儿,孩子正连喘带咳地哭得厉害。岳母埋着头,一手向上抬起孩子细小的双肩,一手抓住两只嫩脚丫,好不容易才让孩子脱离了床面,却又无法控制住孩子肆意摆动的屁股蛋,黏稠的粑粑也被猛地甩到了床单上,速度和子弹一样快,陷进了床垫里。笨死了,你到底行不行!立在旁侧的岳父直挺着腰,眼睛瞪得很大,连叹了两口气。

我来我来。顾飞端来一小盆温水,包里揣了片尿布,指缝间夹了几片绵柔巾,在一分钟内结束了这场尿不湿大战。

咣当一声,大门被关上了,这是柳鸢出门了。自打孩子断奶后,柳鸢就开始频繁出差,一走就是大半个月。没办法,顾飞的琴行已经倒闭了小半年了,家里需要有人去赚钱。好在柳鸢产后的状态不错,工作能力也很强,仅是每个月的绩效就有两万多,这还不包含丰厚的年终奖,在他们所居住的这座县级市完全够用了。前几日,顾飞和他的一个哥们儿打电话,咨询做网络兼职的问题,反倒被好好地地说教了一通。你小子知足吧,做啥兼职啊,你家又不缺钱,老老实实在家带女儿不挺好吗。顾飞也明白这些理,但他不希望自己每日除了带娃还是带娃。

刚换完尿不湿,梦梦又开始不停地抓耳朵和头发,嘴里间断地发出“哞哞”的声音。这是睡觉的信号,刚才那一觉肯定没睡够。顾飞会意后,赶紧将女儿抱在怀里,嘴里持续地发出“嘘”的长音,右手颇有节奏地轻拍着小屁屁。岳父岳母见状没有吭声,很自然地退出了卧室。过了十多分钟,他才渐渐将这可爱的小恶魔哄睡下去。

叮咚——顾飞竟忘记将手机调为静音,这声音险些让他的心脏蹦了出来,如一道惊雷!手机响后的一秒钟内,他立即转头看向女儿。老天爷,谢天谢地,菩萨保佑。顾飞胸间长舒了一口气,暗自庆幸梦梦没被吵醒。这时顾飞才将手机解锁,是QQ收到了一条好友验证消息。

你住在哪儿?我想当面把笔记本还你。

顾飞有些纳闷,毕竟已有两三年没人加他QQ了。他心想应该是对方加错了人,所幸没再理会。

我是吴鹰。你确定不要笔记本了?

顾飞心头一震。这不是以前一起卖唱的吴鹰吗?他说的笔记本应该是指顾飞过去的那个笔记本电脑。当初早就把他QQ好友删了,怎么这会儿又来加我了。顾飞越想越觉得奇怪,强行压住眉宇间的不满,立即通过了好友验证。

怎么?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加我?

其实没啥事,就是想找你聚聚。对了,你不用还我钱了,那笔钱无所谓的。

顾飞没有立即回,也不知道该怎么回。

吴鹰又问,我到春熙路了,有空出来见见吗?

我没空!顾飞的耐心快被耗光了。

那以后有机会再见,我明天早上就得坐飞机回长沙。

嗯。顾飞淡淡回了一个字,可这一个字显示发送失败。按常理来说,这应该是对方将自己拉到黑名单了,或是被删除好友了。顾飞有些措手不及,试图吞一团口水下肚,却发现喉咙被某种异物堵住了,迟迟咽不下去。

神经病!顾飞控制不住地骂了出来,但他说这话时依然没忘记身旁还睡着自己的女儿,骂声低沉得像蚊子扇动翅膀的声音一样。

关掉手机,盖上凉被,缓缓侧身,呆呆看着熟睡的女儿,顾飞心中无处宣泄的烦躁被抹去了大半。细想想,九年前也是这样,他对心爱的事物充满了憧憬和期待。他回想起来,虽然自己不大喜欢吴鹰这个人,但过去那些四处乞讨的日子倒也真是荒诞,这种荒唐劲甚至引发了蝴蝶效应,持续蔓延至今,让自己对九年前的那段时光感到既厌倦又怀念。

2

那是2013年,20岁的顾飞自学吉他没多久,内心就开始蠢蠢欲动起来,竟然异想天开地萌发了去大街上卖唱的想法。一开始,那是受小时候的影响。

小学三年级,顾飞从外省跟随父母转学来到了这个小县城,那时县城里碟片店的生意还很火爆。父亲经常会从离家不远处的碟片店里租一些电影碟片来看,也会租一些乐队的碟片听。唐朝、黑豹、零点、超载……父亲喜欢得不行,顾飞也被感染,经常在家里跟着碟片和父亲吼唱。直到听见一个名叫beyond乐队的歌,他开始不再瞎吼,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高级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他不会唱粤语而已,不过这个乐队里的那几个乐手确实深深刻在了他心里。吉他真帅啊,小顾飞经常憧憬着。在他的眼里,吉他手怀里的那件武器是一把可以劈开巨山的利剑,琴板上映照出的光芒使他无限向往,为之痴醉。每当碟片里一首歌的MV播放结束,吉他手又会载着那把利剑踏风而去,似游侠,似浪人,逍遥极了,飒爽极了。顾飞就是从那时起对吉他产生浓厚兴趣的。上了初中后,顾飞完全对beyond着了魔,不管是冷门还是热门的歌,都焊在了他的心间,只不过那时父亲已不在他的身边了。

就这样,顾飞搭乘岁月的一叶扁舟,晃晃悠悠地来到2013年,怀揣着那浪迹天涯的梦,一颗脆弱细小的种子竟长成了小树苗,试图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试探。

“走,去不去卖唱?!”“我们一路唱到拉萨去,怎么样?”“卖唱赚的钱,你七我三!”从2013年的5月份开始,顾飞就开始在身边的朋友里寻找愿意和他一起出去卖唱的伙伴。

“真傻!”“估计连家门都出不了,还去拉萨。”“我看你不是去卖唱的,你是去要饭的。”找了两个月,没人拿他的话当真。虽然没找到愿意与他一起卖唱的伙伴,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试探着告诉自己:一个人应该也可以把?

