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楼花房花袭人,酒店酒局酒醉人。人人都想入局内,局内都是尴尬人。局不迷人人自迷,观者眼清心不清。入局吃肉又喝酒,出局稀饭就馒头。花天酒地争名利,青灯檐下百事愁。”大个念着诗便出了门。他经常有酒局;总能遇上有人请别人时忽然想起了他就把他也叫到了的酒局;他随叫随到;显然他吃席的渴望比吃席本身更重要,他像是多余,但又不是。他能给主家仗胆,同时威慑住客家。也能给双方一个互相说服、互相谅解、互相妥协的握手言和的借口。他能让场面详和,在说公事时,像在说家事;在说家事时,又像在说公事。他在酒局上的亮相并不是重点,但绝对是个亮点;他与每个人似乎都与生俱来谈得来,每一句话都透着黑色的幽默、犯贱似的自我嘲弄,无节操的阿谀奉承,这是他的语言艺术,然后才是开诚公布。有什么说什么,不藏着掖着,不偏三向四,才能够达到息事宁人的效果;给个甜枣吃再打个耳光,恩威并存,才压得住阵脚;有他的存在,就有些微妙。主家洞若观火,客家不知就里,或者恰恰相反,但双方都不会叫板、顶撞,从而规避了冲突的风险。但矛盾不可避免;即便矛盾在这一界或者下一界或者世界末日都难以解决,但愉快融洽的气氛从头至尾都不会因为谈不拢而戛然而止;大家都知道在说谎,一方说得认真,一方听得深入;或许就没说什么正经事。既然不是正经事,就没必要大动干戈,伤了和气,都是拿钱可以解决的事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也没别的本事,他一个出苦力的,就是有一股不识抬举的愣劲儿和把握住火候的见机行事的机灵劲。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平息因为长期角斗而积压在双方心头已久的怒不可遏的充满敌对的敌意;半斤对八两,五十步笑百步。互相指责,毫无意义。
他的拿手好戏便是念前面那首《花酒》诗。不是他写的,但他也有可能写出来,也有可能写不出来;他总不在状态。这是事实。不是醉薰薰,便是心慌慌;他被小个的汹涌澎湃的才情和披肝沥胆的才气所震慑让他感到局促不安并产生相形见绌的颓靡、卑微的心理;严重的是,他的才华得不到施展;当小个吟出,他从一开始的酸溜溜地冷嘲热讽到后来的惊颤颤地心猿意马。他意识到他再没写诗的欲望了;他并不是忌妒,是怨恨;他咬牙切齿把《花酒》诗反复朗读,想找出毛病借以嘲讽,但他却不能。于是他宣布这首诗是他偶然天成且妙手偶得的……他张牙舞爪,他气势汹汹,他恼羞成怒,他全然不顾体统。轮到小个发慌,说《花酒》诗是大个写的,并在大庭广众之下强调了多次,这激怒了他。小个见此身上发凉,心里发怵,有一种模糊的恐怖和不真实感同时还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小个想尽快忘记这件事。他才平息了怒火,把《花酒》诗占为己有。这是他从酒局里学到的。如何乘胜追击或者反客为主,也是一门高深莫测的学问:你跟我讲道理,我跟你耍流氓;你跟我耍流氓,我跟你讲法制;你跟我讲法制,我跟你讲老子;你跟我讲老子,我跟你装孙子!谁无赖谁有理。深谙此道,赖者无敌。他在酒局上受到追捧。他比小个强壮又比小个嘴溜,这也是人们嘴中所说、眼里所见的文武双全了;打又打不过,说又说不过;小个只有听到他的份了。他风度翩翩,他风流倜傥,他风华正茂(也许不符合实情,他是六十多的老头了,但又有什么关系。在强者身上,任何赞美之辞都不过分。)。掌声雷动和欢呼雀跃,是小个接下来应该表的态。他说谎并且娱乐着大家、消费着自己。因他是配角;主角正好相反,虽然一言不发,却左右着大家,也包括他在内。要知道,酒局是主角花的钱。这才是硬道理。
