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啸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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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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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舅不成席

 

烈婆一直在考虑,怎么样才能将女儿的婚礼举办的周全、圆满。

这个圆满,不是指酒席的丰盛,也不是指嫁妆的齐整,更不是指仪式的顺畅和气氛的喜庆,而是指对亲朋好友们的邀请以及他们的应邀出席。

邀请至亲密友到席,是我们这片土地上通常婚礼的必然课题,少了这个课题就无所谓婚礼了。邀请哪些亲朋才符合老家一贯以来的规矩和习惯,不至于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导致亲朋们不高兴,从此以后就生分了,疏远了,甚至在最后变成陌路了,所以不得谨慎、细致。

烈婆在家排行第五,最小,家里长辈与兄姐们都习惯叫她“老”。

老五的为难之处,在于女儿出嫁时,嫁礼喜宴正餐的首席该安排谁来坐。

本地俗话说“天上的雷公,地上的舅公”。舅公,方言中指舅舅,这一俗话表明,舅舅在婚礼喜宴这种重大场合的地位非同寻常,竟然可以媲美“天上的雷公”。女儿出嫁的喜宴正餐,她的舅舅不坐首席,其他人是不敢坐首席的,而首席不开桌,其他餐桌也是不能随便开桌吃肉喝酒的。本地民间风俗,像婚礼寿庆这类喜宴,开桌动筷是要选定吉时良辰并且燃放鞭炮作提示的,这样的酒宴才有仪式感,才有由这种仪式感所带来的庄重、热闹与喜庆的氛围。

喜宴上安排至亲坐席的这个环节,在我们民间叫做安席。这原本并不是什么难事,民间不成文的规矩,都是大舅坐首席;如果大舅因为某种特殊原因不能到席,就按由大到小的顺序依次递补。即使没有嫡亲舅舅,叔伯舅舅也有资格坐席。

但老五的烦恼,在于女儿的舅舅关系有些复杂,安席的问题令她头疼。

确切地说,这个烦恼源于烈婆老五有两个娘家,所以女儿有两拨舅舅。一个是生育她、给了她肉体和生命的娘家,另一个是抚养她、让她长大成人然后拥有此后人生的娘家。

生育她的娘家,是血缘所系,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怎么也割断不了天然的亲情。她之所以被称呼为“老五”,就是因为在生育她的娘家那边,她排行第五。在她的上面,还有一个大哥、三个姐姐。出生时,亲生娘家生活异常艰难,母亲因为缺吃少喝、营养不良而奶水全无,才出生三天的老五饿得只会哭,甚至哭到声息全无,一筹莫展的母亲用米浆水喂她也没用。看着饥饿如此的小女儿,她心如刀割。为了不至于使老五这条刚刚出生的生命因为饥饿而马上消失,无可奈何的母亲只好硬起心肠,托人在邻村给她找了户人家,将嗷嗷待哺、眼看着即将饿死的小女儿送了出去。母亲泪流满面地对那户人家男女主人说:“好歹是一条命,你们就当猪崽、狗崽供吧,有口奶吃,以后有口粥吃,能够长大就行。等她长大了,你留着做媳妇也好,当作女儿嫁出去也好,由你们作主!”

于是,那户人家就成了老五的抚养娘家。那户人家的母亲先是做奶娘,后是做养娘,老五就成了他们的女儿,而且将名字也改了。因为她在婴儿时候饿得不行,哭得厉害,看上去性子比较烈,便被抚养娘家将名字由“五英”改了叫“烈婆”,而实际上恰恰相反,老五是个十分温顺的女子。

抚养娘家离亲生娘家大约八里路,一个叫做案头,一个叫做新市。老五在案头长大,也在案头出嫁,并且嫁在案头本村,因此也在案头生儿育女,到如今要为女儿出嫁的婚礼操心巴结。

 

老家农村的婚礼是相当讲究的,因此烈婆老五不得不重视。

婚礼分为两部分:一是娶礼,一是嫁礼。娶礼是男方举办,嫁礼是女方举办。女方嫁,送亲;男方娶,接亲。两部分结合在一起,才构成一个完整的婚礼。

不论娶礼还是嫁礼,都是十分注重酒宴规格的。酒宴规格的高低,体现出主东家里经济状况的好歹和社会地位的高低,是颜面与尊严所系。

老家传统酒宴,是一个比较长的过程,从进厨开始,到散客结束,往往历时三天之久,而宴席的规格与标准则分为常餐与正餐两种。

所谓常餐,是普通平常的招待餐,所上菜肴趋向于大众化或普通化,荤素搭配,五五开或四六开、甚至三七开(视主东家里的经济状况而定,经济条件好的,大头为荤,反之则为素),盛具通常用碗(老家俗称斗碗——专用于盛菜的青花瓷碗)。这样的宴席餐数较多,除正餐之外的其他宴席都是常餐,按照一天三餐计算,总数可能达到六七餐,最少也要四餐。

所谓正餐,就是婚礼当天的主餐,也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大餐,是酒宴的高潮部分,也是婚礼的核心部分,它必须充分体现出主东的盛情厚意,体现出主东的地位与颜面,盛具都是用盘(过去基本上用鲤鱼盘——镏有青花鲤鱼造型的瓷盘)。因此,正餐的菜肴不仅丰盛,而且讲究。长期以来,老家农村在酒宴的正餐上,也便相应地形成了不成文的规格:若用传统菜肴,则是“四大头,首开席,三干三稀三衬底。肉居中,主打席,丝长鱼余菜捎席”;若用现代菜肴,则是十六盘、十八盘、二十盘之类,以荤菜为主,间以素菜,配以点心,冷热混搭。放眼全县,水东地区与水西地区、平原地区与山丘地区,在正餐的菜肴搭配和盛具选用上,有着很大差别。