话说回来,与其说他喜欢音乐,不如说他喜欢做一些冒险刺激的事情。当然,这个事情就包括了音乐。他无比渴望能够好好感受一番流浪歌手的生活,否则无法说服倔脾气的自己,那是年轻人群体中随处可见的一种冲动,但又是那个群体中难得一见的一种勇气。再后来,顾飞毅然踏上了这条路。

2013年7月初,正值顾飞读完大二后的那个暑假,湿热的高温红色预警天气使他胳膊直起鸡皮疙瘩,湿疹也冒了不少。相比之下,顾飞更在意卖唱的事情,谁的话他也不想听。他心里明白,卖唱这个事儿,不能拖。

刚放暑假没几天,从大学回到家里的顾飞,揣着平日里省下来的零花钱,在一个户外用品专卖店里买了一个100升容量的双肩包。这个背包足足有90厘米高,即便是河马或鳄鱼这样的巨物来了也不见得能一口气吞下去。除了能装下所有生活用品,这个包还装得下那个用来卖唱的音箱,确实十分扎实。随后,他又买了一些吉他的配件,身上还剩400多块钱。这剩下的钱就是他浪迹天涯的起家费了。

他能去哪儿唱?顾飞起初也不知道。都说大城市好,那就去成都吧——离他最近的大城市。就这样,命运的缰绳鞭打着他的脊背,督促着他来到了这座大城市。

可来到成都后,这位稚嫩的大学生意识到自己像瞎了眼的流浪汉,根本不知从何处下手。屡次犹豫后,他艰难地敲定了首个卖唱点——春熙路尽头的一座不那么显眼的天桥,至少不那么招蜂引蝶。

似火的七月,顾飞拖上装备,走上天桥,光晕在他眼前画了个圈。顾飞心想,权当这是舞台的追光灯了。随即,他放下装备,搭好话筒。此时,一旁已有三两路人驻足打量着他。接好音箱,他的左眼开始跳动起来,围观的人也多了起来。虽然他是朋友眼中的顾大胆,但毕竟是第一次,焦虑在所难免。左手按弦,右手拨弦,他的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心跳声也传到了百米外。“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他双手微颤着,重复弹了6次前奏,可算是唱出了第一句歌词。十秒后,人群散了一半。三十秒后,围观的人群里,还剩一个老人和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孩子。顾飞永远记得,那老人背着手,身躯似弯弓,眼中透着一股刚气,嘴里缓嚼着一个馒头;那孩子双脚呈外八字笔直站立,头发打理得颇为齐整清爽,听得愣愣的。一分钟后,一个穿制服的男人快步走了过来,远远地就朝顾飞摆手。两分钟后,吉他已回到顾飞的琴包里。两分半后,老人和孩子目送着他离开了天桥。在不到一首歌的时间里,他的人生首演圆满落幕了。

首演应该算得上是极其成功的,毕竟收获了两位忠实的观众。顾飞只能这样安慰自己,而且他知道,那个穿制服的男人只是履职尽责罢了,他并不想去怨谁。

不过历史的足迹总是十分相似,后来他又去了地下通道,去了滨江路边,去了人民广场,穿制服的男人总会不约而同地立即出现,有时还会出现在监控里。白天,顾飞在街上形同找不到债主的鬼魂,四处游荡;晚上,他在没有空调没有风扇的青旅里彻夜难眠。很快,从未接触过真实社会的他感到一种无助的孤独感,使他的流浪歌手生活岌岌可危,就这样无所依靠地在城市里飘零着。

第二天,顾飞也觉得自己有几分滑稽,可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继续背着包、拿着琴出门觅食。他俨然是一个失业的中年已婚男人,穿着齐整的工作服,带着公文包,挂上一幅轻松的表情,假装自己和往常一样去公司上班。

又过了两天,走投无路的顾飞走进一家网吧,打开了电脑,企图用一场游戏缓解自己的痛苦。可叹,他怎么也没有玩耍的兴致。独自一人实在是无法支撑下去了,他开始迷茫地逛着那些网络论坛,试图找一个寻着志同道合的愿意和他一起去卖唱的人,就当是最后一搏了。发帖,留言,等待回复,发帖,留言,继续等待回复,再发帖。在键盘的敲击声中,大半个下午就这样被他丢掉了。两眼无神的他实在是不想重复这麻木的操作了,便准备买包泡面吃完就溜回青旅睡觉。

我可以啊,我也会一点吉他。吃泡面的间隙,一个人在顾飞发出的帖子里回复。这样的留言其实很多,他并没抱太大希望,只当是说笑了,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和那人简单聊了几个字。哪知越聊越上头,这人在帖子里讥讽顾飞狂妄自大、异想天开,不知怎么地就在帖子里吵了起来。顾飞恰好讨厌狂妄自大的人。他加上了这人的QQ,准备好好会会这个坏家伙!谁能又想到,两人一聊就是两三个小时,从“不知天高地厚的垃圾”聊到“你真他娘的有趣”,从“绊哒脑壳”聊到“我也是黄家驹的死忠粉”,兴趣、性格、梦想……竟有些出奇一致,而那个坏家伙就是吴鹰。

原来你在成都,可是我在长沙啊兄弟,如果你能来长沙我就愿意和你一起去卖唱。

长沙?那里离我好像隔了两个省吧。

对啊,隔得是有那么一丢丢远。

一丢丢?

顾飞有些不确定,打开一个网页,分别找到了成都和长沙的位置,呆呆地冷笑了一下,疲惫感窜满了全身。他没再去想什么,便提上吉他、背着包,到吧台结清了网费,朝着青旅的方向走去。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但不是吴鹰发来的。

今天回家不,回来的话我炖排骨。原来是母亲发来的短信。我在成都做兼职,晚上住同学家里。顾飞没有多想,就把这样一条短信发了过去。

手机这次又由振动变成了来电铃声。你要待多少天啊?放暑假了还在外面到处跑,家附近不也有兼职做吗?家里大前天买的西瓜到今天怎么还没吃完?放冰箱里都有酸味了!就不能趁暑假把驾照考了吗……

顾飞感到有些意外,向来好脾气的母亲不知怎么的,突然这样喋喋不休。

哎呀哎呀!行了!我想在哪里做兼职就在哪里做兼职,你别管!

也许是年轻人心底的一股冲动击昏了脑袋,他大吼了起来。

两人都不再说话了,最后只剩一阵嘟声,这是电话被母亲挂断了。

头顶,几只鸟儿朝天边荡去,几粒鸟屎好巧不巧地正好落在了顾飞的正前方,若多走快几步,大概率就会落在他脑袋上了。他却就此景象彩排了一出内心戏,对这粒鸟屎作了解读:或许这是一种鼓励,至少说明我的生活中还存有一丝幸运。

想罢,年少轻狂的他不想去理会母亲的心情了,也不想去思考事情靠不靠谱了,只是不断暗示自己——远方一定有我的归属。他打开手机,向吴鹰发了条信息:等我过来,马上买火车票。

3

为了省钱,顾飞买了所有班次中最便宜的一张火车票。那是一列80年代建成的绿皮车,坐了20多个小时,硬座。

终于到了。他望着窗外的长沙火车站站台喃喃自语,这还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到长沙时已是下午三点,室外温度正盛。下了车,手提吉他的他,随着人流在热浪里涌动,顶着巨石般的背包,显得格外另类。

顾飞!顾飞!

