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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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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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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草根

春暖花开茅屋月,和风细雨土墙柳。闲庭阔步桃廊,举目四望杏台。木樨梯阶暗香,黄石假山疏影。日落黄昏衔山去,月浮沧海吞川来。栖守道德,一时寂寞;依阿权贵,万古凄凉。是大厅斗方内容,枣儿创作他誊写。文采斐然,翰墨飘香。好文配好字,好字融好景。屋内挂斗方,如画龙点睛。使屋雅,让院致,别有神韵。前院雅致,桃廊杏台,巧夺天工。精中显富,细里见贵;后院简约,柳檩杨梁,浑然天成。简中藏粗,约里掩陋。前后两院,原为一体。过去宅基地面积宽阔。他家是二亩,便一分为二。前院新房,后院旧屋。前院会客,迎来送往,消冬夏;后院种菜,浇来灌去,守春秋。

枣儿是他侄儿。他四哥走后,只剩枣儿一人,谨守薄田寡业,得以苟延残喘。枣儿性格怪僻。喜山川江河,厌市井坊肆;喜道家法术,厌人情事故;喜诗词曲赋,厌士工商贾。虽不是书生,竟百无一用。自号道人,人呼和尚。只管打醮画符,不学经济致用。只愿咬草根,不肯谋肉食。咬草根画符念咒,吞枣丸捉鬼擒妖。内外兼修参同契,石屋木鼓人头祭。剪纸化形法外法,傩舞招魂身外身。枣儿颇得崂山之法、西域之术,是不在三界之内、五行之中的懒散人。

斗山短文,取前院景。枣儿即兴吟,他一挥就。枣儿文思泉涌,他书意井喷。挥毫泼墨,蛇行蛙跳。七牛的书法,是草楷,属独创。草君临于下。笔法,如云遮雾绕,似乱雨入井;楷臣伏于上。墨势,如山增水蓄,似霞光映镜。蛙楷蛇草,亦庄亦谐,亦雅亦俗。一幅字画,内外兼修。外彰日月,内藏蛇蛙。蛙虽不动,叫声却响;蛇虽不静,吐信却长。书法是他的爱好与乐趣,更是他的门面和标志。

他因书法,有了书友,便得三友:文友、棋友、道友。文不如书,书不如棋,棋不如道。他还是偏爱道,把枣儿当知己。枣儿却疏远他。此身未有神仙骨,纵遇真仙也浪求。大家守候相望,彼此懂得感恩。便不为相识一场!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但因一个亲字,面儿上拨不开。枣儿不愿说透:不是一路人,难说一心话。说了反而不好。不然会因为人性的脆弱而造成人心的慌乱,以致于到了不可挽回、不可收拾的局面。枣儿不上台面,即使坐桌吃席,也怂。索性,远人烟,离是非。清心寡欲,参禅悟道。即便门檐差事,推不掉,也是走过场。决不凑多余热闹,决不搬丁点是非。他是红人,受人追捧;枣儿道人,遭人奚落。他逢闹而起,富贵险中求;枣儿遇静而定,法身净中得。若能合作,取长补短。但道不同,不相为谋。枣儿闲云野鹤,隐士风骨;他附庸风雅,儒士风流。

道友于他,仅存意念。意识里面,全是三友。道友谈经论道,一贫如洗;三友谈经论济,一富永逸。和枣儿,若即若离;与三友,如胶似漆。趋炎附势,人之本性。

他到文友家,便探出消息:女婿要升了,还得再助力。赶紧见书友,又奉千金礼。女婿事敲定,保得万事享。再到棋社里,问筹于棋友。运筹帷幄中,决胜千里外。窃窃与私语,交头和接耳。胸中有计谋,点石则成金,羽化则为仙。

堆积如山的金子并不是靠勤劳和朴实可以获取。那样的话,咬草根者(这里包括夸夸其谈、大叫大嚷的驴)都可以统治世界了。勤劳、朴实或许一切加在咬草根者身上的形容传统美德的赞美之词都是夸大,这些都来自于我们无法回到的从前或者说远古,有人称是中世纪或者是五胡乱华的中原陆沉的五代十国。原始的、简单的、粗浅的、鄙陋的,甚至可以说是野蛮的,血腥的。是借着本能赋予的能力。与篝火、狼、简单只能解决口饥并不是口欲的由石器构成的粗劣的演变的工具,一望无际的冰雪和飞沙走石的荒野相伴,不得不为了活命而劳作,也许这才是勤劳的本质。如果文明出现了还在驴拉磨的勤劳,那就是倒退,接下来是贫穷,然后是毫无意义的略带屈辱的死亡。这些咬草根式的品质,它们不在文明的范畴,这才是事实。能够想得到,一群赤身露体,拿着粗劣、笨拙的工具或者武器从石缝间或者如血盆的肉食者口里抢食。有点玩火自焚或者不自量力。咬草根者又是多以血脉相连的氏族或者媾合关系的搭伙结伴而一同对抗天祸和人灾,是浩如烟海的古文献里记载并证明这一推论的。那时,地上有闪闪发光的金子,在他们看来,与昏昏发臭的屎粪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到了少数人玩智多数人耍力的文明国度,金子就闪闪发光了。屎粪只是在不知不觉中发挥了作用,是多数被称作勤劳朴实的咬草根者视作有用之物。庄稼一只花,全靠粪当家。没错,咬草根者——多数人——在当下被叫农民——它还有另一个像是标签的名字“弱势群体”。少数人做局,多数人做事,便形成了阶级。它最早起源于美达不索米亚,而苏美尔人与神秘的玛雅人一样永远消失了。做事、做人、做局,三境界,呈递进的关系。做局是帝王玩的,但在地大物博的上朝天国的广袤疆域里为了追求奢侈且平庸的平等,玩的人便多了,但也是少数人玩得起。因为多数人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玛雅人智慧和颐指气使的苏美人权谋。在两者合力下形成了一种制度的堡垒,咬草根者本无法逾越。是进步,也是必然。大家都想做金子,没有人愿做粪土,并不是哪一种意识形态所决定,连上帝的宝座都镶满了奇珍异宝。地球的形状和希伯来人的约柜一样同样有四个角,和炎黄子孙的曾经顶天的不周山有四根柱子一样,在四个角上或者四个柱子下,各种异端学说泛滥,又起了纷争,在纷争里,抢了八便成了二,得了二便成了八。这便是著名二八定律也称黄金法则。二统治八,八臣服二。

多数人失势后,在虚幻的飘渺的甚至是故意逃避现实的宗教中寻得解脱——或许是充实——甚或是升华——因为获得了思想的自由,这是要付代价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进行阉割或者说避免别人怀恨在心的忌妒的自残;也许是了断;用有限的肉体换取无尽的思想。而少数人因为黄金法则在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的体制里攫取了大量的物质财富从而丰富了生活而得到了身体的自由,但由于肆无忌惮的放纵,又将身体摧毁,再不能装载自由,是遗憾,是悲剧,是报应,是讥讽,还是轮回?还好,个体终将被群体所取代。在繁衍上身体的自由又胜过思想的自由。若干世纪后,又恢复如初。无论什么自由,又会开花结果,并枝繁叶茂。循环往复,周而复始。虽然如此,他也不会学咬草根的枣儿那样要思想的自由,这样势必会被追求身体自由的吃肉者所淘汰,然后是无情地毁灭。他会像吃肉的狼一样用尽全力,在嗜血里找到生命的力量。虽然起初是苟苟营营、恓恓惶惶、悲悲切切,但结果是潇潇洒洒、哟哟喝喝、指指点点。要脸的没脸了,不要脸的却得了脸。

他刚从棋社回,女儿就奔家来。春江水暖鸭先知,秋山月明鸡初啼。不管是鸡是鸭,总关山山水水。山鸡水鸭,棚芦瓜田。不管男男女女,总关红红绿绿。女红男绿,饮食大欲。女儿提溜一大堆礼物,给妈是穿的,送爸是吃的。只是有酒没烟美中不足。他离不了烟。一日不抽烟,浑身不自在。饭后一支烟,赛如活神仙。让人民当家做主、喊出人民才是伟大的、人民所爱戴的、写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也是他唯一崇拜的毛主席也抽烟。吞云间,千军万马,翻峰越谷;吐雾中,千舟万舸,搏浪击流。儒将风流,一支烟神闲气定;勇士风情,一只军南征北战。江山从此多娇,引无数豪杰竞折腰。仆人翻身做主人,红旗不倒彩旗飘。抽烟是一种风度,是一种风情;是一种风尚,也是一种风流。他抽不起好烟,就是十来块的,在他村不低了。他抽烟。虽有风度,但不解风情;虽有风尚,但不谙风流。虽不属上油,但不算板油。在他村,他是士,归中油。虽吃不上大肉,但能捞上油水。虽不如上油——为所欲为;但不似板油——任人宰割。不好也不坏,不善也不恶,不美也不丑。