但不论这正餐的差别如何大,在安排哪个坐首席的规矩上,却出奇的一致:必须是舅舅坐首席!古语云:无舅不成席!舅舅不到席,任何酒宴都显得没有意义,最起码是没有格局。或许,读者朋友平常听到或看到的是“无酒不成席”,其实这句话是从“无舅不成席”讹传而成的,或者说是历史上的酒鬼们故意篡改“无舅不成席”而成,以为他们的好酒贪杯、滥喝泥醉找托词、打掩护。“无舅不成席”,彰显了舅舅的身份与地位,突出了舅舅的尊贵与荣耀,其实体现的更是亲缘与血脉之所系,是外嫁女子与娘家血脉相连的见证。

老五烈婆不为酒宴的菜肴操心,因为夫妻俩已经决定采用现代酒席,交给所请的大厨去定就行,自己只是负责采购而已,却不得不为安排女儿舅舅坐首席的事情而操心。

 

老五的出生纯属意外。

当时,以爹娘的年龄和老娘那虚弱不堪的身体去判断,是根本不可能再怀孕生育的,因此爹娘都以为老五上面的女儿是最后一个。却不料,老五硬生生地在爹娘毫无料想当中来到世间,打了爹娘一个措手不及。

懂事之前,老五并不知道自己是抚养娘家的养女,儿时有伙伴骂她是野女孩时,她还向养娘告状诉说以求助。后来懂事了,才知道自己其实另有亲娘。

她不记得自己是几岁的时候回亲生娘家探亲的,只记得自己当时十分紧张、胆怯,就连手脚都觉得没有地方摆放,尽管知道那是自己的亲生爹娘,但从未相处的违和感、初次见面的陌生感还是令她那颗幼小的心灵悬到了半空中。及至见到亲生爹娘后,他们那亲切的笑脸、和蔼的话语,亲生母亲慈爱的笑容里嵌着的泪水,以及那种血缘连接着的天然亲情,还是让她很快就放松了心情,静静的享受着亲生爹娘对自己的爱抚,那是多一个娘家带给她的幸福享受。从此以后,来往亲生娘家的次数渐多,与大哥姐姐们偶尔的相处,让她内心感到无比安宁,他们总能够让她得到温暖如春的关爱与照顾。

但是,如今女儿出嫁,这婚礼首席的安排却让她为难了。

案头村的左邻右舍,不时地有人跟她说:这个首席应该由案头娘家的大哥来坐。他们说:想当初,烈婆是亲生爹娘不要的孩子,是由案头娘家抚养长大,并给她找了婆家出嫁成家的,案头娘家的大哥才是正宗的舅舅。

但是,村子里和她做工的厂子里的姐妹中也有人对她说:这个首席应该由亲生娘家的哥哥来坐,毕竟是亲生父母给了你肉体与生命,没有亲生娘家也就没有后面的抚养娘家,亲生娘家就是自己的根,也是自己女儿的根。

两种说法,让她原本以为不是问题的问题,一下子变得相当严峻。有人甚至提醒她:一定要在女儿婚礼前把这个问题搞定,不要到了女儿出嫁时,高高兴兴的喜事因为酒宴正餐的安席而闹出意外的争吵来。这话把老五惊到了,在她的记忆里,周边一些村庄上的确出现过因为安席的问题而发生当场吵口打架的事件,欢欢喜喜的日子却闹得鸡飞狗跳。

怎么办?老五觉得自己头大了几圈。

 

嫁女酒宴要安席,这是老辈子就传下来的规矩,没有人敢破了它。烈婆老五更不敢破了它,她本来就是个遵规守矩的农家女子,一切都按照老辈人定的规矩行事。

民间传统酒宴上安席,体现的是地位与脸面,是身份与尊严,还是待遇与人际关系的彰显。

厅堂上首,摆两张八仙桌,共四个席位,分称一席、二席、三席和四席,统称为上席,其中一席即首席。酒宴上,能够被安排坐上席,特别是坐首席,那就是地位尊崇、身份高贵、脸面值钱、尊严厚重的象征。在展现家庭伦理与亲戚关系的酒宴,尤其是酒宴正餐上,能够被安排坐上席的,基本上是“三公”,即舅公(舅舅)、姑公(姑父)、姨公(姨父),其中舅公必然坐首席。这是依照血缘关系,由亲到疏依次递减而定,自古就传承下来的规矩与习俗。老话就说“无舅不成席”,坐首席的肯定是孩子的舅舅。

二十多年前,邻县的亲戚勇结婚,酒宴正餐安排勇的舅舅坐首席。这个舅舅平时喜欢摆个架子、拿个腔调,人缘不太好,因此坐上首席后没有人陪他,偌大一张八仙桌上“一缺七”,仅他一人孤零零的坐着。勇和他父母反复交代所有本家男子务必上首桌去陪坐首席的舅舅喝酒吃饭,还指定了桌上筛酒的人。那些本家男子们平时对勇的舅舅有不小的意见,那天有意捉弄他,先让他一个人坐一会儿,晾一晾再去陪他。勇的舅舅独自一人坐在首席上,尴尬已极,再三叫勇安排人来陪坐,却许久不见人上桌。他看见了勇和勇的父母交代那些本家男子,明白勇的那些本家们在捉弄他,于是气愤不已,拍着桌子骂了一顿,起身拂袖离去,把厅堂上的所有客人惊得目瞪口呆,传说中的舅舅掀了外甥酒桌的事情竟然在眼前真实地发生了。于是,勇的全家人只好丢下其他客人,赶忙去把舅舅拽回来,一再安慰他受伤的心灵。勇的本家男子们见状,知道玩过头了,连忙上桌陪他喝酒,这才保证了婚礼酒宴地正常进行。