大个和小个是一家,都属于只会说嘴不会干事的王儿家;因此,酸文咬字是他俩共有的,也是争着所要表现的。不然不是王儿家的人了;为争一口吃席,他也是拼了;其实,他在村里是一个“连肉汤”都喝不上且难以进入正统的和小个一样被边缘化了的泛泛的无名之辈;村史如果提到他,都是羞耻;充其量,他是个小流氓。或者小流氓都算不上,他只是一个想做小流氓的无主的奴才。他佯贵,粉墨登场;小个充贱,本色出演。小个劝他说,离开是非地;因为混在狼群里的羊,不但成不了狼,反倒最容易被狼吃掉;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那也得是只像狼的狗。虽然他能吃上席,也只是供人取乐且随时都可能被下三烂牺牲掉的下九流;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里鸟应读屌,他只能算个屌;局散人散,别人入局,他则出局。主角当然是属于发号施令的干部和财大气粗的老板;他们其实是一个人。于公行私时,他们叫干部;于私行公时,他们叫老板。
在席上,还有一类人,很另类,像狗,蹲在干部胯下当坐凳,傍在商人脚下替望风,因此能喝到赏在桌子底下的肉汤,还趴在盆子上喝得叭叭有声、津津有味。即使是他,这个下九流,脸上也挂不住,但他们仍置若罔闻,谈笑自若。他举杯时,他们给倒酒;他端碗时,他们给盛饭。不是看得起他,是不得不为之;这是他们的工作,也是他们的表演;他们在给主角跑龙套。若下了席,判若两人。有事他找主角,见的却是他们。他们对他倒像是主子对奴才,连正眼也不瞧。他的姑舅兄弟三金便是这种人,让他羡慕忌妒恨。他想成为三金,可他还不配。他在酒席上风光无限,回到家却风波不断:不是老婆骂,便是儿女嫌。他张口想反驳,却灌一肚子西北风;而三金,截然不同。三金埋怨妻女,却能喝一口香肉汤。因他在北方,冬夜长,夏昼短,西北风管够;他的家乡在“世纪初曙”的“表里山河”的黄土高原上,即便全球气候变暖,也不影响他喝西北风。风里带土,刮到嘴里,老稠老稠,还管饱。
大个骑电动车下来,小个按约在坡下等他。他俩的聚餐是三两年仅有的一两次。虽然住的近,但是见面少。大个在给大队干,想的是攀高结贵,求的是三瓜两枣,做的是公务村差。好处捞不上,尽惹一身骚;拆房他站岗,扒田他执勤……人骂他二哈。殊不知他只是临时工。以穷治穷,以困治困,以愚治愚,以昧治昧,是主角一贯的伎俩和作风。他虽能和主角说上话,但在主角眼里他永远是个扛活受苦、见识短浅,只能给予小恩小惠、不能同气相求、同声相应的下九流,而他也知主角是个大言不惭说些连自己也不相信的天下大同、人类一家的美好谎言而私下里却已经准备干一切坏事的下三烂。他是在一次小个给他讲托马斯·潘恩的《常识》里对政治流氓和红顶商人描述时认清主角的。用常识和良知便能洞晓一切。用不着高深的理论和机巧的哲思,那样反而混淆视听、难辨真伪。哦——主角虽顶着高高在上的光环,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下三烂。下九流是贱,但不邪恶;下三烂则是言如慈母、行如豺狼,表面仁义道德、背后男盗女娼的挖绝户坟、踹寡妇门的无恶不作、无奸不行的道貌岸然的魔鬼。只有魔鬼,一直用让人痛苦的方式来获得他们的幸福。魔鬼施加给人类的痛苦,道会双倍奉还。道已经树起,并开始作法。小个在修他的“三六九”道法。
