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邹冬萍的头像

邹冬萍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110/31
分享

远方

 

题记:我是一个没有远方的人,却偏偏最向往远方。

 

夜深沉,漫天的星斗与遽尔怒放的烟火交相辉映。一曲《寂寞沙洲冷》还没唱完,天上的烟火已如流星般陨落。而天上的星星如恒,安静地在天幕上眨着眼睛,带着一点温暖的亮度,俯视着倚着栏杆,并排坐着的我们。

这个我们,指的是我与发小水手。水手是绰号,因为他从小最为远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伟大的水手,周游世界。大名叫做赵为民,极普通的一个名字。

此刻,他已然有了醉意。手里拿着一听啤酒,很豪放地往喉咙里倒。膝盖以下全藏进一张薄薄的毛毯下,唯有一双白得耀眼的鞋尖露了出来。

就在这白得耀眼的鞋尖下,一堆喝空了的易拉罐如一堆老迈而至心灰意冷的人儿一样,站立不稳,一个挨着一个往斜坡的位置倾倒,骨碌碌地滚了几个下去。够坚强的,则留在原地继续摇晃着。

他说:我是一个没有远方的人,却偏偏最向往远方。说这话时,他的眼睛是干涩的,仿佛刚从一场睡梦中醒来,恍然未觉生命已在他睡着的时候偷偷改变了方向。

有点粘稠的液体在他下巴上如蚯蚓般蠕动,弯弯曲曲地顺着他的脖颈滑进了围巾隐藏下的身体小宇宙。

我自然能听懂他这句话。对一个自小得了重度软骨病、至今瘦弱得只有一个十岁小孩的重量、佝偻着身体蜷缩在轮椅上仿若一个巨型婴儿的人来说,远方就是一个不可企及的梦。如天上的星星那般恒远,如绽放的烟火那般短暂。

 

“如果说,我这一生也有过真正的远方,你相信吗?”水手手里捏着已喝空的易拉罐,发出哔哔啵啵的响声。

我说,自然是信的,既然你说了。在我如同英式的倒装句里,他敏感地竖起了周身的刺。当然,这只是一种感觉而已。他身上没有任何可以代替刺的物质——头发是柔软的,量也很稀少,软趴趴地耷拉在脑壳上。脸上更是儿童那般干净,唇边连一根柔软的绒毛也没有。

对一个从出生就无法直立行走,被无数家大医院诊断为“抗维生素D性佝偻病”重度的人,似乎早被上帝剥夺了成长的权力。

他摸索着从兜里掏出一张天蓝色的票根,摊在手心给我看。这是一张从南昌到邯郸的票,有铁路部门检票留下的缺口与撕痕。

看见我诧异的眼神,水手的脸上露出些许的赧然,也有些许的得意。

我说,给我讲讲你的远方吧,应该是一个很精彩的故事。

 

水手清了清嗓子,竭力让唯一能代表自己已成年的公鸭嗓子变得柔和些,然后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如同在电脑里复制粘贴自己的人生。

他说:我的远方从一个成语开始——邯郸学步,这小学生都知道的成语,居然是开启我人生第一次独自奔往远方的秘钥,简直有点令人不可思议。

有一天我在网上听歌,听的是《我是一只小小鸟》,玩的是“征途”,享受在游戏里一路狂奔、过关斩将的快乐,暂时遗忘我极为黯淡的人生。

快下线时,qq里有人发了弹窗给我。我看了下,是一个叫做红樱桃的女孩。不记得什么时候加的了,反正是许久没聊过天的人。我就懒得理她,继续玩游戏。

谁想,她很坚持,接二连三地发来抖窗,然后要求视频。你说我这副鬼样子还和人视什么频啊?当时恨不得删了她。若不是她的头像很美,或许我当下就删了。

她见我许久不接,也就撤销了请求,发来一张图片外加“邯郸学步”四个字。我纳闷,回了个问号给她。她就发来一张笑脸,说平时看我文字写得很有水平,想请教一下该如何把这个故事改成三个版本:一科幻、二悲剧、三搞笑。

说实话我从没听过如此荒唐的请求,也没听过如此变态的命题作文。最初,我甚至怀疑她是嘲笑我不会走路,才拿这个词语来戏弄本官的。

但她在对话框里接连发来哭泣、跪求与拥抱的图片,软化了我的心肠。于是我就给她写了梗概出来。发给她看了之后,她极力说好,紧接着又鼓动我干脆帮她写出来,好人做到底。

你知道的,我这人面软,被她几声大哥一叫,就放弃了矜持,刷刷地给她写了出来。她看了之后,直说我有才。完了之后,发来一串拥抱,人就进入隐身状态。

我想反正我也不是名家,文字也纯属好玩,从未投稿换过钱花。若她真的只是骗稿,对我来说其实是高看了我,反过来应该感谢她才是。

于是,我就把这件事给忘了,继续浑浑噩噩地过我的日子:听歌、打游戏,偶尔写点小心情。

几个月后的一天,她突然又给我发来弹窗,问我还记得“邯郸学步”这件事情么?我没好气地抢白她,莫不是你觉得科幻、悲喜剧之后还不够,还要来个恐惧吊诡版的?

