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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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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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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

大占的大女结婚了。小巫和大占是堂弟兄。房前屋后,出门上坡便到。是邻居,又是本家。

他在观望。该不该去?小巫猜测——大占没动本家!他叔伯弟兄没到。只大占一家家,二占、三占到了。他们是亲弟兄。他听到三占谝了。不见其人,倒闻其声。三占嗓门大,他在卧室,都听得到。声音把院子都盖满了,让他无端地生出烦燥,但终未会面。

三占由于经济好,嘴巴也巧了。能说会道离不了钱,五味调和离不了盐。这话不假。没动吗?小巫心里七下八下。若不去,没了人情;若去,又得花钱。这会的礼重了,都是大几百。大占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各出了三千。人少的,便吃亏了。小巫家只他一人。原是三个人来。爹死了,入土;哥疯了,住院。剩他了,自由了。会扯淡了,专攻术数。人不干的他干,还上了劲儿。人模狗样,充崂山道士。那就学学祖师爷申公豹割头换项,试一试嘛,别整天吹什么剪纸为月,投影穿墙……又不敢了!一天到晚,神神道道,不走正路。

小巫叔伯弟兄,跟大占有礼的,多了去,都还未到!他算哪根葱呀?他是半路才回得村。父亲刑期满了。他带哥接父,父子们团聚。本家的事宴才开始参与。随份子,是礼尚往来。你有来,我有去。铺了云彩才有雨。一头热,一头凉,都不中用。凡事凡物,要想存在,皆有规则、或潜规则。不能乱来。规则,他知道,照着行,才妥当。但潜规则……还是不趟得好。况且,他喜静而厌嚣。心下犯难。却看到了七佬。从后门出来,怡然自得,显然在参观大占的后花园,但未有“采菊东篱下”的悠然古风。后花园里,大占什么也没种。从地里冒出棵桑树,已长得高大挺拔。桑冠如伞,树身如屏,遮住了大半个院子。没种花,缺风雅;少菊花,失古韵。古风吹不到,雅韵实难寻。如果有花,可拈花一笑。知佛理,是境;晓禅意,是界。有了境界,才能豁然。

后花园为别称,也是戏称。先别人戏谑,后大占允诺。其实为后院。原是块坡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批地方不够,做菜圃不能。因人在坡下倒垃圾。坡下原是“老藤”坑。“老藤”被砍了后,先成沙子场,后为垃圾池。塑料纸片乱飞,殃及坡地。他倒种菜来,使不得。费力辛苦无妨,到底防不住人。倒垃圾之余,行“顺手牵羊”。菜长的不如人拿的快。图好活了众人,他反落不好。有人说,集体的地方,凭啥他种?又有人说,他头上长角的了!说三道四,冷言热讽,只好作罢。倒了三十年,已约定俗成。脏乱差可想而知,他先是忍无可忍,后是麻木不仁。

众人,是圣人。再错也无错。

他见识过其中的凶险。他村众人闹事。把村委会围了,又锁了。用一把大锁锁的。看着封住的大门,有人叫好,有人则骂,办你妈的逼哇,尽顾自己受瘾了,不管大家伙儿的死活。干部叫来民警捉锁门的人。一查,才知,一个老光棍。平时老实巴交。一遇事就捣乱,抖他的二杆子样,出他的一腔怨气。快六十岁呀,还娶不上老婆,敦不上人伦。急呀。一会儿,火燎火燎的;一会儿,拔凉拔凉的。忽冷忽热,是害疯病。老光棍穷,是因为懒。他却认为是社会对他不公。老光棍胆贼小,听要抓他,吓坏了,逃到马局山上去了。但也有蔫胆大的,仗长得五大三粗,下水场,上红楼,便把村长捉回,叫交待地补款的去向。村长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便押到配电室,关了禁闭,让反省。一同被关的,还有一位市水利局长。两人在水场喝酒。正喝到“武酒”的分上。划拳,锤对锤;行令,雷对雷。喊得正欢。被逮个正着。喝酒分三境界,“文酒”、“武酒”和“疯酒”。文酒,文质彬彬,谦逊有理。武酒,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疯酒”,人便跟疯了一样,说诨话,办浑事。水利局长,人不识,乱人杂手的,被踩劈孤拐。于是,追察领头者,依法判了刑。这次骚乱,是有预谋。原因也简单,分赃不均。在野的和执政的,从屋里斗到街上。反正就他们那一伙人。先是动嘴,后是动手。在屋里吃了亏的,誓在街上找回来,便发生了动乱。因为打的旗号是分地补款。谁也想分。一听鼓动,就参与了。涉及到众人,定得给结果,应付差事可不行。因此产生了规则,衍生出潜规则。规则可以不理,潜规则必须遵守。规则是让人看的,仅挂在墙上;潜规则是叫人做的,必记在心里。

往老藤坑倒垃圾,是潜规则。强者挑唆,弱者受害,众人起哄导致。正倾在孤苦伶仃的老媪门口。

小巫来了后,改了潜规则。因小巫会巫术。上通天,下达地,能代天地言。掐指一算:不可再犯。再犯者,天打五雷轰。土地是正神,虽小,属天庭。一般由树精担任,能量不可小觑。千年王八万年龟,百年老树不敢僭。否则,冲撞了,是煞星。逢人克人,遇物毁物。土地是神界“里长”,相当于“村长”。官不大,但现管,专管草民。作为村民,你可能不尿区长,但不能不虑村长。

小巫代土地发话。众人虽未响应,但老媪极力称赞。她是小巫东南邻。八十四岁高龄了。人老成贵。便吐贵言:物老成精。凡夫俗子,怎可造次?别说往它头上倒垃圾,便是说一句不敬的话,也是罪果呀!老媪说,她老爷在时,老藤便早在了。老爷初见它时,便是这副模样:虬枝郁郁苍,少说三百年。盘根又逢春,卧在山水间。虽说有一劫,但也仙班列,御封为土地,专管街道事。

和我们所见略同:一棵老藤一片林,枝枝蔓蔓像座城。春鸟语呀夏花香,秋绚烂啊冬静美。

啊呀,不好。有一日,这片林子,来只恶鸟。便是大胖林。闹沙场,毁老藤。伤了土根与地脉。不久,也“自伤”——沙场黑塌了。大胖林败走他乡。坐的吃不上,只能讨着吃。怎比从前?他老婆曾是村干部。虽为妇女主任,却有女皇之名。人送外号武则天。沙场自己开,活儿大队给,价儿漫天要。吃的是霸王餐,喝的是忘乎水。高俅的门生,牛二的弟子,大赖小赖都会发,一时间名利双收。因他恶名,给他工程。因有工程,恶名远扬。因恶生财,因财生恶。恶性循环,财源滚滚。恰逢全国反腐,怎奈东窗事发!好日子到头了。大胖林失势后,露出穷人相,才追悔莫及,不该伐老藤。二胖林不懂,井底蛙一个,哪见过外头的天?非要倒垃圾,冒犯土地爷。二胖林是泼皮,外号赖斗子。干一件坏事,心上便添一乐。他疙杂麻扖,他撩鸡逗狗。一天不缺德,心里不好受。

