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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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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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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

上篇

李老栓出生于1944年,那年是猴年。祖上留下他们这辈儿两个东西,一个是聪慧,农村人叫灵光;一个是不太寒碜的家境,使得他有机会进学堂念完高小。许是天道神助,凭借先天悟性,什么《百家姓》《弟子规》《劝学》等至今还闭目成诵。这还不是李老栓最为在意的。他最在意、最为自豪甚至自恃的本领,那就是人人夸他写得一手好字。人家开玩笑,说谁夸他李老栓字写得漂亮,房子送给你、祖坟卖给你,他都乐意。毛笔字,吐出百般神韵。钢笔字,楷楷朗朗。不识字的大爷大娘都说一个“中”。这伢子就是老中。

会写字,字漂亮,村里识字人不多,李老栓十四五岁开始就给生产队社员搭账、记工分。每天一吃完早饭,村东头槐树下社员们早早拿着自家的工分簿等着李老栓来搭账、记工分。搭完工分,社员们个个欢天喜地,好像李老栓不是在为他们搭工分,倒像是求得名人的一幅墨宝般,好不得意。

为了记工分方便,生产队破例为李老栓配上唯一一件办公用品,一杆价值八毛九分钱的英雄钢笔。从此,李老栓上衣兜里多了一个显示自己文化的钢笔。那年代,会写字,有一杆属于自己的钢笔,那一定是文化人。鉴于他年纪小,生产队长从来不给他安排粗活重活。有什么干不下来的,社员们也会主动照顾李老栓,他毕竟喝过墨水。李老栓心里明白村里大叔大爷们心疼他,遇上舞文弄墨的事,李老栓十分舍得下力,更不会推辞。比方说,过年为全村写春联,谁家的红白喜事写几幅对子,或者谁家要写“祖宗昭穆神位”的,他随叫随到,从不讲究价钱。他心里乐着干这些事儿。

李老栓字写得漂亮慢慢传到大队革委会。革委会主任可是当年在外带过队伍打过仗的人,在革命熔炉里锤炼过,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最不开心的事是自己没文化,不会识文断字,要不然永远在革命队伍里为穷人打仗。一听说李老栓字写得漂亮,马上就去找他。俩人照面,革委会主任上下瞅了瞅,用他一双瞄准过敌军的鹰眼仔细瞄了半天。嘴中喃喃道,这小子,精瘦精瘦的,眼睛水精,满脸写着一个读书人。“老栓,走!跟老子到大队当会计,当文书。”革委会主任钢炮嗓子吼了一声。旁边围着的人还没有醒过神,李老栓就成了大队革委会的会计兼文书。

李老栓到大队革委会干着两项差事。一个是革委会所有的抄抄写写,写个标语、挂个横幅、搞个大字报、回复公函什么的。在这个小地方舞文弄墨李老栓得心应手,毕竟革委会主任说了,“老栓,我说啥你写啥,捅了篓子我顶着。”有了这,李老栓也不操心费什么事儿,照着干就行了。况且革委会主任也挺欣赏李老栓一手好字。第二份差事就是教革委会主任识字,手把手教他写字,外带辅导革委会办的扫盲班。在李老栓的倾情付出下,日子久了,革委会主任也敢拿《人民日报》和毛主席语录本念起来,最起码不再把报纸拿颠倒。字吗,写得没法说。社员们都说主任写字像鸡子扒拉过,四枝八杈的。主任也从不计较,常常自我安慰,总比在部队有长进。

李老栓字写得漂亮是哪一天传到公社的,不知道。但李老栓见了公社的人以后心里就有了一个想法,这辈子我要当一个公家人。

话说那天,公社革委会主任用摇把电话和大队革委会主任喊叫了半天。旁边的李老栓不知所以。只是断断续续地听大队革委会主任吼着,“李老栓……没门……敢动我的东西……死也不行。”李老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摇把电话两头的人嚎叫完,李老栓用眼睛询问大队革委会主任。主任没理他。

李老栓憋不住了,开口道:“主任,上头说我什么事?”

“好事,小子!有人看上你了。”

“是给我相对象?还动用公家摇把电话?”

“不是相对象!有人看上你了,小子!”

李老栓纳闷儿,不是相对象咋叫看上呢?

“这样吧,你明天起早到公社找革委会杨庆喜杨主任,他有事跟你说。”吩咐过,大队革委会主任心有不甘地离开了。

李老栓一夜没睡着。明天到底是啥事儿?他心里嘀咕了一宿。

次日五更,鸡叫三遍,老栓娘就起床摩挲着给李老栓做早饭。她把平常舍不得穿,逢年过节才洗一水的衣裳拿出来放在老栓床头。老栓娘也不知道老栓到公社为啥。老栓在娘跟前儿只学了一句话,“大队革委会主任说有人看上我了”。老栓娘心里特高兴,要是相亲就好了,农村人说上一门亲事也不容易,是喜事。

临出门,老栓娘千叮咛万嘱咐,“见了人家姑娘要陪着小心,看上你是你福分。”想着说亲事,老栓心里也是甜甜的,头也抬高了不少,腰背直得有点硬邦。八毛九分钱的钢笔在胸前有了身份和分量。老栓心想,我交好运了,有好日子奔了,往后的生活有样了。心里舒坦,老栓就想哼小曲儿,摸黑就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出发了。

三十几里的山路对老栓来说不在话下,半晌功夫到了集镇。几经打听,找到了公社革委会大门。老栓思忖着,这就是公社呀,有生第一次迈入这个公家大门。不禁一抬头,一群喜鹊从头顶飞过,老栓扭身向院里进。

“嗨?嗨?嗨?干啥你?”有人呵斥着挡在李老栓面前。嚯!此人一身绿军装,扎着武装带,手戴白手套,肩上扛着一种叫做“湖北条子”的长枪。李老栓一愣神就明白了,人家在吆喝自己呢。

“哦,我找公社革委会杨庆喜主任。”

“你谁呀?杨主任是你这么随便叫的吗?”

