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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淑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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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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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针走线

昨夜,又一次梦见去世的父亲,安祥地坐在母亲身边的旧沙发上,替喜欢做女红的母亲,穿针引线。母亲的脸上,带着明媚而灿烂的笑容。他们的身旁,一棵枝繁叶茂的幸福树正开着明艳的花朵。

母亲一生最喜欢做的就是女红。引以为傲的也是女红。亲戚朋友来家里,母亲总是翻箱倒柜,像摆陪纺似地打开一个个百宝箱,取出排列的整整齐齐的各式各样亲手制作的香包,请大家欣赏。色彩明艳的绣品,让整个屋子活色生香。坐在香包中的母亲,快乐的像个孩子。在我看来,她哪是在晒香包,分明是在炫耀,若是亲戚朋友喜欢,母亲二话不说,立马送人,绝不心疼。那可是母亲一针一线没黑没夜做出来的,亲眼目睹了母亲辛辛苦苦做活的全过程的我,多多少少有些舍不得。轻轻地拉一拉母亲的衣角示意她留下,母亲佯作不知,乐呵呵地奉送。正因为母亲热情大方,所以,母亲总是在一片啧啧的称赞声中,展示完自己的作品,送走亲戚朋友,母亲又不得不一件件地去整理那一堆堆被翻得乱七八糟的香包。然而,母亲却总是乐此不疲,一点不嫌麻烦,她总是有足够的耐心重新整理交错纠缠在一起各种香包的细细的系子,和混杂在一起的种类繁多的各色香包。

时光流逝,岁月不待人,母亲终究还是老了,80多岁的老母亲老到再也无法穿针引线,更别说绣花了。可女红是母亲一生的最爱,怎么舍得下。闲暇时,母亲会拿出一把一把的五彩棉线,一缕一缕地梳理整齐,然后,拿出陪伴了她大半生的扭花铁杆捻线砣,捻捻线。从十三四岁做女红,捻线是少不了的。铁做的线杆也禁不住母亲几十年的旋转,线杆的挂钩早已磨损,修补焊接多次,才能勉强勾住线,捻线的时候,母亲是舍不得穿新裤子的,她有一件在膝盖处打了很多补丁的旧裤子,捻线的时候,母亲就穿着它。由于年代太久,旧的不像样子,我们都不忍目睹,那是怎样的一条裤子呀?裤子多处磨损,尤其是母亲搓线捻的地方,补丁摞补丁。我半开玩笑地说,“妈,您缺条裤子吗?”母亲白我一眼,不予理睬。这条裤子对她来说是最熟悉的也是最适合做活的时候穿的,新裤子根本和它没法比。知道母亲喜欢,每次,在母亲做活的时候我都会主动拿给她。母亲年纪大了,眼神越来越差,针脚不再细密,有时候绣花的时候,针脚也会乱,这让一生把女红看得很重的母亲很失落,直到有一天丢针撂线,绣品乱糟糟一团,彻底让母亲对女红失去了兴趣,对女红失去兴趣的母亲在一夜之间老了很多,本来健谈的母亲话少了很多,做不了细致的活计,让母亲心灰意冷,她整天呆呆的像变了一个人。看着失落的母亲,突然会想起那些逝去的好时光。

记得每年的端午节,都是母亲最盼望的节日。这一天母亲会早早起来,将她亲手做的花花绿绿的香包,仔仔细细地码放整齐。然后,推起手推车,走向街头去摆摊。那些不起眼的手工制作的香包,每年都会卖个意想不到的好价钱。可我一直觉得母亲不必这么辛苦,家里也不靠她挣得那点小钱生活。

父亲一直很支持母亲,凡是母亲喜欢做的事情,父亲都喜欢,母亲喜欢做什么父亲就陪着母亲做什么,母亲喜欢制作香包,父亲就帮着穿针,甚至裁剪布料。母亲想要卖香包,父亲就放下知识分子的架子,陪着母亲在街边摆摊。我觉得父亲太惯着母亲,以至于母亲在家里说一不二,完全是一副一家之主的派头。而身材高大,温文尔雅,上过大学当过国家干部的父亲,在娇小瘦弱,一字不识,一生只喜欢做针线活儿的母亲面前,总是低眉顺眼,一再忍让,这更加剧了我对母亲的不满。