大个不会玄学,这得有天赋,就像厚颜无耻到极点、坑蒙拐骗到无底的砖家杨德才、叫兽王重福、大尸马保国……等等形形色色的骗子一样,到了世纪的拐点,便一茬茬冒出来。因为有一群数以亿计的不学无术的傻子好欺骗。成群结队的骗子带领浩浩荡荡的傻子,把路堵死了。清醒的人叫醒他们,不要堵路,要向前奔,才有出路。但傻子在骗子的煽动下,却将叫他们醒的人羞辱……因错综复杂,而乌烟瘴气。但大多数人在装睡,也包括大个在内。大个想,小个修到“九”上,便和骗子一样,能打小九九了,是何等地机变。若不能匡时救世,但也能欺世盗名;赚不下一手遮天,却也能一欺永逸。大个感叹学不来。学问有没有不知道,脸皮哪得有多厚呀?他只会土木活,那就只做土木工吧,啥时代也饿不死手艺人;可别玩什么“土木堡”。装大玩花活便是在作死。就像米诺斯文明的牛头怪它比雅典文明的变成青牛的宙斯早了1300年。但牛头怪还是厌倦了永远休止的无聊,因为它是皇后生的。当然劳碌与辛苦也写在它的基因里,至少它是这样认为的。在它身上已有所体现,它是农耕文明的产物。所以它将冒犯它的人送上祭坛。如果是傻子,他给解除愚昧;如果是清醒的人,他给解除痛苦。但它还是厌倦了,并夹杂着厌恶。牛头怪等待它的救世主特修斯到来好把它杀死进入下一个轮回。或许脱胎换骨进入盛极一时雄霸一方的工业文明,或者就此烟消云散。它或是警言,又或是谶言,又或是寓言。牛头怪也许是骗子,也许是清醒的人,但它肯定不是装睡的人。它宁可做傻子,也不愿做装睡的人。它最想把装睡的人送上祭坛,因为他们最无耻最下流——睁着眼睛说瞎话,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愿同舟共济,尽想同归于尽。挨上他们,只有死亡。而宙斯随着希腊文明而蓬勃兴起(强盛的军事力量不可忽视,亚历山大大帝功绩不可磨灭。),进而恩泽四方时成为一位主宰人类和诸神的宇宙之主。牛头怪仍是牛,宙斯却成神。牛被人杀死,标志着曾经繁荣一时给人类带来开天辟地契机的米诺斯文明消亡了,而多神时代的宙斯则被通过固化阶层、愚昧民众借以统治思想来掠夺财富的宇宙中唯一的神的基督教的耶稣所取代。多神本可以转个弯进入无神的英雄时代,但让给了专制。这证明贪婪和暴虐,与生(神)俱来,且永无休止。
小个修行的三六九之道分别指三玄、六妙、九天。三玄执纲,六妙具践,九天演绎;可创造包罗万象的历史;小个不能使过去的事没有发生,这连上帝都办不到;因为那里面有错综复杂的因果关系,那种关系极其庞大隐秘,并且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能取消一件遥远的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不取消目前。改变过去并不是改变一个事实;而是取消它有无穷倾向的后果。但专制可以把天地分成三六九等;人类执迷不悟的贪婪和暴虐,有时候连上帝都感到恐惧。上帝因此也似乎看到了自己的镜像。模仿它,是不能容忍的。最高层的能够充分享受物质和精神的供应,然后随着层次的递减,供应就开始减少了;到了最低层次,通常接受的物质能量只能勉强维持生活,而精神供应几乎是零。所以修炼只有一个目的,必须到达九天;要上九天。人类社会是通过暴烈的革命或者是阴谋诡计到达的;道家则是通过“三六九”的法术进行命修从而悟得天机一步青云直上的。小个在混沌里受到的启发,并得一诀:入定周天念咒语,修禅盘地画符纸。咒语一念登天荣,符纸一烧圈地荒。登天可扮牛头怪,失地献童到迷宫。希腊神话神州演,上骗下傻乾坤倒。东方不亮西方亮,不服水土式已微。三玄六妙九天功,道法自然天地合。且识玄妙:小个修道术混水摸鱼,大个玩土工勤劳致富。一道静一农闹,一出世一入世,便是一番滋味上心头,冰火难容两重景了。
大个叫:“哎,兄弟,咱们到三金那儿喝花酒去。”
小个把脸一展,挤出一丝笑,说:“好呀,就到三金哥那儿,但申明可不是喝花洒哟。”
大个腆着脸问:“花楼花房花袭人,怎么不是喝花酒呢?”
