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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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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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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餐

这两天,老二又嘴寡了。他嗜酒,却缺酒,又缺菜。这种状况断断续续地相持了近三十年。还将下去,不会改变。使他从无所畏惧的壮年步入江河日下的老年。作为男人,他失败了。他无力为酒和菜支付与之对等的货币。可他一点也不生气,该咋乐呵便咋乐呵。因为没办法,笑总比哭好。

早上,他看到在街门口的菜地栅栏外的土楞上爆出了一溜儿扫帚苗。有的,已一揸长了。嫩的,能掐出水来。像星星一样,点缀着栅栏。正好做“下酒菜”。他欣喜若狂,一通儿拔,但理智尚在,手狂心不狂:只拔大的。小的长高了,下一顿再吃。“可持续发展”的理念,在他一个农民心里,已生根。并运用得炉火纯青。虽迫不得已,却自给自足,还自得其乐,足见其有心。不仅解决了嘴舌之困,而且还适应了环境之难。看一个人是否有才干和能力,是从细微处窥心,从小事上着眼。他是个心眼细小的人,符合做官的标准。可惜,屈才了。一颗官星陨落,在他村的南头起,被当丑石看待。他心有不甘。如果爬上去,在政界混,他干个区长,绰绰有余。他村有三个村官,不是也混到区上了吗?并且都握着干部们的命门。如果他们三个不同意,这个干部升官基本没戏。他在外面混,没扎根农村,失去了机会。于是,他耿耿于怀。一聚餐,在他的狐朋狗友面前,便要说。自古吹牛不上税,上税他就不吹牛。老张反感他,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干区长?干好农民也费劲!问他,干掉几个区长了?大家笑,他也笑。不用解释。当正经话听也行,当不正经说也行。他们聚餐,是为解馋儿,释闷儿,无非图个乐呵。

聚餐,不分时间,不分场合。他想起来便能操办,一个朋友也落不下。怎会落下?都是些平时吃不上好食子的饿杀鬼。一听聚餐,一瞬间来;一听干活,一眨眼去。还有的,不请自来,不叫自到。总会有意外。但上桌是客,把酒言欢;出门是友,点烟叙别。基本待客之道,他已烂熟于胸。他有的是空余时间,也没有啥重要场合。他是闲人一个,响誉“沟”内外。沟是门前臭水沟。起于他家,止于东邻。一分钟走完,他用了将尽一辈子,无奈,还得继续下去。出来进去,不走不行,必经之路。家对他来说,在又不想在,离又离不开。他在此成名。因为个懒,家喻户晓,老少皆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从河西传到河东。他所在的“场合”,无非家里村外。他没上过什么台面。除了他结婚,被抬举过。儿子结婚?不知猴年马月。想他这副汤样,能给儿子操办?估计也悬!他无业,他老婆经常去赶集市卖饼干之类的小吃食,以贴补家用,但也是杯水车薪。好在儿子不是念书的料,早早下来打工,减轻了负担。女儿不用担心,自带着“银行”。念高中时,就混下一群小后生,零花钱,也能解决。小后生都他村的,和女儿从小儿耍到大。却只女儿一个人上了高中。其他人,从初中便辍学。有的打工,有的做学徒,有的当小老板。共同的特点,挣钱少,活儿累,混日子。钱虽不多,但添欢女儿还有。女儿打他了——聪明。为的都是男孩子。念了高中,只结交两个女生,属闺蜜。她从未叫她们与他们见过面。她说,两个世界的人,如两条平行线,不可能相交,更不会有交集。他无大能耐,但讨人欢喜。以后,注定:别人在台上讲话,他在台下喝彩,有时也喝倒彩。不做参与者,只做参观者。倒好,省事,也省心。

自从歇下来后,他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河东。与他村仅隔一条河。飞鸽自行车代步,以前骑上很拉风。他和老婆结婚时,三大件里必备的。现在已成破烂,哪儿都响,就铃不响。早上出去,晚上回来。偏偏地一整天,是聚餐去了。在家也没啥用,死在外面才好。浑身酒气,咂吧着嘴。老婆嫌弃他。他平淡,他普通。没有难以预测的风险,也没有令人激动的成功。有的只是熟视无睹的麻木。他憋屈,他窝囊。他的生活,如一滩死水,微澜不兴,沉渣泛起。只有臭味相投,没有意气相合。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聚餐的人,和他一样。白吃即来,吃完即去。经过深思熟虑,聚餐在黄毛家。保证只尽兴,不扫兴。扫兴不是因为他们,而是她们——他们的老婆——一群不耐烦就会产生具有相当破坏力的老娘们。他们若欢天喜地,她们则怨天尤地。他们若笑,她们则恼;他们若恼,她们则笑。不是冤家不聚头。

好在大家各玩各的,谁也不要挤兑谁?她玩她的麻将,他聚他的餐。有时,他也玩麻将,和她买衣服的频率保持高度一致。他得给她弄点衣服钱。她耍钱,是玩乐,愉悦身心;他赌钱,是冒险,担惊受怕。男人把什么都能当做战场,上演一场场“你死我活”的较量。不玩老千,不玩通牌,肯定不行。但一玩,是把命捌在裤腰袋上。虽如此,也得玩。否则,日子没法过了。老婆还不得把他遭磨死?

他以前赌钱必叫二不愣。二不愣身高马大。人愣不要命。保护他的安全,应对突发情况。他统筹全局,制定计划,设定场景,规划细节。准到万分之一,做至万无一失。他见好就收,不拖泥带水。一年做一回局。

赌完了,对半分。

二不愣吃了甜头,想多做几局,可他坚决不同意,便给人看场子去了。二不愣下手狠。遇上输了想溜的,一顿好打。不打个半死,也得面目全非。等到还清了赌资,二不愣才收手。由于表现出色,后来跟老板去了南方,听说混得很风光,也有说被灭了。反正老二再没见过。老二一个人玩,选在小赌场上。二三百的和,也不扎眼。老了想要脸,更想要命。不愿久待是非之地。除非老婆逼得急,他才偶尔下赌场。先放饵,再下钩,没有机巧办不成。也不贪得无厌。够了衣服钱,立即收手。大部分日子,他嚼菜根,心里安稳。