“是他打电话让我来的。”

“哦?打电话,是吗?”绿军装半信半疑审视李老栓老半天,看不出来他是什么“地富反坏右”,倒是嗅出了书卷味。“你等着”,绿军装跑步进入大院。

眨眼功夫,一个白白胖胖、满头花白的中年人稳稳当当地向门口走来。绿军装一旁气喘吁吁地陪着小心也来到大门口。

“杨主任,就是他找您。”绿军装介绍道。

“是李老栓?”

“是的。”

“口袋上的钢笔给做了介绍”,杨主任用他犀利的眼光扫了一眼李老栓,“我就是杨主任,随我来吧。”

“啪!”绿军装敬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

李老栓心里嘀咕,公家人就是规矩多。

公社大院左右各三排青砖瓦房,各排之间栽了成行的大叶杨。杨主任办公室在最后一排东边,有三间房。

进了杨主任办公室,李老栓被这里的气派吸引住了。

杨主任指着白布罩着的沙发说:“你请坐。”客气中带有几丝威严。

李老栓拘谨半天,欠着身子用屁股试探着坐下。稍一使劲儿,沙发凹下去半尺,把李老栓吓个不轻,两腿强撑起来。这一细微动作让杨主任观察到了,随和地说道:“像自家一样,随便坐。”

在杨主任倒茶的工夫,李老栓偷眼扫了一遍杨主任办公室。正墙有几个人像画,是外国人的,有的留有大胡子。后来才知道,这是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画像。画像两边用大红纸浓墨书写的“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等类似的语录。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占了屋子的三分之一,桌面堆满了报纸、文件。旁边文件柜一个个都上了锁,里面应该是放着重要的东西。七八张藤椅“一”字排开,这里经常要开重要的会议。青砖铺地平平展展,扫得一尘不染,偶见一些湿水印迹是怕扫地荡起灰尘。挨着门放着洗脸盆架,白搪瓷脸盆,雪白毛巾,一块洋胰子没一点儿杂色。可见主任是一个极爱干净的人。瞅瞅杨主任的白衬衣,蓝咔叽裤子,土褐色腰带将衬衣扎入腰内,精神抖擞。微微凸起的肚子,一背手一掐腰,浑身透着一幅官派。杨主任说起话来总像是与你商量,慢条斯理的声音似乎带有一股推力,让你不得不接受他的意见。不怒自威,满身正气,让人愿意亲近,但你又靠近不得。

“你们大队革委会主任让你来,跟你说干啥了吗?”杨主任将茶端到老栓面前茶几上,随身坐下就问。

“没有。他只是说谁看上我了,我琢磨着是不是叫我来相亲。”老栓一边思索一边回答,生怕在杨主任面前弄出个错来。

“相亲?扯淡。你们革委会主任也是,怎么不告诉你来干啥。”像是抱怨,语气中带有与李老栓的几分亲近。

“真的没有说干啥,杨主任,我来干啥呀?”老栓赶紧追问。

“是这样的,听说你的字写得漂亮,我要把你调到公社革委会当秘书。打今天起,你就来公社革委会工作,别在你们生产队、大队里抄呀写呀,起早贪黑也挣不了几个工分,这里才是你真正的大用场。”杨主任话语中有几分爱怜。

“来这里工作?真的假的?”老栓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

“不信是吗?因为你,我把你们大队革委会主任老李头得罪了,吵了半天把嗓子都嚷嚷哑了。”杨主任坚决的语调否定了老栓的将信将疑。

“明天来,你今天回去把换洗衣服拿来。明天就上班。”杨主任已有命令的味道。

“是--是--是--”老栓毫不犹豫地答应着,起身走出杨主任办公室。

老栓扬起头来走在公社革委会大院里,心里美滋滋的。天是蓝的,风也是柔的,呼吸的空气也透着丝丝甜意。心里不禁怀疑起来,我也会来这里上班,真想不到。在公社革委会大院工作,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公家人”。过上宽日子也来得这么轻松,想起来比说上一门亲事还幸福。

李老栓的办公室紧挨着杨主任西隔壁,就一间。说是个人办公室,还不如说是公共场所。公社唯一的摇把电话就在这里,所有的报纸、文件、信函、口头传达都集中在这里,就是一个传达室。靠里一点用木板屏风一挡,支个平板床,就是老栓的办公室兼卧室。

第一天,杨主任交代老栓,你的任务就是接个电话、发发报纸,有谁的信件、订阅的刊物赶紧送过去。先在这里熟悉熟悉人员和情况,别的活你看着瞧。老栓脑子灵光,知道杨主任话里的意思,眼皮子底下要有活。

没几天,县革委会一个领导要来调研。平时写标语、挂横幅、做板报、写汇报材料的陈秘书外出开会了。公社革委会负责接待工作的几个人很是挠头,除了陈秘书,这些写写画画的事儿没人能顶替,一起去找杨主任。

“叫李老栓写!内容就两条:一个是热烈欢迎县革委会领导来河川公社调研指导,一个是坚决捍卫毛主席思想路线,将无产阶级革命进行到底!老栓人在隔壁,笔和纸他那儿有。”杨主任说的像是丢给他们似的,很干脆。

李老栓按照吩咐将标语写好,刷上墙,引来一群人围观,齐声称赞这标语的字漂亮。“漂亮?你们就这水平,漂亮能说明个啥?这字里边透着气呢,叫文化。再琢磨琢磨,有那味呗?”杨主任看出了与众不同。大家再仔细品味一下,还真是,写字的人有灵气,有精神,有韵味。