叫他名字的正是吴鹰。这人和名字完全不符——没有鹰的眼睛,没有鹰的身姿,更像是一个肥硕的不倒翁,稳稳地压在地面上。

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并没有顾飞想象中那么热血。哎呀哎呀,欢迎欢迎!来来,我帮你拿。吴鹰一面客气地笑着,一面从顾飞手里接过了吉他,两人不紧不慢地朝出站口走去。对顾飞来说,吴鹰这人和他的那些大学同学相比判若天渊。余光扫去,顾飞能清晰地看见吴鹰胳膊上粗厚的皮肉在骨头上悬吊着,腮帮子也摇摇欲坠,几颗粉得发红的痘痘占据了半张右脸,全身似被抹了一层酱油,身高矮了顾飞近两个头,吨位却是顾飞的两倍。两人站在一起,总会令人不由自主地怀疑,顾飞是否存在严重的营养不良问题。

走,上车。来到火车站停车场,吴鹰招呼他上车。射入眼帘的是一辆分不清是白是银或是灰的面包车,副驾驶座位旁的反光镜被大卷的透明胶带缠了很多圈,镜片上有几处明显的裂痕。坐进车里,一股汽油味直灌鼻腔,惹得顾飞立刻打开了窗户。

最近我们修理厂的生意很烂,老板已经放弃挣扎了,前几天刚给我结完剩下的工资,还是你们大学生好,以后随随便便就能找份好工作。

嗨,你想多了。顾飞朝着窗外说。

哈哈,那也比我强,我初三没读完就出来混了,没个正形。

吴老师你经历得多噻,经验肯定丰富。顾飞突然冒了句川普(带有四川口音的普通话)出来,有些突兀。

吴老师听起来太奇怪了,你看起来年龄应该比我小很多,你喊我胖哥就行。

顾飞没来得及接搭话,吴鹰又继续说,要不咱们先去吃顿饭,然后找个地方开唱?

行啊,唱的地点你来选。

小问题,包我身上!吴鹰很是自信地拍了拍胸脯。

不过,想着顾飞是第一次来长沙,吴鹰并没直奔饭馆,而是开着他的面包车带顾飞在长沙市区兜着风。从芙蓉区到雨花区,再从雨花区到岳麓区,他们把大半个长沙城逛了个遍,这让顾飞藏不住地暗自兴奋起来。临近黄昏,他们才在一家蒸菜馆坐下,点了几个硬菜。当然,是吴鹰请的客。

吃完饭,天已暗下,顾飞又伴着夜色跃进面包车,在吴鹰这位热心网友的带领下,来到一个开阔的步行街广场。也许是此前积累了不少经验,也许是破罐子破摔,同样是搭话筒、接音箱,顾飞现在已经不再那么慌乱了,但他一身高中生的打扮和他鼻梁上那副粗粗的黑框眼镜,还是出卖了他那刻意营造出的氛围。

“酒一再沉溺,何时麻醉我抑郁……”吴鹰在离顾飞五米开外的地方杵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唱歌,不敢乱动。吴鹰突然想起了什么,犹豫了片刻,快步朝顾飞身旁地上的空琴包走去,抱了起来,端端正正地放在了顾飞约两米远的正前方。吴鹰又回到刚才站立的位置,看着眼前的场景,不由得咧嘴笑了一下,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他掏了掏自己的裤包,抽出五块钱,装作路人模样,扔在了那个琴包里。顾飞瞥见了他扔钱的动作,差点被呛出异声来。慢慢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前几日那个穿制服的男人暂时也没有出现。大部分时候是一块钱的纸币,偶尔也会有出现五元纸币的身影,渐渐地,琴包里的人民币堆成了一座小火山,将喜悦之情猛烈地喷发在了顾飞和吴鹰的脸颊上。

人群渐稀后,两人也收摊了。顾飞连续数了三遍,终于数清了琴包里的钞票数额,忍不住叫出声来:天!也就一个多小时,竟然有47块钱!吴鹰说,你是真的牛,我在旁边一直冒虚汗。顾飞说,为啥?吴鹰说,一要脸皮厚,二要唱得好,三要胆子大,但我都不占,而且我一开始还担心你不行。顾飞说,男人可不能说不行,我其实是被逼出来的,不过今天运气真好,没碰上那些个穿制服的人。吴鹰反问,穿制服的人?顾飞笑着答,以后你就知道了。

经此一唱,两人信心陡增。吴鹰也彻底下了决心,决定暂时放弃找工作的念头,准备用面包车载着这位大学生去浪迹天涯,便和顾飞说了这个想法。

那不然呢,我大老远跑来,难不成你还想食言?顾飞白了一眼。

吴鹰有些开始佩服眼前这位小兄弟,没想到胆量真挺大。

那我们每天晚上住哪儿?酒店?顾飞又问。

可以睡车上的,待会我就把我那车子所有的后座全拆了,睡觉完全没问题,而且可以每隔三四天就去酒店住一下,就当作是改善下生活条件,对了,我再带上一口小锅和几个碗,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顾飞有些怀疑是否这样是否靠谱,暗自思考着。

你就放心吧,来都来了,难道你这会儿就回成都去?

顾飞笑嘻嘻地应付了过去,也算是接受了这样的方案。他突然又想到了音箱,换了一副焦急的脸色,问,但是音箱要怎么充电?

傻啊,可以用面包车啊。

当晚,顾飞和吴鹰在出租房里背靠背挤着睡了过去。与其说是出租屋,其实仅是一个有人居住的集装箱而已,坐落在郊区一个偏僻的工地上,周围住着不少吴鹰过去在工地上的朋友。夜里,天气闷得人像被掐住了喉咙,集装箱里还有股臭水沟的异味和浓烈的汗臭味,但顾飞终于不再失眠了,他的脑袋感到了许久没有过的轻快和放松。

次日清晨,天刚有了淡淡银光,吴鹰就开始收拾起来了。他先是简单检查了轮胎、底盘、发动机、变速箱、机油,随即又给反光镜缠了几圈透明胶带,达到了加固的目的,然后再拆去面包车后座,放了一张折叠床和一些锅碗瓢盆,一个不那么高级的房车就改装完成了。

顾飞见到房车后啧啧称奇,胖哥,你是真优秀。吴鹰说,行了,我们待会儿就可以出发了。顾飞说,往哪儿走?吴鹰答,你说。顾飞说,去西边吧,我们唱到拉萨去!吴鹰说,好啊,拉萨就拉萨。

说完这话,吴鹰又从集装箱里拿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厚纸板,问顾飞,你有笔吗?有啊,我带的东西全得很,就怕出门在外有啥需要用得上笔的地方。吴鹰又问,有笔吗?。有啊。没想到,顾飞还真就从那大包里掏出几支黑色中性笔和一支黑色记号笔,看得吴鹰一愣一愣的。吴鹰忍住没笑,故作严肃说,是这样,我觉得我们需要一些噱头,这样的话我们卖唱的收入说不定能更多些,所以我想在这个纸板上写点什么,你唱歌的时候就可以把这玩意儿摆在琴包前面,但我不知道具体写什么好。顾飞听后一脸正经,说,好主意,来,我试试。沉思了几十秒后,顾飞开始在纸板上写起来:

“四海为家,浪迹天涯,唱到拉萨!音乐是我的信仰,吉他是我的伴侣,请聆听这真挚的呼唤!路经此地,希望有钱的捧个钱场,谢谢各位!”