他想,早上先用小酒滋润嗓子,中午才正经开喝灌饱胃囊。他已经向老张打招呼了。老张同意,餐便能聚。因为老张出钱。

捧扫帚菜,青色可掬。手有清香,口有流涎。拌个凉菜,倒点小酒。先吸流涎,次嘬小酒,大嚼青菜。意犹未尽。大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短歌行》,他烂熟。在一帮没文化的朋友跟前,他背诗,他吹牛。他说,曹操,是他知音。一代枭雄,成霸业后,才知及时行乐。而他,不知事业为何物时,已早懂。从这点讲,他参了。他胜曹阿瞒。朋友就纳了闷了,混得连裤衩子都快没得穿呀,是谁给了他如此自信?是主吗?也不会。他信主信了三天半,聚了两次会。第一次好奇,去洗礼。第二次是为了勾搭卖《圣经》的芸姊妹。芸姊妹高挑个,大眼睛国字脸,和林青霞有几分像。眼睛脉脉含情,身体犹存风韵。他和老张呆了,两人为了表现,像烂蛤蟆发情鼓噪一样。老张谝做大工程时的光辉;他侃在煤窑时圈棚的光彩。都是不一样的人间烟火。但交钱买了书后,便没了下文。他们是过来人,知那婊子势利,不出血休想沾腥。每天要跟上老白念经,他们打死也坚持不下去。老张收他的破烂,他和曹操“神交”。每日的心思,只为一张嘴。在家吃野菜,在外吃白食。通好!他再唱,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老张问,杜康,不是指好酒吗?他道,是也。先指人,后代酒。人名逐淡,酒意渐浓。苍海桑田,变化无常!他懂曹阿瞒。他悟了。聚餐也有了意义。也可以说,他是曹阿瞒。每个人都有前世或来生。否则,就没了因果报应——宇宙间唯一的公正法则——不仅人,而且神和魔,也在其约束之下。不然,回到了天地未分的洪荒状态,没有光,没有水,没有生命。一切也都不复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不仅仅是他,还有另外的身份,被隐藏。隐在时间隧道,藏在空间疆域。只有西方的术士和东方的道士才识。其他人,无论怎样!在梦中。他老婆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只认得钱。钱是撒旦,钱是魔鬼。西方的经典《圣经》在三千年前就下了定论。毋庸置疑。而神居住的圣殿,全是募捐而建,神从未买过单。也是事实。并不矛盾。曹阿瞒是宦官之后,正史上有记载。自己造不下来,可以冒名顶替。借以维系世界秩序,彰显它的多样性、复杂性、不可预测性。同时,上帝也是慷慨的。人、神、魔是可以相互转换。他是人(这不应该怀疑),也可以成魔,也可以为神。他想,成神为魔,就算了。不敢有那奢望。二不愣为魔了,却消失了。连个上香的地方也没有。他想做神——当官,已经证明是笑话了。他做好人就行了。他是官宦之后,他爹是旧军官。按理说,他比曹阿瞒血统正。可不如人家有名气。一有名气,放个屁,也是香的;一有名气,卖个乖,也是美的;一有名气,嘟个嘴,也是萌的。有名就有利。为出名,女人靠出丑卖乖,男人凭弄虚作假。又怎样?会走捷径,前途无量。

老二喝酒、抽烟都很凶。必须的。要不然,男人还有什么快乐可言?老二尝过各样的野菜。练活了舌头,磨捷了牙齿,清利了肠道。返朴归真,崇尚自然。像原始人一样:游在丛林间,荡在溪水旁;像野蛮人一样,游于高山巅,荡于山谷底。一有机会,就游荡,从不缺席。如拾荒者一般,石头缝、荆蒺隙,都不错过。他不这样,嘴里难受:舌头儿卷来卷去,牙花子磨来磨去。心内煎熬:惹不起的烟愁,添不满的酒欲。作为男人,烟酒应该不分家,才对。可他,有时,有烟没酒;有时,有酒没烟;有时,烟酒俱无。不是“分家”,是“没家”。都怪他来钱处少,没有适合他干的。有,也不一定干;没有,才好。身子才舒坦,精神才舒畅。可他还脸皮子薄,害臊,怕人说。他挣过大钱,下过黑窑。圈棚子、搭架子,是给黑汉打“黄符符”;促生产,保安全,是给黑窑划红杠杠。在山上是红人,到山下是黄人。当红人钱来,做黄人财去。钱财如粪土,来来又去去。够养家糊口便行。不一毛不拔才对。一时的烧酒壶壶肉铞铞,他自在;一家子不愁吃来不愁穿,他知足。

他与死神曾擦肩而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无大福,有清福。无活一身轻,做个快活人。渐渐的,他的脸如城墙一般厚。混吃混喝,闲游闲摆。死猪不怕开水烫。习惯就好。他也并不是在社会上分文不取。他不是圣人,也不是傻子。他也得生存。他有收入,年入三千。只在年夕,分秒必争,贩卖炮仗。后来,禁了。一坛子醋也洒了。他说,生不逢时。恰如其分。没办法,他做了小工。他村的建筑队不会要他。此中滋味呀,谁能解得开?是妖也不是妖,是怪也不是怪。反正,他不招人待见,基本属实。他只跟老张干。老张也未必喜他。只是老张离不开他。老张是外地人,他是本地人。他素有“滚刀肉”的名儿。且他张儿家又是一大家族。大凡他村的,有三分奈何,不想招惹他。老张得仰仗他。遇到棘手事儿,比如说要钱,还得叫上他。平时把他供着,好肉好酒款待,好茶好烟伺候。不是老张不知迷,是情非得已。老张盖扁子,也是打“野食”。扁子是与正房相对的辅助建筑。比狗窝、猪圈、牛棚好,又比正房差。不能住人,只能放货。因此活儿有一搭儿没一搭儿的。但一开工,肥酒大肉,便能吃上。养家不行。养身,倒有余。一段时间,因盖扁子。他身子肥了,舌头油了。站到街里,人五人六,也能装大。但愿他和老张,买卖天长,友谊地久。

友谊或许能地久,买卖未必能天长。问题不在他,在老张。但也不能全怨老张,不偷工减料,哪来得大餐?不能说搞了“工程”,累死累活的,就吃一盒饭拉倒。搞工程,那可是发家致富了!他们,哪怕舌尖上的快活,也该有吧?每一次接活,每一次提心;每一次收工,每一次吊胆。幸而有惊无险。但一锤子买卖,已坐实。主家骂,狗日的,河南家。卖不了屁眼回不了家。但又不能咋的!因为有老二了。再好,再坏,都过去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况且一分价钱一分货。花五毛就别想一块的买卖。谁也不比谁傻,谁也不比谁笨。要说,说现在。活儿干完,钱付账清。天经地义。后来,闻他们的“风”,便丧“主家”的胆。再……就没了后来。

还是吃素吧,绿色养生。要不还想咋的?他只好将目光投向广阔的田野大地,农业大有作为,野菜大有吃头。在农村,大片大片的地,被围了起来,必是包出去了。“大地主”入股,“二地主”经营:盖学校、建厂子……或者什么也不干。单等国家赔偿,然后二鬼“分赃”。他们是郊区。地虽少了,但值钱了。抱住了地,便是抱住了钱。分割成若干小块,定是个人的。他的,没了。修路占了。一年一亩给他五百。嫌少且闹过事儿的,给了六百。据说占了地,早给了钱,一亩给得七八万,他的大约有三十万,都在“大地主”手里,投到外面生利润呢。没占的,个人的,齐头头,种的大部分是玉茭。省事投资少,遇上欠收,不会大赔。赔些辛苦钱,也无所谓了。他们就是出卖廉价劳动力的。

