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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天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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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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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姨


母亲一跌地,就被姨姨一句话给判了死刑。

母亲出身那年,不迟不早,偏偏赶上了百年未遇的大旱灾,老百姓饿得把草皮都吃光了。在间说房子不似房子的破草棚里,姥爷一家愁肠百结,都为这个不该来到人世间的苦命女而齐发叹声。姥爷目光呆呆地盯着锅台上瓷盆里用清水泡着半盆煮过了的甜苣菜,堂堂的五尺男儿竟为一个刚出生下的小女孩已没了一丝主意,这第五个女儿是否养起?偏让姨姨在此时此刻说了一句置关重要的话:“咱们一家人都活不下去了,咋还能再添人哩。”

“就这么办吧。”姥爷一锤定音,转过头对着靠在炕沿边站着的姨姨说:“你把她扔出去吧。”

我姨姨当时年仅十九岁,结婚才刚一年多一点儿,这个长相秀丽身材俊美在方圆十几里有“一枝花”之称的少妇,两个多月以前,奶头上还吊着个胖婴儿,结果中了风没几天就死掉了,男人凶狠狠地骂她是个“妨主货,”痛打了姨姨一顿,几天后就将她休回了娘家。当时,她听了姥爷的话,半天没有吭气儿,最后还是在姥爷的多次催迫下,她将我母亲盛在一个黄条篮子里给扔出去了。就这样,我母亲刚跌地就被姨姨一句话就将与她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手足就如此草率地做出了如此的选择。

我三舅砍柴回来后,姥爷已给我姥娘请郎中去了,室里就剩姨姨在给我姥娘洗血裤。三舅闻知此事,两眼瞪得跟铜铃一般大,气呼呼地问这是谁的主意,姨姨慢慢抬起头来,看了三舅一眼,被冷水浸得红红的双手抖了一下,一直沉默不语,只管将盆子里被血裤染红的血水搅得哗哗地响。

“你为甚不说话?”

“爹说养不活呵,”姨姨长叹了一声。

“要养不活都养不活,我就不信,这么多人竟养不活一个小妹,咱们毕竟都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千万不要将来落后悔。”

三舅饱含情感牵动肺腑的语言一下子触动了姨姨的心弦,她青春的热血顿时在腔子里沸腾开了。赶忙从小凳子上站起来,用自己的上衣胡乱擦了一下被冷水浸得发红的手,火急火燎地拉着三舅就跑,跑到村后猫儿洼老柳树底下的时候,母亲正“咿咿呀呀”地哭。哥妹两个就像护珍宝似地将我母亲抱在怀里,抱回了家。就这样,我母亲大难不死,侥幸般地生存下来,不过却留下了一个后遗症,可能是从小种了风的缘故吧,从此落下了个头疼的顽症。

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在我母亲一跌地还是满身血腥味儿的时候,对三舅的如此救命之恩,母亲总是念念不忘,经常对儿女们讲三舅是个大好人,各方面都给了三舅优厚的回报,尤其是三舅六十岁以后,母亲尽的是儿女的义务。而对姨姨可就有点“不尽情理”了,我至今弄不清楚,是谁告诉了母亲就因为姨姨一句话而将她扔到了猫儿洼的,问过母亲几次,母亲总是不说,后来,我也就不再问了。管它哩,她们姐妹俩毕竟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谁也不会怨恨谁的。

事实证明我错了。

我母亲嫁到城里后不久,姨姨就来到我们家。十几年未见,姨姨虽然年龄过了不惑之年,但风韵仍存,身体依然是那样的好看。那年她被休回娘家后,又经一媒人说合,把她嫁到了后山一户人家,姨夫是个老实巴足的庄户人,只知埋头侍弄土地,其它啥事也不管,家里大小事儿都是姨姨说了算,一连几年给这家人家生了四个儿子,俨然成了有功之臣。听母亲说,姨姨第二次出嫁时,她已经十六岁了。

那天,姨姨来到我们家,一进门,我就发现母亲的脸色有些不大对头。我寻思,家里似乎要发生点什么事情。果然不出所料,吃午饭的时候,母亲和姨姨就谁也不让谁地吵了起来。

吵架的导火线是由我母亲给姨姨递饭所引起的。

那天,我们家吃的是面条,我母亲先给父亲盛了一碗,尔后,又给姨姨也盛了一碗,当母亲把捞得满满的一碗面递到姨姨面前时,姨姨伸出手来正要接,母亲却将一碗面条放到了小炕桌上,弄得姨姨伸出来的两只手是伸也不是,缩也不是,显得异常尴尬,就有点不高兴地说:“你这是咋哩?”

“咋也不咋,捞下你就吃嘛,”

“莫非我还要让你喂哩,递饭还有这样的递法吗?”