七牛已属于沾沾自喜的不尚劳作、专耍嘴皮、钻缝夹旮旯、哗众取宠、凭取一张巧嘴通吃四方的士阶层,虽为土士,但使人惊讶、令人惊惧也惊喜的奇思妙想时常如惊鸿一瞥的从他那经验丰富、机巧过人的大脑中掠过,变成深谋远略、高深莫测、玄奥无比、变化多端的隐语或者是暗示,又从他口中汹涌喷出或者缓缓流淌,汇聚成一股既具有震撼力又具有震慑力的如魔咒一般的超凡力量的洪流,试图通过掩盖事实来掩饰他的企图,从而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或者是虚幻出无头无序的无法判定的假象,都是臆测,却造成混乱,好从中取利。他不输于当今的名士,一张嘴,一条舌在唇齿间搅拌,就换回实在的利益。他纵然被他村的土豪们所顾忌,但又被他村的民众所仰慕,有时是嘲笑或者讥讽,甚至是诱惑或威胁,也挡不住他义愤填膺的激情和同归于尽的决心。釜底抽薪、坚壁清野、或者是三光政策,虽然曾经是被少数人玩烂了的把戏。因为是少数人玩多数人并经过数千年积淀、锤炼;便演绎成了的洗脑式的具备核心价值观的把戏。虽无新意,但却高效,便内定成规则,或者说潜规则更合适。他闭住眼睛都能想象得到,事情的走向一定会沿着一条看不见但有规律的轨迹在运行,不是滑稽,便是神秘。使事情的发展有了多种的可能性,从而保持了复杂的变化。结果似乎将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和捉摸不定,这是对镌在石碑上形如教科书式的义正言辞的公然挑衅,但在众人摇摆不定观望里,他得到了短暂的休整。不过,等他忙碌后冷静下来,反而是更加困惑。“你原来在这里”的问话和“哦,你在哪儿呢”的呼唤使他更加的泪如泉涌。即使如此,他都得不到保证的回答——“我在这里”,当他又跳到浮臊和焦灼不安的荒原,他又变成一头狼;他只有一个信念:不能被暗算,不能被放倒,不能在饥寒交迫、居无定所、身似浮萍、心如沙漠、老无所依的窘境中死去。于是坚强意志,不能软弱。男人心软受一辈子穷,女人心软灌一肚子怂。他用观物外之物、思身外之身的睿智,以及有过经历、有过故事的成熟来要战胜一切的不可预测、不可预知的试探。他要迅速瞅准机会,借力使力,运用二八规律,成功抢到二,戏耍了八。他又在一次次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小小的胜利中找到了自信以及无视一切律法的自负,他确实是一个老谋深算,老奸巨滑的士;当然也是一贵;紧跟一富的身后。富靠贵帮,贵凭富助,便成就盛世年华。他虽土,但牛。能借权取权,借势取势,借力取力,植根于权势的土壤,才具有恐怖而使人折服的力量。

女儿说:“爸,想什么呢,别抽烟了。喏,吃个猕猴桃吧。”女儿递过毛绒绒绿茵茵的桃子。他是出力了。要不然女婿便是扛着光溜溜的猪头也找不见金闪闪的庙门。经过他的运作,烧香拜了佛。如今遂了愿,在信用社当主任,也是顶一方金主。女婿出门,便是出彩。前呼后拥,人呼财神。脑满肠肥,肥头大耳。自带福相,自走财运。一波操作,扶摇直上。全因命硬,克公生私。做会所恩主,一宿花魁;当赌场豪客,一掷千金。若回到单位,神格降人格,再到没性格,便是政治上的成熟,女婿就彻底潜伏了。当公做仆,谨言慎行。对上,如狗,忠诚至真;对下,像猪,笃厚至纯。是个纯真的公仆了。上有靠山,下有地盘。两面逢源,八面玲珑。理财产品,自有代销。“自有”维形象,“代销”护跑量。形象竞品牌,跑量争利润。深得上赏,任由下作。于公,无为有为;于私,有为无为。公私不分,无有不为。女儿加持,老周助力,无往不利。老周是女儿舞友。又是他的书友兼棋友。友上加友友不友,亲上加亲亲不亲。否极泰来,泰极否来,物极必反。有时她和老周,便不分大小了;有时他和老周,便不分里外了。按理说,老周当官,岁数也大。他尊师长,也不为过。但因女儿,再不见外。但他懂规矩,分场合,给老周面子。老周别的不怕,就怕丢面子。这是老周的优点,也是老周的缺点。他擅长利用优点,打击缺点。他降服了老周。在老周一心一意地扶助下,女婿一扶就站,一站就稳;女儿一助就倒,一倒就浮。男稳女浮,美中不足,但老周欢心,他便也开心。

他说:“粘淋巴爪的,我不吃。”女儿早扯下桃皮,见他不吃,便喂到老婆嘴里。

老婆边吃边说:“吸烟有害健康。看你抽烟抽的,脸色变坏了,身体变差了。烟还是改了的好。”

他叫道:“我就这点爱好,死了才能改了。”

女儿忙说:“我爸脸红颊白,好看着呢,像老周哩。”

他说:“不是就老周一个人物,其他的,虽不是人物,甚至已不算人,但更得搞好关系。否则寸步难行,因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嘛。”

老婆说:“你爸说的对,各方面关系都得处理好。只要谨言慎行,就得罪不下人。保持低调,做闷头富人,到了哪朝哪代,这都是保身之法。”

他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如果得罪人到了不可避免、不可收拾的地步,那就要动用一切关系,干掉对方;否则自己了断,给人家腾地方。”

女儿无奈地说:“我就这能力,只认下老周。而且除了老周,其他人也不稀罕我。”

他说:“不是说你,是说你家的。在单位,要拥领导,帮同事,利下属,才能防患于未然,立于不败之地。”

女儿脸红了说:“姜还是老的辣啊。一切都听爸的。我家的那傻瓜倒没别的本事,就是听话,能讨人喜欢。上面送礼,送到惊喜;下面放权,放到感恩。只要不作对,凡事好商量。”

他说:“这就对了。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老周,这人不错,没官架子。把咱们当人看哩,以后要好好待他哩。”

女儿说:“他……哼……我……啊……我待他算是全职了。”自知失言,然后辩解:“老周是国家干部,也是有素质的人哩。”

他说:“老周门生遍布,人称老太师,在咱们这一块,是惹不起的毛鬼神。咱村三王够厉害了吧,还不及老周一半的阴。说到底,强龙不压地头蛇。龙在上,布云施雨;蛇在下,施瘴放气。龙蛇斗,才太平;龙蛇盟,大祸临。”

老婆问:“咱村哪三王?我怎么不知道。”

他说:“孤陋寡闻。三王站起来一说话,方圆十里雨倾盆。这句俗语,家喻户晓。你不会没听过吧?”

老婆说:“切,又学老周说话了。满嘴文诌诌,一肚酸溜溜。”

女儿说:“三王呀,我知道:在区上分别管财政划拨、管人事调遣、管干部清廉的那三个三王,赫赫有名,威播四方。不简单喽。从草根到‘贵族’。华丽转身,唯我是瞻。两王男曾是村干部,王女原是服务员。”

他摇头摆尾地说:“王女虽生得土,却长得俏。招待所里一枝花哟。攀上了政法委书记后,算是花儿结了果,被提拔成副区长,也算是人尽其貌,物尽其用了。”

女儿笑嘻嘻地说:“我爸说话可有意思了,怎么不说是人尽其才呀?”

他反问:“是人尽其才吗?要实事求是嘛。昧良心说话,天打五雷轰。”

老婆说:“老啊老了,说话没油水了。不分大小,不分场合,亏你爸还是老党员了。就培养下你这种见什说什的渣儿。”

他说:“我承认我是渣儿,但我从不说谎。”然后又笑眯眯地说:“我是老了,干了,没油水了。但老干部、老工人,他们虽老,却有油水!你们要学人家王女——会做女人。”

老婆问:“她怎么见得比我们会做女人,是贤夫教子来,还是贞节烈女来?都没吧,尽干些出格的见不得人的事。”

他说:“只有出格,才能出彩。”

老婆撇着嘴说:“切,切,这话倒不懂了?”

他说:“傍上政法委书记,是出格吧!当上了副区长,是出彩吧!”