老栓字写得漂亮在公社大院传开了。领导讲话,汇报材料,工作安排,标语板报,啥活都归他了。老栓干过农活,啥滋味都尝过,苦累脏不说,常年没完没了,日复一日没个尽头。这抄抄写写,比比划划,难不住老栓。他也乐意干,觉得大家离不了他。碰上哪天随杨主任等领导到各大队调研、走访农户什么的,公社大院像是少了一大截子。大家心里都觉得少不了老栓。除了杨主任,老栓成了公社大院的第二个中心。

一晃几年过去,老栓工作任务加大了,工作范围也拓宽了不少,一间办公室兼卧室也不能满足工作生活需要。杨主任叫人给老栓另找一间房当作卧室,另腾出一间大一点的办公室。在公社大院,除了杨主任,李老栓的办公室最宽敞。

晚上加班,杨主任还会安排食堂给加班人员加加餐。肉丝面、荷包蛋、混沌什么的,几乎天天都是。虽然熬夜,老栓也乐着呢,毕竟肚子不会饿着。鸡鸭鱼肉,老百姓很少买到的东西,他都吃腻了。

一次回到村里,全村人都夸老栓白胖了,说话也是一套一套的,像个干部。

“瞎说什么呢,像个干部?他就是个干部。”大队革委会主任批判了大家的说法。

“是的,是的,是个干部,是个公家人。”大家应和着。

“真是哈,大小当个官,胜过卖纸烟,当官就是和种田的老百姓不一样。”人群中有人在冒酸水。

“好好干呀,老栓,当公家人有出息。别像我们在地里刨食,累死累活的,挣不了几个工分,吃穿都是问题。”乡里乡亲的,鼓励的话也不少说。

老栓娘瞅瞅儿子的摸样,嘴抿着、眼眯着,横看竖看,儿子都是一个干部。

“咦!儿子头上有白头发了,耳根前儿。”老栓娘细瞅出了问题。

“伢子,吃苦了吧,咋白头发都有了呢?你才二十出头哇。”老栓娘心里有点心疼儿子,语气中带点埋怨。

“没有--没有--,娘,我挺好的,吃比你们好,穿比你们干净,干的都是手上活,吃什么苦哇,我乐都来不及呢。”老栓赶紧安慰娘。

“就是,就是,当干部要操心,全公社那么多人的事儿他们都管,能不操心吗?吃点苦好,免得老栓官当大了忘了咱们乡亲们,是吧?”有人在奉承老栓。

“哪敢,哪敢。”老栓应着,手不自觉地摸到鬓角上。心里想,白就白吧,公家人是比乡亲们清闲一些,我知足。这辈子打定当一辈子公家人,吃公家饭,要是回村来还是有落差。

二十出头的老栓在公社出了名,靠的就是一手好字,不怕吃苦,乐于帮助大家。领导讲话,汇报材料也历练的有模有样。大姑娘小媳妇也争着亲近。有喜欢的,碍于青年男女之间的不好意思,窗户纸也不好捅破。大爷大妈提亲事儿的不少,老栓有点吃不准,征求杨主任意见。杨主任也不客气,直截了当,语重心长地说:“要找就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尽管你出身好,有文化,也能干,领导干部的子女我觉得你不要找。工人农民家的孩子挺好,能在一块吃得起苦。毕竟你的根子还没扎牢,脚跟儿还没站稳,明白吗?”老栓认真地点头。

前后介绍的几个对象,有领导家的,有吃商品粮普通干部家的,尽管很欣赏老栓有文化,有本事,但毕竟还不是真正的公家饭,大多推脱了。这事让老栓受不住了,我有本事挣工资,就能养家。吃商品粮不就是一个身份吗?干嘛要拿它来讲价钱、作筹码?老栓不明白也不服气。倒是新华书店的老张不嫌弃,肯将自己女儿嫁给老栓,图的就是老栓有文化有水平。

第二年,老栓有了一个白胖小子,起名李大栓。年底,老栓还参加了县里的秘书培训班,工作更是顺风顺水。因表现突出,杨主任点名让公社推荐李老栓当县里先进,披红戴花,登台发言。老栓心里唤起更美好的遐想,我要努力工作,不仅自己要当公家人,儿子也要当公家人。

这天,老栓正忙着,杨主任路过他办公室门前。“老栓,来我办公室一趟。”老栓赶紧放下手中活,小跑过去。

“这个表,你填一下,我想争取给你一个转正指标。”杨主任递过来一张表。

“我?转正指标?”老栓咧咧嘴,一笑一谢,离开了杨主任办公室。

其实,这次转正指标有两个。一个是带帽儿下来的,动不了。另一个指标,几个人盯着。其他任何人有意见,杨主任都能做工作或下命令,都能有办法压下去。唯独粮管所所长,杨主任没有办法。一个是粮管所管理着商品粮的粮食关系迁移、变更,粮票兑换,杨主任有时还得用他。再一个他的老婆,全公社的人都怕他。她一个敢上阎王殿打滚撒泼的人,惹不起。杨主任对老栓能不能如愿转正,心里没个底。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单位那个部门盖章签字的,半天工夫粮管所所长夫人知道了。有一个转正指标没轮上她儿子,她不干了。一打听,叫李老栓填表。她到县粮食局一搅合,到县革委会一闹腾,李老栓转正的事就搁下了。

就这老婆娘缺德,再打听,老栓没根没底,是个农村娃子。她一不做二不休,胡说八道了一通,硬是把老栓的工作也给搅合没了。杨主任浑身发颤,说话哆嗦,发誓要好好收拾这娘们。

没等着机会,杨主任调任县革委会副主任。临走前,杨主任觉得对不住李老栓,心里也觉得应该给文化人找个出路。几经周折,老栓卷起铺盖卷儿离开了公社大院,到公社综合厂上班。不错,还给老栓一个副厂长的职位。