田间地头,仍有野菜。只要出工,必有收获。只要探索,必有发现。人们只知道剜田蕖、马齿苋、苜蓿,哪知道扫帚菜的好处?扫帚菜也叫野菠菜,和牛黄有类似的功效:消热解毒。扫帚菜籽,又唤地肤子,是中药,治皮肤骚痒。他给老婆讲,老婆哼了声,他便闭了嘴。他和老婆没话了,也不“那个”了。老婆割了子宫后,只注重实际,没有了“情调”。或厌倦了事,或厌恶了人?他难以判断。但没钱鬼和判,有钱老婆汉,一直不会变,永远的主题。他阔的时候,就是下黑窑。后来整顿,封了口子。多并少,小并大,多头变寡头。便有一霸,顺势而出,攀权贵,占矿产。垄断西峪,号令两山,成为河西煤矿业的大佬。不过自杀了。正风光时,却杀了人,走上不归路。没有像日本武士一样用锋刃切腹,选择了毫无痛苦地吃安眠药。这一霸刚去,又一霸即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财富面前,不缺亡命徒。小煤窑关了,他也歇下来。一歇便到如今。他小钱看不起,大钱挣不来。老婆看他气炸,他看老婆气闷。在家待一天,闷一天,甚至,气一天。不如在外面,心旷神怡。

于是聚餐,由他发起。像他一样的人,多如牛毛,但也得筛选。一个得对脾子,另外,得有分寸。即使吃饭,少了这两样,也不会开心。老张懂事,肯出钱;黄毛虽钝,但梗直。在家待朋友,坦诚相见。弟兄们可以不受约束地玩到通宵达旦。黄毛从不厌烦。尽管他也有老婆;小毕聪明,有眼色,见好便收。替他掌握一个度。只有插曲,没有岔纰。只有洋说,没有揭短。一团和气,一派和谐;他是总管,把老张闹住,把黄毛稳住,把小毕看住。大家听他的,是他换下的。老张若有事,他随叫随到。老张有收购站,钱来得快,也容易。当然也是非不断。

有事帮忙,无事聚餐。

老张曾是包工头,因为要不下钱。困在了小站,再没翻起身。人活得失了兴头。喝醉了,倒“大”字。仰面朝天,四肢展开。在铁道旁的泥土地上,也是他住的库房院中。没错,是库房。一溜低婑的小平房,坐东朝西,像地堡般。隐密在林间。院比房大许多,有炭存在这儿,再一车车运走。院没有墙,但遮得严实。北是站台,西是树林,南是出口,形成一个狭长的长方形。细土飞灰,终年不散。即使天色晴朗,院内仍是灰蒙蒙一片。如在冥界,阴深晦暗。即便环境如此恶劣,方正的“大”字照摆。隔三岔五,不见消停。风刮,土人;雨下,泥人。不管刮风下雨,誓把大字摆定。先骂:骂天,骂地;后悟:悟生、悟死。但心有不甘,总不见消停。成了小站的一道人文景观。“河南家喝大了,又躺大字呢。”万人空巷,都来围观。老张自此出了名。小站建在他村,火车如同过客,做短暂地停留,便急匆匆而过。老张本也是过客,完了小站的工程。拿上钱,回老家,起房盖屋,儿娶女嫁,安度余生。可事不遂人愿。介绍他来的老乡,把工程款弄没了。为这工程,他几乎赌上了全部。他栽了,一无所有,一败涂地。一遇上窝心事,就一糗到底,借以发泄一腔怨气。但无用,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但遇到老二,一下子心开了。老二会说,会解心宽,也因为投缘,便一拍即合,谋划一些谋生的事儿。老张是有手段的。老二夸赞说,不是猛龙不过江。说得老张热血沸腾,斗志激昂,再不戚戚惨惨,再不悲悲切切。作为男人,是顶梁柱,一定要挺住。担起责任,给老婆孩子一个安稳的家。给家一个温暖的支撑。两人举杯,同时高唱:男儿当自强,让海天为我聚能量。老张重塑信心,还干老本行。选择盖扁子,工程量小;多则半月,少则一周,便可拿到钱。也不存在被骗。主家是农家人,没花花心思,没弯弯肠子。老张既是大工,又是工头;老二既是小工,又是账房。在谁家干,谁家管饭。改善生活时,老二联系饭馆。哪家实惠去哪家。他鼻子尖、舌头滑。是吃油子。选下的饭店,准没有错,既少花钱,又能吃好。他们盖扁子。没多大利润,但经老张操作,必能抠出油水。老张是能耐,但离不开他。

想起老张,他没了烦恼。老张比他能干,高他不知多少倍,领四五百人搞工程,多威呀,有钱又有势,那会哪能看起他?可一旦失了势,混得这叫一个惨。还得巴结他。人有本事,没用。看老天扶不扶了?天不扶,照样,挨下受苦受苦,挨下受罪受罪,挨下受穷受穷,挨下穷辱受辱。不然,天底下净富人,没穷人了。这可能吗?二八定律早说明了,“二”富“八”穷,叫八个养二个,养得起;颠倒过来,二个养八个,迟早累趴下。

一边走,一边想,也到家了。把扫帚菜下锅用滚水一焯。捞到大碟子里,配上盐、鸡精、十三香、葱花、香油,便是一道可口的凉菜。吃一口菜,喝一口酒。不知不觉,多半瓶下肚,人就迷糊了。在床上打个盹儿,不敢展活活地睡。脑枕在床沿,腿耽在对面,身子横悬而起,像一座拱桥。老婆看他举止、说话、神态,方方面面,都会堵得慌。好像他是瘟神。可就他这怂样,还有女人待见。有时候,鬼鬼六六地背老婆出去偷腥。老婆都有警觉,是生出股妒意,咬牙切齿地说,耗也要把他耗死,别想得叫她离窝。

一会儿他睡着了,哈拉子也下来了。淋淋拉拉的,不像话,老婆没管他。老婆和一帮牌友在玩。醒来时,他落枕了。没关系,扭扭脖子,甩甩肩,便轻了,再吃顿可口的饭菜,则痊愈。正好,肚子也饿了。看表,正十二点,午饭时间。但老婆说,今天不开灶。

老二知道,在家不能待了。

这群老娘们,一耍完麻将,定要吃大餐。她们组织,自给自足。谁又能管得着呢?而且,天下老娘第一。年轻时是约会,结婚了是聚会。要说干活,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在家玩,果壳、瓜皮……乱扔,一片狼藉;出门吃,如刮“大风”,一溜烟去。老娘们,结队走;母蝗虫,成群飞。成群结队飞走,美其名曰会餐。独留他于“风雨”中“飘摇”,打扫卫生,收拾垃圾。他不甘,也得干。瞬间,凌乱。抬望眼,空悲切。男人无能,闹不下钱,丧权辱“家”。在外没身份,在家没地位。提水、担粪……该他干的干;洗衣,做饭……不该干的也干。窝囊!憋气!