三十多年前,老五的桑园表兄去陂头赴他外甥的结婚酒宴,因为高兴,好酒贪杯,加上一贯就好吹嘘自己酒量大,结果还在吃常餐时就喝醉了,等到正餐开宴的时候,他仍醉得在床上四仰八叉地扯着呼噜酣睡,怎么叫也叫不醒。而这边正餐开宴的时辰已到,不能延误,不得已,新郎官只好临时拉着受邀赴宴的一个叔伯舅舅坐了首席。有了舅舅坐首席,整个厅堂上的酒宴就隆重的开席了,大家吃得开心不已,管这个舅舅是亲还是疏呢?不料,这个桑园表兄此时竟然醒了,走进厅堂要坐首席,结果发现坐在首席的是那个叔伯舅舅,于是怒从心头起、愤自胆边生,上前就将首席酒桌给掀了,咣当一声,杯盘狼藉、汤菜四溅。所有客人从呆愣当中回过神来,便都兴味寡然,纷纷离席回家而去。

活生生的真实事例,淋漓尽致地诠释了“无舅不成席”的含义。如此隆重的酒宴,不安舅舅坐首席,问题很严重,性质很“恶劣”!安错了、安得不周到,问题同样很严重,性质同样很“恶劣”!因此,但凡举办如此隆重的酒宴时,主东在安席的问题上总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甚至如履薄冰。

烈婆老五要为女儿举办出嫁婚宴,处境便是如此,不得不在这个正餐安席的问题小心翼翼。可千万不要到时候被掀了首席的桌子,那多不吉利呀!

 

老五想到了二姐菊英。菊英了五个孩子,三男二女,在五年前为一个儿子举办过结婚酒宴,三年前为一个女儿办过出嫁酒宴,都安过席了,有经验。

菊英也是有两个娘家的女子。

她被父母送出去的时候,年龄稍大,大概八岁,已经懂事了。被送出去之前,看着同村邻居家同龄的女孩子能够背着母亲缝制的粗布书包去上学,她内心羡慕得不行,渴望自己也能够有一天像他们那样,背着粗布书包去上学,找来厚纸片将课本封皮包裹起来,以免卷了书角,损坏了封皮。那个时候,小学就办在村中的祠堂里,她时常在打完猪草之后、或者打猪草往返途中,跑到祠堂外边的窗户前,去听伙伴们诵读课本的声音。

她是十分不舍得离开亲生父母、离开亲生娘家的。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里,内心的担忧、无助、惶惑、恐惧、怯懦、迷惘,还有前途的未可知——有没有前途都是巨大的问号,旁人是永远也无法理解和体会的,只有她自己才刻骨铭心,那是内心深处永远也无法消除的痛!还有什么比幼年时期被迫离开亲生父母、生生割断紧密相连的血脉更痛苦的事吗?

离开亲生娘家那天的情形,她记忆深刻:那是个细雨霏霏的日子,父母将她的行李收拾整齐后,神态严肃地在厅堂上走来走去,等待着收养她的人家来接她。在外工作的父亲特地请假回家,专为送她,在厅堂上等待接受她的抚养父母上门期间,有事没事地叫她名字。每次等她应答过了,他又说没什么事,就想多叫你几遍。送走她,也是父母心里的痛啊,以后不在自己身边,想叫她的日子就少了。母亲则翻来覆去地拾掇她的小包袱,生怕还有什么东西给遗漏了,一边拣拾一边抹泪。菊英自己知道这天是离别亲生父母、去一个陌生家庭生活的最后日子,流着泪,不时哀求着不要送走她,让她留在这个家,她以后宁可每餐少吃一碗饭——那哪算是饭呢?不过是大量蔬菜里面拌有少量饭粒的食物而已。即使这样,到了冬天,一天也只能吃两顿,缺油少盐的菜拌饭,刚吃进去感觉很饱,可过不了多久就又空了,肚子里很快就咕咕地叫个不停。可即使这样,一餐也只吃到那么一碗两碗。那种饥饿是无法形容的!那时候,几乎每餐都是刚刚放下碗筷,肚子就又开始咕咕叫了。然而,即使这样,她也不愿意离开亲生父母去到那个自己一无所知、完全陌生的新家。可是,这种被送给别人家里的命运,她改变不了,父母为了她今后能有一顿饱饭吃,能够在新的家庭里长大成人,不得不狠起心肠将她送出去。

当抚养父母双双走进家门的那一刻,她是真的害怕极了,尽管他们对她露出了十分善良和满意的笑容,但在这一刻,她内心感觉了彻底的害怕,彻底的冰冷,如同坠入一个无尽的深渊却总是不能跌落到底一般的害怕,真正的寒彻心骨,仿佛瞬间掉进了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之中。她死死地抓着母亲的衣角,任凭泪流满面的母亲怎样劝她松手,她都不肯松开,直到抓得手指都僵硬了,仍然不肯松开。父亲见状,同样泪流满面,走过来劝她,并答应与她一起去抚养父母家里看看,对她说:如果那里不好,就又把她带回家来。她相信了父亲的话,在父亲的帮助下,把手指从母亲的衣角上一一掰开,但她的手掌与手指依然保持着抓住母亲衣角的姿势。为了安抚她,父亲蹲下身子背起了她,然后在母亲的号啕声中走出了家门。父亲把她一路背到抚养娘家之后,陪她在厅堂上站了一会儿,又屋里屋外地打量了一番,然后说去小便一下,之后就不见他回来。从此以后,她与亲生娘家就由亲人变成了亲戚。

她永远忘不了刚到抚养娘家的那个夜晚。父亲离开后,她的心就空了,胆也破了,魂也丢了,眼泪一直没有停止过。午饭吃不下,晚饭也吃不下。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定,走又无处去。她似乎明白了:自己是被养生父母抛弃了,他们永远不要自己了!养父母安抚她,哄她、劝她、想方设法逗她开心,并让两个比她大的儿子陪她玩耍。但她怎么也无法从被亲生父母抛弃的恐惧中回过神来。夜里睡觉,养娘给她安排了单独的小房间,虽然间陋,却可以属于她一个人,是她的小天地,但被亲生父母抛弃的恐惧,让她整夜无法入睡。她蜷缩在木板床靠里侧的角落里,用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起来,但裹得再紧,也驱赶不去内心的恐惧。家里的猫在门板上蹭一蹭,她吓得血凝筋麻;床底下老鼠窜来窜去,她吓得心惊肉跳;窗外莫名其妙的声响,她吓得魂飞魄散。于是,她根本不敢睡着,虽然闭着两眼,却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