老婆点点头说:“是这情理。倒叫人没有一点能够反驳的理由了。”

女儿说:“你们说的也不全对,是王女赶对了时候。正赶上非典,被火线提拔了。”

他说:“比她能干的,肯奉献的,多如牛毛。咋就轮上了她呢?背后原因不可不查,不可不究,不可不思。否则,只能做像永远不知疲倦的牛马一样受、永远不知规则的驴一样愚的老百姓了。”

老婆说:“当老百姓有什么不好?”

他说:“是好!老百姓——老败兴么!”

老婆说:“还当爹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他说:“以前听四哥说,他去找区长下象棋,经常能看到王女,在政法委书记办公室里偷偷摸摸、鬼鬼溜溜。那叫一个若隐若现,若即若离。”

老婆兴致勃勃地边听边问:“别少一搭没一搭的。哪个四哥给你说的?”

他说:“枣儿爹呀。”

“哦,他呀”,老婆露出复杂且鄙夷地神情,说,“说起枣儿爹,白长了个好脑子。真应了那句话,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说:“四哥就那命——树上的‘草窝窝’;刮风下雨直摇晃,有人下面架火烧。虽说烧不着,也给薰够呛。”

老婆说:“这话从哪说起,咋我没听到过。”

他说:“算命先生给算的,四哥亲口给我讲的。”

老婆听了,笑了,说:“你们弟兄们可有意思了,啥也不信,偏信迷信。”

他说:“四哥也不想那样,可又有什么办法。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至于枣儿,修行入道,做个散人,也未尝不好。在我看来,会学术不如会道术哩。”

老婆说:“学术正业,道术邪门。怎么会不如呢?”

他说:“把学术做成道术,满嘴跑火车的,是骗子;把道术做成学术,揭示生命意义的,才是真学问。”

女儿说:“这话不假,只是枣儿这只呆雁,尽想得做野鹤了。可雁怎么能做鹤呢?”

他说:“对呀,本就两个品种嘛。一个属鸭,另一属鸟;鸭在地,鸟在天。”

老婆说:“差天上地下呀。”

女儿说:“枣儿那呆样,一天儿,大气都不呵一下,你看人家做学术的专家教授,哪个不是长个油嘴儿,能把天说破、把地说裂呢!”

他说:“不止砖家叫兽,你看咱村三王,嘴儿哪个不油呀?”

老婆说:“不向好的看,倒向他们学?”

他笑了,说:“你还看不上三王?看不上砖家叫兽?心气儿还高哩!”

老婆说:“高不高的吧。反正他们尽说些不打粮食的话。我们老百姓虽如草芥,但还真看不上他们的德行。”

女儿说:“三王可了不得,听老周说,只要他们点头。咱这一弯里没有摆不平的事。”

他说:“因此,女人得会傍,傍一皇帝,天下是你的;傍一太守,一州是你的;傍一县令,一县是你的。如果傍一群人,便是个婊子了。”

老婆说:“快悄悄的吧,好像就你聪明似的。你还记得老爷子说四哥是诸葛恪的话吗?一味显摆,亡身败家。”

他感到惊讶,几乎文盲的老婆却把惨痛的教训记在心里,而博学广识、舞文弄墨、深谋远虑的他却给疏忽了;在不知不觉中,向愤世嫉俗、不知高低、不谙世事的四哥看齐、靠拢;他浑身一激灵,打了个寒战,他更感的是害怕;他可不想成四哥,背后叫人指指点点。

老婆说:“爸活着时劝四哥说,不要做油漆茅桶,要做牛皮灯笼。”

他说:“所以呀,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并拿眼瞅女儿。

女儿才说:“老周是我们夫妻的贵人哩。这两天银行出了个乱子。求到他,二话不说,一个电话,摆平了。”

他急问:“出啥事了?”

听到出了乱子,他脑瓜子嗡嗡的,要晕了。长年的投机取巧使他像一头生性多疑的狼,这条狼又长年在危机四伏、孤独无助的荒原上游荡——杀死比它弱的食草者以求得生存,也有可能被比他强的肉食者干掉,或者转而投到它们的门下,一起向食草者伸出利爪、露出尖牙,也许是一厢情愿;在胜利者眼里,没有狼,只有走狗,如果他屈尊低就的话;这是无可非议、天经地义的游戏规则。没有什么好辩解;叽叽歪歪、哭哭啼啼,是徒劳,也是可笑。倒不如全盘接受上天赐予的优胜劣汰的“荒野”规则;也许是文明法则;阴与阳、好与坏、文明与野蛮……不断冲撞融合,才能推动历史的进程;既对立又统一,无非是一个事物的两面;说到底,我们仍在一件事上耿耿于怀;而他们,先前唱《国际歌》的,后来听到《国际歌》,却感到厌恶和恐惧,进而是恶毒的诅咒;没有什么是一尘不变;因为意料之外,才有了与众不同;因为与众不同,才有了卓尔不群;因此他变得深奥如赫尔墨斯;赫尔墨斯说,上面的事物和下面的一样,下面的事物和上面的一样。思辨如索哈尔了;索哈尔道,底层世界是上层世界的反映。他深入到事物内核,也就看清了本质——我们可能是他们,他们也可能是我们。于是,他思想变得敏锐,动作变得敏捷;既精神,又神经;既天才,又疯子。虽说不作不死,但先下手为强,鹿死谁手还不一定。这总给他希望,也总让他在两个角的三段论里徘徊,并难以自拔。他神经兮兮而又干练果敢;是的,他就是只不折不扣的疯狼;既疯狂又睿智,既极具破坏性又无底线,既拥有前瞻性又无上线;他因此而觉得拥有空前强大的力量,无论是下水道里终日不见阳光的耗子,还是粮仓里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硕鼠,都不敢招惹他;因为他摆出了同归于尽的架势。他以此为荣,不以为耻。他说,他要野性;不要人性,人性代表软弱;更不要兽性,兽性代表野蛮;诚然他已经在仁慈上做出让步;但荒原上——铺天盖地的雪崩、危机四伏的沼泽、肆虐狂暴的龙卷风,势不可挡的泥石流……这些无法神喻、无法经论的险境都将使他陷入万劫不复的死亡地狱;也不会因他的让步,而让他摆脱。他也想像少数人一样活着就如同在天堂里;虽然死后必是不可逃脱的唯一归宿——地狱,但他也不怕:没人会管身后的事,死了即是烟消云散。他是无神论者;从一神到多神再到无神,是人类的意识觉醒;从无政府主义到独裁再到民主,是人类智慧体现;离开旷古的野风,被文明火炬照亮,虽多了知识、智慧,却不能自觉、自观。他忽然想起了枣儿在木屋给他说的话:人类的神只在自己内心寻找;必须虔诚地用力地呼喊,才能得到冥冥中的回应——晚空也能凭着水的凄音流露着切望,浅滩的小舟上不相识人正弹着琵琶。是的,一定要用力呼喊,便能触到我们柔软的部分,突然我们热泪盈眶;是的,我们识得我们的神。神会在你耳边悄声诉语:只要放下你眼中的欲望,便能到达你心中的净土,达成你的愿望:晚空和水都能融合——共同表达和谐共生;我和不相识的人借着琵琶也能合二为一,引起了共鸣。他仿佛有了力量,忽然又萎靡不振。他在拒绝,又被鼓惑;并在内心应许了他自己的神,他流泪了,仿佛是润物万物的春雨滚落到心田,使得荒原上陡然长出一片绿色,生机盎然,青翠欲滴。他刹那间寻找到了别余的不是神告诫而是自然赋予的且充满了野性的力量;但回到现实中,他又无力了,他又返回到原路,是通往荒原的路。他又伪装成狼——他不得不如此——他不会去祷告,那是无能;他也不会去宽恕,那是软弱。可怕的是:老鹰或狮子一类比狼更凶猛、更凶残、更凶恶的禽兽的出现。如果碰上了,只能听天由命。肉食者之间是不共戴天——因为共处,只有争战;食草者之间才可亲密——只有合作,才能共赢。狼本没有罪,只因为比起鹰和狮子来,太弱了。有时,他也后悔,(后悔,因他是装大,并不具备天生的尖牙利齿,凶狠残忍的本性。没有狼会想成为食草者,它们处在食物链的顶端——只有它们吃食草者的分,没有食草者吃它们的分。)可他,这头狼狗,或许是普通的黄狗,或许是下水道里的耗子;这种‘多变的多重身份’也许更准确;想再食素,却是难上加难。因为一吃开肉,就挡不住如洪水猛兽般的欲望和贪婪;一闻到血腥,便感到亢奋。同时,也伴随着胆战。因为妆厚貌以欺人,面前恐有照胆之镜。

他口气坚定而又颤魏魏地说:“可别站错了队!谁提拔咱的,咱就拥护谁,这是忠;但也不能愚忠,看势头不对,要么开溜,要么举报;所以无事时,收集些证据,便是一份筹码。”

老婆说:“背主求荣呀。”

他说:“好可笑,谁是谁的主子?谁又是谁的奴才?封建那一套,四旧时早破了。”

老婆偏转头不理他;他爷是老革命,他爸是老党员,他老了老了,却成老混蛋。这几年搞经济,把人心也搞坏了;他就因做生意,才变成这副德性,极致地利己主义;但不能否认,虽然他言语偏激,可总有道理;按他的道理,也总能把控住局面,不致于让全家人落到风雨飘摇的衣食无著的下水道中耗子般的光景里。因他投机取巧,她才岁月静好。

老婆小心翼翼地问:“出什么事了,还得请老周。”

女儿漫不经心地说:“无非是理财产品那点事么。”

他揩了揩脑门子上的汗,总算是放心了地说:“哦,这事呀,没事没事。”

老婆说:“看你说的,被人告了,还没事?”