他忍辱负重,熬成半老头。头已谢顶,溜溜发光,像电灯炮。虽照人不亮,但照他自个,却皦如明月。无论吃喝拉撒,他穆如清风。着实是个知性的人儿。知风月,知风情,也知风流。若没钱,无卵用。不如不知。出了邪火,无处泄。

会餐,她们专用;聚餐,他们通用。一会一聚,泾渭分明。会是领导开,聚是群众起。她们会餐,继正统,如官办:规格高,格调雅。虽下厨房,却清风明月,比拼厨艺,好有情调;他们聚餐,捞偏门,似民举:档次低,场面乱。虽上厅堂,却烟熏火燎,海吃胡喝,好不丢人!他们苟活,她们受活。他们重壶壶盅盅,一个字,喝,不醉不罢休,人生短短几个秋;她们贵盘盘碟碟,一个字,品,不精不算完,愁情烦事不放心头。他们吃,简单简陋;她们品,美仑美奂。他们暴食暴饮,她们细嚼细咽。他会餐过,只吃一回。每当忆起,口水泛滥,滴滴嗒嗒收不住,如同尿仆淋。会餐和过唱一样隆重。过唱是他村的会。在七月初七,唱戏待客。亲朋相会,把酒吃肉。既酣畅,喝得痛快;又淋漓,吃得尽兴。因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过唱,正值从夏到秋,从炎到凉。从热闹到孤寂,从繁华到萧瑟。无声转,无迹变;一收尾,一开头。人老去,月黄昏。一开一收,物事人非。无声无迹,苍海桑田。万物始于混沌,千秋归于轮回。道法自然,如其本来。

在老娘们的会餐席上,他别扭,不自在。虽说菜丰酒寡,吃喝有度。是好事。但他狗头上不了台盘秤。人分三六九等!是不假。他自认下九流,也属实。人不可能都一样了。一样了,倒不成世界了。五个手指头,伸出来,也不一般齐。也正因如此,才各司其职,分工合作,完成复杂的工作。人也一样,能做檩檩做檩檩,能做柱柱做柱柱,能做梁梁做梁梁。才能修成房子。都做梁了,没人做檩,也不成。只要放到合适位置,谁都是有用之材,他说。老婆也信。说对了,不抬杠。老婆说,是了。檩呀、柱呀、梁呀,倘这些都做不成,还有茅房里的搅屎棍儿给预备着呢。热屎,好吃;骚尿,好喝。好吃好喝,哈,也是一辈子。他听了,脸大变,仓皇而逃。

她们会餐,似过唱翻版,带着热诚与好客;锅煮煮,汁儿浓;瓢炒炒,味儿道。入盘时,美味佳肴;筷夹间,唇齿留香。会餐使她们提高了厨艺,陶冶了性情。他们聚餐,似青楼翻牌,挟着欲望和好奇。滑溜溜,添肚沟;油腻腻,饱腹壑;醉倒时,麻木不仁;醒来间,脑袋空空。因为好吃,他们懒坐;因为好逸,他们恶劳;他们一事无成,却装玩世不恭;他们胸无点志,却叹世道不公。感慨、无奈、发牢骚。追求短暂的欢娱,力求精神的麻痹。酒气熏天,食腐满地。泄怨、泄恨、泄压力、泄不平,隐隐的,也泄对自己的不满。划拳行令,呦天喝地。喝的不是酒,是无奈;吃的不是菜,是无聊。现在,变化太大了,一不溜神,便落后了,甚至是淘汰。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昨天,还跟齐步走来。今天,便翻了筋斗云似的,十万八千里去了。或到东土,或上西天。西天,迟早的。但东土,那可是荣华富贵之地。是每个人经过九九八十一难后都想得到的结果。但不是谁都能像唐僧师徒四人那么地幸运。有背景,有后台,有靠山。不成正果,也难。悟空与佛有渊源,未出生时,佛根已现。才被千里眼、顺风耳看到、听到,惊动了天庭。天庭之上是道家。在三十三天之顶,有兜率宫,住太上老君。天庭和道家是一家,属本土,一管行政,一管宗教。他们怎知石猴的来历?是外来的佛家捣得鬼。唐僧是金蝉子转世,名副其实的佛二代。沙和尚、白龙马都属天庭。猪八戒来头更大,是太上老君的嫡系。取经四人小组,各方势力组合。只能感慨!没有背景。想混,很难。

唯有向前、向前、再向前。不能回头。有时候,是笑着哭;有时候,是哭着笑。要么做让人闻风丧胆的半人(一半人性,一半兽性),要么做令人敬畏的半神(一半神形,一半妖形)。但绝不做一事无成的善人。俗语:马善人骑,人善人欺。结果,可想而知,任人宰割。

完人和全神,只有佛和主。佛的意思便是完人,主是天上唯一的神。但要记住,这些都与人间无关。佛在极乐世界度缘,主在基督天堂度化。都是管来世,这很管用。佛和主兴了。老君却衰了,因想着今世,让人改变,弃恶从善,立地成仙,简直痴心妄想。只能丢了本土,退隐江湖。长生不成,转为养生。衍生出传统流派,也能迷住信众。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急急如律令。千年文明,国粹文化,继承发扬。

凡事难得糊涂,一半真,一半假。才能达成。

凡情顺应事故,睁一眼,闭一眼。方可安宁。

他只做作,并不作死。即使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他也不作半人、半神。他只做人,尽量为善。虽凄风苦雨,命如蝼蚁,但问心无愧,活得坦然。

半人,非王即寇;半神,非黑即白。没有折衷过渡。不成功,便成仁,这是英雄豪杰。可他,凡夫俗子一个,怎比?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龙吟虎啸,凤飞凰舞,与他无关。他是水畔之田鸡,井底之青蛙。只看到一块田,只望到一片天,他知道,靠田的滋养,井的庇护,他才得以生存。

站田思垅,坐井观天,是嘲笑吗?不,是他的现实和希望。耕一块地是一块,再小也长粮食;望一片天是一片,再窄也是希望。即使嘲笑,那又怎样?一旦离田、出井,后果不堪设想。青蛙上桌,名曰田鸡:肉质细嫩,胜似鸡肉。春鲜秋香,是口中食。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赶紧下桌。归田,一脚泥,踏实;入井,一身水,安全。若围田相侵,则退井潜泥。若毁井来犯,则归田藏底。惹不起,还躲不起?因而,得以保全。而它们的同类——癞蛤蟆——只因长了烂疮,害巴豆儿害下的——疮烂、毒强,——沾则枯,触则萎。只有它惹人,无人敢惹它。这也是本钱。有了本钱的癞蛤蟆一度叫嚣着想吃天鹅肉。天鹅在天,它在地,并不容易。但功夫不负有心蟾。还是吃到了。于是,烂蟾翻身。尊为金蟾,成为一方神圣。