“咋递,我从小没有家教,你来调教调教,”

“你这是甚意思。”

姐妹俩的声音从低到高,逐渐升级,到后来就吵得面红耳赤,一塌糊涂了。父亲是个老实人,看到姐妹俩吵架,就胡乱吃饱肚子后上班去了,把我夹在中间是劝了母亲劝姨姨,劝了姨姨劝母亲。在劝的当中,我发现姨姨倒是有些想让步,语气也似乎缓慢下来。唯有母亲火气却在逐渐增温,仿佛刚跌地的那腔子怨气要在今日来它个翻天覆地的发泄。最让我吃惊的是骂完后,扭头拉开家门,翻我姨姨一眼后,竟悻悻地扬长而去。

母亲走后,姨姨泪珠子就成串地滚了下来,一手拉住我“呜呜”地哭了起来,在哭声中,她抽抽泣泣地给我讲起了她们童年的往事。

原来,三舅他们从猫儿洼抱回母亲后没几天,姥娘因产后感染,双腿一蹬,扔下还没有过满月的母亲就踏上了黄泉路。这下子,抚养母亲的重任就天然地落在了姨姨的肩上。为了母亲,她请郎中开了几剂催奶药,将刚刚憋回去不久的奶水又给催了下来。但因姨姨断奶时日长,所以,奶水就少得可怜,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气得母亲在姨姨怀里是又撕又咬,无疑在姨姨洁白的皮肤上就有了白一道红一道的伤痕,上面还有红洇洇的血,每逢这时候,姨姨只好把实在挤不出一点奶水的一只空奶拉出来塞到母亲的嘴里来哄她,结果是母亲哭,她也在哭。好在穷人的孩子骨头硬,姨姨常将嚼得烂烂的山药和南瓜嘴对嘴地喂我母亲。不知过了几多时日,终于有那么一天,母亲竟叼着姨姨的奶头,手板脚丫望着她秀丽的面庞,将来到人世间第一句成型的话语——妈妈,送给了姨姨。姨姨说她当时兴奋极了,说那声妈妈叫得特别好听,甜丝丝的,使人心惊慌地酥酥颤。由于过渡兴奋,竟使她那睫毛长长的双眸湿润起来。以至于多少年后回忆起来,她都温馨如旧。

在那非常岁月里,母亲在姨姨的精心护理之下一天天茁壮成长起来。

四岁以后,母亲长大了,简直成了姨姨的肉尾巴,跟姨姨可谓形影不离了。姥娘死后,家庭重担全部落在了姨姨身上,又要给一家人做饭,还要照料我母亲。尤其是姨姨常要到河边去挑水,由于放心不下我母亲,常常是一个肩上担着水桶,一只手还要抱着我母亲,有时实在是太累了,就放下母亲,让她自己走,可母亲调皮的狠,如果要不抱她,她定会坐在地上大哭,姨姨不忍心,就只好放下水桶来哄她,有担水的人就会大声说:“看把她惯的。”

姨姨摇了摇头,脸上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像是对过路人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妹子的命真苦。”

一日,姨姨去河边洗衣服,母亲只管贪玩,沿着长长的河坝又是捉蝴蝶又是摘花儿的,一不小心,从一米多高的堤坝上跌到了河里,把姨姨吓得大喊一声,衣服都来不及脱就扑到河中,从齐腰深的水里抱起了母亲,狠狠在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母亲哭了,姨姨也哭了,姐妹俩的泪水成串儿跌落到面前的河水里,无声无息流向了远方……

姨姨说这是她第一次打我母亲。母亲十六岁那年,姨姨经媒人撮合嫁到了后山。从此,家底重担就落在了母亲身上。

姨姨讲完往事后已泣不成声:“她……她……咋就这样没良心……你……你不待见……我……我走……”

我顺心话说了有一车皮,也难以打动姨姨的心,姨姨竟然连盛下的一碗面条筷子都没有动下,就泪水涟涟的走了。

望着姨姨越走越远的背影,我的心里顿时掠过一阵锥心般的难过,既为母亲,也为姨姨,情同手足的一对亲姐妹,为何要这样?

从此,姐妹俩就没有了来往。

母亲从省城医院做了切除手术后,有一个夜晚,月亮照得窗帘明明的,母亲突然说起了姨姨,问我:“我和你姨吵架后有多少年没有来往哩?”

我说:“将近有二十年的时间了。”

“唉,其实也不能全怨她……”母亲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后说:“你去后山把你姨叫来,我觉得我没有多少时日的活哩,总不能把遗憾带到棺材里面去……”

我一听喜出望外,赶忙对母亲说:“明儿我就去。”

翌日,我起了个大早,搭了个顺车,坐到了山口,再走就全是山路了。初进山口时走的是平路。渐渐地脚下的路面就高峻起来,一直向西南方向高峻上去,山道上印满了山羊和狍子的蹄印。我走在这春风流畅的山道上,显得格外轻松格外愉快,不知不觉竟出了几身大汗。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跋涉,终于攀上了高高的山顶,姨姨住的那个弹丸小村就已经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

想到立马就要见到阔别多日的姨姨,我的心好生激动,就禁不住放开大步,如小跑一般,加速向姨姨家奔去……

 

  山西静乐作协:张天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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