不错不错,对了,我去屋里拿我的吉他。片刻,吴鹰将吉他背了出来。顾飞见后,露出一丝鬼魅的笑容,因为原本不可能有交集的两个人,却在吉他上找到了相同点——两人用的都是一种品牌一种款式的电箱木吉他,两把琴的质量都没有太大差距。这可能是一种巧合。

顾飞说,哟,你也是这个牌子的。吴鹰大笑回道,主要是我不懂吉他怎么选,只知道这牌子的吉他卖得好,我就买了。顾飞说,我们一样,我买我这琴也是这个原因。

两个入门级的吉他手就这样出发了,一路向西。

4

梦梦醒了,顾飞的灵魂从记忆里抽离了出来。孩子这一觉睡了有三个小时,尿不湿又胀鼓鼓的了。他拿来尿不湿、湿纸巾、隔尿垫,尽快地为可爱的小恶魔换好。搞定尿不湿后,他抱着孩子来到客厅,将梦梦放在了儿童围栏里。梦梦控制不住爬的欲望,每当遇到围栏阻拦,又会转弯向左或向右,似乎和家里那台扫地机器人是同一个工作思路。

虽然活动空间仅限于围栏,但孩子不哭不闹,算是好带的。可顾飞若离开围栏,或是玩手机,孩子就会哭个不停。没有办法,他只能在围栏里陪着梦梦摆弄玩具,倦了后就只能望着孩子,傻坐着,神游于围栏之外。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的,自然也没有玩吉他的机会了。

说到玩,顾飞脑海里有个场景永远清晰,最近老是忍不住地想起——“飞啊,你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个够,不要太累。”这是前年时母亲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后来有了梦梦,他才真正明白了当时她母亲的心情。每想到这些,他就愿意更加疼爱孩子了,不舍得孩子受一点委屈。望着围栏外的世界,一种带着甜蜜的挫败感冒上头来。甜蜜,是因为孩子。挫败感,是因为他感到落寞,就和那年在贵阳时一样。

想当初,在到达贵阳之前的时光,顾飞认为自己是幸福的,旅游也就如此了。从长沙一路往西走,人们都会给他们扔钱,顾飞心里直爽爽。那会儿,他有记事的习惯,若不忙时,就会掏出本子,写下一些琐事。想到这里,顾飞趁梦梦玩具玩得正入迷,特意奔去书房光速翻找起了记事本,真就从角落旮瘩里找到了几本。他随意翻到了其中一页,写着:

2013年7月7日。天气:阴。我们在益阳找了一条行人最多的街,在一个十字路拐角的地方开唱。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蹲在路边听了许久,从正午到黄昏,我也从正午唱到了黄昏。最后收摊的时候,女孩张了张嘴,有些吞吞吐吐的,好像想要对我说些什么,但最终又什么都没说。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女孩的眼睛确实很美,和星星差不多。

2013年7月9日。天气:多云转晴。一贯喜欢发科打诨的胖哥一整天都寡言少语,一开始我觉得特别纳闷。直到晚上9点半,我们快收摊了,他才终于说,最后一首歌他来唱。看不出来哦,终于把胆子练出来了。他唱得还行,就是高音上不去。

2013年7月11日。天气:暴雨。真的吓死个鬼,今天唱得正高兴的时候,城管又来了!我本来以为我们又要换地方了,结果那个城管嬢嬢站在旁边听我们唱了很久,可能有半个小时吧。最后她哪个时候走的我已经记不到了。对了,以后真的不要在这种鬼天气出来,我鞋子到现在还没干。

2013年7月14日。天气:晴。一个下午就赚了700多块钱,而且有一位大爷扔了一张100元的大钞!这都是什么人啊,看来人间果然是有真情在的。

……

嘿,该醒了,我们马上下高速了。吴鹰推醒了副驾驶位的顾飞。顾飞看着疾驰而过的高速路牌,才知离贵阳仅有5公里了。顾飞心里盘算着,这里可是省会,卖唱应该能赚更多钱吧。如今,考虑到此前收入颇丰,他们在车上住宿睡觉的频率也少了,二人甚至还买了两三件新T恤,更是在抵达贵阳后下榻了一家四星级酒店,为二人办理入住手续的服务员定然不会相信他们正过着漂泊无所依的流浪生活。

顾飞躺在酒店那松软得如慕斯蛋糕的大床上,又开始兴奋了,对吴鹰说,走,胖哥!去贵阳人最多的地方!夜市怎么样?吴鹰丝毫没有犹豫,说,当然行!

夜市是在一条步行街上,步行街中央有一个小广场,小广场的四周是一道圆形,摊贩们围着这道圆形铺展开来,圆形的圆心处有一棵古银杏树,远远看去就像一个正在坐化的高僧。落日已不见了有一会儿,他们凭着丰富的卖唱经验将地点确定在了这棵银杏树下。广场舞大妈不选在这里跳舞真是可惜,吴鹰感慨道。顾飞的眉毛不自觉地向上挑动了一下,说,兴许是咱们运气好,抢到位置了。

“谁人定我去或留,定我心中的宇宙……”摆开架势,十分钟不到,路人已经围成了七八堵墙,阵仗丝毫不比跳广场舞的阿姨们弱。

“撤了撤了!”穿制服的男人又出现了。二人耷拉着脑袋,只能赶紧收拾,去找新的地点。他们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况。走哦,换地方咯,吴鹰这会儿竟是满身的放松,但稍显做作的说话语气有几丝假装的嫌疑。

他们又开始重复:去了地下通道、滨江路边、人民广场……前前后后足足换了七八个点位。这种感觉,顾飞很不喜欢。吴鹰说,真邪了门,今天有点过头了,咱俩的新手保护期是不是过了?顾飞说,我哪知道,算了,找个人少的地方吧。

他们找了个昏暗的街角。街角的行人很少,穿制服的人应该不会出现。且按照惯例,即便人少,收入也不会少太多。可那晚的行人途经得很匆忙,没几个人搭理他们,琴包里的钱大多也是吴鹰自己扔的。顾飞说,大哥,你别老扔了。吴鹰笑了笑,脸颊上的肥肉也跳跃起来,说,没事儿没事儿,反正没人理我们,就当自己给自己找找乐子呗。

他们打心底里否认贵阳行是他们的滑铁卢,毕竟曾经的辉煌战绩不可磨灭,那只是一个小插曲而已,在湖南境内也有过这样的小挫折。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他们揣着卖唱挣来的钱,在贵阳悠哉地逛了好几个当地有名的景区,吃了好些个正宗的味道。不过他们也是知道玩久了是会玩出病的,于是索性不在贵阳逗留了,直直往安顺奔去。

5

依然是猫捉老鼠的游戏,不过他们没有老鼠那样敏捷的身手,因为次次都在街边遭到驱赶。好不容易找了个安全的位置,行人却总是飞步从旁闪过而已,没几个人搭理他们。霉运远不止这些,房车也被交警逮了个正着。

您好,例行检查。刚驶出一个高速路收费站,一名交警走过来敬了个礼。

他们乖巧地下了车。吴鹰经验丰富,准备见机行事。

这后排是什么?怎么把后座全拆了?