他只能做蛙。如果也敢烂,烂到头上长疮脚底流脓,也是癞蛤蟆。和他村的海鲸一样,十毒俱全,成商人的座上宾,为掮客的家中朋。不荣也华,不富也贵。但他做不到,他贱命,也惜命。于是就依了。他不服,他说,其实,命长是最大的本事。司马懿把阴险奸诈的曹操、心胸狭隘的曹丕、乖张阴刻的曹睿,祖孙三代都给熬死了。遂夺了魏,灭了吴、蜀,建了晋。做一回男人,要像司马懿一样,做定海神针,止惊涛骇浪。不取荣华,也夺富贵。或退而求其次,做舵手,引方向,避凶险。不济时,也能得殷实。给妻儿一个岁月静好。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他连舵手都做不了。因为世事难料,人生无常,竟把自己转了向,掉进了黑岔里。他曾一度迷茫、彷徨、痛苦、挣扎,但又能怎样?一切照旧,只能适应。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要不,还想咋的?成龙变凤吗?只有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只会打洞。老婆问,你属啥物种?他答,蛙。坐井观天的蛙。或者,猪,不在风口的猪。老婆又问,你是和尚吗?他翻白眼,答,不是。问:戒酒吗?答:不戒。问:禁欲吗?答:不禁。老婆说,这不是话了,一个酒徒、色鬼。庙儿要你撞钟了?他嗓门忽然提高了八度,叫道,恰恰相反。论起酒色,而今谁又能比过和尚呢?开豪车,抱美女。网上常被爆料。不劳而获,总是强者;劳而无果,定是弱者。老婆说什,他不得说什。总尿不到一个壶里。老婆气咻咻地说,那你还不当和尚去?他说,想了,没有关系,当不成。未等老婆插嘴,他又说,这会儿,庙儿都往外包了,但不是谁想包,就能包下?记得农业社不?能搞副业的,都是“皇亲国戚”?见轮上“素民百姓”了。见老婆不说话,或许是气傻了,或许是听呆了。老婆爱听他胡说,年轻时便迷上了,要不然,两人怎么能走到一起呢?虽不说臭味相投,但也习性相近。见老婆沉默,知是默许,他越发神气,一气说上了瘾,别说富和尚,就是穷和尚,也没他的份。他举例说明,窊流庙的主持,是个江西家。江西家原挂单来。跟叫花子没啥两样,只是打着出家人的旗号,没丢了体统。说起尊严,也未必有。他走到窊流村,看上窊流庙,是繁华所在。豁然开朗!通关节,拉关系,摇身一变,做了主持。窊流是城中村。东濒中北大学,西临西山煤矿;北依公交总站,南傍太重集团。

江西家虽孤陋寡闻,但能“独”步庙儿,“寡”以致用,发展经济,也不落人后,也知闷声发大财。一,开门香火钱,以跑量为主。设高考和过年两个节点。以抢头香予重金吸引客源。羊毛出在羊身上,和发行股票一样,利润如翻“筋斗云”,其利不可估量,但个人玩彩犯法。玩头香却是传统,由来已久。人要会钻空子,才能发财。二,放帖子,要精准;抽签算卦,一卦卜命。卦免费;一帖转运,值千金。卜命转运者,皆有来头的香客也。必配有来头的老和尚。不惜重金聘请。请老和尚不亏,既能布道设坛,又能讲经说法。既塑造了庙儿形象,又让香客心服口服。然后,布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用一帖装玄妙,抖机灵,天机不可泄露,得财富。三,树品牌,增业务: 1、讲经。请老和尚讲《心经》。唐僧西天取经时,常念的便是心经,才让唐僧不误,挺过八十一难,终成正果。心经,经中之经,有知名度。2、说法。根据众生的情况因材施教,都能给个满意的答复,叫大家心甘情愿听道,也是庙儿获得人气的手段。3、超度。为去世之人举行的佛事,以求其投生善道或往生净土。4、消灾。为现世之人举行的佛事,以求消灾免难。5、拜忏。地藏忏、大悲忏、三昧水忏、万佛忏、药师忏等等,根据香客所求不同,因人而设。但拜,一定得恭敬,必五体投地,方可。6、放焰口。 超度堕入恶道的亡魂的佛事。并因此组建了一个表演班子,并从戏剧学校招人。不仅在本庙演,而且还赶场儿,演出费也可观。窊流庙名不见经传,却在省会小有名气。7、水陆法会。大型的佛事活动,以使现世之人消灾免难,亡魂得以超升。8、开光。为殿堂或佛像等开光。向卖佛工艺品厂商求赞助或冠名,通与产品的品牌高度匹配,力求达到精准营销。

动静闹大了,业务开展了,便需要人手。请和尚不行。他便是和尚,知道里边的行市。潜规则潜到底,或潜底不见面,或潜顶独为大。讲理讲不通,说情说不清。如果讳莫如深,则一荣俱荣;如果直言不讳,则一捐俱捐。双赢才是目的,两败必不可取。于是找老乡,老乡单纯,“孺子”好教,穿上黄袍,不为妖怪,便是和尚。诵经文——做形象;放焰口——搞业务,都要在行;脱掉黄袍,则是农民,老婆孩子热炕头。若富了,都一样。吃喝嫖赌抽,做个五毒之人。时时快乐,刻刻快活。也不失为人。入庙为僧,登堂为仕,都是好买卖。不用投本钱,凭两片片嘴,上下一忽搭,便发财。宗教厉害,在营销人。你想,把人都买卖了,还有什么买卖不了?

老婆听他,就会胡说,一轮到干,就不行了。他回应。不是干不行?是到不了风口。到了风口,咋干也行?即使是猪,也能飞翔。他弯臂抖手,作飞的姿势,么么哒的样子。老婆看见恶心,用力推开他,骂滚一边去。随即,还是禁不住问,“风口?”“顾名思义,风口,风的口子。简单地说,是政治的风向、经济的契口。举个例子,咱村吧,要开发,钱和权结合,形成了风口。谁又在风口上呢?当然是:一,村干部,有权。二,开发商,有钱。两者交易,直达风口。到了风口,猪也能飞。雷军说的。”

老婆问:“你能到了风口吗?”

他说:“想也不用想。一没钱,二没权。小老百姓,到风口是难,如果到西北风风口,不用问,一不溜神,便到了。”

老婆不解地问:“西北风口?”

他笑说:“老人有句玩笑话,叫‘喝西北风’嘛!”

老婆先笑后恼,遂拉下脸,说:“小钱看不起,大钱挣不来。你就晃吧,晃到不能动了,看咋呀?不挣下两个,靠儿女,定靠到西北风里去。”

说到他的短处,他无言以对。

每聚餐,必大醉,定食重。他上吐下泄,耸凹肩一阵吐,翻白眼一摸黑。越喝越醉,越醉越伤,越伤越喝。恶性循环,难以自拔。

老张也是。

一对难兄难弟。醉的原因相似:自以为是,自毁前程。如果能入流,他俩也不会如此不堪。老二的同事攀上了副区长,到了煤矿当了主管。他如果走同事的关系,肯同流……也是公家人。但他选择了“自命不凡”。老张如果装糊涂,肯合污,不要把钱看得太重……也是富人了。但他选择了“自视清高”。这怨谁了?怨他们不识时务。

有一次,老张醉了,突然笑了,又突然哭了。说,不荣归故里,必客死他乡。出来打拼,无人幸免。吾身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在哪儿能展其志,便落户在哪儿。五湖四海,英雄本色;落叶归根,懦夫借口。

小毕也照猫画虎,文诌诌来了句,吾身本无乡,心安是故乡。将李的话改了,却改得顺口,更感动人。老张遂叹道,是呀,心安是故乡。可身不安,心怎得安?一想到他累,还连累了家人,心上便痛。老婆跟他吃糠咽菜,居无定所。上北版,下古交,只为抢收抢卖。包了葡萄地,便沦为底层中的底层。他和老婆黑瘦,如猴;儿子在工地,起早贪黑,如牛;女儿虽小,已跟他们四处流浪、奔波,如狗。每聚餐,必想起,就心痛。听人劝,吃饱饭。若没了心,活成猪样,该吃吃,该睡睡,也不失为幸运。多赚钱,少报怨。可心中的怨气难消!贼人骗了他钱,在受活。每天阳光灿烂;而他,却熬死。每日阴影幢幢。世上难道没有报应吗?