小个转脸正色,并委婉地说:“咱们三个是兄弟,按族谱也离得不远。要喝酒也是金兰之酒才对呀。”
大个把眉一弯,撇嘴说道:“话是这的说。喝酒?还见人家愿不愿意跟咱们喝呢?”
小个把眼一翻,张口叫道:“咋不喝呀?我可是带着茅台来的呀。”说完,脸上又浮现出喜滋滋、柔和和、谄媚媚的笑。
大个说:“茅台!?人家才不希罕呢!三金如今喝茅台就如同咱们喝白开水一样了。”
小个疑惑地问:“不至于吧!他开矿了?”
大个爽朗地答:“那倒没有!”
小个说:“这不是话了,他也是个做小买卖的,过年能喝上茅台,也不错了。那俩天,还向我诉苦呢,说开火锅店赔进去七八万。看样子,是受不住了,也不是什么有钱的主!怎么一下子就阔气了呢?”
大个说:“这会子不一样了嘛。”
小个问:“咋不一样了?头上长角了?”
大个说:“长角不长角我不知道,可人家头上顶上乌纱帽了。”
小个略带嘲讽地说:“哦,当官了?是长角了,成牛头怪了。当得什么官呀?”
大个不无眼红酸溜溜地说:“副村长哩。”
小个说:“难怪呢。昨天给他打电话不接。我还以为手机不在跟前呢!”
大个说:“不是手机不在跟前,是人家不想跟你闲扯了。”
小个说:“嗯,也是。他怎么就能当了副村长?他可是一个开小饭店的小老板。与当官离得七鞋八帽子远呢。竞选时也没见提他的名呀。”
大个说:“管什么提名不提名呢?人家有九头鸟的关系呢!九头鸟当上了村长,便提拔他当了副村长。你看咱们这社会,就是个关系社会。只要把关系搞到位了。今天虽是鼠,明天则成猫。”
小个说:“是呀。只要搞好关系,猫鼠这样的天敌,也都能是一家了。”
大个说:“如今呀,老鼠偷粮仓,猫儿盗厨房。干的都是偷盗家主的勾当。而且猫不捉老鼠,老鼠也不躲猫。有时候还挤眉弄眼,一起商议窃害家主呢。说它们一伙也不过分。”
小个附在大个耳边问:“这猫和鼠都同行了?”
大个肯定地说:“这还用问我,你看看不就知道了。这搞关系好像是咱华夏的特产哩。人家别的国家极少有。我那两天在抖音上看到有个女的叫隋晓宁在美国想通过给儿子走足球运动员的后门进名校向录取顾问行贿40万美元,结果被直接判了刑。”
小个说:“该。还以为在咱们这儿呢,有两个臭钱就想干啥便干啥了。”
大个说:“如果权力大于法律,人们就会寻求权力,通过关系解决;如果法律大于权力,人们就会寻求律法,通过规则解决。”
小个说:“咱中国这种人情社会是历史原因造成的。”
大个反问:“什么?我不明白。甩锅给古人?”
小个说:“我给你一解释你就清楚了。咱华夏五千年文明,就研究了人与人;印度——研究人与神;欧洲——研究人与自然。所以中国人老琢磨怎样对付中国人!不是对付自然,更不是对付自己(神)。”
大个伸出大拇指,说:“嗯,有道理。怪不的呢,最近有一群砖家叫兽没干的坐办公室里就琢磨咱农民了。又要农民干得欢,还要农民一直穷。”
小个说:“这是他们设计好的。叫农民富了,城市的建设,工厂的活儿,谁干去呀?”