在别人眼里,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在我眼里母亲有点像是被父亲宠坏的孩子,刁蛮任性。我和母亲之间,就像隔着一堵墙。从小到大,我一直深爱着父亲,却不怎么喜欢母亲。我和母亲,一个是水星一个是火星,一碰撞就会起冲突,几十年来,父亲一直在我们母女之间,起着润滑剂的作用,他用各种方式开导母亲,也用各种方法教育我,让我理解母亲体谅母亲,母亲始终不肯让步,我也始终不肯妥协,这让好脾气的父亲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说起来,我和父亲的关系一直都很亲密,在我的眼里父亲是完美的无可挑剔的,而母亲就逊色多了,除了针线活做得是一等一的好,我几乎看不到她别的优点。母亲好像生来就是做针线的一样,她一生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做针线活儿,从扎花到绣鞋垫,从大人的千层底布鞋到小孩的精致的虎头鞋,母亲一刻都不让自己闲着,从天蒙蒙亮到黄昏,她盘腿坐在床上低着头做针线,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时候连饭都会忘记吃,父亲像哄孩子一样,劝了又劝,母亲才会像个痴迷于游戏的孩子,勉强放下手中的活计,活动一下发酸的脖子,像完任务一样,急急忙忙吧啦半碗饭,又开始在灯下做活计,一直到深夜。印象中母亲一生都很清瘦,好像从来都没有胖过,她总是吃一点点饭,却做很多很多的活。她自己也常常半开玩笑地说,“若是在旧社会,哪家财东雇佣了她,那她绝对是个好伙计。吃的饭少,做的活多。”的确是这样的,母亲吃饭总是吃一点点,做起活来却不分白天和黑夜,想起来就做,从不偷懒。

母亲手巧,人又勤快,深得街坊邻居的敬爱,她喜欢帮别人做针线活儿,有求必应,谁家孩子的棉袄她都愿意给做,谁家婆姨的花样她都愿意帮着描画,所以,母亲的周围总是围着一大群的人,母亲总是坐在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布料中,不是拿着剪刀剪,就是拿着绣花针飞针走线,小小的布片,在母亲的手中活色生香,有时候会变成一只玲珑的花喜鹊,有时候会变成可爱的小白兔,母亲醉心于自己的杰作,全然忘记了时间、空间的存在,她抓紧一分一秒的时间,做着活计。其他的事情,在她看来都不重要,唯有手中的针线活儿让她上心。谁到我家来都会沾点光,衣服上都会沾着线头布屑之类的。我总是费力地用一把小苕帚将母亲做过的沙发床,扫了又扫,母亲总是淡淡地说,“不用扫,扫也是白费力气,明天照样会是一大堆的线头和布屑”,母亲说不扫就不扫吧,后来我也习惯了那些遗留的线头与布屑,沾光就沾光吧,谁让我有一个爱做针线的母亲呢!

母亲生于20世纪30年代,家庭优裕,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时代,本应该读书的母亲,失去了与书结缘的机遇,所以,母亲一生都固执地认为,“女人,针线茶饭才是最重要的,读书却是次要的。”对于我这个捧起书本就会忘了时间,几十年写写画画一事无成,拙于针线茶饭的女儿,母亲当然是不喜欢的,在她眼里我就是不务正业。为此,我们母女之间,战火不断,这可难为了父亲,他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好在父亲脾气好,他有足够的耐心“灭火”。那年的我,十三四岁的年纪,有一个单独的房间。白天,偷着从同学手中借来厚厚的名著,一个通宵看完一本,因为书是同学从她父亲的书房里偷拿出来的,第二天要还回去,免得被发现。由于我看得快也归还得快,所以,每天都会得到新书,那年看得多半是外国小说,通宵达旦地看,依然精力充沛,第二天上学一点也不会犯困。后来,这件事被母亲发现了,于是去父亲那里告状,父亲劝我以后不要再看,倔强的我就是不听,依然我行我素。无奈之下,母亲让父亲换掉了我房间的灯泡,安了一盏彩灯。彩灯当然不能看书,怎么办呢?干脆打手电筒看,书是看得过瘾,眼睛却近视了,配了一副眼镜,母亲嘲笑我,“不听话,终于成四眼了”,我赌气不戴眼镜,结果多年以后,近视度数上涨得很快。唉!那时真傻!干嘛用这种事跟母亲赌气?