说是综合厂,其实就是榨油坊、棉花坊、锯木厂、铁匠铺……合在一个院里,大家各干各的活。老栓到这里,几乎派不上用场。厂长擅长对外联络,也算照顾,厂里写写算算的事也都交给了老栓。两人一文一武,一内一外,一年下来还能挣几个钱,工人工资有保障,日子也算顺当。李大栓在综合厂慢慢长大,回到村里奶奶家已然不习惯,住上半天就嚷嚷着回家,回综合厂那个家。

老栓明白,儿子心中埋下一颗种子,这颗种子也曾在他心里播撒过。老栓更明白的是,户口和粮食关系在当下决定了人的命运,我被挡在门外,儿子一定要跨过去。

中篇

李大栓完全继承了老栓的聪慧,上学后,成绩在班上总得到老师夸赞,从小学到初中获得的奖状已贴满整个屋子。老栓看在眼里,心里想着就高兴。大栓姥爷和妈妈在新华书店工作,其他同学看不到的书他能看到,别人搞不到的杂志他能看几摞。渐渐地,大栓的作文尤其受到老师的重视,每每将大栓的作文当作范文点评。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老栓发现儿子对数学老师有怨言,甚至数学作业都懒得做,成绩可想而知。老栓意识到大栓开始有偏科的倾向,这样要不得。有时他还纳闷儿,自己写字那么好,儿子的字一点儿不随他,用老师的话是“翻跟头,打反杈”,支支巴巴的,没一点儿规款明路,那叫一个差。

对大栓的问题,老栓和儿子认真地讨论过好些回。大栓似乎明白了什么,也频频点头。在数学上,大栓下功夫多了,也受老师表扬了。老栓心底泛起了新的涟漪。

转眼到了1983年,大栓马上高中毕业了。老栓满怀希望,下起千般功夫倾注万般心血,生活全照顾,一心让儿子在高考中一中跃龙门。

按照老师们的说法,大栓的成绩考上大学不成问题,就看考什么样的学校。那年,高考政策允许对品学兼优的学生进行推荐,由录取学校面试录取。北京的一所师范大学中文系给大栓所在高中一个免试名额,属于委托培养性质,将来回家乡教书育人。那年代,人单纯,事情也公正。学校领导和老师们一致认为大栓是合适人选,让大栓回去与家长商量一下给个回信。大栓姥爷倒是赞成同意去上师范大学,要珍惜这个推荐名额,师范也不错,地点在北京,先进入大学,以后有本事再往上混。老栓有点拿不定主意,让儿子自己考虑。大栓的数学成绩上来了,其它学科也拔尖,语文尤其突出,老师和同学们一致认为大栓考进一个更好的大学没问题。大栓心里想的是更高的台阶,师范大学不是他心目中理想所在,最后决定放弃这个推荐名额。

当年高考,大栓不负众望,超省招办划定的重点大学录取线15分。可能是填报志愿的因素,大栓没有被录取。

大栓决定复读。老师欢迎他,学校也给他减免了一部分学费、杂费。大栓重新开始上高中四年级了。

复读回校前,老栓又与大栓长谈了一次。最后说,明年无论如何要考起,什么学校都行,我们农村孩子先不要太挑剔,先转上城市户口,吃上商品粮再往下说。

大栓对爸爸的话回味再三,觉得爸爸心里有一种夙愿,也暗下决心,要实现爸爸的愿望。头也不回,昂首走向“高四”复读班,像下海的弄潮儿一样劈波斩浪。

复读是清苦的,大栓苦中作乐,以写作为快,时不时让语文老师改一改。其一篇《希望的春天》的散文情真意切,饱含激情,语文老师被感动了,建议他投到报社。

二个月后,报社复信决定刊发。大栓在全校出名了,这可是学校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学生在报社发表文章。大栓兴奋地跑到学校教学楼的顶层凝视远方,仿佛命运之神在向他招手。心中鲜花怒放,脚底轻盈矫健。大栓不禁“哼!”了一声,高考不在话下,看我的!

优秀的人总能吸引别人的注意,优秀的文学人总少不了风花雪月、浪漫故事。学校《星星索》文学社社长雨珂找到大栓,很直白地说读了《希望的春天》这篇散文让我顿生崇拜。

“崇拜我吗?”大栓心有意涵,轻松地问道。

“我说的是文章,你的散文真情实感,让我感动。”雨珂赶忙纠正。

“噢,对不起。”大栓对自己的自作多情有点不好意思。镇定了一下情绪,细细打量雨珂,小小的,白白的,脸好像剥了皮的鸡蛋一样光滑,鼻尖上的汗毛和细细的汗珠剔透得让大栓心里痒痒,让他有一种要保护的感觉。顿而一想,不!要爱护。不!要爱。大栓不觉自笑了。临走时,意味浓浓地说了一句:“社长,常联系。”

“当然。”雨珂漫不经心。

大栓觉得自己爱上了雨珂,而雨珂全然不知。时常碰碰面,会一起商讨校刊内容和写作心得。大栓心怀鬼胎,而雨珂倒显得落落大方,探讨的仅仅是文学之事。

单相思折磨得大栓总是彻夜难眠,白天上课强打精神。班主任注意到了,很关切地提醒他不要熬夜,学习要劳逸结合。大栓不自觉也不能自拔,雨珂的影子赶不走。

高考如期而至,成绩公布后,大栓落榜了。老师,同学,老栓和大栓姥爷都深感意外,怎么是这样?大栓清楚,这是因为什么。自此,他发了一个毒誓,一定要考上好大学,将雨珂作为我的爱人。

邻居们知道大栓又要复读了,好生相劝、好生安慰。“大栓,考个大学,给村里撑个脸面。”“大栓,好好读,出去混总比在泥巴沟里翻要顺趟。”“大栓,不要想太多,专心读书,考出去叔叔婶婶们替你高兴。”满是鼓励的话。大栓心里感谢叔叔婶婶们。大栓心在想,满村能读书,读到高中的就我一个。猛然间,这好像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全村人读书。担子不觉已重了起来。