大占有这邻居,也伤透脑筋。打轻了,不管用;重了,不是医院,便是法院。两败俱伤。

小巫说,老藤已封土地神,正管这方水土。只有敬畏行善,不可冒犯作恶。但二胖林不听,趁人不备就倒,还防不胜防了。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果不其然,报应来了。

二胖林出事了,撞一棵老树上。树,盘根错节;人,呜呼哀哉。

出事前,小巫给过大占启示,想让大占劝二胖林。倘若放下“恶念”,便可回头是岸。虽说在世上,是出丑卖乖。但活着总比死了强。

但,事事难料。

小巫相约大占来到老藤坑前,祭土地:烧纸串、焚刍马。小巫知道,土地爷要去赴会。参加人参果会。人参果会由五庄观发起,是一年一度“地仙”盛会。到时候,被评为模范的,奖励喝人参树根汤,镇元大仙亲自熬制。获奖者不用感言。张口就喝,实是痛快。喝一口,便赋人形,顶千年修行;两口,则万年;三口,长生不老。顶吃唐僧肉了。千年万年修正果,只能换得人皮囊。参加大会喝点汤,仙箓上面便排名。所以说,要福禄,宁做神尾,不做妖头;要权势,宁做妖头,不做神尾。权势一失,祸福难测;福禄一得,逍遥永驻。做土地,是神尾,倒比人皇强。虽说清苦,但享受的,不是一般福祉,乃长生之术。

长生之术是神仙、妖头梦寐以求的呀。

送礼钱,赠青马,土地爷必高兴。一高兴了,啥也好说。也不怪罪无知、愚昧的人类了。

烧完纸钱、刍马后。小巫用手一点,给大占启示:大占手机屏上,现出一白胡老头。著弁帽、穿青衫。向小巫作揖,说,多谢相赠。随即,一青骝马,昂首扬蹄,嘶鸣摆鬃,轩然而上。马鞍上,搭一包袱,老头打开,全是白银,遂眉开眼笑。马脖子有一黑点。隔着屏,小巫用手一摸,展开手,让大占看,是一小撮灰。笑说,没烧全了。小巫一笑,金光乍泄。老头先一惊,后一醒,倒头便拜。小巫摆手,面有不悦——恐露天机。老头会意,翻身上马,背包笼辔,执鞭而去。

像是抖音,但又不像。大占骇。

大占知道,他的手机已欠费,只能接不能打。大占遂说,见鬼了?小巫说,不是鬼,是土地爷。大占越加狐疑,抢过电话来打,仍打不通,细看,也无网。到他手里是黑屏。小巫一拿上,就能用了。看小巫,又刷抖音,也是神了。竟刷到了二胖林。他没二胖林的微信号。原有来,又删了。两人不对脾子!可咋又在手机上了?大占越发迷惑。睁圆了眼看。二胖林正吹牛。说他老子天下第一,想干啥便要干啥!是一惯的德性。但画风突变,二胖林像中了邪,猪脸儿先瘦后枯,驴身子委趴于地。先受阴风:入百会,出涌泉,贯全身。搅五脏,伤任督。已半拉子残废;后卷黑风:拔皮毛,醢血肉,碎骨头。成渣渣,立报废。忽又来白风,将渣卷成团,吹进一树洞。大占感到,风,凛凛。洞,幽幽;景,森森。阴风凉,黑风热,白风寒。如临其境。

洞外,英披叶,叶乱英,英叶层叠,如阵;洞内,藤缠蔓,蔓绕藤,藤藤蔓蔓,如网。二胖林入乱阵,坠迷网。须臾,渣尘飞,臭气扬,直冲出屏。大占掩鼻,大愕。近看,臭浓;远瞧,臭淡。不合情理,必定有因。

不久,二胖林死于车祸,大占才恍然大悟。是预兆:有图像,有声音。显真相:二胖林被老藤收了。

从此,人怕了。敬古训,畏巫术,尊小巫。修老藤祠,保一方平安。

那块坡地,听上小巫。大占占了,盖了东房,起了院墙,修了大门。形成前后两院,互为犄角之势。进出自如,宅第如堡,方位趋潜,正合风水。

自建后,大占顺。三女成为家族女状元,二女也考上研究生。大女虽为农妇,但一而再婚,老公由打工的换成生意人,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虽阴盛阳衰,有虫豸之虞。也仅是小瑕疵。小巫虽在“乌”,确也是实情。

前院为正,老婆住;后院为辅……有人说,二老婆待。大占没二老婆。不是他不想,是他养不起。北头起男人有本事,一人占得两个。蔚然成风,成为美谈。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尤其是女人们,咯咯咽咽地笑,叽叽喳喳地说。正经里有不正经,遮掩里有不遮掩。把北头起传的,是块富饶地了。根据占得女人多少,可知男人财产大小。占得越多,财产越大;越少,则越小。女人是火车,只会逛和吃。逛吃逛吃,才能维持。三宫六院,是大佬——富可敌国;妻妾成群,是老总——富埒王侯;小三小四,是老板——富甲一方。只有一个,庸人碌碌——苟延残喘;一个没有,废物空空——穷困潦倒。韩殿华是南头起的,民国时期的大富翁。南京十八个铺面,银元用卡车往回拉。他“建功立业”时,北头起的老少爷们正扛着锄头在土里重复着日出而作、日落而夕的穷苦生活。可又怎样?韩家兴起于民国,没落于解放。如今,韩儿家连个人也没了。他还是做普通人吧,没那富贵的命。强求,是祸;顺之,才安。守个老婆过吧。就这样,他还有点扛不住。为一家人的生计,他累得现出败相。刚五十出头,头发全白了。留发,是老苍头;剃光,像老油条。宁像老油条,不充老苍头。他的头是难剃,可一但刨出光,却分外“妖娆”。头上千年雪,脸上万年春。笑则天庭饱满,怒则威风八面。使他像彪子,便生了自信,刷了存在,不再闹心。老婆穿上裙子,秀女女似的,一点不显老。风姿绰约,静如处子。

光头痞,秀女女,才般配。

前后院,一勾连,便显得高低错落,蜿蜒曲折。直梯上明台,曲径通幽室。他用了一个礼拜,用彩钢搭了棚子装“门脸”,把明台和幽室接通,遂成勾栏院。二女在明台唱歌,歌声绝三界,唱痒了心;老婆在幽室跳舞,舞姿动五行,跳慌了神。长毛到家坐客,便心痒身慌。长毛是现任村长。和大占自小耍大,好得不分彼此。