他说:“理财产品,就一套路;套路储户很正常,因为就是给储户精心设计的嘛,不骗储户骗谁呀;而且储户就一外行,跟银行这个内行斗,那是鸡蛋碰石头。告,没用的;放心吧,没事的。”

老婆说:“这话怎么讲?银行还骗人?”

他说:“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

女儿说:“也不是骗,储户不懂:低风险低利润,高风险高利润;储户就想:没风险,高利润。哪有那样的好事?”

老婆说:“存款不是吗?既没风险,又有利润。”

他说:“那叫什么利润呀?都好活了银行了。我有钱肯定不存银行;放贷去,二分利息,一万的本一年还2400的利了。在民间不算高,但比银行实在。”

老婆说:“放给个人?不保险呀。要不回来就鼻子比头也大了。”

他说:“干什么也不保险,自个儿得有眼光;所以说,个人,要看人品;企业,要看信誉;个人,人品好,就能放;企业,信誉差,断不能。当然企业也包括银行在内。”

老婆说:“我们老百姓,还是信银行。其码放进去,本儿还在了。”

他急切切地说:“银行的理财产品,不一定是银行的。这一定要注意了;如果你信了银行,当心你的钱,转眼就没了;你找银行,人家不会认账;你可别瞪眼——别大眼瞪小眼地给我们卖傻哟。我的财政部长大人。”

老婆气鼓鼓地说:“银行的理财产品,不属于银行?这也太不可思议了。”说完,向女儿投去询问的目光。

女儿说:“理财产品有两种,一种是自有,一种是代销。自有是银行的,代销是别家的。包括保险、证券、期权等金融产品。”

老婆说:“敢情还有卖保险的呀,这也太不靠谱了。咱村南头起五旦媳妇,不是卖车保嘛?把车主的保费都花了,结果被抓了。落了个住法院的下场。”

他说:“要不他家怎能铲车、挖机的买了一院子呢?”

老婆说:“哪有什么用?人抓了,赃收了。人财两空。”

他说:“是没用!但查不住的,便可以享受了。如果包工程赚回来钱,便可以把保费顶上。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好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只是赶的点儿不对,被公家提前发现了;不是时的,也是肥辣辣云雾雾叫人眼红、眼馋的班子呢!”

老婆说:“别抱侥幸心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他说:“要都能法办了!咱村的干们部哪个能跑了?可现在不都是活得好好的。还有事没事笑话一下吃馒头就咸菜的穷鬼在网上整天无聊地扯着驴嗓子骂他们这些吃鲍鱼喝参汤的富人呢。”

女儿也笑了,说:“穷人是想说什么说什么,富人是想吃什么吃什么。”

老婆说:“骂也没用,人家该玩玩,该乐乐;你该累累,该苦苦。唉,别油嘴了。我就想知道,银行的理财产品到底能不能给理财?”

他说:“能呀,有时理‘多’了,有时理‘少’了,有时候理‘没’了”

老婆说:“废话,理少了,理没了,还叫它银行理干嘛呀?”

他说:“银行就咋了?人家也得吃饭呀。”

老婆说:“银行拿我们的钱,给我们低利息,他们往出放高利;我们咋对不住他们啦,还要坑我们?这于情于理都说不下去吧。”

他说:“咱农村有句俗话,叫吃谁害谁倒腾谁。你不是没听说过吧?”见她终于低下头,认真听他的了,又语重心长地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虽说这是国与国交往的原则,但也同样适用于个人。”

老婆反问:“就没人情,没是非了?”

他说:“也说,是在利益的前提下。”

女儿笑了笑,说:“这跟没说一样嘛。”

老婆说:“我就买自有的,不买代销的。”

他说:“去了银行,你就分不清了。”

老婆说:“我可以问银行工作人员呀。”

他叫道:“你问他们!?你这是与狼共舞,与虎谋皮呀。他们只会忽悠你。”

老婆说:“会有这事?”

他说:“这还奇怪?不忽悠你,人家从哪里拿高额回扣去;所以说,不要贪银行的高利润。有那,把钱放到咱村拉土的大车上,也能得个五分、一毛的利呢。反而是正经的实惠呢。”

老婆说:“也是。以后到银行,就是存和取。”

他说:“咱们老百姓也就只有这一招了。不然中了银行的套路,你是哭黄天都没泪了。秒秒钟便叫你倾家荡产。咱村的二毛不是?五百万,刚到手,还没捂热乎,三天放到银行里买了理财产品,便没了;后来经公家调查才知他的钱竟然到了银行经理的个人账户里;也是太神奇了,手续都在银行里办的,这还能中了套;法院后来说,手续只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就被经理扔到纸篓里去了。”

老婆愤怒地说:“这简直是活人眼里杵拳头了。”

他继续说:“告银行吧。经理被解雇了,性质是成了个人对个人了,与银行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你说告谁去?告经理?可经理这一跑,他的钱也跟着跑没影了。”

女儿说:“是呀,我知道的好几起起案子都是这样。去银行有人推荐理财产品,最好的办法是躲得远远的。最近,银行又推出一款理财产品,叫结构性存款;既不是存款,也不是理财。你们可不敢买呀。”

老婆问:“那到底是什么呢?一听就叫人懵圈。”

他说:“你懵圈就对了。不懵,咋能中套呢?”

女儿继续说:“结构性存款指,一部分是存款,一部分是期权。存款还在银行,期权就流到期货市场了。”

他说:“就是说:存款那部分还在,但期权的,则说不准了。”

老婆说:“这个咱可不干!咱是赔不起呀。小家敝业的,一赔,就不能活咧。”

他说:“咱穷苦大众,谁家不是这的,可经不起折腾,但不由你不干。你到了银行,工作人员给你介绍这款理财产品时会说,既稳健,又高利。”

老婆说:“那不是骗人么。”

他说:“也不是骗人?看你怎么理解了。银行的解释是:存款是稳健,期货是高利。”

老婆说:“推荐是囫囵说,解释是分开讲呀。忒不厚道了。”

他说:“高利润高风险,低利润低风险,从来都是这样。”

女儿说:“结构性存款更具迷惑性。因为具有稳健和高利两种特性。期权的那部分钱,一般情况保不住。”

老婆问:“银行这种做法,到底是不是欺骗?”

女儿笑说:“按白纸黑字签约,应该是你情我愿,没证据证明是欺骗呀。但实际操作有误导的嫌疑,但嫌疑和犯罪是两个概念。”

他说:“过程是欺骗,结果却不是。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反常现象呢?一,内行欺外行;二,舍卒保帅——辞退出事员工,银行就脱了干系。”

老婆说:“以后可得操银行的心了。”

他说:“所以说,我们要警惕,信要有个度;如果不信,什事也不要干了;如果全信,什事也干不成了。比方说,有的人只值一块,和他就打一块的交道;超过二块,就要注意了。”

女儿说:“妈,我爸一说这些话,我就觉得帅。”

老婆说:“帅啥?看那脸儿红不红,白不白;咋看咋不对呀!”

女儿说:“嗯,细看,倒是呀。红显淡,像贫血;白呈暗,像癫痫。不健康喽。爸,不要抽烟了,吃补品吧。”

他说:“我这身子,又不嫩掐掐的,老周哪能跟我比?吃那干啥?咱是受过苦的农民,身子壮着呢。”

老婆说:“快不用,你们用钱的地方多了;刚当上主任,哪儿都需要打点呀!”