后座——坏了,全卸下来了,明天我就去修理厂换个新的上去,明天一定去!

你这后面装了那么多东西,你平时是不是拿来运货了?

没,警官!没有没有!我们是出来卖唱的,来,你看,吉他和音箱都在这儿!

望着面包车的后排,交警两眼看得很稀奇——两把吉他、一黑一白两个音箱、一大堆纠缠在一起的暗黑色的连接线、倒翻着的平底锅、四处散落的衣服和鞋子、四五个大大小小的背包,还有一个不锈钢小碗正欲从一个小包里逃出来,半边的银光正朝着车外闪耀着。

那个交警将这车内世界扫了一遍后,咂巴了一下嘴巴,居然感到一种逛动物园的错觉。这时的吴鹰用上了全身的智慧和勇气,朝着交警走了上去,又将交警带到了一边。

警官同志,是这样的,我们……

吴鹰和那位交警说了好一会儿话。顾飞作为社会小白,只能在不远处傻傻站着。

哎呀行了!不要找借口,不管怎么说,你们还是要注意安全。交警带着一脸的无语,朝面包车走去,指着那个被五花大绑的反光镜,继续说,比如这个反光镜,赶紧去换一个新的,这东西又不是病人,怎么还缠上绷带了。这次就算了,下次不准这样了。

好的好的,一定一定,待会儿就去换。

行,你们走吧。

交警很忙,又去拦下一辆目标车辆了。

亲娘咧,吓死我了。吴鹰长舒一口气,瘫坐在主驾驶座位上。你刚刚拉着交警说啥了,顾飞问。没啥,只是说你有精神病,非要家里人带着你出来卖唱,否则要跳楼,有次就差点没拦住你跳楼,好在……

大哥,你脑壳里装的是屎吗,好歹换个理由啊!顾飞打断了话,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吴鹰说,你懂个屁!不这样说的话,车子大概率就会被拉走!吴鹰也不是好惹的,但想着眼前这人毕竟只是个学生,也就作罢了。

顾飞没再说什么了,毕竟是坐在别人的车上,天生理亏。

卖唱的收入一向是吴鹰负责管理,顾飞记账。二人盘算完账单后,依然没有去更换反光镜,被拆掉的后排空间也依旧容颜不改。

自打离开贵阳后的那一个多星期里,他们卖唱所得的总收入还不够支撑面包车平日里的油费。伴着各个城市里风格雷同的街道,他们的流浪生活也如那些街道一样,一直没有什么变化。

几天后,钱包即将亮起红灯了,因此他们决定不走高速了。

6

云贵高原的大山深处,除了紫外线有些灼人,温度恰到好处,略带些凉爽,但对顾、吴二人来说,心里热得全身被针刺一般。

曲靖究竟还有多远,这在山里转了一天了,天又要黑了。看腻了风景的顾飞愈发耐不住性子了,间歇地发着牢骚。

再坚持下,顶多今晚在车上再睡一晚,明天到了曲靖就可以去酒店了!吴鹰尽可能安慰着。

这是他们在山里转悠的第二天。放弃高速后,他们就只能走国道了。他们显然高估了眼前的形势。这里的国道不仅弯多,坡度也大。最重要的是,自打离开安顺后,他们离曲靖依旧很远。车上的方便面已经被消灭干净了。途经的那些小镇上的饭菜自然是可口的,但哪怕一盘回锅肉只卖12块钱,他们也不舍得买。

看着国道边不停飞过的菜园,没吃早饭和午饭的两人动起了歪脑筋。他们在一处较为偏僻的拐角处停了车,像老鼠一样钻进了菜地。空心菜、西红柿、青椒、土豆……甚至还有一个小南瓜,统统被他们裹进衣服里,带回了车上。

还好带了一口锅!回到车上,吴鹰忍不住地得意起来。顾飞没有说话,只是用闪着金光的眼睛痴痴望着那堆五彩斑斓的蔬菜。又开了半个小时车,他们在一处加油站接了不少水,洗干净了所有菜。

走,找个地方开干!同样饥肠辘辘的吴鹰早就不行了,这几天应该瘦了有五六斤了。

顾飞正好奇到底要怎么处理菜时,他们已经驱车来到一个国道的拐角处。吴鹰停好车后,从箱底拿出了一个崭新的卡磁炉。我的天,这玩意儿你也有?!顾飞十分吃惊。怎么,就不许你那包里有宝?吴鹰更加得意了。好好好,可以。顾飞眼角笑出了一道道沟壑。

架锅,烧水,下菜,再撒点从饭馆里顺来的盐巴,一锅清淡的大杂烩很快就搞定了。那顿饭的味道,顾飞一辈子都忘不了。

享受完大餐,顾飞开始憧憬着洗澡的事情了。自打离开贵阳后,他就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天没洗澡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在加油站用毛巾擦拭一下上半身。他也想过要不要去找一汪不那么深的小河或是池塘,跳进去美美地享受一番。顾飞把这个愿望说给了吴鹰。吴鹰竟当真了。他好不容易给这个白白嫩嫩的大学生找到了一条既干净又没什么人烟的小河沟,顾飞又开始害羞起来,无论如何也不愿下去洗。倒是吴鹰痛快得多,甩着身上的肥肉,像一头大象一样蹦进了河里,水花足足溅了有两米高。

来到曲靖后,魔咒不离不弃地继续跟着他们。可能是早有预判,他们在曲靖市中心的一座天桥上潦草地唱了一个小时就收摊了。在这一小时里,天桥上的行人不少,但收入总共只有六块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卖唱”似乎是在完成一个不得不完成的或是上级布置的一个日常任务。

收摊后,两人显得很平静,可脑海深处已经很憔悴了。他们去天桥旁边的商场里漫无目的地逛了逛,又去古城墙上走了走,开始无所事事起来,只觉这阳光多少有些刺人。顾飞走累了,就找了个墙角原地蹲坐着,没有目的地埋头划动着手机屏幕。吴鹰见状也停下了脚步,自顾自地斜倾着身子,沉默地将两只胳膊搭在城墙上,俯视着从脚下流过的汽车,开始盘算起了接下来的路程。

我说,要不然就不唱了。

吴鹰这话使空气被划开了一道血红的口子。

顾飞听后,抬头伸长了脖颈,看了吴鹰一眼,又立刻假装望向右侧的路灯,使人觉得他似乎对这话并不在意。

嗯,也行,不过——真的不唱了?那后面我们怎么搞呢?顾飞这个卖唱发起人希望能得到一个更确定的信息。

后面就玩呗,纯玩,反正咱们也体会过卖唱的感觉了,就当旅游了。

那拉萨呢?