大个说:“哦,这的挤逼农民,也太缺德了吧。什苦什累农民干,给得报酬却最少。”
小个说:“这也算了,谁叫农民老实善良呢,但农民老了,要个退休金,老有所养。还有人说三道四呢。这不行那不行,这就不厚道了。”
大个说:“说不行的大部分是吃人饭不说人话的砖家叫兽,这些人一天到晚像条狗似地乱咬穷人。认准了穷人好欺负嘛。”
小个说:“中国三大败类:吃里扒外的明星,坑害人民的专家,不为民办事的贪官。”
大个说:“确实是。一会儿,要消灭农民(王重福语);一会儿,农民是终身职业,要干到死(杨德才言)。咋你们六十就退了,退休金还大几千上万的。就你们的命值钱,老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这些人真的叫狗都侮辱了狗了。”
小个说:“给农民退休金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吃的粮,农民种的;穿的棉,农民植的;住的楼,农民盖的;走的路,农民修的……农民创造了巨大的财富,为什么不给农民分配?”
大个说:“政府太不公了。现在的农民,既是农民,又是工人。农民工嘛,比工人还累还苦,却还没保障?社会上创造物质财富的只有两种人:农民和工人。科技人员是搞研究的,也不直接创造财富。其他人,都是追名逐利,概莫能外。”
小个说:“养老金,城市和农村一样才对,一点也不过分。可现状呢……令人不齿。”
大个说:“是呀。农民要退休金,就有人说是农闹,还有人诡辩说没交保险,还有人说钱从哪里来?到底都是糊弄人的鬼话。据网友反映,从五三年到八三年间,统购统销结束后。这期间,国民经济累计达到九千多亿的财富,其中有七千多亿是农民贡献的。这是以前,就是现在。你说,哪行哪业缺了农民工能行?农民都是在第一线实际干活的人。”
小个说:“哎,如今这社会颠倒了个,干活的倒不如谝嘴的了。农民养活了全国人,却养活不了自己。倒是那些砖家叫兽们整日无所事事,却能养尊处优。国家尽养了些啥东西呀?像杨德才、王福重这样的吃农民种的粮,穿农民植的棉,住农民盖的楼,走农民修的路,却不说农民好的杂种。养他们有什么用?还不如养狗了。狗叫,还能警醒人;他们叫,则是要坑人哩!”
大个说:“为了民生和国家安全,粮食一直不敢涨,也不能涨,可其他什么都涨呀。二块钱成本的药卖到50,三块钱成本的烟卖到70,七万成本的车卖到三十万。楼房不用说了,一直是给大众挖坑;普通家庭三四代攒钱才够买套楼。而农民种粮一直不挣钱,一直是在作贡献。作贡献就作贡献吧。可作出贡献的农民为什么国家不给建立退休制度让他们安度晚年呢。唉,不说了。说出来,都是泪呀。”
说到这儿两人低头没话了。
终于大个抬起头来说:“还是你三金哥人家聪明。不是当老板,就是当干部,反正不往咱们农民队伍里靠。”
小个说:“一当农民就活不起了,三金哥看得明白哟。”
大个说:“正是这些活不起的九亿农民养活了活得起的七千万人。”
小个说:“还剩四亿半死不活咧。”
大个摊开手皮笑肉不笑的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看得明白不顶用,关键是能做得出来。我也知道要想进村委就得巴结住九头鸟。九头鸟好色,众人皆知。”顿了顿又说:“你三金哥自当了干部,好拽呀!”没等小个反应过来,他摆起头眼慌心不慌的似是自问自答地讲:“他拽什么拽呀?他一个月工资二千都不到的村干部凭啥看不起我这挣四五千块钱的土木工大师傅呢?”
小个说:“人家工资是掩护,你的工资是全部。一朝当干部,几辈都肥富。”
听到这话,大个忽然绷住了脸,假装或确实感到不快,像是絮絮窃语,又像是愤愤不平:“九头鸟把全村的土方工程和小区装饰工程这些有油水的肥差都让三金管了。我要个倒土方的小工程也不给。”忽然又提高嗓门叫道:“选他时,我也没少出力呀。三金被委以重任,我则排挤在外。九头鸟不地道呀。”
小个疑惑不解地问:“是呀,同样是出力,差别咋这么大呢?”