老二说,想开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看,这群人里,谁有你有?拿个三百叫五百的,你从裤兜里一掏,便掏出来了。我们呢?使劲揣,尽揣出些鸡巴毛来。

众人大笑。

老张也笑,说,咱们还不都一样?

老二说,可不一样,不是猛龙不过江嘛!像我们连村都出不去。哪敢跟你们比?

老张说,看说的。还龙了?一条毛虫而已,被人轻轻一捏,便完蛋球了。老张顺势作了个捏爆的动作。并配了音:澎,没了。

小毕说,别谦虚了。过分谦虚便是骄傲。

见大家都抬举老张。黄毛说,我们是虫,你是龙。别推辞了,就这样定了。

众人又笑。

老二说,老张,上个月兰村集上,我见你带了一堆烂墨纸下了南面,准是发财去了。果不其然,黄毛说你卖墨纸卖了五百多。好家伙,挣钱跟抢钱一样了。还有什么不知足?

小毕也说,知足者常乐嘛。

老张说,唉,说什么好呢?啥也不说了!承蒙弟兄们看得起。我先干为敬。话有千万,都在酒里。

黄毛便唱,所有的话都在酒里啊,喝了这杯大声笑吧。他是歌迷,会不少歌,都是酒后唱。通常情况,常在犯傻。傻傻地看,傻傻地听,傻傻地吃,傻傻地喝。酒上了头,便变了样。喝得疯,唱得癫。

大家唱,不如黄毛能拿腔作调。东一句,西一句,又忘词。总算,哑嘶吧咽气,唱完了。舌头都大了,边喝边唱。唱岂能比过喝去?喝到肚里,落实惠;唱在嘴边,随风逝。

“把烦恼忧伤都忘了吧,明天的太阳照样灿烂……当你寂寞孤单的时候,别忘了你身边还有我。”

黄毛吼,惊天动地;众人哼,阴阳怪气。

一群乌合之众,又感动了老张。

老二喝了半碗,他喜欢慢饮。老张一碗,他半碗对,剩下的,细嚼慢咽,也进了肚。小毕量力而行,抿了一小口。大家不劝酒,悉听尊便。

因说到李超人,突然来了兴头。

老二是“老油条”了。他张儿家官旺,也商兴。大哥副镇长,三姑区上统战部长。其他的小部门,也有亲戚,枝枝梢梢,藤藤蔓蔓,能触及到各处,像是千年姥姥。不在兰若寺,在草上区。只要报他张姓,没有走不通的。既有权,又有钱,便成势。他家族经商的,多为“红顶”商人。所以无往而不利。老二懂,老规矩:混江湖,没靠山,怎么行?他只带张嘴,在这“草”地儿,能把事说圆了。所以老张才找他,他也帮忙。但西张铁道工程的事,老二爱莫能助。原因也简单:不配。权力和财力对等,方可。否则,瞎忙。图受瘾不上,净受罪。这种傻事,他不干。

但老张仍执迷不悟,觉得人托人托上天。老二便让小毕劝。数小毕小,数小毕“卤”。虽小犹稳,虽卤犹厚。卤,净汤子,少干货。卤货,卤货,是骂人话。汤儿水儿,不精干。但干和湿,才能调和,达到平衡。事物的发展总是趋向平衡。平衡了,稳定了,才能欣欣向荣。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老张听小毕,是遵循法则。

小毕先修车子,后烧锅炉。虽是粗人,却喜细活——看书。佛经史书,诸子典籍。只要有益,都拿来读。才二十出头,便悟了,像五十岁。老气横秋,垂垂日暮。他愿意,别人也管不着。

老婆是不许他和他们交往的,越交越懒,越交越散。懒散的,啥也不想干?那可使不得!老婆箍住他——挣钱。他从煤窑上下来,虽没找下稳定工作,但刮家、盖房、打顶子……也不歇。只是这几年,一不小心,玩成散人。是受了小毕的影响。小毕称散仙。游走阴阳两界。诵佛号降妖,念道咒捉魔。佛号不行,便请道咒。否则,反之。中西相合,古今相连,阴阳相通。小毕的道行,深不可测。黄毛信,众人疑。老二将信将疑。如果当笑话,也未为不可。

人的命,天注定。啥人,啥样,早定下来了。

上次聚餐,劝老张,谈超人,历历在目,句句在耳。因为在说正事,不是混吃混喝。他记得清。但那次后,有半年,没聚了。为什么?他不知。恍惚觉得不对劲,哦,是一直没见老张了。一般情况,老张叫他。一月一次,雷打不动。左等右等,却没等上。他忍不住打电话,已成空号!他也不以为意。可能又转移了。从西张到北版再到兰村,哪一次不是这样?挪一个地方,换一个号。鬼鬼祟祟,神神秘秘。到时候安顿住,才会通知他。

他习惯了。

他计划先叫小毕,再到黄毛家。叫黄毛找老张,一找一个准。黄毛虽能“艺术”,能唱歌,能出风头。但始终绳床瓦灶,穷困潦倒。后来,想发财,发奇想:治癌症,号扁鹊转世,到五道庙求证,结果绝了妄想,转而崇拜老张,终日与其厮混。

老二有了主意。趁老娘们没注意,推上车子溜出来。他不收拾家了。谁糟蹋下,谁负责?他也找快活去!

顺着汾河岸,他向北而行,千里走单骑,也仿关二爷。虽不能浩荡而来,也不能迤逦而去。但做独者,来也茕茕,去也孑孑。既唯美,又悲壮。大有壮士断腕,一去不返的气概。有吗?没人时,是英雄。呐喊,如常山赵子龙在长坂坡中;怒吼,似燕人张翼德在当阳桥上。有人时,是狗熊。学“司马懿著妇人衣”,无诸葛村夫,有老婆大人。都是“馈赠”。小不忍则乱大谋,家庭和国家一样。忍为安,也是心上一把刀。妇人不懂,以为嘴上要强,便厉害。殊不知,一切皆在行动。叽叽歪歪,不顶用。

小毕家在坝堰旁,一座废弃的加油站。小毕爹住过监,又是任性惯的人。典房卖地,争诉斗讼。他爹没流浪,是不信远方,宁愿苟活当下:修车子下象棋,没事,拜拜地藏王,也交待了。娘后嫁,是外人。知爹释放,便辞了娘,见了爹,同归故里。在镇上修车子,还算过得去。不时到饭店改善下,父子俩其乐融融。但好景不长。铺子在规划内。迅雷不及掩耳,就给规划掉了。趁他们不在。城管喊来推土机,一下子,夷为平地。遭此噩运,他们欲哭无泪,忿恨、恼怒,涌上心头。铺子没了,断了生路,便到上面闹。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闹得很凶,影响很坏。上面发出警告,但无效。小毕瓜儿,不知深浅。初生牛犊不怕虎。却歪打正着,有了结果。大队适时地出面,叫父子俩回村里。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家乡人。安排到加油站。也能开铺子挣钱,也能当“宅第”住人。有厦房、厢房。厦房一间,朝外全是玻璃窗,宽阔明亮;厢房南北两套。北望山,南望湖。既是山景房,又是湖景房。想住哪儿住哪儿。因天时,择地理,调人和。三和和,事儿顺。有一口饭吃,有一块地睡。谁愿给自己找麻烦?