二女住后院。节假日,二女唱;闲暇日,老婆舞。靡音不绝,秾色不断。耳目充盈,一派祥和。但她们只文艺,不世俗。不像大女三女,早知行合一,标准社会人了。大占有时诗兴大发,五绝七律见于微信群。书墨流香,一团风雅。三女三朵金花,再加老婆为银花。金银都占,如花美眷,神仙日子。怎不叫大占英姿勃发,才情隽永?小巫他虽不喜,但风水看得准。听了小巫话,修了后花园,搭了“门脸”棚,便顺了。

小巫会巫,看相识人,前世今生,洞若观火。亏得小巫指导,他摆正了风水。不能求富贵,只愿得安康。大女婚事敲定,收了男方彩礼。他把买楼的欠债还了。夏住院,冬居楼,也是好班子。亲家也高兴,节约了开资。城乡结合,开源节流。男在城,女在乡。女再“城”,也在乡;男再“乡”,也在城。城乡差别,盖莫大焉。却能对立统一,相生相克。

二女毕业后,找了份体面工作。早九晚五上下班,也是城里人的路数。只要循规蹈矩,白领也坐稳了。再安于现状,招个女婿,把门子顶了,解了他的愁烦,续了他的香火。百年之后,他见祖宗,也无愧了。他寄希望于二女。普通人还,过得下去,无灾无难,便是幸福。三女属女强人,定要闯世界。任管她吧,或成或败,女孩子也输不到哪里去?迟早嫁个富豪,三女谋下的,也定能成功。况且她有高学历。即使是普通女人,长相不差,也有可能。女人有的是本钱。男人跳龙门,靠真才实学。但如今靠不上了,国家不包分配了。女人变天鹅,凭“花拳绣腿”。却比才学牢靠。若生出三男两女,即是“太上皇后”了。即使男人“崩”了,也尊“皇太后”,是老祖宗了。

三女在留学期间,是出大价钱的时候,却没问拿过一分钱,反而直往家里寄钱。他才有幸见上了花花绿绿的美元,日元。后来三女居然开回了小汽车。三女真心不易,汉倭奴国历练。单枪匹马孤胆,外乡异域无助。未被“奴化”,反而升化。喧宾夺主,见招拆招,见利取利。他惊讶不已,也惊喜连连。赚钱方式,多姿多彩。打工安身,创业立命。资本国度,自由天堂。

三女见识广,眼界宽,资源丰富,且会整合。小小年纪,便知做人胜于做事。在国内,她玩教授,使其为兽,露出本质——自动给她留名额;国外,她耍倭人,使其为奴,打出原形——甘愿给她送钞票。三女出国留学后,手段更高了。不仅会利用人际,而且玩套路做局,把各色人等,耍在股掌间。不发,也难。大女脱了羁绊,在和三女看齐。但少了学历,但她更会妖,更会艳,更会诱惑人。把女人的优势发挥到极致。但大女只会做事。抛却三从四德,留下经济致用。也算是有悟性了。

七佬看好三女,与大占所见略同。

小巫看到七佬,疑是动了本家,他不能不去了。不然,失礼。虽说礼崩乐坏,人心不古,但也得礼尚往来,人模狗样。太直,鲁,极则蠢;太曲,迂,极则奸。都不可取。为人厚道,做事实诚。一定要记牢。吃亏是福,贪心是祸。况小巫和大占,前后院、上下宅。一墙之隔,一箭之地。前一风吹,后必草动;上一闪电,下必打雷。在一起,割不着,也磨着。如唇与齿,休与戚,总是相关。譬如,小巫接个电,干不了,定要叫大占。大占虽不悦,也得来帮忙;再譬如,大占搭个棚,小巫如果在,虽不情愿,也得去传忙。

小巫譬如,大占亦譬如。此譬如,彼譬如,此起彼伏,接连不断。亲也有,义也有。小巫虽巫,却不阴。大占能占,却不阳。阳世为阴,巧也;阴界为阳,拙也。小巧戏小拙,积小利而大富。大拙胜大巧,积小善为大德。大富得一华字,大德得一朴字。只有朴素无华,才能返朴归真。

他俩是近亲,又是邻亲。不近,也弄近;不亲,也作亲。若装聋作哑,是掩耳盗铃,必贻笑大方。

小巫甩大步,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门前小水沟),登临“上甘岭”(对面大土坡),进入后花园。

大凡上事宴,都是来表现。有智表智——唇枪舌剑;有勇现勇——挽袖撸拳。智勇双全,优秀模样。人人想双全,个个要优秀。

七佬和大占站园中,正交谈,比优秀,属口伐。较笔诛,胜一筹。耍嘴的,上智;动手的,下愚。热点要纪,绯闻逸事,村野镇史。无一不议,无一不论。功夫都在舌头儿上。先,夸夸其谈;次,半吐半掩;后,欲言又止。顾左右而言他。终于,问非所意,答非所问。口是心非,虚与委蛇。忽一巨响,起在东南。是小巫来,惊起一兽。兽性大发,凶相毕露。七佬惊惶失措,尖叫,黑货;小巫满不在乎,慢言,白狗。众人将目光齐聚东南,一庞然大物在撞铁笼。声响如雷,身壮如塔,坐约两米,立有半丈。二目如灯,照阴阳;四肢似柱,撑四荒。两耳竖起,头尾颤摆,抖肩送胯,顶起八极。前世为白狗,后化成吉兽。入地狱,随地藏,曰谛听。

七佬问大占:“黑不溜球的,这是啥玩意儿呀?”

大占答:“藏獒嘛。你们连这也不认识?”

七佬不悦地反诘:“我们为什么要认识?”

小巫故弄玄虚地说:“非也,非也。”

大占对小巫说:“你说这不是藏獒?”

小巫点头。因小巫会神通,便咋说咋有理。重点是:大占见识过。

大占便急了,说:“我养了七八年了,还不如你清楚?”

小巫说:“它的前世今生……你清楚吗?什么也有来龙去脉!不是看到啥,便是啥?要那样,也好了。可往往是,看到白的,却说黑的;看到黑的,却说白的。所以,唐僧一旦为人身,便要经八十一难。”

七佬说:“说到难,这次修路拆房,也算是一难了。虽给补偿款,是好事。像咱农民,一辈子哇,别说挣,见也见不上这么多钱。但一家一个样,软的欺硬的怕,便苦了普通人。因为是软杮子嘛,便被‘干部’拣得吃。由拣而捡,终于被看扁了,没完没了。折腾得差不多了。忽然宣布钱没了。答应给盖楼,只打个地基,便停工了。到手上的。别说吃干,便是喝稀,也有上顿,没下顿。”

大占说:“谁告你来,一家一个样?全按政策办的,统一的标准。”

七佬说:“这还用告,哄不了人。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一贯的作法了。要不,基层干部怎么捞?不该的,也该了;该的,也不该了。是潜规则。到哪里都一样。不潜你潜谁?谁叫你弱势来!”