还拉萨啊?吴鹰猛地笑了出来,不小心呛到了气管,连咳了好几下。

又是一阵平静,空气中流动的风也停了下来。

这样,我们去昆明玩玩,玩完就回家,对了,可先说好了,卖唱赚的钱昨天已经用完了,后面的开销我们AA。

好,你说了算,顾飞回道。

怎么还成了我说了算?!我还不是听你的话才出来卖唱的!要不然……吴鹰的语气猛地加重了,可话说到一半就收住了,他明白有些话不能说多了,这是在社会上多年摸爬滚打的经验告诉他的真理。

那走吧,天快黑了,今天住酒店,明天去昆明。吴鹰缓慢挪步走到了顾飞身前,用手搭在顾飞肩膀上,故作轻松地说。

两人运气着实差了些,在昆明待了两天也没见过这春城的太阳。听当地人说滇池不管下雨还是晴天,景色都不错,他们便顶着连绵不绝的小雨去滇池边看看风景,企图能有美的收获。

盛夏的滇池有时是肃穆的。远处的薄雾里,狂风在高空肆意甩动着自己的躯干,于湖心处仰天咆哮,接着又猛地纵身跃进湖底,于湖面震出了一只若隐若现的巨兽。巨兽离岸边越来越近了,卷着漫天的乌云飞了过来,一个接一个的巴掌扇在了顾飞的脸上。

两人顺着堤岸走了好一会儿步后,风依旧裹着湖面的湿气袭来,刮得更紧了,但没有秋天那样萧瑟,顾飞只是一个劲忍不住地用手搓着胳膊。由于出门只带了一件薄外套,他只能套上三四件短袖穿在身上,方可抵去些风的凉意。唯独吴鹰感到很是舒适,这凉风恰好可以为身上的赘肉做做按摩。

之后,两人选择在一个湖边的长木椅上呆坐着。迟疑了好一会儿,吴鹰才小声嘀咕着说,后天一早我们去昭通吧,然后我再把你送到重庆,我再从重庆开车回长沙,你就从重庆坐车回成都。顾飞轻微地点了点头,好像在和空气聊天,也不去管吴鹰有没有看见点头的动作。

7

真的牛,早知道我和你一起去卖唱。

嗨,那都不是事儿!下次我们一起啊。

好啊,等我学了吉他就来。接下来你们准备去哪儿?

西双版纳吧,然后去丽江,再去拉萨。

这是顾飞和大学室友的一段QQ聊天对话。顾飞应该是打心眼里想唱去拉萨的,记得还在四川的时候,他就已经把这牛吹出去了。但照眼前这个形势来看,他只能简单应付应付朋友们的期望了,可不能让他们失望。

大概是心态放宽了,两人该住酒店就住酒店、该走高速就高速,没再担心经济上的问题,更何况一切都有吴大司机垫付。

离开昆明后,确实如吴鹰所说,他们去了昭通,但只是在高速服务区小停了片刻,便又径直朝着重庆驶去了。

“不是说好把剩下的路程当成旅游吗?”——有好几次顾飞就真的打算这样脱口而出了。可一向以敢做敢说自居的他,一直闭着嘴。

离开昆明后的第二天傍晚,他们可算是到了重庆。吴鹰很困,还好右手手心被方向盘磨出了新茧,这种疼痛感能使他不至于十分过度地疲劳驾驶。当晚,他们匆匆找了家连锁酒店就住下了。

两人都没来过重庆,也不知道重庆哪里好玩。第二天,他们和其他游客无差,程序性地走了走主城区的几个著名景点。逛完后,两人随意找了家小面馆吃罢了午饭。吴鹰提议去江边走走,顾飞只是淡淡回了个“好”字。吴鹰也没再多说什么,载着顾飞来到了江边。

和滇池相比,那几日的嘉陵江完全算得上是岩浆的近亲。即便有江风,那也是一团接一团的烈焰,烧得人全身刺痛。但两人还是在这晌午时分顶着烈日下了车,愣是沿着人迹罕至的北滨路走了五六百米。

对了,我们把账给清了吧。原本还有那么一毫的轻松氛围也在被吴鹰拭去了。

哦,行——那——怎么清?顾飞把话拖得很长。

我算了一下,从昆明开始,我这边花了2200多,抹掉零头,就算2000吧,你给我1000就行。说完,吴鹰把一串明细账单通过手机发给了顾飞。

怎么有这么多?两天前不还在昆明吗?来重庆也才一天。顾飞提出了质疑。

你以为啊?油费、过路费、住宿、吃饭……那不都得要钱。

是需要钱,但哪有这么多!顾飞很明确吴鹰是在做假了。

这样,你现在身上是不是没钱?吴鹰说。

对啊!我哪有钱,我出门的时候才400多,那钱早用得差不多了!包里只有五六十块钱了。顾飞摊摊手,脸色冰冷,像一台关不上门的二手冰箱,在三伏天里朝着空中直冒着冷气。

两人向面包车走出,离车越来越近了。顾飞依旧面容僵硬,只有脑海里响起一阵声音:网友终究是只是陌生人,这个人只在乎钱,我和他可是过命的交情,虽说没唱到拉萨,但至少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吧?

两人上了车,还是没人说话。又是吴鹰先开的口。

这样,你回到家了后,再找你家里人寻求下支援,把那1000块钱还我,但是你得把你那吉他放我这里,吴鹰说。

嗯,可以。那——如果不还你钱,你就把那琴给卖了?

对。如果你还我了,我就把吉他寄回你。

沉思了几秒钟后,顾飞小声应了个“好”字,算是同意了这个方案。

那行,你别多想,我习惯了公事公办。你看你几点的车回四川?我也得赶紧回长沙了,我爸前几天住院了,情况不是很好。

就今天下午4点的客车,我坐大巴回去。

好,我送你去车站。

顾飞记得很清楚,那个长途汽车站的门口有一棵很宽壮肥硕的黄葛树。小半边枝干被高楼遮挡,点缀着枯黄的枝叶;另外一大半袒露在烈日下,泛着青翠的绿色。远远看去,就像将一小撮头发被染成金黄色的洛丽塔少女一般。自我感觉良好的他凝视了这棵树几秒钟,感觉这树颇有几分他的个性。

那我去收拾东西了,空了来成都玩,带你逛逛春熙路。顾飞装作对春熙路很熟悉的样子,突然客套起来,夹着一些生硬。他从车上跳了下来,来到车后打开后备箱,开始收拾起行李。吴鹰也赶紧下了车,试图帮着收拾一下。顾飞的行李并不多,但当看到自己的那个音箱时,眼神里又翻涌出了几分厌烦。