最初,抚养娘家是把她作为童养媳来对待的。他们的想法很简单:等菊英长大成人了,可以嫁给他们两个儿子中的任意一个。也正因为她是被作为童养媳抚养的,所以她的姓名一直没有更改,依然保留亲生父亲的姓氏,叫着亲生娘家给取的名字,养父母也没有送她去上学——尽管她渴望上学,因此她一直是个目不识丁的农家女子。

对于她的抚养父母来说,后来的发展竟然事与愿违,两个儿子长大后,没有一个人答应娶这个童养媳妹妹做老婆。迫不得已,养父母不得不将她的身份改为养女,于是,她跟老五烈婆一样,在这个时候变成了有两个娘家的女子。养父母后来给她找了对象,并且举办了隆重的婚礼让她出嫁。

老五觉得,二姐的经历跟自己差不多,又有娶儿媳嫁女儿的经验,应该能给自己提供帮助和建议。

 

菊英与亲生娘家的姊妹之间,来往最多的就是老五烈婆。姐妹之间,虽然一年见不了几次面,但老五与三姐菊英的来往,比起其他姊妹来,显然多一些。

在菊英的观念里,她与老五都是被亲生爹娘抛弃的可怜孩子,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只要有机会聚在一起,她跟其他姐妹的交流显得比较少,而与老五在一直的话就说得最多。其中缘由,一是她比老五大,是老五的二姐,在心理上占有优势;二是老五为人老实本分,平时话语不多,也轻易不开口,菊英说话的时候她就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听众。姐妹们在一起的时候,老五总是话最少的那个,都是在一旁安静的听着,不时露出个会意的微笑。即使问到她,她也只是应答一些简单的诸如“嗯”“好”“是”等词。因此,对菊英而言,老五是她最忠实的倾听者,她在老五面前讲了什么,都不用担心老五会在其他姐妹们面前学舌。

老五来向二姐菊英求助女儿婚宴安席的事,菊英毫不隐瞒地告诉她:养娘家的大舅。

这个答案其实是老五心目中预想到了的,因为菊英儿子娶亲、女儿出嫁的婚宴,她都到出席。当时,菊英养娘家的大舅曾经公开对外放话:他一定要坐首席!老五记得清楚,菊英当时请客时,亲生娘家这边为了这个坐首席的问题还议论纷纷,有说要去争一下的,也有说算了的。最后,还是有过国家单位工作经历的亲生娘家大哥高姿态地让步,首席让给了菊英养娘家的大舅去坐了。正餐那天,菊英的养娘聪明机智,她在另外一个厅堂里安排了一个首席,把菊英亲生娘家的大哥安排在那个首席上坐了,算是给足了菊英亲生娘家面子,同时也是给菊英的两难处境找了一个平衡。

五年前,菊英的儿子的那场婚礼,在农村来说,算不上豪华排场,但也比较隆重热闹,至少可以望闻问切“过得去”,起码不会“跌股”丢脸。

当时,婚宴共摆了二十桌,从菊英儿子的角度来说,两边外婆家的七姑八姨都来参加婚礼了,是很有脸面的。而从菊英的角度来讲,她算是请齐了,脸面上的文章做得还是很周全,给了方方面面一个比较圆满的交代。但是,坐首席的并安排亲生娘家的哥哥,而是抚养娘家的大哥,她的理由冠冕堂皇:抚养娘家兄长的年龄比亲生娘家大哥的年龄大,两边都是自己的亲哥哥,都不能得罪,只好按照年龄大小来排序。这话说得八面光鲜,而她内心的理由其实是:我是被亲生爹娘抛弃的女儿!既然当初抛弃了,如今也就别争这个正餐的首席坐了。

几十年来,在菊英的心里,始终无法放下执念,无法谅解亲生父母当初强行送走她,而且躲着她离开。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刻骨铭心地认定:父母相当嫌弃她,正因为他们嫌弃自己,才硬要把自己送给别的人家。如今,虽然她已经为人母、为人祖母,但这份记恨始终未能释怀。

有点病急乱投医的老五找二姐要主意,显然不能达到目的。菊英说完上面那句话之后,也没有给老五堵死其他的路子,而是轻描淡写地说:“你觉得安谁坐好就安谁坐,反正我们两个人都是被送出去了、爹娘不要的人。”

老五很清楚菊英对亲生娘家的不满,这种不满甚至达到了怨恨的地步,时不时地都要表达一下,发泄发泄。平时的交谈中,她也听得出二姐跟自己说的话里有挑拨她与亲生娘家关系的意思,但她从来不加理睬,甚至觉得二姐不应该有那样的态度,应该放下心中的偏执,不管怎么说,爹娘还是爹娘,何况时间也已经过去几十年了。老五虽然没有读什么书,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很多事情可能想不清楚其中的大道理,但一直以来,觉得自己有两个爹娘其实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有蛮多人还很羡慕自己有两个爹娘。

没有向二姐讨到主意,老五如同吞了一条蚯蚓,如梗在喉,尴尬不已。

菊英又跟她说:要不,你去找大姐问一下,她经历的事情多,看得也多!

 

老五果真去找大姐征求意见。大姐两个女儿出嫁的时候,都是亲生娘家哥哥坐的首席。

大姐叫二英,因为在男女姊妹中,大姐排行第二,爹娘便取了这么一个便宜的名字。不过便宜归便宜,总算是有个名字,比起过去女子没有名字、被称作“某某氏”总要强多了。再说,“二”字虽然便宜,北方话还有点贬义,但“英”字就不同凡响而且含义很广了,英雄、英杰、英豪、英才、精英、鲜花、花香等意思都可以解释得通。一个“英”字,寄寓了父母对女儿多少期待与指望呢?