小巫也说:“是了。规则只是摆设,潜规则才是硬道理。”

大占说:“看你们父子,说得头头是道,好像懂这社会!其实不然。以规则为主,潜规则为客。客为主,必起祸;主为客,定生乱。主客归位,长治久安。”

大占在拆房中,充不光彩角色,给长毛当打手,属“雇佣兵”。长毛有“御林军”。人称四大金刚。大占不在其内。要工程,长毛当然不给。否则,坏了规矩。得不偿失。大选时,按贡献大小,论功行赏。大占跑票,获十几张。只能“吃素”,当个打工崽。而提供政治献金,制定策略方针:贿选、上位、捞财。三步到位,直入核心。才有工程,才能“吃肉”。或紧或慢,不能同步,便拒在外。一张选票,定价六百,便扭“乾坤”。郊区的村政,油水也不大。每人六百,也花出三百来万,不是因为开发。这点钱,也没有。虽秘而不宣,但人所共知。守规,虽无利,也无害,得自保;违则,只害无益,贻害无穷,殃及子孙。想置身事外,属痴心妄想。

大占无大利,却常有小惠。发福利时,多拿多占。大队也睁一眼闭一眼。大占知势。借当局者的“迷”,可混水摸鱼;依旁观者的“清”,可借题发挥。在官民之间徘徊,有时是衙门的役,有时是民众的头。解秘于内,锁密于外。解而不宣,锁而不扬。既闹事,又息事。从中渔利。

小巫说:“大队的那些破事儿,只一个‘捞’字便知了。没有一个不捞的。大是大的捞,小是小的捞。概莫能外。”

说到短处,大占慌了,对小巫说:“我不跟你说,整天神神道道。人说东,你偏说西。人说西,又偏说东。反正拐七溜八,总是不上道儿。”

小巫笑着说:“打马虎眼儿,避重就轻不是?”

大占恼了,说:“我避什么重,我就什么轻?在大队,我就是个临时工。犯错误也还轮不上我咧。”

小巫笑了,又说:“咱不瞎说,就事论事,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大占急问:“哪一句?”

小巫慢言:“八十一难,那句呀。你听,金蝉子一旦为人,便遭灾难。多有哲理啊。”

大占松了口气,又是在说鬼神,便笑了。伸大拇指,大赞小巫。言之有理哟!

七佬问:“什么金蝉子?你们在说什么呀?”

小巫说:“七佬没看过《西游记》吗?唐僧的前身是如来驾前二弟子,名叫金蝉子。”

大占说:“佛二代啰。”

小巫说:“是哟。完全正确。没后台的,还想成佛?”

七佬方知,金蝉子是说唐僧呀。但妒小巫,知迷画骨的,显他不显人,对小巫竖小指,说:“什么哲理?全是歪理!”

大占见状,也趁机说:“咱们巫家,合该不旺。尽出小巫这号人,一轮到说,哇塞,能上天了;但轮到做,吧唧,掉地下了。”

七佬说:“是了。在事宴上,就看出来了。咱们家,围成一堆。不用问,肯定在谝了;人家呢,定抢着干活。你说,咋能好了?”

小巫说:“能谝, 说明聪明。肚里没货,怎么谝?你看,马云,不能谝吗?都谝得联合国去了。”

大占说:“成功了,放个屁,也是香的。听说马云,以前求职,三十六份工作,一个也没聘上。有一份,还是服务员。你说衰不衰?”

七佬说:“他那长相,跟外星人似的,当服务员是差了些。”

小巫说:“这也是命,合该当老板。哦耶。也应了那句话,天生我才必有用。”小巫举了个胜利的手势。小巫觉他能。虽一直不得志,忍受贫穷。但想总会有一天,会一鸣惊人。人前显贵。

七佬看着小巫说:“马云谝,人是服了。奉为金科玉律!你谝,人是笑了。视为胡言乱语。”

小巫无语。刚才还兴了,立时便衰了。

七佬又说:“你说聪明?咱巫家人聪明个啥?若是小聪明,不如不聪明。还有一句,咋说的来?什么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小巫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红楼梦》中,对王熙凤的判词。”

大占总结说:“小聪明和太聪明,便是两个极端。实际上都是愚蠢的表现。”

七佬说:“是了,你看。王熙凤的下场多可悲呀,雪地里,草席卷上,丢荒野。”

大占说:“苏轼,有句诗,叫《洗儿》,我特别欣赏。就是告诫人,宁可愚鲁,毋要聪明。”

七佬说:“说的什么,我们听听,长长见识。”

大占忽闻得要听,忙扫了下手机,便高声背诵起来:“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七佬给大占竖大拇指,称赞他好记性。

小巫说:“我倒觉得,应改为: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知天命。比较合适。”

七佬说:“你是谁了?还能改了古人的诗。”

大占说:“我觉得改得好。公卿不是人人能做,天命倒是都可知晓。”

小巫听到夸奖,翘起了尾巴,洋洋得意地说:“读史使人聪,读诗使人明。读文史,则聪明。文是内在修为,理是外在技能。先内后外,先修后技。而今,正好反了。”

七佬说:“你是说本末倒置了?”

小巫说:“正是。”

大占说:“这大概是晚清腐儒所说的话了。”

小巫忽然问:“晚清的军事实力到底强还是弱?”

大占说:“这还用问,先是被八国联军打败。后又在甲午海战败于倭人。莫非还强了?”

小巫说:“错,当时北洋水师是亚洲第一,虽被日军打得全军覆没。也不单是输在军力上,更是输在制度上。日本已是资本制度。而清朝仍是封建社会。不败才怪呢。”

大占说:“据我的印象,清朝军力也不行吧,都是些大刀长矛……”

小巫说:“清朝军队配备了马克泌机枪、步枪,都是世界上一流的先进武器。陆军装备,世界第三。海军,世界第四。且配备了极为先进的机械装弹、全向旋转的重型加农炮。”

大占说:“那怎么败了呢?”

小巫说:“一是败在‘制度落后’上。人家资本国家,进入工业化,枪炮子弹自给自足,打完了又生产出来了。而清朝只靠买来维持。一个封建农业国家,种粮行,工业跟不上。”

大占点头,七佬沉思。

小巫说:“再一个便是‘制度腐败’,导致一盘散沙,军心涣散,民怨沸腾。用梁启超的话说,清人只知有‘天下’,不知有国家。‘天下’指的是朝廷。举个例子:1841年鸦片战争中,当英国舰队攻破清军虎门防线沿江北上之时,大江两岸聚集了数以万计的当地居民,可是却很是平静地驻足围观,如同看戏。这一幕给英国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七佬突然说:“我们知道,别卖弄了。”

大占调侃:“咱巫家人,那嘴儿,都巧,左说左有理,右说右有理。全是他的理。如果说不过你,就用鬼神拿你。”

小巫笑了。

七佬说:“这藏獒,明明黑的,偏说白的。是卖乖了,还是露丑了。”

小巫又笑了,说道:“我说的对不对?你问大占便知。”

大占不语。

沉默片刻,七佬忽问:“藏獒是狗吗?”

大占说:“是呀,怎么了?这不会是啥问题吧!”