女儿说:“要打点,也要用公伙里的钱;叫我们自个儿掏,没门。”

他点头说道:“对头,正所谓羊毛出在羊身上;慢慢的,你们就懂得当官的诀窍了,是好事。但也不能超之过急。这会儿,也得先投资,再索取;先舍后得,必大利;先得后舍,必大失。搞错了顺序,就会出问题。”

女儿说:“有老周教呢。爸,你放心。我们犯不了路线上的错误。”

他说:“嗯,找到关键了,官就做稳了。”

老婆说:“官哪有那么好做,操心的事儿多了。”

他说:“说好做也好做,说不好做也不好做。”

女儿问:“怎么讲?”

老婆自作聪明地说:“清官难做,贪官好做嘛。”

他说:“差不多一样的累——清官操心,贪官担心;担心并不比操心好受,那是刀头上舔血啊。从这个角度看,倒是贪官累了。”

老婆说“切,这是什么话?焦裕禄、孔繁森是累死的。没有听说和珅会累死。”

他呵呵笑了,说:“我倒忘了,和珅是吊死的哈。”

说完他又猛抽起烟来,他时常敲打老婆,就是要祛除她脑子内的农业学大寨时遗留下来的凭着勤劳、朴实只要甩开膀子加油干就能换来幸福生活的单纯和幼稚。免得影响耽误了孩子们。以前是耍力,现在是斗智。肚里没有花花肠子,还真就吃不开。他想给她讲西方的宗教,也是人类思想发展的历史,是可以借鉴的。镜子派代替了轮子派,多变派代替了三一派;同样的,他们都捣毁了十字架;方向都是由西向东蔓延,迦太基、马其顿、特尔特、埃及的亚历山大城,再往东便是印度。镜子派认为:所有的人都是由两个组成,真人则是在天上的另一个。他们还为我们的行为投下颠倒的映像。我们贪财时,另一个在慷慨施舍;我们淫乱时,另一个保持贞洁;我们说谎时,另一个在宣传真理;我们播种于地时,另一个在天花乱坠。我们死去后,就和另一个合而为一,成了他们。我们就是他们,富贵就是贫穷,流氓就是君子,胡说就是真理。很明显镜子派受到了轮子派的影响并且波及到了在天国里的天使长,我们竟然忘记了与耶稣争高下这位天使长——也是堕落到炼狱里的撒旦。因为有了时间的概念,让我们和他们看起来有所不同。我们在仅有的一次生命中成为狮子、鹰、狼、狼狗、狗,草,是隐喻;我们必须投身于淤泥中才能得到净化,是仪式。因为多变在仪式上的重叠,因为时间和空间的颠倒错乱,天上地下,他们我们,才能合一。但老婆不会懂,他也是一知半解;只因是枣儿讲的,他才深信不疑;枣儿中西结合,用西方的道,行东方的术。仅此一点,也应该倍受推崇了,受到超国民待遇了;但可惜的是,枣儿没有外邦的黄头发,蓝眼睛;只是有家奴似的黄皮肤,黑眼睛。因此不能一鸣惊人,只能一落千丈。

老婆说:“少抽点烟吧。”

他说:“就这一个乐呵了。你还不让抽。”

“抽吧,抽吧。抽烟喝酒,才是大老爷们儿。”儿子推门进来了。虽然满身疲累两眼困倦,却透着股玩世不恭的机灵劲。儿子在给一家加工厂的小老板开小车;小老板厂子不大,但脸很大,一般人不入她的法眼;只有见了有用的人,她才谄媚,才摇尾乞怜。她认为这就是能力。毋庸置疑,人格上的卑降换来的是真金白银的富贵;孰轻孰重,一目了然;通过在有权有势的人跟前装孙子结盟就可以在无权无势的劳苦大众面前当老爷;有得必有失;什也不能全占了。占全了,也该消亡了;只要身体不受制,哪管良心不良心?她不差钱,与权利苟合后。她身价陡长,已今非昔比,俨然是他们这一带的风云人物。她从一心一意、勤劳务实干事的小老板的队伍挤身于三心二意、见风使舵做局的大老总的行列。她一下子眼界宽了,心智开了,到了另一个让她满是财富、满是机遇的世界,但她得狠,还得没底线。幸运的是,她做到了。她事做得好,但做人便差了。因为人不能同时做好二件事,这也是铁定的规律;是砖家们讲的,叫兽们论证的,绝对正确。她左右逢源,她事业有成。她命儿子一天二十四小时扎侍,不得有误;否则,厂法从事。给一人充哈巴狗,却能做冲万人凶的狼狗,是能力;人前仁义道德,人后见利忘义,是手腕。也是不争的事实——很多学者和经济学家从多个角度证实这个自从人类文明出现就存在并隐藏在冠冕堂皇的假象背后的不刊之论的真理;他们张口说出来的一小步,是人类文明进程的一大步。儿子戏谑称自己是岗奴。岗奴是四等人。一等人送;二等人发;三等人买;四等人买不到;五等人买不起。疫情严重时,他连口罩都买不到。岗奴也有解放的时候,儿子开着老板的小车往家里来。有时是为了看看。或者逗逗嘴,或者吃一口妈做的饭,听一句爸的骂。或者给别人跑个腿;有时是前院后院转转,像留恋什么似的,然后一声不响地走掉了;有时是去见朋友,但抽一根烟的功夫也没有,来不及说告辞便转身离开消失在朋友的视线之外了。儿子忙活在外,他放闲在家。前院盖得雕梁画栋,有门庭将相的气势。一说到婚事,儿子便恼了,闷着头不说话。已经做了岗奴了。他不想做房奴,然后是做家奴;实锤了,是奴隶,并不是奴才;奴隶是被迫的,奴才是自愿的;他虽然逃不脱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束缚,但他不甘。他想反抗,却找不到方向。他迷惑了,只有在迷宫一样的笼子里转。不仅是他,而且他的儿女们也要都跟上他翻不了身,困在了里面;他看透了,也想明白了;从他这儿断了香火,是悲凉,是痛苦,是无奈,但也是壮士断腕,也是一种解脱;长痛不如短痛;他自阉,用心,而不是用刀。诛人诛心,是上上策也,让他心服口服,自认命蹇。

宅院子不像住楼房舒坦、方便;吃的、穿的、用的,也只有在城里才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他们农村,再好,也只是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迷了眼,乱了心;人活的是为争个面子;如果争不上,便失去一多半的乐趣;打个比方,就是每天山珍海味,绫罗绸缎,把你放到山旮旯里,你也吃不下、穿不爽——是不会合未来媳妇的意;他太知道他这一代人了,虚荣和享乐已经深入骨髓;不管是体制内的有闲者,还是打工的无产者,都把这作为人生的信条。可盖这前院,他家也尽最大力了;要不是姐夫帮忙,也盖不起。姐夫想在他村批个地方盖处四合院——他村要拆呀,院子值钱了——很难批,不符合条件;但不符条件的多了去了;有个副区长,是他村的,也不符。虽碰了个软钉子,但去村委调了一遭,便拿下了;村委会巴结都来不及呢!以前给软钉子,是先抑后扬,是为了以后能走副区长的门路;也是一种攀权附贵的策略;后来两王男就是凭着副区长的关系才进入区委政界。他爸虽比不上人家副区长——有权;但他家是一大家族——也算是有势。有权有势,才好办事。他爸发动了家族给他姐夫要下了地方:理由是,给副区长批,就得给他女婿批;虽然都是外人,不属于本村人,但都是有用的人。有用,外人也是家人;无用,家人也是外人。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有用迟早会用上。到时候,总是能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可不是一点儿用都没有的村民,他们只能给带来麻烦;虽是本村人,却再无地方可批;公事公办,绝不容情。给姐夫批下地方,他家和姐夫顶平了,他姐也说话气粗了。说实话,一处院子——盖起——顶多花上三十来万,却在他村也能盖三层的小别墅了,但一拆,赔偿都在百八十万上,是再不能有利的买卖了;如果不拆,冬住楼,夏住院,是再不能舒服的活向了。