大姐比大哥小两岁,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在大哥上学读书的日子里,是母亲的得力帮手,能够帮母亲承担许多家务活与农田活,还可以帮母亲照看她手下的几个妹妹。所以,家里再穷再苦再累,母亲都没有产生过将大女儿送人的念头,只能委屈大女儿手下的三个女儿。

大姐虽然没有被送人,但也因为家穷而没有上过学,完全就是母亲的劳动助手,一个替力的工具。那时候,爹娘的主要培养目标放在了大哥身上,有限的经济条件大都用于满足大哥的上学需要,大姐上学的问题就此被耽误了。从小到大,一直到出嫁,没有上过一天学的大姐,都是母亲让她做什么,她就依葫芦画瓢似的照办。结婚成家后,一切又全由大姐夫操办了。长此以往,大姐便养成了遇事不需要自己思考、不需要自己谋划、不需要自己作主的习惯,做事只需要执行,说话可以随意出口。又由于她是大姐,在妹妹们面前天生就有着年龄与地位优势,加上母亲在大小事务上长时间倚仗她,因此她的话常常就代表着母亲的意思,在妹妹们面前有着不一般的权威性和影响力,即使她的话没有经过大脑,那也有着圣旨般的威严。有邻居评价她:是一个受过苦、累过力的大小姐。倒也中肯,比较切合她的个性特点。

平时,老五与大姐聊天,只是听听而已,让大姐有个倾诉的对象,开开心,也从不去细究大姐话里有着怎样的言外之意,以大姐没有心机的个性,其实也说不出带有心机的话来,因此根本不用去猜测揣摩。但如今,老五是想听听大姐对于女儿婚宴正餐安席问题的建议,所以很认真地对待大姐将要说出口的话。

大姐听了老五的询问,想都没想就说:你这还有什么想的?肯定是俺们大哥坐嘛!不安亲哥坐还安谁坐?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的大姐,自然向着亲生娘家,何况她并没有被送给他人做女儿的经历,无法理解给人做养女的妹妹们内心的为难,她也不知道应该去理解她们的为难。

老五愣了愣,便提到二姐儿女结婚时就没安亲哥坐首席的事。大姐有些生气地脱口而出:那是菊英蠢嘛。这个你还看不出来?她对俺们爹娘有意见,连带对俺们亲哥也有意见嘛!恐怕对俺们全家都有意见呢!

老五想想也是,菊英的怨恨可以说从小就有,而且积攒了几十年,她不安亲生大哥坐首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自己不同啊,怎么能学二姐那样做呢?可是,不学二姐那样做,养娘家大哥那边又怎么交代?好在养娘家大哥如今还没有像菊英养娘家大哥那样放话出来说一定要坐首席。女儿结婚出嫁,一场欢天喜地的大事,竟然弄得她如此头晕脑胀。累呀,安个席而已,竟然比做一场酒席还累!老五想:我宁愿上山砍两担柴,下地挖几垅土,在家出一栏猪粪,也比这个轻松。

大姐并不理解老五的这些心思,依然喋喋不休地强调亲生娘家大哥坐首席的理由与根源,最后看老五一副听得心不在焉的样子,就说:要不,你去跟足英商量一下?她有工作单位的人,见得多,有主意。

 

这话让老五的脑袋灵光一闪。

足英是她三姐,比她大两岁,小时候也差点成为童养媳。

足英是父母名下的第四个孩子,女儿中的老三。由于家庭经济条件实在拮据窘迫,在她出生后,父母希望不再有孩子出生了,她将是最后一个,捎足垫底,所以取名叫足英。有时候,她也写作脚英,反正都是落脚、最后、垫底的意思,相当于“满女”的意思。

足英出生还没满月,母亲就缺奶水,为此在距家七八里远的桑园村,给她请了个奶娘,父亲接济给家里的有限金额就成了她的奶娘钱。婴幼儿时期的足英特别惹人喜爱,奶娘家里想留下她,作为童养媳来带,因此她一直在奶娘家里长到两岁才回到家。当时,父母也很舍不得足英,不肯给她的奶娘家做童养媳,因此花了不小的代价才从奶娘家里接回来。

那个时候,父亲虽然在外有工作,每个月几十元的工资,但除去他自己的生活费、日常抽烟喝酒、迎来送往以及洗理零花的开销,所剩无几,能够交到母亲手上养家糊口的钱便少得可怜,一家除父亲外五口人的柴米油盐,令母亲这个羸弱女子时常难为无米之炊。由于父亲很少有钱回家接济,仅靠拖着一双小脚的母亲一人劳作,实在难以维持一家五口人的生计。在那个靠工分吃饭的年代,四个孩子没有一个成为劳动力到生产队里挣工分,反而要千方百计地养活他们,并且要养大成人,母亲一个受传统习俗严重束缚的弱女子,如何能够挑得起那么沉重的撑门抵户的担子呢?何况作为老大的儿子,还是他们夫妻的希望,希望他能够出人头地、耀祖光宗,因此一直供他读书,小学、初中、高中,所以用到几个女儿身上的开销就紧而又紧。

但母亲是个坚强的女性,尽管拖着一双小脚,却依然咬牙坚持参加生产队的各种生产劳动,希望通过自己不息的劳累,能够挣得足够养活儿女的工分。每到农忙时节,她还带着儿女们参加生产劳动,出全勤、加夜班,指望他们也能够挣几个微薄的工分。她就像一个不知疲倦或者是没有疲倦的劳动机器,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重复着同样的劳作,最大的目的与愿望,就是养活四个孩子,并且把儿子供养得有出息!

小时候,足英最不想去的场合,就是生产队分东西的时候。每到这个时候,她与母亲一样,都是心如刀割一般的难受:别人家里都是用箩筐,从生产队里一担一担地往家里挑东西:稻谷、蕃薯、西瓜、花生、黄豆,等等。而她们一家,最多的时候也只能分到一箩筐,由母亲与大儿长女中的一个抬着回家;更多的时候只能用笸箕去装,双手就可以端了回家。如此少量的物资与粮食,如何养活一家五口人?

