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邹冬萍的头像

邹冬萍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312/30
分享

种春天

 

蛋清色的餐桌上,一只剔透的水晶盆里躺着十几只红得有些发乌的车厘子。数枚绿叶随意地散落其间,却起到了恰到好处的点缀。车厘子与绿叶上流连着一些亮晶晶的水滴,像是春天的眼泪,欲语还休。眼前的静物,恰与餐桌上方悬挂的静物油画呈九十度的犄角,似在一个虚幻而真实的世界里互相证果。

曦光中,我信手拈起一枚车厘子,并没有急着塞进口中享受果实的甘美与多汁,而是让它静静地躺在掌心,欣赏它有如绸缎般的果皮,在静好的岁月中闪耀着低调而奢华的光芒。

有些微胖的儿子坐在餐桌旁给我科普了一番,说车厘子其实是英语单词cherry(樱桃)的音译,等同于中国的妞儿取了个洋名,披上了件洋装。当然,外国进口的车厘子与国产的红樱桃还是有区别的。至于具体的区别,儿子比划着说,进口的车厘子个大、甘甜,色泽红中发黑;国产的樱桃可不就是咱家老屋院子里种过的那种吗,个小皮薄,除了颜色红彤彤的好看外,有些酸涩,一点也不好吃。

樱桃,这个名词有如一把钥匙,突然就打开了我尘封许久的记忆。往事有如倒带的胶卷,从时光里延展开来。一个叫做“小樱桃”的女孩,头戴一顶软塌塌的针织帽,蹲在铺满青苔与落叶的小院一隅,用一根断枝在花园里刨土。我在厨房里观察过她,发现她每次刨土都要刨出一个小圆坑出来,嘴里还念念有词,极有仪式感。只是每次都没能看清她往坑里埋的是什么,就被她重新盖好。然后我家年龄与她相仿佛的儿子,就被应召前来,对着刚盖好的坑,滋啦啦地浇上一泡热尿。这个游戏,被小樱桃赋予了一个极富诗意的名字——种春天。

这个喜欢种春天的女孩,是房客老猫的独生女儿小樱桃,儿童白血病患者。老猫是我母亲娘家村子里不出五服的堂兄弟,按辈分算我该喊他一声“舅舅”。只是我俩年龄相差不大,他没搬进我家合住之前彼此并不熟稔。因此,这舅舅的称呼是万万喊不出口的。他似乎也没有想当我舅舅的意思。只是每次喊我名字的时候,颇有几分宗族里长辈的意味。

老猫父女是我母亲返乡扫墓时,听说了他多舛的命运,一时动了恻隐之心,顺手“捡”回家的房客,为的是方便他带孩子到我家对面的市人民医院做透析。非但不收房租,还倒贴水电费。就连他在城里谋生用的黄包车,都是母亲给买的。

至今还记得,老猫领着病恹恹的小樱桃走进我家院落时的情景:秋日黄昏,残阳似血。老猫肩上搭着两只绑在一块的蛇皮袋,怀里抱着个头戴一顶软塌塌针织帽、从后背看不出性别的小孩,大踏步走了进来。落叶纷飞若蝶,一片、两片落在他被一前一后两只蛇皮袋压得前低后高的肩头。这画面在当时的我看来,非但没有罗曼蒂克的诗意,反倒有现实中的苍凉与恓惶。本来一直对母亲将个病孩领进家门深有不满的我,瞬间理解了母亲的菩萨心肠。

我伸手去抱小樱桃。可她却像一只惊慌失措的鸟儿,甚至连头也不肯回一下,紧紧地粘在老猫的怀里,呱哒呱哒地闹腾起来。手脚乱踢乱打,头上戴着的针织帽被蹭落,露出她被剃光又稀拉拉长出一圈枯草般的黄毛来,丑得令人触目惊心。

我赶紧弯腰捡起帽子给她戴上去,她似乎也知道自己掉了帽子的模样很丑,不再哭闹,死死地用两只手拉住帽子,一直一直往下拉,似乎想把自己藏进帽子里。直到母亲从堂屋里捧了几只喜之郎果冻出来,柔声地唤着“小樱桃,看㚷㚷手手里是什么?”小樱桃才怯生生地掀起帽子的一角,偷眼看向母亲的手。

许是母亲经常回乡之故,小樱桃识得母亲;也许是母亲上了年纪,有一张慈眉善目的脸。小樱桃居然鼓起了勇气,伸出瘦骨嶙峋的小手,悄悄伸向母亲的掌心。嫩黄的、粉红的、果绿色的三只喜之郎,躺在母亲柔软的掌心,被红彤彤的夕光,镀上幻彩的光芒,极为诱人。

母亲突然收回了手,循循善诱:“小樱桃,喊一声㚷㚷就给你吃!”感觉被骗的小樱桃刷地一声放下了帽子,重新罩住了整张脸,又紧紧地贴回父亲老猫的怀里,发出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

老猫伸手帮她把帽子拉到眉心处,用抚慰的语调说,㚷㚷是喜欢你才逗你玩的,快喊声㚷㚷就有好吃的了。母亲已是不忍,赶紧把果冻塞到小樱桃的手心里。这时我看见,小樱桃藏在老猫怀里的脸,悄悄咧了下嘴。我甚至看不懂她这是在笑还是在哭,只觉得她的表情里蕴含着不为人知的痛苦与超过实际年龄的早熟。

儿子最开始对她是持警惕状态的,仿佛一只被人侵占了领域的小刺猬,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时刻监视着她。只要看见她有企图去摸自己的玩具时就端着把电动喷火枪冲了过去,不由分说地先给她哒哒哒地来上一梭子,然后大义凛然地警告道,这是我的自行车,这是我的小木马,这是我的积木,这是我的魔方,你不许动!