他有房住,有活干,婚姻大事也该解决了,但他并不热心结婚,倒热心于“工作”。并不是他忽然变成了有志青年,而是因为老板是个孀居的妇人;原是老板娘来,可老板不中用,腿一蹬走了;她没有流泪而是大笑之后宣布去掉“娘”字叫人直接称呼她老板便坐镇加工厂了;毫无疑问,她是这一任的掌门人。她有她的政治纲领:清奸佞,赶情妇;树清风,定乾坤。他崇拜老板是个女强人,并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傍上老板——高楼大厦、吃香喝辣。虽然老板比他妈还大三四岁,但爱情不分国籍、不分年龄、有时候也不分男女;什么时代了,忠义先扔一边,礼智信廉耻,也是说说。他的目的没有什么肮脏的。比起窍国盗土的,是小巫见大巫;如果目的达不成,他只能奉行独身主义了,做个低欲望者;人就怕认不清自己;他认清自己后,审时夺势,找到位置,便不会太累了。举例说明,他能扛100斤,放个120斤,还能凑合;要是三、四百斤地放,长期这样,迟早会累吐血直至发展到不治之症的血痨;已有前车之鉴,许多人都患上了,虽然不是血痨,但不治之症成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做个不结婚不成家的低欲望者是治好他的不治之症的良方。不然还能怎样?他找谁结婚,都是祸害谁?然后再祸害儿女们。他可不想儿女们跟上他受罪;然后再变成他,一辈子在贫困里挣扎,没有盼头和希望。他出身在农民家庭,自己也不够努力上进;他没本事,他承认,但这不是他的错;有本事的毕竟是凤毛麟角;用少数的成功指责多数的不成功,然后下结论说受穷就是活该,那是流氓的行径,也是不健全的社会才有的现象;一个良好的社会,是叫大多数人活得开心和幸福,而不是少数人;他凭工资养自己都困难;担负家庭,他想也不敢想——楼房、教育、医疗——三座大山——哪一座都是无法跨跃、无法企及的高度。先说楼房,先前有两个谈得来的女子,但一提到结婚,就黄在楼房上。楼房他这儿,虽价钱不高,但也得三十万。他们家连十万也拿不出,平时打工赚的钱,仅够日常开销。看病他也看不起:小病自己诊断,大病自我了断。即使侥幸成家了;遇上一个不要楼、不贪财的女人;但现实也要狠狠抽他耳光了,叫他清醒过来;问题是——他连孩子也养不起。就说孩子上学:上幼儿园,便是个大数字;他工资三千多,一年也就四万出,可幼儿园学费就得四万;那得他不吃不喝才能交起。再往上念,到大学……没个几十万,还真扛不下来,想一想,就愁。还是算了吧。学枣儿哥,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吧。

他平凡,他平庸。他自甘堕落,他自甘沉沦。三座大山,他还没登,就出溜到山脚下了;他趴下来,做个蝼蚁或者三天就忘事的耗子吧,这是他的宿命。是宿命,五四时候就定下来了;因为他的祖先没唱国际歌,或者唱的不够响亮,嘴里虽喃喃着但仍像他现在一样没有骨气没有激情地趴在地里刨食,误了时机;一误就误了几代人。听爷爷说老爷是唱来,但是在心里唱的,然后憋住劲儿照着歌词里的行动,结果被日本人给害死了,落了个无名英雄的下场;到后来便是遗忘。再后来,连他都不好意思说了,是败兴。老爷整个儿就是个傻蛋么。以后,如果有人再唱国际歌,他是要跟着唱,是为鼓动别人做,但他自己决不做;做傻蛋他可不干。有机趁机,无机不可乱机。

老婆问:“咋有空回来了?”

儿子说:“老板给放的半天假,吃了中午饭就得走。”

老婆说:“那咱们中午吃饺子吧。”

儿子说:“不用了。麻那烦干嘛?说不来,一个电话,现在就得走。”

女儿问:“五一了,你们还不放假?”

儿子说:“放了呀,就这半天!”

女儿不解地问:“这可是法定节假日呀?”

儿子苦笑说:“我们打工的还有节假日?还法定?不要取笑我们劳动人民了。”

女儿嗔怒道:“咋取笑了?这可是五一劳动节呀,就是给劳动人民放的假呀。”

儿子说:“劳动的不放假,放假的不劳动,应该改叫五一消费节;人家有钱人这会儿都旅游购物去了。不是日本,便是美国;五一是给他们放的。我们——不是工作,便是加班。如果不服从加班,还得倒赔老板钱!”

老婆说:“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事?不加班,倒赔钱?”

儿子说:“妈,你是没看抖音吧。有两个员工不加班被法院判了赔公司一万八。”

老婆说:“竟有这荒唐事。看来这社会已经不是毛主席领导的社会主义社会了。”

他问:“那是啥社会?”

老婆说:“资本主义社会嘛,连法院也替资本家说话了。”

他说:“是这个理儿,所以,我们要努力向上爬。”

儿子问:“爬?爬哪里?”

他说:“向上等人、高贵人的行列里爬呗!”

儿子说:“人家那圈子都是资本家根本容不下你我土农民。”

他说:“爬,懂吗?是爬进去。不是叫你当人!是叫你当狗。”

儿子斩钉截铁地说:“那我可不干。”

他说:“当人家的狗比做我们的人不知好活多少倍呢!简直便是天上与地下;你看看董蕃、方舟子、倪鹏飞、王福重这些砖家叫兽了吗?疯狗似的咬穷人,就是被富人们当狗使呢;不仅不以为耻,而且反以为荣;不白咬人。每一次咬,都有大鱼大肉吃呢。”

儿子感慨地说:“人家这狗当的,确实是比咱们这些当人的强哩。”

他说:“是强得没边了呀。人家一天吃了的,你一生都别想见上!如果贫穷限制我们的想象,那么你看咱们村三毛便略知一二了。”

儿子惊讶地问:“三毛也是条狗?他可是咱们选出来的村长呢。”

他说:“他对于我们是狼狗,对于人家是哈巴狗。我也不想跟你细说,知道得太多;如果管不住嘴,是祸不是福了。你就看看三毛,当了没几天村长,便要什有什。不是他投资理财产品,五百万一下子闹没了,伤了元气;不是时的,在咱村,能有几个人能比得上?”

女儿说:“理财产品,就是富人对穷人的第二次掠夺。”

他说:“嗯,是了。精辟。”

女儿先是皮笑肉不笑,后是抹下脸来漠然地说:“不是我家的在银行,我也懂不了这些。”

儿子听了,不再言语,他崇拜的偶像竟然是条“狗”。他羡慕三毛,人称九头鸟。当上村长后,相好的,遍布半个村。姑娘小媳妇前仆后继争得与他相好,挡也挡不住;楼也好几套,都是开发商送的;不给钱,不办事。只要睁一眼闭一眼,在合同上打个马虎眼,钱就会哗哗地地来;一朝为官,终生为富。

他说:“所以,我们要认清形势。总的来说,世上有三种人,第一种人守规则,说的就是我们;第二种人利用规则,但在规则之外;第三种人,本身便是规则。第三种人,我们做不到,但第二种人,我们可以学嘛。即使学不下,做他们的二哈,咬第一种人,吃不上肉,也能啃骨头。做二哈是我们通向成功的唯一选择。三王是例子,很多砖家、叫兽也是例子,三毛也是例子……我们应从中吸取人家的成功经验。他们只要耍耍嘴皮子——昧良心胡言乱语——以帮助资本家薅羊毛、割韭菜,便能邀功请赏,换来荣华。如果不开动脑筋,想明白这里边的道道。不然,屎你也赶不上吃一口热的。”

儿子说:“让他们赶得吃吧。我宁愿当鸭子,吃软饭。”

他说:“认不清形势。你会摔得很重,很惨。到时候,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老婆说:“什么形势?我看形势挺好。当年我们吃啥;现在我们吃的啥,喝的啥。好不好,肚子知道。”

他说:“你这是头发长、见识短。鼠目寸光。我说得这些,都是权谋之道;如果平时不收耳里,你不仅会穷,而且会穷得很彻底。”

老婆说:“权谋?咋我觉得这都是缺德玩意儿干得缺德事儿呢?对了,别整天跟老周这些人混一块儿去,尽想得动歪脑筋算计人。”

他说:“有那么一群人,从来不会下岗,却研究着我们的退休;有那么一群人,从来不用失业,却研究着我们的下岗;有那么一群人,从来不交养老金,却研究着我们的社保;有那么一群人,从来不买油,却研究我们的油价;有那么一群人,儿孙都在国外,却研究我们的爱国。这群人便是高人。和高人在一起,财富唾手得。”

儿子问:“这是高人?”

老婆说:“这是一群王八蛋。”

女儿听到说老周,又听到骂王八蛋,忙转头问儿子:“那你们放几天?”

儿子疑惑地说:“就这半天呀,刚才不是说了吗?”

女儿心不在焉地说:“哦,这么少呀。”

儿子说:“不少了,我跟着老板,算是自己人了。别人半天也没有;况且他们也不想放,按计件算。干的多挣的多,干的少挣的少,不干就没钱;不仅如此,不出活,将面临罚款与辞退的风险。如果没收入了,物业费、车贷、房贷、孩子学费、老人赡养费……以及各种各样的苛捐杂税,水深火热呀;是活不起,也死不起呀。还敢得休息?”