到足英十二岁的时候,母亲感觉自己再也承受不起生活的重担,如此拖下去只会让儿女们更加受罪,于是生出了把足英送给人做童养媳的想法,并且私下里托人给足英找一户人家。奶娘家里得知这个情况后,找上门来,表示愿意收养足英。奶娘家里也有两个儿子,等他们长大了,足英可以嫁给奶娘两个儿子中的任意一个。送走足英之前,为了不让她伤心,母亲没有告诉她去给人做童养媳的事,只是说让她去奶娘家呆一些日子,过一过更好的生活,奶娘家会有钱保证让她去读书。足英并不知道那是一个美丽的谎言,信以为真,开心不已地跟随着奶娘就去了她家。

到奶娘家后,奶娘根本不提让她去读书的事,只是每天不停地给她安排活计,她总有做不完的各种家务活甚至农田活。足英不知道个中缘由,心里盼着奶娘让她再进学校去读书,时间久了,她忍不住跟奶娘提过一次,奶娘回答她说“过一段时间跟学校讲好了就送你去,你先把家里的事情做好”。她把家里家外的事做好了,却不见奶娘家“跟学校讲好”她读书的事。为了让自己能够再次走进校园,足英总是努力地完成奶娘安排的各种活计,等待着奶娘家把自己再次送进学校。而且,想起离家前母亲交代自己“要听奶娘的话”,她对奶娘吩咐的任何活计都干得积极、有劲,俨然成了一个干活工具,从早晨醒来到晚上就寝,除了吃饭的有限时间外,都在干活。家务活中的鸡鸭猪牛、锅碗瓢盆等,几乎都是她的任务;自留地里的松土拔草、滴水浇肥等,也是她少不了的劳作。

饭倒是能吃饱,但繁重的活计常常让每顿饱饭都化为极限消耗,每餐还不到开饭时间肚子就咕咕叫了。有一天早晨,奶娘在饭甑上蒸了一碗火腿,一片一片地叠着,薄薄的,呈半透明的褐红色泽,表面泛着一层油光,看着就诱人。在那个年代,火腿是相当稀罕的美味佳肴,并不是任何人家都能够腌得起的。开饭时,足英兴高采烈地夹了一块,还没放进碗里,奶娘脸色立刻就有些不好看了,虽然没有骂她,但话却像刀子一样:“这块火腿要咽完这餐饭!”于是,火腿还没有吃到嘴里,足英的眼泪就已经掉进了饭里。此时此刻,她真想把火腿放回去,但又想到不能如此直接的打脸奶娘,只好强忍着泪水,就着这块火腿吃完了这顿早饭。从此以后,餐桌上任何荤菜,足英不再伸筷子。

好在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就结束了。大约二三个月后,在外工作的父亲回家探亲,吃饭时只见到儿子和大女儿,自己特别疼爱的三女儿却不见人影。逼问之下,母亲才告之以实情。这下父亲发怒了,当场把碗都摔了,勒令母亲立刻去把足英接回家。母亲在父亲的逼迫之下,怀着万分内疚的心情,到奶娘家把足英又接了回来,让足英结束了那段不堪回首的童养媳生活。

自己被母亲送给奶娘家做童养媳,足英是在与奶娘的大儿子一次争吵时才得知的。那时,受够了累的足英,经常被奶娘的两个儿子捉弄、骚扰、欺负,他俩一个比她大四岁,一个比她大两岁,却很少干活,又成天捣蛋,因此趁奶娘、奶爹不在场的时候,足英与大奶兄争吵了几句,不料这个大奶兄却说:“你是我老婆,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还敢反抗?惹火了,我让我娘把你退回去!”听完这话,足英震惊万分,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是被送来给人做“老婆”的!母亲竟然骗自己说是到“奶娘”家里来“享福”的!难怪自己到这个家后,成天做牛做马一般,总是有做不完的活!难怪自己想再进学校去读书,奶娘总是说还没有跟学校讲好!于是,趁着挎了篮子出门拔猪草的机会,痛痛快快地在野地里大哭了一场。

父亲让母亲把足英接回家后,也开始尽量多地挤一些钱回家接济,一家人的生活才比以前有了一些改善。大约一年后,父亲增加了接济家里的金额(可能是加了工资),把足英送进了学校,从此足英才有了学习的机会。此时,她已经十四岁,再读小学三年级,在教室里坐在最后一排。虽然读书太晚,但她开心,这是彻底摆脱了童养媳的苦难生活!

 

对于传统婚礼酒宴,只要亲自参加过的都知道,但绝大多数人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足英的丈夫是个文化人,对于传统的东西了解颇多,足英耳濡目染的自然受到不少教益,因此比自己姐妹懂得就更多一些,也算是见多识广了,知道不同酒宴的安排各自都有着不成文的严格规矩。

传统婚礼酒宴正餐的安排,男方与女方是不同的。女方的嫁礼上,酒宴正餐只有一次,定在女子出嫁之日的早餐。男方的娶礼上,酒宴正餐在不同地方有多少之别,有的一个正餐(定在婚礼当天晚餐),有的两个正餐(一个定在婚礼当天的晚餐,一个定在婚礼次日的早餐),有的则三个正餐(一个定在婚礼前日的晚餐,一个定在婚礼当天的晚餐,一个定在婚礼次日的早餐)。不论男方还是女方,婚礼当天称为“正日子”,只要是“正日子”这天的正餐,坐首席的,一定是新婚男女的舅舅,绝对不能是其他人!