去“高五”报到前,老栓送大栓上车站,爷俩边走边聊。老栓说:“儿子,咱农村人,心气不要太高,先走出农村,有本事有机会再往高处奔,大学好赖考上一个再说。”大栓点点头,心里想爸爸不像前两年总是往上拔,现在说出了起码要求,降低了档次。大栓抬头看了一下天,叹了口气,紧咬了一下嘴唇。心里赌咒一般,该死的雨珂,不!可爱的雨珂,有机会大学里再见吧。

好在大栓平时成绩有目共睹,复读的学费、杂费再次照免。免费是有代价的,老师和学校希望来年你考一个好学校。学校和老师有光彩,甚至有奖金。有投入就要有产出。“高五”班主任在大栓要求复读时,亮明了观点,“大栓,学校看你了。”

办完入学手续当晚,大栓睡在未摊好的铺盖上思忖,复读,为了家,为了全村,为了学校和老师,为了雨珂,担子未免太重了吧。不!是为自己,为了一个心愿,一个走出农村的心愿。

学习的日子按部就班,所有的课程对大栓来说早已烂熟于心,稍微整理就应付得了。周测验,旬考,月考,期中考,期末考,每次考试名次都在年级前五。季度摸底,全县联考,成绩也名列前茅。按照复读班主任的经验,大栓这样的成绩,高考正常发挥,过高考录取分数线一点问题都没有。

只是大栓没有了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胸臆。循规蹈矩,亦步亦趋的,每次考试小心谨慎倒是多了起来。头发也没有往年的顺溜,神态也难有自若的影子。昔日的精气神罩上了无形的网。

好在大栓基础好,已有两年复读,学习和考试都不那么费劲,闲暇似乎多了一些,没事就琢磨一番。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不关己,父心师心全家心心照不宣。想起这,压力席卷而来。

瞅瞅看,全班都是学弟学妹,“代沟”难免产生。大栓开始离群索居,神情显得有些呆滞木然,眼神迟钝了许多。

大栓在纷繁萦绕中迎来“高五”那年高考。第一天进语文考场,本来是他的拿手科目,可是半个小时过去了,大栓还没有平静下来,思路还没有调整到考卷上。稀里糊涂、迷迷茫茫地考完语文。

想着第一天语文砸场,第二天的数学简直是要命,公式、定理、解题思路一个也想不起来,平日里老师所教的解题规则技巧根本挨不上试题,大栓快崩溃了。下一场英语,平日里对他来说,简单的就像26个字母的排列组合,今日考试整场下来ABCD四个选项哪一个他都吃不准,选谁不选谁都是在做杀人般生死宣判。

紧张的考试日程进行完了,大栓僵硬地收拾起蚊帐衣物,没有向老师告别,没有估分,更不用说报什么志愿。回到家,见了明显苍老的父母,大栓心里发酸。扔下铺盖,一声不吭转身出了门。

大栓来到村头的山岗嚎啕了一场。

老栓心疼了,拉起儿子的手回到家,只说了句安慰话:“孩子,今年成绩要是不好,明年还可以再来。”

成绩一泻千里,连中专线都没有过。眼见一拨拨同学上大学走了,大栓想收心安心跟叔叔伯伯们种地。

老栓倒是很宽慰儿子,鼓励他秋季回校再试一次。大栓没有了底气,无形的压力让他发挥不了平常的成绩。他确实有点怯了。

邻居们听说大栓还要复读,说怪话的人从来不用钱买。“想吃商品粮,祖坟上有没有那颗蒿子呀。”“天生吃土的命,干吗要往城市里钻,有门没有哇。”“想个葫芦天那么大,到头来连个酒钩子都不成。”

在办完“高六”入学手续回来路上,大老远有人在喊大栓:“大栓,干啥嘞?”大栓眯起有点近视的眼睛,循声问道“谁呀?”

“我,李汉成。”说完李汉成一阵风似的来到大栓跟前,笑嘻嘻的。李汉成两年大学下来红润了,举止洒脱了,举手投足像个城市人。

“大栓,来县高中干啥?领大学录取通知书吗?还是来看老师?”李汉成问话明显带有我是胜者的语气。

“办复读手续。”大栓怯怯地应答。

“噢,办复读,没事,你的成绩肯定能考上,来年考一个好的学校,要比我的专科强。”大栓听了,倒像是讽刺,心里已想着怎么逃开了。

“哎,告诉你,当年应届考上的司永清,前天见他听说要分配到县高中当英语老师。还好,你们关系也不错,借此他可以帮你辅导学习。”

“妈的,同学教同学。”大栓心里恨恨的,有些羞愧。

复读生活再枯燥乏味,大栓也得忍着。司永清虽然在学习上生活上照顾不少大栓,但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生分和界限,毕竟一个是老师在讲台上,一个是学生在课桌前。况且,他们也有二年不同境遇和环境,差距和彼此隔膜是客观的。

其他老师对大栓也少了往日的关心,已经是“高六”的学生。要命的是,校教务处主任在全校师生大会上,批评教育不努力学习的学生,声调带着严厉和挪揄,“你们现在读高一高二就不用心学习,难道你们要走你们学兄学姐的路读高六、高七吗?我敢肯定地说,照这样下去,高六、高七不仅现在有,将来也会有,我不希望你们这样走下去。”

大栓听了只觉得全校上千同学的目光都在盯着他,犹如万支利剑刺向他的心窝。

“高六”走完了。大栓没有满足父亲的愿望,在周围的白眼中溜回自己家。

“高七”,要上!父亲在说。

“高七”,不上?大栓自己身心都在往下沉,往后撤。

越过“高七”,人生或许是另一番天地。死在“高七”考场,大栓也一世英名,在县教育界也小有名气,复读四年而败。

上还是不上?成功还是成仁?王侯还是败寇?大栓在斗争着。一个声音呼唤着,认了吧。大栓认了,高中六年,“高考”本科学历。

人生最关键的时刻就那么几步,一步走错步步错。小的选择决定一时的得失,大的选择会改变人生的方向。选择的重要性往往真的胜过任何努力。

下篇

“高六”那年冬天,大栓经人介绍,与邻村一个叫水仙的姑娘成家了。犁耙锹锄的事大栓生疏些。水仙姑娘是个好手,家里家外一个人支撑着,她怕大栓吃不了这苦。她心里看中的就是大栓不服输的劲儿,再说高中毕业在农村也是个文化人。水仙心里满意着呢!来年,水仙生了宝宝。还没有做好准备,大栓也给孩子起了一个地地道道农村娃的名字--李小栓。