我不喜欢母亲做针线,因为到处都是针头线脑,还有永远也清理不完的线头与布屑;母亲也不喜欢我读大部头的书,总是说,“看大本小说,能当饭吃?”,我们母女俩就拧着来,我会将母亲正在做的针线活儿偷偷地藏起来,母亲会将我看了一半的书收起来,最后,谁拿谁都没有办法,只好彼此妥协,各自干各自喜欢做的事情。也是被母亲说中了,婚后不会针线茶饭的我,确实狼狈了一阵子,好在执拗的我最后都学会了,而且做得很好,破天荒第一次得到了母亲的夸奖。

多年以后,我也喜欢上了女红,甚至会帮着母亲做一点香包与刺绣之类的活计。也许是因为母亲觉得她改造了我,有了成就感,我们之间的知心话渐渐多起来。当然,只要父亲在场,我一定会选择和父亲拉家常,母亲只在一旁低着头做活计,很少插话。直到父亲去世,失去了唯一的最能谈得来的人,我感觉世界在一刹那坍塌了,只剩下母亲的家一下子空了。母亲哭着对我说,“你爸走了,我的心碎了”。那一刻,我和母亲的前嫌冰释了,我甚至觉得不识字的母亲非常像一位诗人,她把对父亲的思念,做了最简单最深情的告白。仔细想想,童年那些耳熟能详的民谣,全是出自超强记忆力的母亲的口中,有时候她甚至会编一些故事出来,说真话她才是我文学路上的第一位启蒙老师。从那天起,我和母亲真正和解。我开始用欣赏的眼光看待母亲做的针线活儿,母亲也开始用欣赏的眼光看待我的书,她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我的书,喃喃地说,“还是识点字好啊!”我反倒红了脸,不好意思起来。

母亲年纪大了,视力越来越差,终于到了再也不能做针线活儿的时候,可我却高兴不起来。看着她一个人神情落寞地呆呆地坐着,感叹天太长了,日子过得太慢时,我的鼻子一酸,滚下泪来。禁不住怀念起母亲多年前坐在窗下,从早到晚忙着做针线的日子。那时候日子是快的,母亲的脸上也是神采飞扬的,日子在花花绿绿的布片上飞针走线,活色生香。如果时光倒流,我绝不再犯傻,不和母亲怄气,只愿做个乖乖女,安静地坐在母亲身旁,看着她做自己最喜欢的针线活儿。然而,母亲终究还是老了,老的连绣花针的针眼都穿不进去线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水灵灵的梳着乌黑光亮的大辫子,坐在窗前安静地做女红的年轻姑娘了。

年逾八旬的母亲,再也不能够拿着绣花针,做精细的活计了,但是对女红的热爱,却不减当年。她常常打开一个个百宝箱,像翻看宝贝一样地翻看自己以前做的精美的香包与绣品,目光停留在那些手工制作的活计上,很久很久都不愿挪开。

拿不了绣花针的母亲,又拿起了扭花铁杆线捻捻线,每天捻一堆花花绿绿的花花绳。长长的花花绳,被母亲缠绕成一个圆圆的球,足有篮球那么大。问母亲捻这么多的花花绳做什么?母亲说,“不做什么,闲来无事,手里不捏个活,心慌,捻点线好打发时间”。至于捻下的花花绳,母亲说,“也没什么用,这么好看的线,放着也是白白可惜了,捻个花花绳,你们兄妹三人端午节,给亲戚朋友们随便送,也算是图个吉利。送人送不完的留给你们随便做什么,说不定哪天我就走了,也是个念想。母亲的话,让我们泪目,她这哪是在捻花花绳啊?她是要把逝去的岁月,用五彩线连起来,连起来的还有我们的心。飞转的线杆,每天,都在母亲手中滴溜溜地转,母亲的眼里重现光彩。

那飞转的线杆仿佛被施了魔法,由着母亲转动,好看的花花绳,从未挣脱线捻从母亲的手中滑落出去。凝滞的时间一下子流转起来,撞开记忆的大门,母亲盘腿端坐在沙发床上拿着绣花针,专心致志地做着香包,一脸欢喜,父亲温和安详地坐在母亲身边,帮着母亲穿针引线,身旁枝繁叶茂的幸福树开满了明艳的花朵。

流金岁月,再次在花花绿绿的布片上活色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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