七佬说:“怎么一点狗模样也没有?虎脑袋,狮鬃毛,牛身子,只这尾巴,还像狗的。”

大占说“七佬眼睛还挺毒的,倒叫你看出些门道。这是配下的,名门之后哩!”

小巫说:“配下的,杂种啰。”

大占听了后,低了头,脸生赧色,手足无措。说:“唉,悔不当初,听信谣言,花重金买了这黑货,是白抓瞎了。确实是绝配,但也是杂交。以前还能卖上个好价钱,这会藏獒市场疲软了。只纯种吃香,凡杂种,两个字——‘淘汰’。这黑货,只好卖肉了。”

小巫说:“做啥也得纯。纯,不是单纯,不是幼稚,不是无能。是好品格,好德行,好修养。可人都忽略了。比如说,狗的忠诚,人的厚道。”

大占点头说道:“是了。”

七佬没理小巫。说得什么呀,都是大道理。大道理,走到街上,到处是。但凡标语、广告……只要装门面,就不能没有。骗子行骗,也都说好。一天一句心灵鸡汤。却好话说尽,坏事做绝。他便上过当,让他买茶叶。若买了茶叶,还赠送股份。买多少,赠多少。为此,他掏了一万块。茶贼贵,比铁观音、碧螺春等名茶还贵。结果,只见茶,不见股。这也信?当时鬼迷心窍,偏信了。对方一直在称,公司在上市中。报警,警察不管。人家卖茶叶。管什么管?你愿买,他愿卖,两厢情愿。至于入股,是送的。上市了,才有效。显然,你无理取闹。后来才知,卖茶叶是幌子,实质是搞传销。以后记住:天上不会掉馅饼。叫上你“发财”,是要发你的财。如果挣钱的行当,即便是至亲的人,在马路开的小饭馆,也不会叫你入。一入就分钱,等于白给钱。他又不疯不傻。一个外人,哭的喊的,给你钱?可能吗?除非吃错了药。

七佬说:“我不信这些大话。我只晓得:一只藏獒,以前能卖千万,百万。论个。现在却论斤,几十块一斤,就按二百斤算,也仅够万数块。大占,你多少钱买的?”

“十五万。”

“血本无归呀。”

大占恼恨地说:“哎,我认栽了,把攒下的钱,因这狗,都弄没了。”

七佬顽笑地说:“败在狗名下。”

小巫问大占:“这狗是西藏虎头与青海狮头配下的吧?”

大占一惊,说:“这也能看出来?神了。”

小巫摇头晃脑地说:“虎头狮鬃狗尾。藏獒不同鬣狗,是‘父系氏族’。所以我推断:公为虎头,母为狮头。”

七佬乜小巫,问大占:“说的对吗?”

大占愕然,红脸,点头。

也让七佬大吃一惊,随即说:“巫师不出门,便知天下闻。”

小巫说:“巫师?是秀才吧。”

大占说:“秀才?秀才顶中学生。你说,现在的中学生……懂啥呀?连做人都不会。昨天,在网上看到一则新闻。说一个中学生因为在校园内骑车,被老师说,便怀恨在心,用板砖偷袭,在老师后脑勺上连砸了十几下……属谋杀了。亏老师命大,被抢救过来。”

小巫说:“只教技,不教德。是教育的失败。”

大占说:“教技,是教做事;教德,是教做人。宋江便会做人,成了梁山头领。李逵有板斧之技,只能替人卖命。”

小巫说:“还有做局,最为厉害。大概是深不可测的人所为了。”

大占问:“深不可测,指什么人呀?”

小巫说:“领军人物嘛。”

七佬插不上话,却说:“秀才是条狗,只懂摇尾乞怜;巫师是只狐,惯会左右逢源。”

小巫灵机一动,反问:“不问苍生问鬼神么?”

七佬反感:“看咱小巫,活泼成个什的咧?多大了,还小吗?一点也不稳重。”

大占表示同意。

说完小巫,又说开狗。

七佬又说:“两纯一交,倒成一杂。这么个黑货,看得倒魁梧,原来不值钱。”

大占说:“是了。杂而坏,质而变。狗如果不忠诚,还能成其为狗?”

小巫纠正七佬说:“是白狗。不是黑货。”

七佬恼了,说:“要抬杠?我活这么大了,难道黑白不分?”

小巫说:“这是人的通病。只看表面,不究本质。如何分清黑白?”

大占听了,人震了下,也附和道:“小时,说是非;大了,说利益。无钱,万万不能;道理,一文不名。”

小巫说:“我曾听到一段有意思的话,是这么说的,‘当初我们用一麻袋的钱,买了一麻袋的书。最后把一麻袋的书卖了,却买不起装书的一麻袋。当我们走进社会,把梦想卖了,换不来柴米油盐。”

大占扎心了。他考上中医。因养家糊口,才装了沙子。

七佬不以为然地说:“一麻袋不少钱了,怎么才买一麻袋书。”

小巫说:“为什么要纠结在麻袋上?你看,大占,痛在心里,这才有所觉呀。”

七佬说:“少说没用的,我便想知道,这狗到底是黑的,还是白的,眼见为实。”

大占轻唤,黑货近前。大占撩起黑毛。虽密如铠甲,也能一揭到底。望,皮白,如雪。只有三伏天,剪了黑毛,才知白狗。大占撩,疼黑货。黑货怒。呲唬、睚眦、张牙、舞爪、甩尾。将大作,欲行凶。七佬不知,近身上前。逗狗性,如油浇火,终爆发,探利爪,挠面门。千钧一发。小巫拂云手,行道礼。低声呼,白狗,白狗。黑货遂不狂,仍烦躁。改唤黑货,有所动容。再呼唤:谛听,谛听。黑货即静,返身向内,卧于笼中。

叫白狗才对。但黑货叫惯了,便是黑货了。

化险为夷,大家舒了口气。本来躲静,反为闹剧,险酿成悲。不是小巫,会巫能术。凭生人,降住獒?势比登天。獒未驯,皆为兽。既凶悍,又残忍。杂交的藏獒,闻腥见血,见血啖肉。兽欲增而狗忠减。是没底线的兽,没品位的狗。见牲吃牲,见畜吃畜,亦见人吃人。刚才一幕,大占目睹,心有余悸。办完事宴,当务之急,打发掉黑货。

七佬躲到远处,确定安全后,才舒了口气。只见小巫,艺高人胆大。面不改色,心不跳。入笼,抚其背;款语,安其心。黑货见小巫,惊悚、胆怯。如鼠逢猫,似蛇遇獴。先俯首帖耳,后摇尾乞怜。唯小巫是瞻,唯小巫是从。小巫耳语,黑货颔首。其意融融;小巫弹指,黑货摇尾。其情洽洽。

两人见状,惊愕迷离,恍置幻境。

小巫出,黑货卧。小巫赞黑货曰:“集群兽之像,聚众物之优容。”黑货立喜,隐现独角。威风凛凛;小巫责黑货曰:“经三世之难,历人狗之殊异”。黑货伏泣,微耷两耳。萎靡不振。

大占说:“小巫倒和黑货有缘分哩。”

小巫说:“岂知缘分,你们不知,三世恩情哩。”说完,竟泪光闪闪。而黑货闻听,神情沮丧,茫然失措。

听小巫言,见黑货状。两人越迷越惊,越惑越惧。

大占先发问:“哪三世?”