她发了个笑出鼻涕泡的图片来,然后送上一个大拇指,说恭喜恭喜,你的大作得了邯郸本地的一个征文大奖。奖金有两千,还有报销往返路费的福利,正好可以让她这个崇拜者“一睹天颜”。

我,一个出生就被判定无法直立行走的人,你说怎么可能独自远行?这样的惊喜对我来说,简直比吃了苍蝇还难受。当时,我的反应很不礼貌,连道谢都忘了说,就匆匆地下线了。

那一晚,我辗转反侧。为自己意外获奖而倍感骄傲,又为自己无力独自行走而羞惭万分。我在骄傲与自卑、快乐与痛苦交织的困境中无力自拔。

第二天打开qq,她的头像就急不可耐地跳了进来。一连串的滴滴声里,我看见她的留言如海水般汹涌而至:“水手,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是不是我伤害了你的自尊心?如果是,我请求你原谅!”“水手,我是无意伤害你的,这一切都是为你好!我是你的粉丝,虽然平时很少联系,但看见你在空间发的各种说说,嬉笑怒骂、风趣幽默、诡异科幻,各种风格都有,知道你是一个有才华的人……”“但是,我知道你有什么事没说出来,因为我感觉得到你的阴郁、痛苦与煎熬。虽然我不知道你面临的是究竟怎样的一个现实,但我相信你一定能战胜自己,走出阴霾。”

最后的一条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她说,每个人的生命里都应该有诗歌与远方。如今,我看见了流淌在你生命之河的诗歌,却从未看见过你的远方。我愿意,邯郸将是你人生中的第一个远方。

为了她口中的远方,我决定让它成为我人生中真正的第一个远方。而且我相信,只要我迈出了人生第一步,将会有更多的远方等着我。

就这样,我网购了前往邯郸的票。幸好,是直达车次。为了不让父母担心,我悄悄准备了行装,悄悄离家出走。第一步行动计划是,从我家楼上乘电梯下来,独自摇着轮椅,轮椅上搁着我简单的行囊。

在门口等巴士,我用双倍的价码请一位的士司机送我去车站。这位司机大哥是一位活雷锋,把我安全送到车站后,非但没收我双倍的钱,甚至连正常的车费都没收。

到火车站后,我一个人尝试着排队找检票口,又尝试着坐上了无障碍的电梯,踏踏实实地来到候车厅。你知道那一刻的我,有多么地激动吗?原来,世间许多事,远没有我们想象的艰难。真正让我们作茧自缚的,从来是我们自己的内心。

 

月亮西斜,星星黯淡了起来。水手有如滔滔江水的讲述声,渐渐变成了语焉不详的呢喃声。他似乎进入了庄周的梦境,有旷世的蝴蝶翩跹而来,与之互诉衷肠。

他手里一直捏着的最后一只易拉罐,在空中轻飘飘地坠了下去,堪堪好击中他脚下堆叠着的几只空易拉罐,如同击落了他心中堆叠许久的梦想。

他的母亲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微微地对我点了点头。当着我的面,轻轻掰开儿子捏着拳头的手指,把那张检过的火车票抽了出来,给他重新放回兜里。

她推着儿子往家走,轻轻对我说,远方只是他的一个梦而已。事实上,他那天检完票后就落荒而逃,根本鼓不足勇气去寻找他想要的远方,还有心爱的姑娘。

她说,世间有许多事,远不及我们想象的简单。

这对母子,在顷刻间说出完全不同立意的两句话,互为矛盾,可我不得不承认他俩说的都有道理。

我愿意相信,他的远方,有一天真的能敞开双臂,拥抱住这个从小被宣判为永远站不起来的人。

 

每个人,都是时间的孩子。时间,这个抚慰所有人忧伤苦痛的慈母,总是会在下一个转弯给你埋下一支改写命运的伏笔。所需的,不过是你有识别机遇来临的慧眼以及敢于抓住机会的勇气罢了。

再次见到发小水手的时候,已是冬季。他照常坐在路灯下,眺望远方。因为冷,他膝盖上蒙着的薄毯已换上了厚厚的小被褥。他没喝酒,嘴里却嚼着口香糖,丝丝缕缕的热气从他口中喷出。他从兜里抽出一条已拆包的绿箭,如同派烟一般伸向我。

在我抽出一块,剥开薄荷色的包装纸以后,他就侃侃而谈了上述的一段话。我不知他这段话是空泛的议论还是有所指,借着专心嚼口香糖之际保持着沉默。

我知道,每个人想说的话,哪怕你不问他也是憋不住要说出来的。相反,若是人家不想说的话,问了也白搭。

他又小心翼翼地摊开了掌心。只是这次不是薄荷色的绿箭口香糖,而是两张往返车票。

他说,他终于实现了远方梦,从此拥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远方。他笑着吹起了口哨,熟悉的旋律根本无需细辨,我早已身不由己地跟着哼了起来:“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