音箱也给你吧。兴许是想明白了什么,这时顾飞的表情已明显轻松多了,淡淡地说道。

吴鹰不悦,说,是你的就是你的,我不要。

顾飞没回他,扭过头去就将音箱放在了一个垃圾桶边,然后直直朝车站大厅走去了。

8

那是二人分别后的翌日中午,顾飞可算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在这个两室一厅的小家里,虽说客厅开着一台十年前生产的长虹空调,但是他总觉得无端燥热,就像裹了一件无论如何也脱不掉的保暖衣。他索性把衣服脱了,再把空调开到最大,这才痛快了一点。接着他倒在了沙发上,又把双脚丢在茶几上,一边悠闲地追着电视剧,一边又从冰箱里找出了母亲特意留给他的半块西瓜吃了起来,那是他最爱的水果。

咔哒——家里的大门被打开了。

哈,你吃得开心呐。这是母亲回家了,嘴里带着几分玩笑话般的挑衅。她可不敢多说什么,除了儿子,这位母亲什么都没了。

顾飞随口弹出几个字,又继续痴痴地看着那台方块状的电视。

还有20天的样子你就开学了,准备干点啥?母亲端端地轻坐在沙发上,说话音量明显不大,只是尽可能地靠近顾飞,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

哎呀,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晓得!顾飞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他吐出这些字眼时显得很自然。

又是两三天过去,顾飞总是不自觉地感到厌倦,对家里的任何事都这样,无可奈何的他准备去琴行逛逛。

喜欢玩哪种?

电的吧,看看有没有稍微好一点的。顾飞似乎很有底气。

这把,四千多。老板指了一把琴头标着“Epiphone”字母的电吉他。

顾飞听后掏出手机,给他的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油头了半个小时,竟真的顺利买下了这把日落色的电吉他。那鲜亮的日落色一如窗外醉人的晚霞,就这样附在了顾飞的背上。顾飞开始遐想了:我要好好练,等段时间找人组乐队去。

最近咋样?

8月底,顾飞收到了吴鹰发来的QQ消息,附带了一个龇牙笑的图标。

挺好的啊。

看见是吴鹰发来的QQ消息,顾飞顿觉好心情全无,无心再去练琴。

哦哦,现在资金宽裕点了吗?

远在长沙的吴鹰迟疑了许久,总算是发出了这句话。

你是想说那1000块钱吧?

是的。接着附了两个握手的图标。

我真没钱,我一个学生,真的拿不出来,等几个月再给你。

不是说好了你回家后就给我吗?

可我真没钱啊。顾飞似乎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心情很是平和。

你有意思吗?吴鹰说。

那你有意思吗?拿我吉他当人质。顾飞丝毫没留情面。

紧接着,就是坠入虚空般的寂静,二人的网络对话如同沉入了黑洞深处。即便相隔千里,彼此的心思其实早就被那个黑洞浸透了。只不过是碍于战术性沉默的判断,这才故作失语。顾飞一边刷着无聊的微博,一边切换着App看QQ是否有新消息。可十分钟过去,还是不见回复。顾飞忍不住了,发了一个问号的图标过去,却显示发送失败。

哦哟,不得了,还拉黑我。顾飞自言自语起来。

不过他对这些已经不在意了。可能男人大都是喜新厌旧的——这只有老天爷才清楚——朋友和吉他,顾飞都愿意放下。

倒也懒得去想那些没必要的事情了。顾飞瘫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得意地打开他的QQ空间,一边欣赏着自己在街边卖唱时的照片,一边自豪地看着好友们在照片留言栏里给他的留言——“牛逼啊,一辈子的精神财富。”“佩服!感动!厉害!”“真心是羡慕嫉妒恨哦,过得太潇洒了。”“干得漂亮,青春无悔了!”“过几天开学了给我们好好讲讲你的流浪故事!”……留言的人太多了,根本回复不过来,顾飞也更嘚瑟了。那把电吉他如果有思想的话,自然会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因为自己被晾在了一边很多天了。

暑期的最后几天里,顾飞基本上是睡过去的,吉他也是。而顾飞这一睡,就是九年。

9

九年后的这个黄昏,天边荡出了深红色的云海,显出鲜亮的光团,发出刺眼的金光,跨过那些高低错落的楼房,穿过那些城里人的心脏,透过那扇坚硬厚实的钢化窗户,最终爬到了顾飞的背上。对他来说,这只是再平淡不过的一天将要过去,似乎很忙,又似乎很闲。

叮叮叮——有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打来,扰了顾飞的思绪,也吸引了玩着沙锤的梦梦的目光。不等梦梦爬到手机前,顾飞就提手过去,接通了电话。

你好,你的快递到你们小区门卫室了。

好,你放那儿就是,我等会儿去拿。

他最近并没有网购什么,应该是妻子买了东西后留了自己的手机号。反正无事,顾飞便套上腰凳,将梦梦抱在胸前,出门去了。

快递的包装是一个长度有1米多的长方形大箱子,顾飞下意识地叹了口气——家里此前已经买了许多无用的大件了,跑步机、吊篮椅、工夫茶具,这次又是什么?好在物业的服务是靠谱的,借了一个购物车给他,这才将这个大箱子带回了家里。

带着几分不情愿,顾飞皱着眉头找来美工刀,不紧不慢地划破了箱子的胶布,梦梦只是坐在旁边呆呆看着他的爸爸拆箱。

箱里的东西只是露出一小块,他的瞳孔立即就放大了!嘴巴也不自觉地微张起来,嘴里竟忍不住地发出了“我靠”两个字眼——琴头?这是吉他?!美工刀在他的手上停顿了两秒,他的心跳频率此时明显就更快了!他赶紧将整个箱子打开了——吉他!这确实是一把吉他。可是这型号、这款式……顾飞有些不敢相信。他看了又看,一阵惊讶和欢喜直击脑门。这把吉他不是陌生的吉他,正是九年前卖唱的那把!琴头的标记,琴箱里标明的款式,准没错了。

他想起了什么,便把吉他放在了一遍,将那个就一览无余的箱子翻来覆去,检查了三四遍。紧接地,顾飞的瞳孔立刻变小了——箱子里除了吉他就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了。

顾飞心里很明白,自己显然是过虑了,也明白自己没必要去盼着没希望的事情。

他侧身回去,又将吉他拿起,坐在婴儿爬行垫上,开始端详起这位老战友起来。他用右手手指轻拨琴弦,才知琴弦是松动的,只有懂得护理吉他的人才会这样做。按理说,问世近十年的吉他,琴弦肯定早已生锈,但弦上连一丁点锈迹也没有,这必然是被人换过了一副新琴弦。指板依旧很直,只是品丝附近有着极为少量的小裂口,像岁月留下的法令纹。那些小裂口,最长的顶多两毫米,可是顾飞不敢多看那些裂口。他愈是细看这些小裂口,那些裂口愈是像七零八落的血盆大口,这巨口里伸出的无数双手正要将他拖拉进去。遐想至此,顾飞赶紧转移了目光,检查了侧板、背板、弦枕,自然也是没有找到一点破损。

此时,天空的边缘还留有微弱的亮光,那是白昼的最后一丝光明。顾飞坐在地上,呆呆望着梦梦,沉默了几分钟后又站起身来,嘴角向下,显然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再次看了看窗外后,他就将自己的老战友收了起来放进了书房,再朝次卧走去,敲了敲门。

妈,我出去一下,晚上不回来吃了,你们帮我看下梦梦。

打开卧室门的是岳母,带着一脸朦胧的睡意,只有一双眯缝眼在这时瞪得很大。

啥?你要出去?