七佬跟上说:“这小巫,啥也能编个故事出来,使人迷。人活的,就得自找乐子,才有意思。”

得到七佬称赞,小巫故弄玄虚,说:“目犍连——地藏——我;目母——谛听——黑货。故为三世。”

人坠情殿,狗落迷宫。人与狗,虽殊途,却难分。心已乱,身早魇,迷宫情殿。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小巫摆平黑货。忽对他俩说:“真假美猴王,你们知道吧?!”

七佬皱起眉,不悦道:“知道。《西游记》中的神话故事。怎么了?”七佬不爱谈神话,小孩子的玩意,有损大人形象。要谈大经纶,不作奇怪论。方为经世致用。

小巫说:“历史变故事,故事变传奇,传奇变神话。三番变化,还敢说神话不是讲历史吗?”

大占说:“嗯,有道理。”

小巫说:“如来说,假为六耳猕猴。是谎话。真相为:两猴为一猴,全是孙猴猴。”

七佬不解地问:“如来是当世佛,还说谎吗?”

小巫说:“就因为是当世,才说谎。过去和将来,有那个必要吗?”

大占说:“是没必要。过去是影,未来是梦。在影和梦中纠缠,徒劳无益。”

七佬说:“如来为啥说谎?又争不来权,又夺不到利。”

小巫说:“错,取经成功了,必然使佛教从西向东得以扩张。”

大占说:“佛教扩张了。作为老大,自然权大了,利多了。”

见有呼应,小巫得意,摇头晃脑地说:“这没疑问。唐僧西天取经,如来是最大的受益者。”

七佬沉思片刻,说:“如果是孙悟空所为。那他杀唐僧,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呀。”

小巫说:“所以,为遮丑,才编出一个六耳来。丑在高层,遮;在低层,灭。被找来当替身的六耳——那个没背景的穷小子——不是直接给灭了吗?”

大占说:“嗯,是了。一出事,便是临时工。”

七佬说:“不敢瞎说,亵渎神灵,小心报应。”

小巫说:“是报复吧!”

七佬说:“反正都一样。咱村,关老爷,狐仙,土地,这些小神仙,咱都惹不起。还敢惹如来这种大神仙,不想好活的了。”

大占笑问:“何以见得?”

七佬说:“你看不见?每年黄道吉日,给老爷庙开光,为狐仙庵披红。是重头戏。人山人海,男女老幼齐上阵。拜得虔诚,供得隆重,方能保得平安呀。”

小巫戏问:“不拜不行吗?”

七佬说:“阴你一下,你受得了?”

小巫问:“怎么阴?”

七佬说:“罹病罹疾,蒙灾蒙难,叫你苦不堪言,痛不欲生。”

大占说:“是了。反正,好事轮不上,坏事一大堆……都到你头上。你还不能恼……得有修养,得守规矩,然后便是选择如何忍!”

小巫说:“人在婑檐下不得不低头。”

大占说:“我们敬,实是怕呀。”

七佬说:“谁不怕?不拜不供,日子难过。”

大占说:“有个三分奈何,就不要硬杠。能忍,就忍忍算了。”

小巫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

七佬说:“能说这话,未必会做。”

小巫没理会七佬,只管自顾自地说:“佛因悟道,通天地,得神通:乾坤挪移,瞒天过海。品蟠桃、尝人参果,才不生不灭。殊不知,也有劫,存在一念之间。”

两人听了,其言虽诡谲,竟无可辩驳。

大占心安,黑货性定。狗模样回,兽性子去。在小巫的调教下,又有了狗意儿。虽是“吃屎”相,却比“吃人”好。不如……把黑货……卖给小巫。小巫不愿,只愿代管。因一时走无常,下阴曹办差事。人和狗搭挡,方知行合一。小巫主法,化鬼为人;黑货侍‘听’,辨别人心。同治六道,以协十殿。等完结了。黑货度劫,直升天庭;小巫述志,仍混凡间。

七佬不待听,有真学名号,决不奇奇怪怪。便轻看了小巫,不以为然地说:“到前面看看,什么情况了。别再这儿瞎费口舌,说些不打粮食的话。”

小巫陡然一惊地问:“谁的话打粮食呢?”

七佬不加思索地说:“瘦白干的话呀。一句话,便把坡地包了。”

瘦白干是上任村官,因有权,信息灵。左手公章,右手合同。既是甲方,又是乙方,便包了坡地。啥证儿也不缺,啥钱儿也不出。吃的是霸王餐。刚种上核桃,铁道家便占了,赔给了三百万。按理说,一千万,是行情。但瘦白干明白,凡事有规矩。不可过了头。否则,有钱无命花,也是枉然。遂让了步。瘦白干不比老白干,能风靡全国,成男人至爱。他患上白癫风,跟冯大导一样。一块一块,在脸上,浮现。如云似波,形态迥异。鲜明的图案,风流的模样。让女人着迷。

小巫说:“照此看来。人说,一诺千金,可不止。有了权,一句万万、万万金哩。”

大占说:“还万万,万万岁了。”

七佬说:“谁上去也一样。不捞点钱,以后怎么办?”

大占说:“村干部也是人,也要活呀。”

小巫反驳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大占打断说:“就是取之有道呀!谁说不是呢?商人从商,从商机上取利;干部从政,从政局上取利。无可厚非呀。”

小巫说:“利全让商人、干部取了,那我们农民到哪取去?”

七佬笑说:“从土里取呀。”

大占讥讽道:“取?入土为安,还差不多。”

小巫说:“一人八分地。种玉茭子吃,也不够。饿不杀,不错了。”

七佬又说:“去打工呀。”

大占说:“做工奴,生不如死。富士康,十三连跳。触目惊心!”

小巫说:“作奴,束在土里,用脚镣;打工,缚在厂中,用工资。”

大占说:“工资可有多少了?也刚够添饱肚皮!”

小巫说:“刚够正好。上闲下干,剥削不止。”

七佬说:“这叫什么话?不想种地,不想打工。那你农民,想干啥?”

小巫说:“咱村,可也有人,几十亩、几百亩地占的了。不行,也包地,当地主老财嘛。”

大占说:“可想得美了,能轮上你?”

七佬说:“能包上的,不是硬的,便是横的。硬的,有关系;横的,不怕死。”

小巫说:“占住地,就是占住了钱哟。”

大占说:“这还用你说,村里暴富了的,无不与地有关。或捷足先登,或移花接木,或无中生有。”

小巫接上说:“先占地,后取利。就这一招鲜,吃遍天。”

七佬说:“不是明的,便是暗的。土地,就这样,瓜分了。”

大占问:“何为明?何为暗?”

