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见

李五，原本旁人叫他老五，但是又因当时村里头有好几个“老五”，李五爸爸觉得不妥，就在老五前加了个李，叫李五。村子里人姓张，李五姓李，一个村便只有他一个叫李五的了。至于为什么村里的人都姓张，而李五姓李呢？这要怪黄河，要怪大水，把李五爸爸家的老屋冲没了。李五爸爸只好拖着一家老小往孩子他妈的娘家避难，但是李五奶奶没撑住，半道上死了。李五爸爸没了回去重盖房屋的打算，往媳妇家里一摊，在她娘家待完了后半辈子。张村也就有了两个姓李的男人。

李五上面还有四个姐姐，老大到老四倒是可以明确喊出的名。但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硬是憋到第五个才蹦出个儿子。这李五也是沾了四个姐姐的光，这人没啥出息，却娶着了媳妇。照理说这李五娶了媳妇之后好好干的话，一家人起码吃喝是不愁的。但他偏不，直到现在三十多岁了，也没干过一件正事。村里的男人都趁着潮流，外出务工，每年不愁吃不愁穿，混的好一点的还在外面买了房有了固定居所。李五还在村里，这家溜达到那家。有啥好溜达的呢？家家户户就剩下个老小看门了！李五的消遣方式就是和这些老头老太打麻将，拿这群乳臭未干的留守儿童开玩笑。也有人问过他为什么不跟着村里男人一起外出打工。他砸吧着嘴，手指指着脑袋无可奈何的说：没办法啊，我有病！李五有精神病，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他犯病的时候举着菜刀撵着李母沿着村里的小路跑，从村头到村尾几个来回，可是出了名的。李五的精神病是因为受了刺激，因为老婆带着孩子跟别的男人跑了。村里没有一个男人有过这种情况，但他遇到了。

其实李五的精神病治疗之后对他影响不大，他的病属于间歇性，只要稳定吃药管好自己的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像他现在一样，与常人无两样。但是他就是不去打工，也不愿意种地，吃喝拉撒全靠还活着的老母亲一个人支撑。小时候村里人调侃他爸，现在调侃他。每每旁人调侃他，他得定眼一看。若是从外面打工回来的男人，他便不作声。若是村里的小孩仿照家里大人调侃他，他一定会轻蔑的说：小孩子懂什么？我可比你那没出息的爹上等多了！你爹识字吗？读得懂这是什么书吗？他从家里翻出两本夹杂着灰尘与手指印记的书，《水浒传》，《毛泽东诗集》。水许传？开始总有小孩念错，他便纠正道：“这个字念浒，第三声。”这是他最得意的时候。家里四个姐姐都是读完小学就回家帮忙耕种了，省下的钱都给了他去读书。

除了这群乳臭未干的孩子，还有一个成年男人调侃他的时候他也会还嘴——张老三。张老三是个瘸子，撑着拐杖走路两条腿一上一下的，他走起的时候来村里的孩子也跟在后头像模像样的学着。张老三和李五不同，他曾外出打工过，这条腿就是因为工地的时候瘸的。瘸了以后老板给了他一小笔钱，打发着走了。他在城里待了几个月，钱也花完了，愣是没有一个工地愿意留他的。他只好回来，成了村里第二个啃老族。虽然都是啃老族，但是张老三却打心底里瞧不起李五。为什么呢？张老三觉得自己是因为意外，迫不得已才成为啃老族，而李五纯属懒，与他本质上是不同的。所以张老三觉得，自己是要比李五高上一等的。

殊不知在李五眼里，自己要比张老三高上两等。他喊张老三瘸子，因为自己的腿脚是利索的。他喊张老三光棍，因为自己曾经讨着过媳妇。而且现在有出息的人都识字。自己也识字，村里那群在外混的不错的都不如自己识字多，何况瘸腿光棍啃老的张老三。

张老三瞧不起李五，李五觉得自己比张老三高贵。他两谁也不藏着掖着，通通表露在脸上。这天张老三在给自家小侄子讲解作业的时候被李五看见了。

“哟，都开始教书啦？”李五凑上前同张老三搭话。小侄子抬头看了一眼李五，又低下头摁着橡皮擦擦拭起张老三刚刚指正过自己的地方。

“教书的话没那本事，小学题目的话还会几道。要不你去他们学校面试试试？我听娃儿们说你学问挺高啊。”张老三扶着身后的石墙把身子撑了起来。

“学问高算不上，大字倒是的确认识不少。”李五砸吧着嘴，头往上抬了抬，虽然张老三是个瘸子，但李五还是要比张老三矮一些。

李五看清作业本上的题目，他来了兴致：“语文题？”却见小侄子依旧低着头不理他。

“这里，这里，连错啦！”李五兴奋的比划着，他说的是一道连线题。

“怎么能用亲爱的老师，敬爱的家长呢？连反啦！应该是亲爱的家长，敬爱的老师！”李五看了一眼皱着眉头的张老三，“老三啊，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这明天要给孩子同学看见了，得笑掉大牙！”

“什么钻啊瓷器的！”张老三不满的说：“我看你就是鸡蛋里挑骨头！亲爱的老师，敬爱的家长也能用，读起来多顺畅！”

“哎呦呦！你没文化没关系，可别耽误了孩子。你看现在的国家主席，总理，哪个不是文化人？时代不同啦，有文化的人当家了！你读过几本书？我读过几本？孩子，来把这擦掉！”李五说道。

小侄子拿着橡皮，不知所措的看着张老三。“不许擦，他脑子有病，就这么写没问题。”张老三。

李五在旁不依不饶的煽风点火：“擦了吧，不然要被嘲笑的！你想像你叔叔一样，成为别人的笑柄？想像他那样被人模仿？跟只鸭子似的！”

李五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的看着张老三，张老三的脸红的像此时正在缓缓下垂的夕阳。他抬高了声音，恶狠狠地对李五说：“你个精神病说的东西一个字也不能信！全都是疯言疯语！你要脑子正常就不会追着你妈砍！你要脑子正常你媳妇也不会跟别人跑！”

“你好意思提媳妇？我李五好歹娶过媳妇，开过张尝过女人的滋味！你张老三呢？到今天都是个没开苞的蛋子吧？”

他两越吵越凶，刚好小侄子的老师备完课从学校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他两。

“王老师你评评理，是不是应该用亲爱的家长，敬爱的老师？”李五一把扯过小侄子的作业本，指着那道连线题问有些愕然的老师。

王老师定眼看了看，说：“严格来说的确是亲爱的老师，敬爱的家长。”

这下李五兴奋了，得意洋洋的准备开口嘲讽耷拉着脑袋的张老三。

“但是像张洋这样的留守儿童，用亲爱的老师敬爱的家长也没有什么问题。毕竟他和我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比家长多得多。而且死板教育也不提倡，我也更加偏向亲爱的老师敬爱的家长这个答案。”

李五听完这段不满的板着张脸走了，他嘀咕道：“现在国家越来越随便了，一个老师可以这样随便！等等……照这么说，我也可以当老师了？”他越说越大声，越说越兴奋。

张老三热泪盈眶的握着王老师的手，夸他英明，说老师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其实张老三从头到尾也没有想过王老师嘴里的那些，他只是觉得那样更顺口。而小侄子依旧拿着笔，愁眉苦脸的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