加油站,虽废弃,仍坚固。钢筋水泥建筑。集体修的,舍得往进砸钱;虽偏僻,可养息,水电设备齐全。能承包的,不是等闲之辈。差了,怎行?父子俩得了便宜,正好卖乖——给村委送了锦旗。强龙不压地头蛇。对龙,硬;对蛇,软。软硬兼施,恩威并用,符合道。蜗居下来,安身立命。有眼红的村民说,给父子俩盖下了。

他们住下,仍修车子。但买卖不好,难以为续。来修车的,都是村民。大多务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苦勤劳,省吃俭用。一辆车子,顶牛、马的用。一来修,就知该报废了。小毕提议:再买辆车子算了。何苦呢?费力不讨好。因为换件已不中用。旧车子质量好。进下的零件儿。虽说渠道正,但一换到老车上,好坏立见。差成色,差质量。偷工减料,以次充好,靡然成风。换不如不换,反坏的更快。吃不住老车磨。老车钢性好。珠子才换上,不到两天,便成两瓣。修车子修得要买车,豆腐迭成肉价钱。村民当然不干。但难修,实际上是不能修了。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零件,他们也造不出来,也得买。也难怪,小小圆珠笔芯,世界上只有日本、瑞士、中国能生产。举国之力,未必做成;做成,未必做好。可见,要做好,并不简单。但他爹接下了。并说,干啥,也一样。要水平,也要人品。两者全了,方可精进。见小毕不解,又说,修车子是脏活。但活脏,人不脏!他爹自认为是行业清流,业界良心。

小毕在镇上应付自如,到了村里则力不从心。镇上,只换不修。拿扳子、改锥,便可搞定。他爹叫他们这一代人为换件工。并不是修理工。村里,正好相反,只修不换。又是平大梁、整圈、换宛子之类的高技术活。全凭老师傅的一双眼瞧,一双手摸。眼里有水,手上有功,方可作工。不是三年两年能学下的。非得他爹干。他爹暴脾气。一不斗意,就大发雷霆,大骂小毕,修车子七年了,还没学会,也够蠢了。看小毕蠢头蠢脑。又叹道,男儿十个九粗心,有一个细心,便成块气了。小毕不服,他爹又说,入修理行业,得心灵手巧。不过半年,小毕上手了,且独挡一面。干的多了,自然会了。

天下没有不干就能学会的道理。

只有大智若愚,没有愚不可及。佛说,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

小毕虽努力,仍不见起色。生活照旧,死水一潭。

好在农村开资少,一人一天两块,也能续命延年。看庙儿的瘸子狗林。吃低保,一年三千,苟延残喘。还攒下打炮钱。时不时,精神焕发一下,如同回光返照。

无欲则刚,无求则强。

小毕因而刚强。昼研圣经,夜究佛学,上满德,下圆功。修身养性;白演八卦,黑观天象,上求道,下化生。解迷度劫。无宗无派,不佛不道。虽自悟自醒,但与事无补;虽自观自觉,却与世无益。有他无我,终为“散仙”。

小毕爹厌世,喜佛,遇一和尚,得一经书:《地藏王菩萨本愿经》,因地藏王与他同生,是机缘,无巧合。奉为尊,立成祖。燃烛拜,焚香祭。日夜不止。他爹不读经。经书编著,皆出于人。凡出于人的,都属污秽。智与慧,也在内。智逊慧,慧输悟。不悟不道。唯有笃厚,才能悟道。笃厚,他做不到。七十多了,在社会混久了,已属老油条。他想让小毕入庙。一人青灯暗,一家画盏明。撇了一人——孤独;换得一家——兴旺。划算。但思来想去,也未见行动。只一儿,虽次品,但也得防老。

这爹便摆个供桌,上方贴地藏王画像。画风诡异:佛头顶放白光,置身幽黑冥界。佛如灯,黑似海,度亡人。由一个高中生所画。是小毕的堂弟,但进不了族谱,家谱也得另写。因是私生子。但那佬(在这儿,管父辈们,叫佬佬。)有名望,算村中一老。这爹看湖领上钱,都是那佬出得力。

有人照应,万事亨通。

加油站,夏天住,倒凑合,虽蚊虫肆虐,炎热横行。但随处可睡,也高枕无忧。夜宿顶,凉风习习;午躺廊,清风爽爽。总有风情。但冬天,实难熬。西北风吹,声尖戾,如鬼哭狼嚎;形犀利,似刀砍剑割。荒凉所居,萧瑟所住,与西坡所望。并称两野岗。(西坡是墓地。)

白天,冷清;黑夜,森冷。残阳、颓墙,干老头。每一处,或听或见,孤寂衰败,皆是落寞。干老头——小毕爹——有异相:羊头、鹰鼻,豹眼。整个人干瘦,充满戾气。干老头爱下棋,大嗓门。念过技校,是人尖,也是人渣。知地藏王发下宏愿: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是先度人,后度己。虽是菩萨,已度金身。

当干老头把《地藏王菩萨本愿经》作为修行的法门时,和小毕便相安了。不再吵吵闹闹。怕吓跑了福气。

修车子人少。小毕有空闲,也能来聚餐。

还是叫上小毕的好,老二边骑车边想。

小毕虽小,却识大体,能想人所想,急人所急。小毕在,大家舒服,也能尽兴。如果他们组团取经,小毕定是唐僧。不仅使气氛融洽,而且让目标坚定。少胡说,多谈正。打工赚钱、养家糊口。别负了时光。但他们喝酒、闲话、逞能……天天如此。逝者如斯。转眼,他奔六十,小毕四十。老张比他大,黄毛比他小。如果在古时候,他和老张,死不了,就得活埋。时光贱,他们贱。互识破,未点破。最后,他们必须臣服。求时光带走,一去不复返。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悟时方悔,悔时已晚。便是人生。

在世时,挣点钱,也算识时务。但他们竟也不情愿。一谈挣钱,便不高兴。因干活辛苦。哪一项,不累人?胡吃海喝加白说,才乐呵。

小毕有眼光。在白说里,发现黑料,是商机。像一匹黑马奔来,风驰电掣;如一道闪电划过,电光火石。他们被电到,他们受了惊,才上了心。听了小毕。老张收了破烂,从入不敷出到自给自足。由“农奴”转为“小贩”。不仅有余钱,还回“自由身”。黄毛家靠中北大学,如起上三层楼,盖成小单间,或开旅馆或整租或零租,都是好买卖。但黄毛不行,教给曲儿唱不了。瞎驴认下一根道,就知爆爆米花。说什么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一点也不想改变。人勤快,先是脑,后是身。脑懒身勤,驴拉磨;脑懒身懒,流浪狗;脑勤身勤,人上人。

但他认为:大钱靠命,小钱靠运。小毕之所以活得自在,是因为酒店有股子。虽小股,一年也分万数块。在农村,也可养家糊口。

小毕有好亲戚。他妹夫是商人。先开旅馆,后闹酒店。上亿身价不敢说,但千万,肯定有。市里边酒店便有八个,一个就值上千万。因傍着县银行行长,也是红顶商人。行长有钱,只管投资,他妹夫管经营。上海、北京、陕西……全面开花。那妹夫水涨船高,也是富佬模样。