舅舅不仅要坐首席,就连上菜,都与舅舅首先动筷子享用密切相关。以传统筵席为例:

首先是“四大头”:通常是鱿鱼焖肉、红烧肉丸、浇头鹅颈、红烧蹄趴或梅菜扣肉。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个物资匮乏时代,往往只有前两个就代表了四个,而且美其名曰“一个顶俩、好事逢双”。

接着是“三干三稀三衬底”:三干即三个干货焖炒,准备丰盛的分别是香菇、木耳、笋干,简易的就是三份笋干;三稀即三大碗汤羹糊,准备丰盛的分别是虾米糊、鸡蛋羹、瘦肉汤,简易的则是三碗虾米糊,也有两碗虾米糊、一碗鸡蛋羹的;三衬底即三样陪衬的菜肴,一般是炒肉片、烧豆腐、酥肉皮。

后面是“丝长鱼余菜捎席”:煮粉丝(买不起粉丝的就用豆芽代替),寓意长久,故称“丝长”;烧全鱼,寓意连年有余,故称“鱼余”;收尾菜是蔬菜,用料或大白菜、或大青菜、或包菜,谓之“捎席菜”。“煮粉丝”“烧全鱼”两个菜连在一起,民间叫做“拔完丝草再罡鱼”,字面意思是“拔完像丝带一样的水草之后,再用鱼网去捕鱼”,而隐喻的意思是“事业像丝草一样旺盛,财富像鱼儿一样富余”,更加隐秘的含义是“养育了一代又一代,像丝草拔节一样代代不断,像鱼儿产卵一样多子多孙”。至于“捎席菜”,要看宴席上菜肴的盘数而定,如果总量逢单,“捎席菜”就不计算在总量当中,如果总量逢双,那么“捎席菜”就计算在总量当中,所以这个“捎”不仅含有“捎尾”的意思,而且含有“捎带”的意思。

整个筵席的核心与高潮部分,是红烧肉上席。民间并不叫做红烧肉,本县水西地区多叫“磅子肉”,而水东地区多叫“墩子肉”。叫法虽有差异,但都很形象,意指这种红烧肉块头大,不是一磅一磅的,也是一墩一墩的。用来盛装红烧肉的盘子,也要比盛装其他菜肴的盘子大一些,甚至大许多,因此端上桌的红烧肉量也显得特别多,摆在桌子中间就特别显眼,红烧肉的红字,寓意红红火火,这道菜肴在出菜顺序中间上桌,像是寓意如日中天。

酒宴正餐上菜的顺序是不能乱的,前后有三通鞭炮要响:第一通是“开席”,此时,舅舅已经在首席坐好,陪席的人也都坐齐了,并给舅舅面前的酒杯斟满了喜酒,于是放响鞭炮上第一道菜。第二通是“上肉”,即上红烧肉(磅子肉或墩子肉),务必在所有菜肴的中间上,所以称“肉居中,主打席”,厨房大厨高声喊着“上肉”,预先作好准备的人立马放响鞭炮,一听这通鞭炮,客人们就知道,菜肴上了一半了。第三通是“散席”,首席上的舅舅已经吃好,陪坐的人们也都吃好,不再动筷子了,随时准备下桌,这时首席上的舅舅便要懂得“关眼色”,观察厅堂上全体宾客的用餐情况,若是大多数人已经吃好了,都在桌上闲聊了,便要给主东示意“散席”,主东便安排人放响鞭炮,于是宾客们愉快地下桌,各自休息,尔后告辞回家。

过去,这三通鞭炮得有专门的司仪主持,叫做“唱菜”,配以鼓乐、鸣炮的人打下手:司仪站在厅堂上家仙(即中堂)位置,观察着舅舅的举动,每上一道菜就要报一个菜名。上第一道菜前,眼见舅舅的酒杯斟满了酒,手中拿好了筷子,便要高声唱道“开席”,于是鼓手击鼓、唢呐奏乐,下手放响第一通鞭炮;待第一道菜到了舅舅面前,司仪又要大声唱道“请舅舅第一个享用”,鼓乐又击鼓、奏乐;待舅舅夹了第一下菜并招呼同桌、同厅的人享用之后,同桌、同厅的客人们才一起动筷子夹菜,与此同时,司仪又要大声唱道“请大家一起享用”,鼓乐再击鼓、奏乐。第二、第三通鞭炮,司仪主持与下手配合如是。不过,第三通鞭炮前,司仪要注意观察舅舅的举止、得到舅舅“散席”的示意后,要高声唱道“舅舅吃齐了,鸣炮”,鼓乐击鼓、奏乐,下手放响鞭炮。此时,首席上的舅舅起身向同桌拱手作揖致谢,接着向全厅宾客拱手作揖致谢,彰显舅舅的气度。此时,司仪又要高声唱起“散席”。正因为筵席间要击鼓、奏乐,所以过去摆在最下方位置的那一桌,安排的人员便是吹鼓手;因为吹鼓手是给舅舅的首席作陪衬的,随时要伴以鼓乐,所以他们有个总的名称,就叫做“伴当”。

有了伴当的陪衬与烘托,有了司仪的高声唱喏,舅舅的身份与地位便被进一步凸显出来。也正因为身份地位如此显赫,所以任何舅舅都不愿意放弃坐首席的机会,哪怕是传统仪式已经消失的今天!

 

老五告诉足英,她的外侄女要结婚了,而且择定了日期。足英听了很高兴,姐妹俩聊了好半天,东拉西扯讲的都是婚礼程序与酒宴安排,不知不觉中就问起了正餐的首席怎么安排。

足英比老五大两岁,年龄接近,感情更好,互相之间的话题就更加聊得来。平时有什么大事,老五都找这个三姐商量讨主意。不过这次因为安席这么一个小事(老五一开始就认为这是小事,谁知这事并不小),并不想打扰足英,毕竟三姐在单位上班事情不少,用如此小事去打扰她,心里颇是过意不去。

三姐把话题聊到了女儿婚宴正餐的首席安排上来了,正是老五想讲的话题,于是就把自己的为难之处讲了出来。不料足英一听就说:安排俺们哥哥坐!