对,我去趟成都。顾飞斩钉截铁。

天都黑完了,还去成都?

嗯,去下——那个,妈,梦梦你帮我看下,我去成都有点急事。

虽然有些艰难,但他还是带着欠人情的语气说明了自己的请求。顾飞用手指了指在地上坐着的梦梦,扭过身去就到主卧里拿上了钱包,然后拍了拍裤子口袋,确认手机确实放在裤兜里。自打结婚后,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果断,似乎是心底的一头雄狮被唤醒了。

“妈的,你算个球!亏老子把你当兄弟!”路过小区篮球场时,一胖一瘦两个男人正在篮筐下吵架,周围的其他男人很无力地劝着。顾飞瞄了一眼篮球场,就继续朝小区大门走去。相比之下,作为一名当了父亲的男人,他认为自己是成熟的——打个球还吵架,幼稚!直到走出小区大门,他还能清晰听见那两人的大嗓门。平日里好脾气的他,大概是因为听到这吵闹声很不习惯,脑子里嗡嗡响个不停,加上午饭也没吃几口,只觉胃里涌起一股酸水,想吐,但吐不出来。

10

这其实是顾飞第三次来春熙路。第一次来春熙路时,他十一岁。那会儿,爸妈带他颠了四个多小时的大巴,去成都看了演唱会,逛了动物园,以及川人眼中名声在外的春熙路。演唱会是哪位明星,他早就记不得了,去动物园看了什么动物也没记忆了,他只记得自己是在春熙路和父亲分别的。准没错,他记得很清楚,是在春熙路尽头的一个公交站台。父亲背着吉他拖着大麻袋上了公交车就走了,再也没见过,听母亲说是去了北京,以后发大财了就会回来给他买很多奥特曼,顾飞听后很高兴,一直等着。二十多年了,父亲就像一个石子被丢入了悬崖谷底,听不见回声。

顾飞知道,每个人都有梦想,父亲也是,母亲也是,于是他自己也去追梦了。可惜乐队解散了,琴行也倒闭了,只是一直好奇那几十年未见的父亲是否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还好娶了个好老婆,自己只用在家里带娃。

他想去找回些什么,所以特地来春熙路赴约了。大概率就是和父亲分别的那个公交站台,至少站台名没变,离当初卖唱的那个天桥应该不会太远。

到春熙路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了,他像根擀面杖似的杵在公交站那里。人,把人叫出来!顾飞一面思忖着,一面打开手机QQ,才猛地回想起来自己被吴鹰拉黑了,况且早就没了这人的手机号。

他重新注册了一个QQ,添加了吴鹰的好友,可迟迟没有通过好友验证。他只能试图进入对方的QQ空间,看看能不能留言。运气不错,竟然真的有访问空间的权限。这个空间两三分钟就翻看完了,除了相册里有一些在拉萨旅游时拍的照,其他的并没啥实质性的内容。算了,逛啥空间啊。他没有细看相册,而是打开了空间的留言板,写道:我在春熙路了,出来吃火锅不,我请你。

接下来就是安静地等待了。

今年的夏天有些奇怪,虽然是三伏天,但居然十天滴雨不落,大地的湿气快被抽完了。顾飞形同一条离了水的马步鱼,鱼尾着地,顶着个小脑瓜,在街上到处打量着哪里有矿泉水。走了两条街,眼拙的他可算是看见了一个连锁超市。付完钱,几秒后已是半瓶水下了肚。呼——他缓缓长吐出一口气,算是暂时解渴了,心里随之提振了三分精神。

每隔两三分钟,顾飞就会打开QQ,看看有没有来自空间的回复。他不喜欢等,但人们很多时候只能选择等待,别无他法。

已经十点了,顾飞又回到超市租借了一个充电宝,接下来准备去找个网吧过夜,看样子是准备打持久战的。

至少有二十次了吧,或者三十次,他也记不得看了多少次QQ,一遍又一遍。

水喝光了,天气也莫名其妙地越来越闷了。顾飞也无事可干,只得蹲在街边默默数着眼前的IFS国际金融中心的层数,可坚持了几分钟就放弃了。他又打开QQ,还是没有任何回复。于是他点进了吴鹰的QQ空间,准备去逛逛相册,反正没事干。

手指的几次划拨后,几个不大不小的字跳了出来:主人设置了权限,你可以申请访问。

啥——玩——意!顾飞立即脱口吼出了这几个字。

他从地上弹了起来,却马上明白:自己这会儿哪里都不想去,也没有能去的地方。网吧?——没必要,没意义。回家?——没班车了,更舍不得花钱打车。他很烦,什么心情都没有了,有种想炸掉IFS的冲动。一个和神经病差不多的人就这样在大街上快步走了起来,比跑还快。他一直往前走,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走过了三四条街,还是没有一丁点减速的欲望。顾飞的眼睛也在四处射着,斯文的形象荡然无存了,似乎每个迎面走来的路人都是仇人,就差手里挂把匕首了,否则他真的有可能会冲过去。

叮咚——顾飞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哆嗦地惊了一下。

我不来了。春熙路我逛过了,挺好的。

顾飞嘴角终于上扬了一下,接着马上又皱起了眉头,立刻打完了几排字。嗖——信息发过去了,只不过有个圆圈的图标一直在转着。十秒过去,发送失败,因为他又被拉黑了。

怎么像个娘娘腔一样,一会儿拉黑一会儿不拉黑的。顾飞心里想不通,可是只能这样想。

此时的夏夜更深了,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也看不见云朵,风也停下了脚步,唯一的感觉就是闷,鬼压床般的闷。顾飞感觉自己在一口铁锅里——锅里的开水早就蒸发干净了。锅底有些泛红,将一枚白水蛋的蛋壳烧出了暗黄色的裂纹,连带着蛋白也变成了淡黄色。顾飞就是那枚白水蛋,透着一股焦味。

顾飞不愿继续向前走了。但前方有一片夜市,从那里传出了那首熟悉的歌,他怔了一下,听得分外清楚——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这时他才意识到身体的右侧有一个正在收摊的水果超市,有好几块被切成一半的西瓜保鲜膜上透着浓浓的水雾。他想起自己曾经是最爱吃西瓜的,但现在无论怎样也找不回原来的那个味道了。

一阵清凉袭了过来,几滴雨珠裹挟着几滴泪水途经顾飞的嘴角,渗进了水泥地里。不远处,路灯下的深夜里,千万滴雨珠又掉进了那口被烧得泛红的铁锅里,激起了嗞嗞的尖叫声,惊到了夜市里的人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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