女儿说:“这会的劳动者,真心的不容易呀。受各方面的盘剥。房贷、车贷——受银行的盘剥;住楼——受物业的盘剥;开车——受高速收费站的盘剥;子女上学——受学校的盘剥;当然,买楼——受开发商的盘剥,这已经是激起民怨的事实了……举不胜举,罄竹难书。若没有额外的来钱处,凭一点儿死工资,还真扛不住呀。”

儿子调侃地说:“我只好进入低欲望群体了,不买楼、不买车、不结婚呀。”

女儿打趣地道:“然后是不消费。”

儿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对头,除了吃喝外,其他的不必要的开资尽量免掉。活着就算不错了,咱农民对社会一点贡献也没。低消费群体已经悄然崛起了,反正勤劳努力都是白搭。”

众人无语。

沉默半天,他忽然说:“五一劳动节最大的笑话是:劳动的不放假,放假不劳动。”见大家没笑,又板起脸说:“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女儿虽没笑,但暗生得意。她男人是公务员,工资只是掩护,可对于他弟他们这些打工者来说工资却是收入的全部。他弟是可怜,可也该。没他们,她也优越不起来;没他们,她也优闲不起来;没他们,她也优裕不起来;没他们的穷,就没她的富。反之,亦然。但还是不提的好。不然又是唇枪舌剑、面红耳赤的争论是该走社会主义道路好呢,还是资产阶级复辟好的老调重弹的旧话了。文革,有人说是十年浩劫;改革,有人说三十年后将最穷。但红色的革命已经证明了两者是对立的且是水火不相容的。她当然是拥护资本主义了;因为她男人当主任已经拥有不少可观的不可告人的资本了。资本还将随着她男人的人脉的增加和暗箱的操作呈不可想象的速度在增加;短短半年,她男人便从声东击西的战术转移到瞒天过海的战略上来了,带领他的团队从为人民服务到为他自个儿服务上来了,迎合他的上司从被动地心领神会的听命到主动地杀伐果断的出击上来了;她男人曾野心勃勃对她说,比不上王健林有钱,也要追上王思聪。而她弟则一成不变地一穷二白,他弟他们这些穷棒子当然想毛主席,因为毛主席让他们当家作主,给他们谋福利;他们作主了,有钱了;还轮得上她男人作主发财吗?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是不共戴天的,所以争论根本没有实质性的结果。只能是败了胃口,不欢而散。爷爷说过,在《扑不灭的火焰》里,蒋三把蒋二给打死了;为了主义,亲弟兄两个反目为仇。

她转口说道:“男人们有共同语言哈。吃烟喝酒不好,偏要说是老爷儿们的乐呵。我家那位也是,嘴上常说的一句便是‘烟酒不分家’。”

老婆被女儿带了节奏,面带嘲讽地反问他:“抽烟是乐呵吗?”

他不甘示弱地立马接嘴回应道:“可不是。饭后一枝烟,赛如活神仙哩。”

女儿向老婆会意,老婆迅速拿过女儿的手机念道:“抽烟直接导致咳嗽气短,头晕眼花,并且能诱发多种疾病:气管炎、高血压、心脏病、中风、心肌梗死、喉癌、肺癌、盘骨炎、结肠癌、白内障、视力衰退等疾病。”老婆一口气说完又问:“你还乐呵?你是乐呵地要急着去投胎吧!”

他说:“投胎是好呀,但请不要再让我投胎做人了,我宁愿做荒原上的狼。”

老婆说:“切、切,还想做狼?在荒原?想自由?哈,做梦吧!你给老周做狗当奴才才配哩。”

女儿说:“妈,说的什么话呀!”然后凑到老婆跟前拿过手机快语连珠地接上念:“抽烟严重损害了健康。据统计,重则35岁便到头了;轻则,也就70来岁。”

他说:“我活70来岁就行了。不要活得太长,越长越受罪。又没退休金,有个病痛就完了,只能拿命扛。”

女儿叫道:“爸,看你说的。不是还有我吗?”

他说:“有谁也不中用,我说的是实话。谁痛谁知道,别人帮不上。”

老婆语重心长地劝说:“那还是改了烟吧。”

他说:“抽上瘾了,改不了了。就当我是给国家做贡献吧。”

老婆说:“第一次听说,抽烟能为国家做贡献?”

他说:“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不知道,并不是不存在。我问你,中国最赢利的公司是哪家?”

老婆哑了口,向儿子投去求助的目光。儿子以询问的口气说:“是阿里吧。”

他说:“错。13个阿里才能顶得上它。”

老婆说:“还有这公司,13个阿里……这么利害,咋我们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他说:“人家低调嘛。”

女儿说:“听我家的说,只要是个银行,都比阿里、腾讯赚钱。而工行又排在各大银行之首。应该是工行吧。”

他说:“错。差距太大,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儿子说:“别卖关子了,我猜到了。”

他问:“啥?”

儿子说:“中国烟草。”儿子低头看了看手机,又说:“中国人口占世界人口不到18%,烟民却占世界烟民的27%,中国吸烟率远超世界平均水平。”

他说:“是,答对了。”

女儿说:“切,他是查对了,不是答对了。”

儿子又说:“中国烟草是全国名副其实的第一纳税大户。若是将企业纳税比作F1赛事,恐怕阿里、腾讯,连中国烟草的‘车尾灯’都看不到!”

老婆睁大眼问道:“是吗?”

他说:“不是‘是吗’,是‘就是’。”

儿子继续说:“2017年中国烟草的利润是一万亿,什么概念?能造12艘福特级核航母了。一般年利润都在9000亿。而阿里和腾讯,都没超过2000亿。”

女儿说:“那银行呢,还比不过去?”

儿子说:“银行也得靠后站。工行也只是2000多亿的利润。”

老婆说:“我就不明白了。银行是存钱取钱的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利润?比阿里还厉害。”

他说:“打个比方,你就明白了。银行就是黄世仁,小斗放,大斗进。用的还是别人的钱。黄世仁只是用的自己的地。比整合资源的能力,黄世仁可就差远了。”

老婆说:“银行是用的咱们老百姓的血汗钱,可到头来还整出个理财产品来,配合富人闹穷人。想想都叫人寒心哪!”

他说:“俗语说得好呀。巴结富人有饭吃,欺负穷人惹不下乱子。”

女儿说:“银行用的14亿人的钱,那为什么还干不过烟草呢?”

儿子拿着手机又说:“中国烟草是不折不扣的暴富行业呀。最好的烟丝一斤才50元。一盒烟20根,一根0·5克;一斤造1000根烟,就是500盒。一盒按十块算,可卖5000元。这还是低档烟,都是100倍的利润呀。投资50赚5000,你说暴不暴利?”

老婆说:“是暴利?那卖烟酒的都应该发了财了吧?”

他说:“幼稚,卖烟酒的是贩烟。贩烟的,一条烟才一二块的利润。怎么可能都发了财?”

儿子说:“一二块的利润,这也不低了,因为销量大呀。我刚才说的是生产烟是绝对暴利;生产烟只有中国烟草才行,才合法。个人是不允许的。”

他说:“所以呀,我吃一盒烟,二十块的,中国烟草便挣十九块,交国家十八块。我这难道不是为国家作贡献吗?两指之间的喷云吐雾,其实是舍己为公的大智大勇呀。”

儿子说:“为了祖国,香烟万岁;为了自己,香烟万恶。爸,还是改了吧。”

他挥挥手,打断了。“谁也知道不好,但上瘾了,便难改了。”

老婆说:“这就是陋习,明知不好,还要照着做。你说,这样下去,能好了?”

儿子对他说:“还是你能抽起。如果抬高烟价,你抽不起,自然就不抽了。很多欧美国家包括日本在内,对香烟行当,都是重税,他们那儿的烟价格非常高。就是咱们国家不一样,烟的种类不仅繁多,而且价格相当便宜。真正是满足了各个阶层的需求。”

他说:“所以,咱们烟民最多……”

儿子插言:“据统计咱中国3.4亿烟民哩。”

他说:“中国烟民每人每天抽一包十块的烟。这样估计,只少不多;一天就能产生30多亿的财富。”

老婆问:“烟草公司倒是肥了,却抽坏了烟民们。长期抽烟,肺都是黑的,里面全烂了。”

女儿说:“爸,找个替代品吧,慢慢就能改。比如说白冰糖。”

老婆说:“我给你爸买下了,在茶几下面放着,但他还是要抽烟,从来不吃白冰糖。”

儿子说:“妈,我们抽烟,是为交际。有了烟,好搭讪,好交往。容易与人沟通嘛,便于提高办事的效率。”

老婆说:“你姐夫当主任,不比你事多。人家还不抽烟了。”

儿子说:“我哪能跟我姐夫比?人家命贵,我命贱。人家如果没了,就是把钱损失了;而我呢,整个是把一害除了。”

女儿说:“是了,说的没错。有自知之明就好。”

正说着,院里闪进一人,朝大厅里走来。蛇行雀跃,左右摇摆,走出六亲不认的外八字步伐。他赶紧和儿子迎出去,是三毛大驾光临了。

三毛一见七牛,就嚷道:“老哥哥,我是来看你来了。”并掏出软中华撒烟。

他说:“贵客,贵客呀。”

三毛说:“我哪是贵客?我是稀客,是拉稀的稀呀。”

他问:“怎么啦?”