七佬说:“明,也叫‘租’,实是送;暗,也叫包,实是给。虽立账本,形同虚设。只为欺上瞒下。”

大占说:“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富。”

七佬说:“要想得外财,还是掌权了。就说我吧,05年的时候,准备开厂。是和村里合作。咱个人投资不起嘛。06年建厂,便进设备。买设备时,有人给回扣,几十万呀,但不敢要。”

大占说:“就那胆子,要是叫驴,几十万?恐怕几百万!也弄到手了。”

七佬说:“哪有人家的本事?作黑道白什也干!”

大占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七佬说:“要说胆大,还数长毛,反腐这么紧,仍顶风作案。”

大占问:“他作什么案来?我怎么不知道。”

七佬说:“贿选呀。这次竞选,下血本了吧。”

大占说:“哦……嗯……三百多万砸进去了。”

七佬说:“但也值,咱村开发呀。用不了一两年,便赚回来了。”

大占小声说:“一两年?说多了。这才半年。钱,咱不知道。但楼房……”说到这儿,向四周看,伸出四个手指。

七佬低声叫:“妈呀,四套!”

大占说:“嗯,都是开发商送的。”

七佬说:“一套按五十万算,四五……二百万咧。”

大占说:“二百万,说得没了。有两套,在市中心呢!”

七佬说:“怪不得,谁也想当村长。”

大占说:“别说了,走吧,走吧。到前院走,吃的,喝的;坐的,躺的。都有。多舒服哩。在这后院,有个啥劲……对了,到前边,别乱讲了。”

七佬说:“管好这张嘴,好运才能来。”

大占向七佬伸大拇指。

小巫忽然没由头地说了句:“一懂人情世故,巫术就不灵了。”

今天是正日子,迎亲队伍一到,就吃大餐去。吃完了事。各回各家,各干各的。既是结束,又是开始。不因聚而欢,不因离而悲。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还好。结束,能告别昨天;开始,将迎来明天。正因如此,才有意义。

大占他们去前院,他老婆来后院。

正碰上,老婆叫:“大占,我就猜到,到后院了。躲清静了。”

大占说:“什么话?跟你们打上交道,能躲转了?”

老婆怔,恼问:“你是说我们娘母们吗?”

大占怂,笑回:“哪敢呀?我见七佬往后院走。怕黑货伤人,才跟过来。”

七佬趁机说:“是呀,刚好大占来得及时。不然,这张脸,破相了。”

老婆赶紧问:“哎呀,七佬,没事吧?”

七佬说:“没事,没事。虚惊一场。”

七佬编了黑货发狂伤人,大占出手解救。并赞大占心细,能防患于未然。男儿十个九粗心。有一个细心的,便成了块气哩。

老婆问:“那他咋没成了块气?”

七佬说:“还不是家庭累住了?”

大占说:“供出两个大学生了。累也值。”

老婆说:“就你一个人供来?”

大占说:“你也出了大力了。”

七佬说:“不是老婆会生,生出三个好娃来。你想供哇,能供出来。”

大占说:“这话倒是,谢谢老婆大人哩。”

老婆才不恼了,仍委屈地说:“你还嫌是女娃哩。”

大占摸了下头,讪笑说:“哪敢呀!”

七佬说:“这会,女娃好,是招商银行,能招得财来哩!男娃,建设银行。只是叫你投资。哪一梁梁,不下血本。等血尽毛干,也就该埋了。”

老婆说:“也不能那的说,各是各的好。”说完,便转向大占,叫道:“大占,这黑货,早该卖了。以后,伤了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大占说:“我跟小巫说来……”

老婆急问:“他要买?多少钱?”

大占说:“给咱代管上两天?”

老婆立马黑了脸,说:“切,这狗凶哩,他能管住?”

大占说:“看黑货,倒听他的呢!”

老婆怒道:“你……你呀你,就干这没屁眼的事。”

大占恼问:“怎么了?”

老婆说:“他一天没喂过?怎么行?黑货咱从小养大,还难服管!”见大占低头不语,又说:“大占,我问你,你是不是又想揽洋事了?”

大占说:“我还不知道黑货。别看跟我,是个爷,凶着哩;可在小巫跟前,它就是个孙子。被制得服服帖帖。”

老婆咬牙切齿地问:“借狗骂人,是不是?”

小巫笑了。

七佬也笑了。

大占赶紧赔不是。

老婆仍咄咄逼人地追问:“你刚才说什么来?爷了么、孙了么。怎么是爷了?怎么是孙了?”

七佬微笑着说:“爷、孙,都指男人,和女人没关。侄媳妇,不是说你。”

大占厚着脸,把小巫降服黑货的事,正经讲了。老婆嘴上虽夸,心里却疑。一会儿,便恼了。又在编故事了。男人一急,没法了,便是哄与骗。卑劣的伎俩,缺德的玩意。女人呀,可得长长心了。

大家去了前院,迎亲队伍早到。女方守,男方攻。一守一攻,双方鏖战。在门与墙的防护下,伴娘们占了上风。可大女发话了,别闹得太过了。二女跑出来,站到门侧,想抢个红包。三女没出来,在化妆师旁,帮打扮大女。伴郎中有个勇者,名唤二蛋。五虎头身材,逾墙而入,抢门砸锁,门墙立陷。守方全面崩溃,攻方蜂拥而入。见大势已去,守方一哄而散。二旦开道,发喜糖,撒香烟,耀武扬威。众人拥郎官,如众星捧月,似纷叶簇花。郎官摇摆进屋,大女挺坐待室。屋内秀恩爱,室内撒狗粮,男欢女爱;厅中呼父母,堂内唤姐妹,照全家福。电脑发微博,手机上抖音,老少皆乐。

大占照完全家福,委七佬、小巫以任:一个记账,一个发礼品。再派一个出纳,是大占二妹夫。二妹夫,河南家。小胖子,像熊猫。肉乎乎,圆滚滚。少可爱,多圆滑。手指上戒指,翡叠翠;手腕上“水表”,环套环。可谓翡翠相彰,环环相扣。对财富的追求,必不脱空。小胖子不知其名,两人皆呼豫胖子。豫者,河南简称也。一人代一省,够威风。河南家,卖不了屁眼,回不了家。豫胖子不回了,扎根三晋大地。跟上老婆吃软饭,也过得滋润圆滑。

有钱就是爹,有奶就是娘。认准了,才通达。

三人归在礼房,是同事了。豫胖子自来熟,一次面,二句话,便亲哥热弟,顿油嘴滑舌。本又是亲戚,没拘束的道理。又不是小娘们,为调情,扭扭捏捏。都上了岁数,不是几逾中年,便是险近老年。肥腻腻,臊乎乎,什么没见过。炕上若有一百万,叫吃屎。二话不说,吧唧吧唧,就吃完了。抹抹嘴,拿钱走人。再恶心的事,也不当回事。豫胖子谝开了。说他的过去。好威风,也好拉风。刚有摩托时,他就骑上了;刚有小车时,他就开上了;刚盖楼房时,他就住上了。但小车呢?楼房呢?答,无。云:不曾拥有,从未失去。生活是一部哲学,有好便有坏,无好也无坏;又云:不占有,只经历。生命是一种体验。重过程,轻结果,才自在。总之,他玩过了,他尝过了,他知足了。知足者常乐。他已到中年,注重开养生。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身体好,健健康康,没病没灾,多活几年,才是好。活久了,才能见。立交桥、国道、自行车集训地、汾河湿地公园,都修到村里了。他不仅见上了,而且经常去。得益于养生,他顶半个中医。看人脸色,便识人病灶。