大个阴阳怪气地答:“我这力是霸王力拔山兮,到头来只能乌江自刎;人家那是侍儿扶起娇无力,终归可以权倾朝野哩。”
小个恍然大悟笑而不语。
大个还嫌不过瘾继续说:“三金老婆那叫一个会干呀,把九头鸟迷得神魂颠倒。老的不行嫩的上,三金自有后来人嘛。而我这老婆一根筋,说话还愣声愣气。说她女人,女人受屈;说她男人,男人不干。”
小个说:“你不是也有三朵金花么?还比不过一朵过气的菜花。”
大个叫:“去你的。”并撸袖子,伸胳膊要抓小个。
小个边躲边喊:“咱不喝花酒,却吟花酒诗。你看怎么样?”
大个听到先叫好,小个见状后喊爽。
两人到底是一丘之貉。
二
小个朝四周看,正是黄昏时分。太阳的颜色从浅黄变成深红映照西天:彩霞浮动,金光闪烁。但一会儿便消失了,是回光返照。从先前似大开大合一览无余的浓墨重彩的光彩夺目的油画到后来如韬光养晦一鳞半爪的轻描淡写的黑白相间的水墨。像极了耗尽了热情只留下了孤独和寂寞的苟延残喘的我们。一望无垠的山峦一直延展到东边黑色的夜幕里。又一会儿,热情耀眼的红色被无情晦涩的黑色吞没,藏在无边的深邃的像海一样的夜中。彩霞金光尤如昙花一现,在眼梢上如浮光掠影般疾驰而逝,只有微风拔动心弦在轻轻地叹息。而我们既看不到,也听不到,更体会不到。像瞎子和聋子,只顾在我们自己的世界里像个精神病患者一样自说自话,或在为自己的立场想法设法且不顾一切的喋喋不休地辩解,或者为自己所受的不公和所遇的不幸在没完没了地报怨和牢骚。我们所有的努力无关信仰亦无关对错。虽然通过羞辱对方赢得了胜利,而现状仍是一塌糊涂,并没有改变,我们陷入沼泽、泥潭、和荆棘丛生的荒野,根本无法自拔。一边是恼羞成怒的谩骂和气急败坏的愤怒,一边是无可奈何的沮丧和心灰意冷的颓废。而我们,每时每刻,都在挣扎,都在拼命。并不是向黑暗宣战,只一味地委屈求全。这时,夜已深,却不点灯,怕亮的光照出自己狰狞的脸和影子一样虚空的灵魂,怀揣一颗胆小畏缩的瑟瑟发抖的心困在无比的黑暗和恐惧里。脸在扭曲、心在颤抖、灵魂在飘荡。我们麻木不仁地挺在炕上困觉或者癫痴不醒地伏在酒桌前狂欢。似乎只有这样,我们才是我们,但有时也想变成他们,便沉浸在“龙女濯冰绡,一带水痕寒不耐;姮娥携宝药,半囊月魄影犹香”的自我陶醉、自我麻痹里。趁着月刚升起,水波荡漾清辉。请把歌词填好,也把曲谱拼顺,不要漏了赞美之辞和歌颂之调作一次自欺欺人的忘情高歌吧,我们歌颂他们,而我们的愿望在日积月累中痛苦地压在心底,终将在某一个神秘的暗夜爆发把身体击穿使灵魂出窍。等到白日尘土飞扬喧嚣不止时我们醒来时又会用麻木的身体承载冷漠的灵魂去蹂躏那被光线打碎了的身影。但我们却忘记了在宙斯主宰的希腊文明里曾明白无误地告诫我们——我们都是梦幻的影子。而在人头蛇尾一阴一阳相缠的天地八卦里却提醒我们——我们仅是鞭梢上的尘埃,而一少部分的他们才配捧在手上放在心尖。但周而复始,我们终将成为他们,他们也将变成我们。贵与贱、富与穷不断在轮番交替。这就是永劫回归。生命不能承载之轻,忘记历史等于背叛。东方的人首蛇身因一枕黄梁而一败涂地则再退,西方的人面狮身因一语成谶而一波三折则再现。或者到了某一时刻,又颠倒过来。于是上帝作了合理的惩罚——搬弄是非的蛇用腹部行走,骄奢淫欲的人(也就是印度教中的婆罗门,他们是只管动嘴,他们是上等人,他们认为劳动可耻,并把下等人叫贱民。)被逐出伊甸园。我们终于悟出狮子具有合群的贵族般的优雅时,却受制于老虎的独行的土豪般的专横。