他对着我吹起了一个完美无缺的泡泡,持续了几秒钟之后,啪嗒地破灭,黏在了他略有些尖的鼻梁上。

水手迅速地捏起泡泡糖,塞回到嘴里。不一会,又吹起一个泡泡,随即又破灭。我感觉到他有话要说,只是尚未找到完美的表达方式。说实话,水手虽然身体先天不足,智力却高于常人。从小到大数理化就名列前茅,作文更是写得神出鬼没。议论文是一个人能力挽狂澜、舌战群雄的段数。叙述文是能把全校最心硬的校长感动地鼻涕眼泪哗哗地流的催化剂。

果然,口香糖在他口里壮大与破灭两次后,他终于又打了个形象的比喻:人生就如口香糖,有时能迅速壮大有时又能瞬间破灭。

这时我情不自禁地插了句嘴,追问他此刻的感受究竟是感觉到了爱的膨胀伟力还是感受到彻底的幻灭?

他停止了口中的咀嚼。我猜想那一定是因为反复的咀嚼,口中最后的一缕甜也化为了无味。

“咄”地一声,将口香糖的渣吐了出去,那神态像极了口诵“急急如律令”的道士。

他说他见到了那位叫做“红樱桃”的女孩,并且爱上了她。他知道这样的爱注定没结果,自然不会说出口。一个从小就不曾真正站起来过的人,是不配言爱的。他对自己说,终有一天,他要像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一样站起来,站在与她一样的高度上,才会用花开一样的语言,向她表白心中的爱。

我相信爱的力量是伟大的,足以摧枯拉朽,创造出一个新的奇迹。最少,我看见了他眼前的变化,终于抛弃了与生俱来的自卑,勇敢地奔赴了心中的远方。

至于这一路的艰辛,他没说,我也深深地懂得。

然而,他的母亲对此却深表担忧。她背着儿子对我说,医生在他刚出生的时候就判了一生永远无法站立的死刑。当初她也不死心,背着儿子走遍了全国各大城市的重点医院,得到的是千篇一律的诊断。儿子软骨严重,非但不能如正常人一般站立,在二十七岁以后全身器官还将严重萎缩,寿命最多能延长到三十五岁左右。

对一位母亲来说,儿子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爱情与梦想固然美好,可与儿子的生命相比,它们什么也不是。

 

周传雄的《寂寞沙洲冷》听起来有些令人心酸,天空上骤然亮起、璀璨到极致的礼花,转眼又变成一道黯淡的灰烬,消失在无边的旷野中。

这一次,水手已喝至酩酊。坐在轮椅上的他,非但没有如他所愿,和正常人一样站起来,反倒因醉后蜷缩,看起来如婴儿般弱小。

他看起来不快乐。其实这时的他,经过这几年的努力,加上天赋,已经成为八零后中小有名气的作者。他书写的青春题材,都是有着源自生命最深沉也最真切的锐痛,足以引起读者的共鸣。在他的每一部作品中,都有对生命的思考与叩问。每一部作品中,也有一个叫做“红樱桃”的女主人公。已经有不少的读者追问,这位红樱桃究竟是何许人也?可是现实中的伊人,在水一方?

在读者面前,他保持了沉默。唯有在创作谈里屡屡提及,红樱桃是让他得以从精神上站立起来的神奇力量,也是他一生向往的远方。

可远方似乎只是远方,离他仍然很遥远,这是他痛苦所在。酩酊中,他一遍遍地唱“等不到天黑/烟火不会太完美/回忆烧成灰 还是等不到结尾……”

 

星光与路灯交织而成的光影中,他的母亲又蹒跚而至。她爱怜地擦去儿子嘴角的酒渍,温柔地将褪至膝盖上的毛毯,拉到了他的胸前。

她慈爱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用宠溺的口气说:儿子,和妈一起回家去。

我突然发现,她推车的动作已经迟缓了许多,无力了许多。原来不知不觉中,她的青春已在爱的城堡中逐渐枯萎。

车轮滚滚,朝着回家的方向。她掏出一封信给我,说这是她私自截留下的信。我打开,字体娟秀,落款署名为你永远的朋友“红樱桃”。信中说,她认识他的时候就有男朋友了,为了不打击他渴望站起来的勇气,她与男友约法三章。如今,他已拥有了现实中的远方,她委婉地建议,他的人生故事里应该有一个新的女主角。

水手的母亲把信收回,小心翼翼地藏进衣兜里。三岔路口,她对我说,真害怕好不容易在精神上站起来了的孩子,受到这个打击后又回到浑浑噩噩的从前。

我看着他母亲推着儿子步履蹒跚地走向回家的路上,突然发现水手一直要找的远方,其实就在他的身边。母爱,就是永远的远方,那有开不败的鲜花与写不完的诗篇。

 此文刊发于2018年第12期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