每逢此时,小樱桃会显得很凄楚很无助。她会飞快地将求助的眼神投向我和母亲,而不是投向她的父亲,无论老猫在不在都一样。母亲内心总是偏袒自己亲外孙的时候多,每每会假装年老眼花没看见。而我却不能纵容儿子养成小霸主的习惯,屡屡正告儿子,小朋友要团结友爱,要懂得与别人分享。可儿子小时候非常固执,无论我如何苦口婆心,讲故事打比喻,他都置若罔闻,宁愿被我拎起来打屁股也要誓死捍卫自己的主权。

就在大家以为二人是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时,儿子突然来了180度的大转弯,令所有人大跌眼镜。之前你若和他说孔融让梨的故事他会嗤之以鼻,说有什么好让的,要吃让她爸爸买。我爸妈又不是她爸妈!歪理一套一套的,还真看不出虚岁四岁的孩子能振振有词地驳大人的理。可孩子毕竟是孩子,还没到一个月,小樱桃不知使出了什么招,就把儿子完全收服了,心甘情愿地充当了她的护花使者。吃的、玩的,随小樱桃挑。挑剩下不要的,才轮到儿子。母亲带着好奇心追问儿子为何从小魔头变成了天使。儿子微皱着眉头说,外婆,难道你没有同情心的吗?我是奥特曼啊!

原来是男孩与生俱来的英雄主义改变了他,当然,还有天生的同情心。健康的他,总是被无缘无故流鼻血的小樱桃吓得手足无措。在那一刻他宁愿用自己的所有去换得小樱桃的嫣然一笑,尽管事实上小樱桃是个挺丑的女孩。

春天到了,院子里的樱桃树开花了。调皮的儿子总爱站在樱桃树前抓蜜蜂,扑蝴蝶,捉蚂蚁上树。而小樱桃是安静的,她最多的时候是站在樱桃树前久久地凝视这些白色的花朵,看见落花就蹲下身去,悄悄地捡起,捧在手心。我看见过她摘下遮丑的帽子,将落花戴到她因化疗而几乎落光的头发上;也看见过她用手指拈起樱桃花,一边耳垂上贴一朵,对着窗玻璃左顾右盼。每当她满怀期待地问我儿子,她带上花环好看不好看的时候,儿子总是诚实地回答,不好看。这时,她的神情是落寞的,也是忧伤的。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小樱桃爱上了葬花。可是用她的语言,葬花绝不是葬花,而是“种春天”。儿子后来告诉我:秋天,她葬的是落叶,冬天葬的是死去了的昆虫,现在春天来了,她葬的就是落花了。唯一不曾随着季节而改变的,是葬她自己的落发。小小年纪的她,并不曾看过《红楼梦》,黛玉是谁也无从知晓。是幼年就罹患绝症的宿命,让她从此比健康的孩子多了一份忧伤。她从没有解释过,为何喜爱埋葬一切落地的东西,为何又要把这些令人悲伤的游戏统称为“种春天”。

樱桃刚刚挂果的时候,小樱桃就真的把自己种进了春天里。这次种的可不仅仅是落发,更不是那些无关紧要的落花、落叶与僵死的昆虫,而是她的全部。或许,这就是她要将一切的埋葬,统称为种春天的原因了罢?我多希望,她是真的把自己种进了春天里。只需一些雨露,一些阳光,她就会在鸟鸣淅沥中发芽,转眼长成一个大姑娘。然后捡起两朵落花,当做耳环嵌在耳垂上,像所有爱美的女孩一样,顾盼生辉。

小樱桃,埋进土里长出的还是小樱桃,对吗?突然想起儿子小时候问过我的一句话,就是小樱桃刚走的那个初夏,院子里的樱桃熟透了,落进了土里。我记得自己的回答,有些答非所问:小樱桃种下的不仅仅是樱桃,还是她生命的春天。

又是一个春天,洋名为车厘子的红樱桃躺在晶莹剔透的水晶盆里,闪耀着天堂般的纯净与美好,低调而奢华。已经成年的儿子,手里轻拈起一颗红得发乌的车厘子,一滴滚动在果皮上的露珠,像一滴将落未落的泪水,欲语还休。他的眼神里,似乎有一缕若有如无的悲伤,而嘴角却含着一丝隐约的笑容。我不知道,此刻的他,心里想起的是谁,遗忘的又是谁。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