那妹夫起初在狄村开旅馆。只是苦干加巧干的小老板。少乘张,多曲谨。少疏狂,多圆滑。还有人模样。老二去过,是看小毕。旅馆免不了花花事。他想接站,举个牌子,在车站转。正好他干,但没用他。住了两天,玩了两天,便乐不思蜀,见识了城中村。比他们城郊村——阔多了。

他太兴奋了,因他不简单。

他心猿意马,他信马由缰。蹬车上了桥。桥是分水岭。往北,小毕家;往南,黄毛家。他往北。按计划进行。但赶不上变化,身体出了状况。头发昏,眼生黑,看不清路数。莫非乐极生悲?他赶紧下车,调整情绪。年纪大了,不能激动。如今,不少的事,闻所未闻,听所未听。一闻一听,就受刺激。一个小目标一个亿,一天销售额上千亿……凡此种种,举不胜举。别人已经做到了,他梦还梦不到。听了,着急。时代高速发展,人们玩得很嗨,咋就没他的份?太low了,便over了。太伤自尊了。只好避世修行,做个高人。不然去那世,分分钟光景。

他正胡思乱想。迎面碰个黑衣人,用铁链牵一人。黑衣人,凶神恶煞,目光如电。见他,忽停,上下打量。黑衣人气势汹汹,他吓得魂飞魄散。耳听得有人呼其名,循声望,乃被牵之人。仔细看,是老张。眼对视,身颤腿栗,心惊悚。黑衣人见状,二话不说,上来,拿铁链一搭,他便瘫倒在地。

黑衣人念咒语,作神行“甲马”法,牵他们,眨眼,数十里。黑云压顶,白水漫脚。霜重湿身,风寒罩体。不觉到了一座乱坟岗。黑衣人用手一指,是一座巍峨高大的城隍庙。老张告他,黑衣人是鬼差,奉了判官的令,押他们往城隍庙!城隍庙归判官管。属一审。听说,判官由凡间人所任。任时,憨睡;平时,装睡,是个闲出屎来的主,吃喝拉撒,一样不缺,与常人无异。今年是个姓黄的。黄判官有根基,与酆都之主惯熟。是鬼差泄机密给他。一审时,如果通了关节,才可见机行事。老张未咽气时,便命老婆烧纸。他是个机灵鬼,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一路上,拿钱贿赂鬼差,便少受了苦楚,多识了“玄机”:一审叫上路,由人变魂;二审下地狱,由魂变鬼。从人到鬼,眨眼之间。

老二问,地狱拘人,不是黑白无常吗?怎么换了黑衣人?黑衣人听了,喝骂,看故事看多了。全然不顾事实,睁着眼说瞎话。一地方,一“土地”;一城隍,一判官。这些难道是摆设吗?老二问,不知为何捉拿我们?他心不平。不明不白,就报销了。黑衣人答,阳寿尽了。老二惊愕:蹬个车子还丧了命,也太亏了吧。判了死刑,总得给个说法吧。再看黑衣人,觉面熟。但想不起是谁?这时,黑衣人叫他贱名——小时候为好养活,大人给起的,不知底的,哪里知晓?一看,是二不愣!老二知他早见了阎王。便问,怎么当上鬼差了?活着,拿人;死后,拘鬼。横竖吃了耍横这碗饭了。

二不愣述详情。他被老板所害,却被阎王所用。因他,有心留人命,无意积阴德。因此,才做了鬼差。在阴界,“老大”明察秋毫,任人唯贤;在阳间,老板心存侥幸,杀人越货。二不愣虽赖,但有底线,只图财不害命。阳间因仁遭祸,阴间凭义得福。不像老板,黑心烂肺。十世的恶人,“无间”的恶鬼。十八层地狱下定了。

老二求二不愣,暂放他一会。二不愣说,以权谋私,以法徇情,要下地狱。阴界不同阳间,不是现世报,不是隔世报。当下就报!使不的。不过,倒是能透露一些消息,出一点主意。有一“散仙”,与你相识,求他有门。

老二急问,散仙?是谁?哪里找?

二不愣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向北去,方可得。

老二瞬间明白了,但被铁链束住,如何脱得身?正纠结时。黄毛赶到。飘飘荡荡,忽忽悠悠。显然,也是魂,但不同于他俩,是精魂。如黑马,似闪电,轻盈快捷,神气活现。黄毛不怕鬼差。蔫人有蔫胆嘛。当面责问,为何捉人?黑衣人说,这得问判官。黄毛似乎想到什么。解释说,城隍庙的铁栅子是他拆的?不关老张的事。他在替老张揽过。老张闻听此言,顿开茅塞。遂一口咬定,是黄毛所为。

关乎生死,不是儿戏。岂可信口雌黄?

忽然,黄毛大笑,黑衣人也跟上大笑。

鬼差对老张说,死到临头,还敢抵赖?

老二求黄毛快叫小毕去。

黄毛和鬼差听到小毕名字,遂大惊。匍匐在地,三叩九拜。且高声求饶,请散仙宽宏大量,恕尔等不敬之罪。

冥冥地府,有冤必伸,有恶必惩。

小毕骑一犬,从天而降。其犬,形似狮, 眼通红,身燃焰,嘴滴岩浆。鬼差跪地,作脚凳状;黄毛也变模样:钢须虬髯,黑袍蟒带,乃判官。伏地迎驾。

小毕穿细麻布,挎朱盒。判官知道,西方为墨,东方成朱。圣经以西结书有记载。

小毕落下云头,刚稳身形。老张便喊冤,老二则求生。只有黄毛垂首恭敬,立一旁。小毕也不答话。在三人手心,各点一朱记。朱记在掌心跳动,于黄毛,则窜到脚心,着地而生彩。他俩则移眉心。老张亮了下,顿时消失。老二则先眉心,后脚心,再无踪。

黑衣人见状,二话不说,牵老张,留老二。老张问,为什么呀?小毕说,做人得脚踏实地,来不得半点儿虚假。黄毛盛赞,事非曲直事,一点见分晓。不愧为我主。说完,用手推老二,遂跌入白水。再看老张,化一黑狗,被牵进黑云。

老二一惊,遂醒。原来是一梦。可身上全湿,旁立一黑汉,用铁链牵一黑狗。告诉他,见他溺水,放狗相救……狗死,他活。他千恩万谢,问大汉姓名。大汉不答,径直去了。

他从桥墩爬起,见天色已晚,便返回家中。

第二天,去黄毛家,得知老张已殁。时间正在昨晚。黄毛老婆对老张老婆说,奇怪了,老张去的时分,黄毛站着便憨睡了。没了呼吸,却有体温。她觉奇异,还喊来众邻居。足足两个时辰,才醒来。老张老婆说,老张临走时,汪汪叫了两声。难道原形毕露?

老二明白,一个“上任受活”去了,一个“下地受死”去了。

老二再不聚餐了。以老务实找个活干,还是把责任担起得好。在这世种因,到那世得果。因果报应,百无一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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