八个月小栓搬脚到口,迎生会走路,一岁半哇啦哇啦学点说话,没有比邻家孩子高出些什么,就是虎头虎脑的,没事自个玩儿,自个找乐。一直到上小学的年纪,上房揭瓦,翻箱倒柜,调皮捣蛋的事儿找不着小栓。一家人看着乖宝宝一天天长大,日子也美意的很。

老栓盘算着,公社综合厂几年虽然挣钱不多,但老婆省吃俭用,会调剂会计算,也有点存款。大栓几年上学花了不少,但还没吃空。自己身子骨还行,这钱养老还用不着。眼前儿孙都有,花在他们身上就是花在自个儿身上。他决定,手中的一些闲钱要花在孙子小栓身上。

“高六”毕业的大栓虽然败了,磨砺多年,心智坚韧许多,触底反弹的心劲儿又上来了。他也在盘算,我要对孩子进行早教,把高中所有学的知识教给小栓。

爷爷有个没了的心愿。

爸爸有个没有填写的志愿。

小栓的路似乎有了规划。

小栓上学了。爷爷唯一的事情就是送他上下学。

上学第一天,老栓将小栓交给校教导主任,也就是当年大队革委会主任的儿子,全县闻名的优秀教师,一个正儿八经的民办教师,他教书有一套。谁家有学生新入学,就让他看看这孩子将来是否有出息。还别说,教导主任说“中”的孩子,十有八九都能考上大学。教导主任瞅瞅小栓,虎头虎脑的,挺喜欢的。但教导主任隐约感到小栓透着一种忧郁,一种郁郁寡欢的样子,心里发觉小栓有点“闷”,没怎么看好小栓,但明面上还是认真地对老栓说:“老栓叔,您放心,小栓这小子有股虎气,要是用功学习的话,现在考个大学应该没问题。”

“多谢侄子吉言。”老栓嘴上感谢教导主任。

听话听音,“用功学习,现在考个大学应该没问题”,这是万能公式,不管懂不懂,老栓心里高兴就成。

办好入学手续,临走嘱托小栓:“小栓,好好学习,给爷爷争口气。”老栓满怀希望地走出校门。

还别说,小栓还真没有被教导主任看准。虽然小栓有种孤独感在身上,但还是能专心学习。

上课规规矩矩,回家早早地写完作业,没事儿了自个儿瞎玩,坐在那儿两个指头能抠饬半天。谁叫他,他不理,只顾自家玩,这样的孩子少了玩伴儿。别人家孩子掏个鸟窝,拿弹弓打马蜂窝,用石头砖块砸邻家小鸡子玩,惹得四邻鸡飞狗跳,这些小子们没几个招人待见。而小栓在那儿稳稳实实,不声不响,赖事儿从不跟他沾边。邻居们各个夸口称赞,老栓、大栓也乐乐的,心想这孩子真好。

这是小栓与邻家孩子们比最让全村人夸的优点。学习也慢慢成了他的拿手。小学一到六年级,每个学期都有奖状,优秀学生证书一堆。老栓一家心里甜甜的,盼着孩子将来有个出息。

教导主任也琢磨,小栓这孩子不吭不哈,温开水似的,学习倒让人放心。他不与别人玩,现在上小学没事,将来长大踏入社会怕是不好。但反过来一想,学生就应该以学习为主,将来长大慢慢会变。

小学毕业了,小栓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被乡中学录取。老栓照例将他送到学校,所有报到手续老栓一手办下。小栓静静地站在那儿,好像这报到入学与他没关系。

小栓被编进重点班,从班主任到各科任课老师都是全校一流的。这是所有家长的希望,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幸编进重点班。老栓没找任何人,凭借孙子的成绩来说话。老栓心里想,当年我进公社革委会坐办公室凭的就是自己的本事,一手好字。我孙子随我,学习成绩中,到哪儿谁都喜欢。

小栓座位被班主任编在中间第二排,这座位那可是最好的。上课了,小栓认真听,认真记,生怕老师说的每句话、讲的每件事给漏掉了。下课了,同学们都到操场上踢毽儿、打球。除了上厕所,小栓一天几乎没离开过座位,不是看书,就是埋头写作业,没事儿了抠抠手指头,好像这个世界不存在似的。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小栓又是全校第一,高出第二名整整100分。老师们各个啧啧称奇,课上课下都表扬他。

学习成绩好,讨老师喜欢,也招女孩儿们喜欢。初中生,懵懵懂懂的,刚进青春期,崇拜的偶像除了歌星影星,身边人也有产生好感的。班里有个叫玲玲的,大大方方又热情似火,学习也好,把小栓当作偶像看待,时不时在女同学面前说她喜欢小栓。好事的女同学怂恿玲玲给小栓递纸条,表达“喜欢”的意思。玲玲还真大胆儿,竟敢写了,还光明正大地交给小栓。这事儿让班主任知道了,狠狠地训了玲玲一顿,叫玲玲不要太复杂,别耽误人家学习。临了还叫来玲玲父母进行了长谈,希望家长回去后也说说玲玲。