在古书里狮子能降服老虎,这是一种期盼,因为我们对狮子一无所知,可对充满说谎、欺骗、偷盗、欺凌由出没于幽暗阴森的森林之王——老虎主宰的乌烟瘴气、满是套路的世界却了如指掌;一次次胜利或者覆灭在无休止的重复上演,但并不能吸取教训;因没有固定的原则,原则都是用来约束别人的。生命终将逝去,或成一堆土,或为一缕烟,不留下一丝痕迹。看大地和天空,依然如故——天高地厚。高不可及,深不可测。悠长的一天我们消磨在为愿望在地上铺设座位,但灯还没有灯上,还不能请它进来。于是在慢长等待里,我们终于活成了我们曾经看一眼都讨厌反感甚至呕吐反胃的模样,并对浮在天上如云一般虚无飘渺的不切实际的愿望嗤之以鼻,只有扎根在地上的汗滴禾下土的身体和被尘土蒙得看不见前方的眼睛,让我们感到像吸了毒一样的虚幻的、短暂的、沉甸甸的踏实,但紧巴巴的日子却勒得我们喘不过气来,这可不是我们要的。我们不想做囚徒,更不想做奴隶。我们只等候愿望,要最终把我们交在它的手里,虽然每天生活在与它相会的期望中,可相会的日子还没有来到。在我们苦不堪言、他们闲得无聊的时光里,或选择狂欢或躲在无人的地方悄悄饮泣,但擦干泪,仍在等待。今晚,大个和小个要大醉。带着一点久违了的对生活安逸的窃喜而流露出的激动,这也许是他俩不愿行动而只想等待的理由。这激动,或许是一场难以言说的偶然接近神的礼赞,或许是一次难以把握的向命运不屈的示威。我们有小院子、菜畦、粮田。虽然一个月不到500的收入,倒也能过得下去。农村的土地和土炕、土院,无处不透着温暖,将生命养息。即便凛冬将至的北方有招死人军团的异鬼、看到前世今生的三眼鸦、倚木剑除妖的道士、执火炬屠龙的半农、念咒语驱鬼的老客……是一幅由梦幻编织、任想象驰骋的雪国,但又能怎样?只有衣、食、土屋、柴火才给人温暖,其他的都是不切实际的梦幻泡影。
说话间,电动车钻缝夹旮旯驶到了酒楼。
三金的酒楼其实是个小饭店。之所以有酒楼之称,是因他老婆会钻营,把小饭店硬生生变成三村一镇的达官显贵们追逐声色犬马并挥金如土的伊甸园。虽是一幢临街的民房,却有着万千的气象。民房分上下层。上层别有洞天,既是酒池,又是肉林,还是舞厅。三金老婆会跳贴面舞,是在歌舞厅和卡拉OK里历练出来的,属于民间高手。女儿是科班出生,基本功扎实,花样儿繁博:赵飞燕精致空灵的盘子舞,杨玉环雍容华贵的霓裳舞,貂蝉销魂夺魄的隔帘舞,西施浑然天成的托腮舞……都被拿捏到位,火候适中。观者虽失态,却不蛮撞冒犯,兼能附庸风雅;舞者虽娇态,却不半推半就,兼能德艺双修。女儿花楼舞莲花,老婆花房跳菜花。莲花赏心又悦目,菜花心猿又意马。三金坐桩把钱收,公款吃喝养酒楼。公款都记本本上。没有事时细琢磨,或把小数点来移,或在后面加个零,不动声色事搞定,算账才去把赃分。下层分出里外间,中间是条狭窄廊。里间厨房外间厅。走廊隔上玻璃门,员工客人分得明。谁是仆人谁是公。上层走高档吃喝玩乐一条龙,下层及大众经济实惠一碗面。老婆常在上层应,下层三金和员工。里外轻重细推详,财源官运皆亨通。
三金工作——在村委拿手机玩象棋,在酒楼用电脑耍象棋。在玩中入仕;在耍里闹钱。玩耍之间,权钱不误。
三金是无可厚非的成功人士,也是无庸置疑的精英人物。