三毛伸出右巴掌,在脑边来回晃动,说:“五百万呀,不到一个礼拜,没了。这银行简直是抢钱呀。”

他说:“对于你,还不是九牛一毛哩?”

三毛说:“虽是这的说,但这口气难消。”

他接过来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眯起了三角眼,一副陶醉的样子,等了一会儿,才睁开眼说:“好烟哪?一根顶我一顿早饭呀。”

三毛说:“这盒你抽了吧。”便把整合烟塞到他手里。“老哥,我有急事求你喽。”

他问:“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求我?”

三毛说:“恕不相瞒,我想求你侄子枣儿,他可是世外高人,惯能降妖伏魔。可是你侄儿怪,便想得通过你……”然后附在他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他听了,脸色大变,说:“你一村之长,不问苍生,倒问起鬼神来。”

三毛看了看四周,直冲他使眼色。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院中,三毛才放开嗓子说:“我是气不过,银行经理骗我钱财,就是瞅我不敢报案。只能求你找枣儿使用巫术给我报仇血恨了,务必使用蛊术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经理给我弄死,方解我心头之恨呀。”

七牛是族长。因他这一辈,老的老、死的死。红白事宴,少不了他。他才上位的。但他不爱管事,总管一职,自有人担;敦厚温良、谦恭周到的,在晚辈之中,大有人在。但账房先生,非他莫属。一是他字写得好,二是他话说得当。本族的人都给他面子。枣儿也很尊重他,因地确权的事,他还帮过枣儿;管地的“小算盘”见枣儿人善好欺,平白无故就把4分5的坡地给划没了;坡地有的分来,有的没分,情况比较复杂;枣儿爹住法院,枣儿跟妈在外面,不晓得分地的情况;小算盘借此可以混水摸鱼;小算盘是打定了主意要吃枣儿。虽未得逞,但也刮了一条中华烟才网开一面给了七牛面子放过了枣儿,然后小算盘一本正经在账本里找到了枣儿在现实里无法找到的地。失而复得,感恩戴德;经过这次折磨。羊一样的枣儿感激狼一样的小算盘,而且敬重七牛,总要寻找机会报答他的恩情;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一听找枣儿,七牛一拍胸脯给三毛打保票。

两人相跟来到了枣儿修禅的地方。正是日光已逝,供献的时间过了。暗影笼罩大地,荒径上断绝行人,风起了,青草在山间瑟瑟摇摆。

青山绕白雾,石屋悬木鼓,飘渺似幻境,景实人不实。他俩看到了枣儿,嘴咬着一根青草吟唱:请拿这草来礼拜,虽然它颜色不深,香气很淡。趁着还有时间,就请含在唇间,嚼出它的苦味,才能释放它的清香。

他俩说明来意,枣儿并不作答。只是说天意不可违,但他俩是有缘人,可一睹那世的光景。说完,把他俩引到“木鼓响,人头氧”的石屋。枣儿一番操作猛如虎:咬草根画符,吞枣丸念咒;外剪纸人画脸谱,内吐丹气铸精魂。一会儿,枣儿在石屋里剪下的纸人在木鼓声声中一个个仿佛有了生命,在符画和咒语双重作用下由于是在演绎历史的缘故便分成各种流派:早期的环形变,后来的镜子派,还有夹杂两者之间首鼠两端的多变派;一时群魔乱舞,牛鬼蛇神遍地。枣儿在脸上涂上一道道可怕的颜料,据说这是可通向阴阳两界的脸谱;北海眼、昆仑山……凭脸谱进出自如。木鼓不击自响,三毛和七牛听了如雷轰顶,瘫倒在地;七牛伏地成狗,是一只早被驯化了的狼经过数十万后已蜕变成替主子看家护院的偶尔呲牙咧嘴的土狗。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怎么能够改变呢?只要被驯化,便不可能再进化;三毛见了想笑,但也身不由己,趴在地上,却是一只吐长舌、现尖牙、放凶光的凶神恶煞的狼狗,是比七牛凶。两人瘫在地上,蹄蹄爪爪伸出,皮皮毛毛披展。正不知所措时,恍惚间,见老周和女儿手挽着手,臂搭着臂,肩挨着肩,亲亲热热过来了;女婿在后面拼命追赶却始终追不上;儿子被甩在后面,像隔了一层玻璃,拼命地奔跑,眼看追上来了,又被挡远了。人生活在时间和时间的延续中,或许是替身,但仍在拼命地追逐中;而神秘之物,或许是本身,却惬意地生活在当下,并瞬间得以永恒。而神秘之物,也终将现出原形,因为它经不起时间和空间的考验。老周原来是只大王八,女婿是小王八;女儿是鸡,儿子是鸭。枣儿说这只大王八是祸根,并挥舞手中木剑,将王八头砍下。鸡没来得躲,把脚伤了。而鸭因被玻璃遮挡帮不上鸡,像拉撒路和财主一样;因为这中间有由于这层玻璃的阻挡形成的深渊,拉撒路去不了那边,财主进不了这边。撒撒路因受苦而得福,被天使接走躺在亚伯拉罕的怀中。枣儿说,治乱要治源,王八它最坏。只有砍了王八,才能正本清源。说完,把草根从嘴里拿下,咒消法去,他俩又以直立行走的姿态站在空旷寂寥的石屋前摇摇晃晃地浮现,也像傩舞中的纸人,但看不清脸孔,黑暗像潮水一样涌来;重重叠叠、起起伏伏、连连绵绵的山峰给人以荒凉。他俩忽然感到孤单,变回了人形,反倒不如畜生,没了皮毛,失了暖意或许还有最后一丝倔强的披毛执坚、茹毛饮血的野蛮的自由。

枣儿手捧一竹简,是《云笈七签》,并画一张崛山符,木鼓在夜里再响,再咬住那即将枯萎掉在尘土里的草根,吟诵:以我手摘的痛苦给它光宠。此刻,忽见经理蹑手蹑脚而来,三毛想叫,却叫不出声,仿佛梦魇了。枣儿手持木剑,口吐符水。经理委身倒地,是一只小鬼——穿红色的袍服、长有牛鼻子,一只脚穿鞋着地、另一只脚挂在腰间,腰里还插有一把铁扇子。瞬间被傩舞的纸人包围,再也无法逃出去了。一纸人随鼓点跳出,在枣儿面前鞠躬请命。接令后,便跳起镰刀、斧头舞。是一个长相粗鄙、行为粗鲁的汉子;虎背熊腰、虬髯拳曲,外表凶恶而内心公正。伸出大手将经理捉住,并大叫,虚耗,胆敢祸害人间。经理说,钟馗大人,冤枉呀。钟馗说,你偷人钱财,冤从何来?经理说,我只是小鬼,还有大鬼呢。你为何不捉大鬼,反而捉我们这些小鬼呢?心里不服,才叫冤的!钟馗不管,一口吞下。在阴间钟馗捉鬼和猫捉老鼠一样几乎是一种生理反应了,是被一种比理智还深沉的隐秘的发自内心的激情所掌控。在时间和时间延续之中,傩舞因为神秘而成为永恒;这样,傩舞才能驱恶避邪。三毛不想弄明白,甚至不想听,因为他对事情的过程不感兴趣。枣儿说,好了。各命所归。记住,咬得草根,百事可做。

七牛回到家,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刚起来,又犯起了呆。忘了枣儿叮嘱的咬草根,想着吃肉钱从哪里闹?灵光乍泄,突然想到向三毛索取中介费?但又怕三毛赖账,这是时有发生的事。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经理是被傩舞了结的,尽管三毛对枣儿和傩舞迷信得神魂颠倒,但一听到钱,三毛戒心就起,这已经成习惯了。正在七牛左右为难时,他忽然看到手机上朋友圈里有人发了照片,是老周从十八层或者是三十六层楼房下跌落下来撞到楼前人工花园的木栅栏上的惨状。老周像受了“檀香”刑,脑袋被直接戳掉了。而女儿打来电话,说她来不了了,因救老周时崴了脚。

他欣喜若狂,向三毛索要。不,是威吓。三毛必给的;索要不如威吓;人怕了,才会服服帖帖听摆布;我们敬畏鬼神,是因畏而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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