话说小栓收到玲玲递来的纸条,看了一眼,书桌抽屉一放,跟没见过纸条似的。玲玲知道了气得牙根儿痒痒,梨花带雨地骂道:“李小栓,你不知好歹,狼心狗肺,不食人间烟火!”自此后,女生们给小栓奉上一个雅号“刀枪不入”。男生们知道了,也没事逗逗小栓,戏称他“栓姐”。小栓听到这也只是腼腆一笑,不急也不恼,两个雅号一同受用。

中招考试结果公布,小栓以全县第一成绩考入地区重点高中。进了地区高中校门就等于一条腿迈入大学门。小栓第一次出远门,老栓、大栓不放心,准备着一起去送。奶奶和妈妈大包小包装得满满的。小栓呆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看着长辈们忙里忙外,上学的事儿好像与他无关。

到了地区高中,爷爷和爸爸跑前跑后,不亦乐乎,忙着办入学。小栓两手插在新买的运动衫衣兜里,慢悠悠地跟着,静待大人们的安排。

办完手续,爷爷和爸爸反复交代,叫小栓好好学习。小栓轻轻地“嗯”了一声,也没有出宿舍门送送爷爷和爸爸。

老栓笑嘻嘻的,大栓嘴角抿着翘着,爷俩心里一样美。

一晃一学期,寒假到了,大栓不放心,直接去接。到校后,第一次见到了小栓班主任陈老师--自己的高中同学。两人一见,陈老师大老远笑哈哈地伸出手,大栓赶忙上前双手握住陈老师的手。陈老师一把将大栓揽入怀中,紧紧拥抱,全然不顾大栓衣着上的泥土和灰尘。

“李响爸爸,老同学,李响这小子够可以的,期末考试成绩全校第一,还高出第二名30多分。这孩子够聪明,脑瓜子好使,跟玩儿似得就拿了个全校第一。少见!少见!”说起李响,陈老师有几分自豪。

大栓搓搓手,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忙说:“是陈老师您教育得好,您教育得好。”

“哪里呀,这孩子学习上心,一门心思,没那么多攘七八糟的东西,是快好料。”陈老师对李响的学习成绩一百个放心。

“这孩子还小,不懂事,陈老师您多指教,有什么缺点错误您尽管批评他,打他也行,我们是老同学了,我对您放心。”

“不用,不用,响鼓不用重槌,这孩子是个好苗子。”

半年不见儿子,大栓对儿子的学习生活也不了解,忙问道:“陈老师,李响在学校有啥表现让您不满意的没有?”大栓用探询的目光投向陈老师。

陈老师寻思着,半天才说:“这孩子功课倒正常,就是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一些没正经的闲书,上课偷着看,语文老师没收过好几回。”

大栓立马紧张地问:“陈老师,李响都偷看的啥书呀?耽误功课没?”

“尽是些公子遭难、小姐招亲的闲书,没封面、没书皮儿,黄草纸钉在一起的旧书。要说这孩子喜欢武侠小说吧,像金庸这样的大家的书他不看。《三侠五义》《七侠五义》《小五义》《五鼠闹东京》这样的书语文老师都没收过好几回,都放到我这儿了。不过,语文老师只是管管,倒没拦着,也由着李响。毕竟李响的语文成绩很好,作文出奇的好,有点仿你。”

大栓有点不好意思,忙接着说:“陈老师,您多管教,不要让他看歪门邪道的东西,拜托您了!”临走说了些再见的话,大栓领着小栓奔波100多公里回到老家。

邻居们听说小栓回来了,都过来看孩子,人长高了、瘦了,小胡子也隐隐地现在上嘴唇,跟打小一样不好说话,见了叔叔婶婶们低低头就算是打了招呼。

隔壁堂伯来到小栓家,了解了小栓学习情况,看看孩子的寒假通知书,笑呵呵地夸:“小栓,你真聪明。”

小栓接了句“你也很聪明”。

堂伯听了像噎着一般,这话好像不对头。

大栓赶忙训斥小栓:“小栓,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不会说话。”

堂伯是过五十的人了,忙宽慰大栓说:“学生娃,没事,长大了就没事了。”

“你长大也就没事了。”小栓一句话把大家逗乐了。

“你这样将来可不行,起码的应承话都不会说,得改!”大栓有点不高兴了。

小栓低头走开。

高中三年,对大多数学生来说是苦了点,小栓没那么紧张。高考成绩一出来,小栓稳拿理工类地区第一名、全省第三名,顺顺利利地被北京一所大学录取。

李老栓、李大栓乐的,杀猪宰羊,大宴宾朋,还按照当地的规矩放了一场电影,请了皮影戏戏班大唱三天。

李老栓走路带着风,李大栓腿上挂着云,一家人各个笑嘻嘻的,说话的嗓门儿高的像喊叫,亲朋好友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房顶都要掀翻了。

整个村子喜洋洋的,都在传着小栓考上大学的事儿,要知道他可是这个穷山沟里第一个考上北京上大学的学生。

十里八乡都在谈论这个故事,爷爷一辈子没吃上商品粮,爸爸高考参加四次还是落榜,到小栓这辈儿总算还愿了。这家人有文化总有出头之日。人人称奇,个个夸赞,好生羡慕。

大学报完到,李响送走了爷爷和爸爸,漫步走在校园里。高大的梧桐树整齐分布道路两旁,遮天蔽日,林荫下的校园有几许学院气。李响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叹道:“大学好大!几个月不出门恐怕也不影响生活吧。”

“咯-咯-咯-”,一串女生的笑声把李响吸引过去。哇!花裙子,吊背衫,露脐装,半截裤,连体袜,李响有点眼花缭乱。女同学是属于夏天的,好招展。李响平添了一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念头。

李响信步走到宿舍楼前的“商业街”,其实就是学校鼓励学生们勤工俭学,较早适应社会而专门划定宿舍楼前的一条街,让学生们自由贩卖学生日常用品,赚点差价,搞点零花钱,补贴生活费的不足。

“这牙膏几多钱一个?”李响抄着浓重的乡音向一个高个子大裤衩问道。

“啥?”高个子大裤衩似乎没听懂。

“我问牙膏几多钱一个?”