让他看长毛,他说心坏了。说准了,长毛安了支架,帮助心脏工作。不然,停工或歇工,哪能受得了?多次,命悬一线。长毛是心梗,支架非得装。装,救一时之命;却,落长久之患。且后患无穷。装支架处,一易堵塞,二易发炎,三易“攻击”。支架属异物,人体有排他性。只能药物维持。是药三分毒。一但出血,便止不住。真是苦不堪言、痛不欲生。长毛祷告,乞佛求主。赐他平安健康。可佛说,利济于世,方结善果。而主说,贪念不止,必为撒旦。他为保命,只能贪财。恶性循环,恶孽不止。忽晕忽厥,忽冷忽热,一阵一阵的。长死不咽气。是现世报。黄皮寡瘦,精神萎靡。长毛成短毛,黑毛为白毛。憔悴损。长毛绰号九头鸟。意思是脑子好,脑好怎比心好?心差,危也,已无药可治;脑差,笨矣,必勤能补拙。曾国藩便笨。考了七次,才中秀才,还是全县倒数第二。什么概念?意思是考了七次,才勉强上了高中。学渣一个,哪有仕途?可谁知:曾国藩,晚清中兴名臣,千古第一完人。是至拙胜至巧。曾国藩是政治家、战略家、军事家、文学家、书法家。若能成其为一家,也是祖坟冒青烟。所以说心很重要。做人不能心坏。否则就没治了。

长毛坐长了,脚便麻。但他的工作,不是坐,便是躺,很少站着。坐开会讲正经;躺琢磨不正经。正经里藏不正经,不正经中假正经。做歪嘴和尚、多足“钱串子”。念歪了经,捞足了财。毕竟带了长,大小是个官。

再让看三山,他说肝坏了。三山长得五短,虽长武大郎貌,却生西门庆品。长毛和三山正谈,甚欢,陆陆续续,周围满了人,皆狐朋狗友。一边奸笑,一边喧叫。笑得放荡,叫得放肆。

心主血,肺主气,肾主精,脾运化,肝解毒,胃纳食。豫胖子张口就来。他开过养生堂。按摩女不用雇,老婆便能胜任,是老本行了。他有时把门望风,混皮条客;有时装腔作势,充保健师。对于角色的拿捏,他已烂熟于心。只是做男人,阳刚不足。职业习惯,阳消阴长。长期以往,业将有业,家却不家。

长毛在贵宾席上,各样的水果正鲜,掩住他的涮白脸。他嗑瓜子。头颠,身颤,手舞,足蹈。知眉画骨、神气活现。由于纵欲过度,仅剩一张皮囊。纵精雕细刻,也似一幅皮影。虽不立体,却工于巧。配上唱腔,加上手势。能演历史苍桑,也绎人事兴衰。但一结束,便瘫如泥,毫无生气。长毛实是画皮。不表演,就娱乐。或假戏真做。看女人,眉飞色舞,总是风流;或真戏假做。瞅男人,机关算尽,总关风云。三山倚一旁,狼与狈相合。三山大哥大山,是人物,结权贵,做走狗。包煤窑,占资源。鱼肉乡里,富甲一方。却因涉命案,畏罪自杀。虽走了人物,留下废物。但搂钱的基因,却一脉相承。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长毛三山,谈得起劲。

放了鞭炮,拉了彩旗,摩托开道。宾朋乘车,三弯两绕,到了酒店。

进了大厅,入得厅堂。厅内宴席,堂前影壁。影壁奇丽,镂山雕水。山绵延,水蜿蜒。宝塔耸天,双亭如翼。

小巫指给豫胖子。说,山是崛山,水是汾水。七佬细看,影壁所刻,家乡山水。顿愕然。崛山居中为龙头,气势巍峨。头竖一角,直插云天;汾水上游绕一圈,水域浩淼,圈荡双翼,紫气萦绕。豫胖子不知所云,则茫然。

小巫讲:远古时期,有一恶龙,曰史矛戈。在西方作乱,被灭体后,转世东方,魂游崛山,魄荡汾水。山中有金玉,水中有水晶。却无守护神,便占为己有。有了钱后,复了法力,回了原身。更名茅屎棍,专做恶心事。

崛山长四十里,山尾处有一线天。住一部落——巫人。巫人修炼巫术,能与恶龙抗衡。恶龙吐火烧山尾,巫人引水淹山头。两家相持,难决胜负。崛山陷入水火中。到了汉景帝时,巫人中有个叫根的,到崇山学道,遇道人授秘诀,得道成仙,遂除恶龙。收其魂入金瓯,摄其魄到玉瓶,化符为印,贴于瓶瓯,镇于塔下。塔曰八角塔,高数丈。又至明成帝时,被妖僧揭了封印。恶龙出,招恶棍。灌贪婪于魂,注邪恶于魄,育成半兽人。半兽人混迹人间。作恶多端者,为强兽人。等败坏行在地上,茅屎棍便呼风唤雨,组成兽人大军,把人类降为奴。

后来佛教兴起,僧人居多。道教衰落,道人渐少。巫人式微。

到小巫时,只有佛,而无道。

七佬似懂非懂,豫胖子如坠云雾。

记账、收钱、送礼,三人完工。入席。热饭终于添住疙嗓窝,但小巫仍谈神论鬼无度。

三人坐一处,小巫拍照,让豫胖子看。拍到长毛,却是九头鸟。便唤谛听,黑货到。却是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麒麟足。仅三人见。黑货扑到九头鸟前,一口一个头,瞬间,吞掉八个,只剩一头。长毛再难为妖,遂为强兽人。旁边三山,是半兽人。小巫紧念咒语:两人头上束了金箍,獠牙蹄爪才未伸出。

又拍到大女,则是一螳螂,郎官是蝉。三女为黄雀。

三人看得真切,觉小巫搞怪。问左右,大学生说,像影视合成,但不能立就。做合成,得专业,技术软件,缺一不可。小巫……能做?天方夜谭!

长毛自上事宴后,失了先前的机灵。猜不着上意,哄不了下人。且一味地直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结果,被免职了。而三山则丧了胆,前怕狼,后怕虎,不再是社会人。不经神,便神经。被家人送到精神病院,过余生。

而黑货,则去世。小巫说,圆寂了。大占看,白体已为金身。

大女又婚变了,接替她的,竟是三女。果应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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