足英坚决的语气令老五感觉意外又合理。虽然三姐也有一段短暂的童养媳生活经历,但总体来说,她毕竟还是与亲生爹娘长期共同生活、在爹娘身边长大成人的,内心偏向亲生大哥是很自然的事。于是,老五又提到菊英嫁女娶亲时的安席:二姐安的是她养娘家大哥坐。

足英立马反驳她:你怎么能跟她学呀?她对我们爹娘天大的意见你还不知道?一提到爹娘就埋怨爹娘不要她!世界上哪有爹娘不要子女的?不是实在没办法,爹娘会把她送给人家?当然,你跟她的情况一样,也是爹娘送给人家的,但你就不记恨我们爹娘呀!

老五没有办法反对三姐的意见,仍然说了一句:我现在就是为难嘛,万一两边为坐席争起来,那就好事变坏事了。

菊英坚定地说:没有什么为难的。她的理由很是充分:一来自己哥哥是嫡亲哥哥,血缘关系天生不可断,他来坐席天经地义。二来老五的丈夫是她养娘家的本家侄子,与老五女儿的养家舅舅是堂兄弟,共一个爷爷下来的,比她丈夫大几岁,就是侄女的大伯,侄女出嫁,哪有大伯坐首席的道理?

老五顿时豁然开朗:是啊,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她虽然在抚养娘家长大,但最后所嫁的丈夫却是奶兄的堂弟。她只想到了两个娘家这一点,却没有从丈夫的角度去想事情,让自己钻进了牛角尖。人在左右为难的时候,的确容易掉入思维陷阱。三姐的解释,让她立刻感觉心里轻松起来,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瞬间掉落,问题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

不过,老五立马又想到一个问题:要是养娘家的大哥在外面放话,说他要坐一席,怎么办?足英提醒她:这个先不管他,万一他要争这个,到时候让妹夫去跟他解释,侄女出嫁,大伯坐一席?一来他挡不起煞气,二来他坏了规矩,传出去会让别人笑话!在农村,传统风水煞气之说至今依然管用。

 

十一

最终,老五女儿婚礼酒宴正餐的首席,是亲生娘家大哥坐了。

酒宴是在乡下老家案头新村举办的,大哥和三个姐姐都是全家过来赴宴了。

老五丈夫邀请亲生大哥坐首席时,大哥还谦虚了一下,说“还是请你这边的舅舅坐吧”,老五回了一句“他是大伯,哪有大伯坐席的道理”,亲生大哥这才放心落意地坐了首席。

如今这个时代,融合了现代意味的婚礼酒宴,虽然没有传统酒宴那种隆重的仪式感,但舅舅坐在首席上,还是彰显了婚礼的庄重与严肃。老五抚养娘家的几个哥哥都比亲生娘家大哥年龄小,酒宴进行当中,他们都端了酒杯,先后到首桌上给他敬酒,那份热情与热闹,俨然关系至密、感情深厚,同样把酒宴推向了高潮与顶峰。按传统规矩,站在老五的角度来看,五妹夫的本家人是要有人上桌来给老五亲生娘家大哥陪餐敬酒的。但因为厨房人手不够,他们必须去厨房打下手,所以没有上桌陪同用餐。

大哥坐上了首席,又缺了陪酒的人。足英说,我们几姐妹陪大哥坐。于是,二英、菊英和足英拉着他们的丈夫一起坐到了首桌,一张八仙桌全部坐满。菊英开始还迟疑了一下,被足英说了句“喊你坐你就坐,忍呀忍的做什么”,这才表情略显意外地坐上了首桌。若按传统酒宴的讲究,她们是没有资格与大哥同席用餐的,重男轻女时代的女子只能坐在不安席的酒桌上,而陪大哥这个首席舅舅用餐的,必须是男性宾客或主东本家。世易时移,女子获得解放的标志,就是她们能够与男士一样享受待遇。所以,对于老五的几个姐姐上桌陪大哥坐首桌、吃正餐,其他宾客没有一个人觉得不对或不舒服。看到舅舅所在的首桌坐满后,鞭炮响起,全体开宴!于是,一众宾客喜笑颜开地举箸端杯、推杯换盏。

招呼完宾客们就座用餐后,老五也端了酒杯来到首桌,与姐姐们一起陪大哥用餐。几姐妹一再地给大哥敬酒,把大哥乐得合不拢嘴,便放开了喝起来,等到散席下桌时已是满脸红得发紫。看着大哥如此开心,老五心里暖暖的,脸上了笑意也是掩饰不住。

女儿出门起轿,鞭炮锣鼓声响起。老五来到婚车旁边,想要嘱咐女儿几句,看着女儿坐在副驾驶座上那开心的笑容,便什么也没说。儿子挑着油担过来,塞进了送嫁车厢,随婚车队去送嫁。宾客们笑着跟他说:等下到你姐夫家坐一席,要多喝点酒,多吃两个肉丸子回来哈!

是呀,儿子也将做舅舅,也将坐上席、坐首席,就像今天自己的大哥一样。

大哥坐在首席上,姐妹们陪着他坐一桌,让老五感觉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那个亲生的娘家。

大哥坐的首席和儿子即将坐的首席,哪里仅仅是坐个席而已?

表面上看,舅舅坐席,坐的是舅舅的面子,是舅舅的身份、地位、尊严与待遇。而实际上,舅舅坐席,坐的是出嫁女子在婆家的地位、尊严与待遇,是出嫁女子与娘家兄弟姐妹的亲情、念想与眷恋。一场婚礼,搭建的是亲情交融的平台;一出酒宴,连通的是出嫁女子与娘家的血脉桥梁;一个首席,凝聚的是出嫁女子与娘家永远割舍不断的灵魂牵系!

无舅不成席,栽种着出嫁女子永恒的根柢!只要那个属于舅舅的首席还在,出嫁女子心中永恒的故乡就在!

看着女儿渐行渐远的婚车,老五突然眼眶发热,眼前一片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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