“噢,你是问牙膏怎么卖?多少钱,是吗?”高个子大裤衩以学长的娴熟迅疾做出反应。

“嗯呐。”

“三块五。”

“给你日(二)十,你早(找)吧。”

高个子大裤衩半懂不懂地接过李响递来的二十元钱,不自主地摇摇头,找给了李响十六点五元。心想,乡音难改,幸好我混迹“商场”三年,还能搞定大多数一年级新生。

李响接过零钱,拐到宿舍,心里有点不高兴,自己乡音太浓,不免有点厌恶自己。

这天,李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宿舍拿起倪志宏同学的水杯就喝了起来,咕咚咕咚半杯水一气儿喝完。

倪志宏质问道:“哎,李响,你干嘛拿我的水杯喝水,讲不讲卫生呀?”

“我又没病,咋了?”李响满不在乎。

“你吗?---神经病!”倪志宏本想忍忍,最后还是恶狠狠地来了一句。

“你妈神经病。”李响误以为倪志宏说他妈神经病,火气无名加大。

“你妈神经病,你奶奶神经病,你们一家人神经病,乡巴佬!土老帽!”

倪志宏这句话刺中了李响的神经。李响歇斯底里地扑向倪志宏。其他同学见状赶紧将两人拉开。李响感觉自己吃了亏,气哄哄拿起一本书,砸向倪志宏。倪志宏不甘示弱,抓起地上的鞋子回敬了李响。两人在宿舍上演了全武行。

李响觉得这事自己吃了亏,于是找年级辅导员评理。

“老师,下午我拿黎(倪)志宏的杯子就喝他八(半)杯水,他不乐意还用孩(鞋)子砸我,你看我的手还让他捞(挠)破了,他这营(人)咋这样。”李响有点恶人先告状。

辅导员听了,拿起电话让寝室长把黎志宏叫过来。黎志宏来到辅导员办公室。辅导员语带不快地质问:“你和李响为什么在寝室打架?”黎志宏咋听这话一头雾水,瞬时反应过来,打架这事他也知道,赶忙解释道:“老师,不是我,是倪志宏。”辅导员马上明白了,今天又碰上了“l”、“n”不分的主,再加上刚才李响的“八杯水、孩子、捞和营”的口音,知道是同学之间发生了误会。于是,劝李响包容一下,回头让倪志宏给你道个歉。这场打架就此过去。

一个月大学新生生活很快。这天,李响用公用电话给家里打电话,说同学们吃的比他好,穿的比他好,每个人都有手机,自己也想买一部。鉴于李响还在上大学,家里的经济条件也不是多么宽裕,李大栓先是没有同意。爷俩在电话里吵了一通,不欢而散。回到寝室,李响摔桌子、打板凳,气不打一处来,见谁怼谁,做事越发不靠谱,有时让同学们莫名其妙。大家只好敬而远之。李响慢慢也不想跟同学们交流,自我封闭起来。

口音问题、吃穿用度问题、自我封闭问题都使得李响有点自卑感。李响也时不时提醒自己改变一下,可是他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改。好在,爱学习的学生自有他的习惯。李响将高中刻苦学习的劲儿带到大学,各门课认真听、认真记,认真落实老师布置的作业或课外任务。白天除了上课之外,李响大部分时间呆在寝室里看书,晚上也是熬到半夜。每天教室、寝室、食堂三点一线来回。同学们偷偷地给他又一个雅号“日猫夜鼠”。

可是,几个学期下来李响考试成绩每每都在中等偏下,加上个性内向,失去了老师和同学的中心。这让李响感到失落,憋闷的心理越发烦躁,情绪似乎有点失控,有时毫无征兆地喊叫一下,常常吓同学们一跳。

大三那年学校安排实习,李响被安排在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相比其他同学要幸运些。可是,没多久,该企业人力资源部经理找到李响的辅导员,要求将这孩子退回。辅导员问是啥原因?原来,李响不仅不善于沟通,工作拨一下动一下,主动性不强,而且动不动不来上班,也不说明情况,耽误事儿。被退回后,李响想不开,嚷嚷着要跳楼,辅导员紧张得一再说好话,劝他千万不要走极端。李响低着头离开辅导员。

可是,谁知道他这会儿心中的苦闷和烦躁呢?谁又能帮他一把指指路呢?教育单就一个分数考核?思想疙瘩,情绪反应,或者内向性格的辅导,这些谁又管过呢?如何为人处世,学校又管了没有呢?

大四开始,同学们紧紧张张地忙着找工作,李响跟没事人一样。辅导员一再催促,李响无动于衷。

李大栓来到省城,托在某国有银行做人事工作的老同学帮忙。这个同学一看李响落寞的神态,迷茫的眼神,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衣服虽然是名牌,看起来很长时间没有洗过,心中不大满意,借口这次招聘已上报总行没赶上机会,就推辞了。

回到县城,正好有公务员招考,李大栓四处托关系,李响报了名,依照考试材料准备,笔试入围。那天面试,李响不知怎么进去的,也不知怎么出来的,恍恍惚惚,答非所问,一辈子没见过这阵仗。结果,面试成绩倒数第一。

半年过去了,李响工作始终没有着落,他也不急,成天吃了睡、睡了吃,一家人快愁死了。

来年春节,隔壁邻家姑姑来拜年,知道李响没工作,自己在厦门一个手袋厂打工,一月全勤下来带上加班费有个四五千工资,问李响愿不愿意去。

一家人合计后决定,还是去吧。

李响还是像往常上学一样,等着奶奶妈妈将行李整理好,自己一边看着。

正月十八,李响随邻家姑姑到厦门去打工。

李老栓看着李响拉着行李箱走向路尽头的背影,心里那个痛呀,狠狠地跺脚骂道:“奶奶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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