三金正耍象棋马踩着车呢。门忽然开了。眼前豁然开朗,光线射了进来,名晃晃的一片,造成暂时性的失迷。他眯了会儿眼,然后才睁开。看见是大个和小个。看一眼,他都不爽,却带着诧异和厌倦的神情看了好几眼。他想回避,但为时已晚。况且人家是食客,换句话说,是他的上帝。他还是回应了,起身做出邀请的姿态,但滴嗒的水声干扰了他;此时他才有所察觉;他借事说事,以表明他的态度,但与事本身无关。他说,穷人计较价格,富人专注价值,是富人之富,穷人之穷的原因。但不管怎样,失意要泰然,得意要淡然,便能处世不惊,静若止水了。他已经完全做到了。不再像以前开小饭店那样一惊一诈,焦虑不安了。半夜听到滴水声如同受了惊一样身子一跃、翻身起床、急奔厨房、赶紧去关水龙头……所有的事,不能迟疑,不能犹豫。不再为一点蝇头小利劳神耗心、担惊受怕了……事无巨细,不敢耽误,不敢懈怠。他改头换面了,或者叫洗心革面;他认为是后一种。他能认识得如此深刻,所以才摆脱“贱民”身份。他要奉劝大个小个不要做思想的惰者而一味做劳动的勤者,那样只会越勤越穷;要眼界放大,心胸放宽,见识放远;脑子勤是重点;不然,只能耍贱,不能玩贵。他已经是做了分配财富、拉帮结派、损人利己、强硬霸道的“刹帝利”了。在“贱民”和“刹帝利”之间还隔着“首陀罗”与“吠舍”呢。种姓制度是难以逾越的。可他不仅打破了,还进步神速。大个小个可得看着点、学着点。其中的真相、其中的奥妙、其中的窍门,外人是不会道的。不说,永远不解,也就穷定了。谁叫他是自家弟兄呢?不用花钱他就给传授:其实做官是最好的经商,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水费算个啥?自有人买单!他叫小个到走廊上看看,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一是叫大个看,二是叫小个听。无论你俩怎样非议我,在这儿是我说了算。他吩咐小个做事,很快列出了一二三。一,如果水槽水满了,把水龙头关掉。但水槽满了,不可能。因为下水口出水速度永远大于水龙头流水的速度。这种小学算术他还是懂的,要不屋里早成水池子了;他只是要显示他的权威。二,如果有水桶,便把水桶接满提到厨房去,一会儿洗菜要用;他的管理也是钢钢的。三,如果有竹框,便拿到门外的晾台上,一会儿菜送来了要装;他一定显示他的睿智。他头脑清晰,思维敏捷。不是帅才,也是将才。或者既帅又将(犟),几乎是一定的。他要叫大个小个见识一下。但在老婆和九头鸟名下,他既帅不来,也犟不起来,只有卖乖的份儿。可饭店是他开的,副主任是他做的,并不是外界所说的:他就是一摆设。还有人甚至说他是靠“多姑娘”活的“多浑虫”;这种造谣,到了时候,他自会惩罚他们。他把酒楼安排条理,把村务分配合理。虽不一定占理,但摆顺了关系,送到了人情,便是他的作为;否则,不作为。所以什么都是相对的。村民要求的“作为”,恰恰相反,对于他来说,正是“不作为”。如果不能辩证的看问题,永远不可能有“作为”。入仕、经商其实是一回事。入仕,高级,一句话挣钱,比抢还来快;经商,低级,一主意挣钱,比偷还来劲。但风险不一样,性质也不一样,抢判得重,偷判得轻。若把低级这一套放到高级里:主意便全是主意了,都能兑换成现金;若把高级那一套放到低级里:说话便全是说话了,权当成是放屁了。
大个熟悉厨房的环境,他和九头鸟不止一次来过。九头鸟去了上层,他待在下层啃猪蹄、吃花生米、喝汾阳王;是白吃喝,村里给报销;和九头鸟出来,不管干什么,都属于公务。所以他有点飘,公家人么,没有不狂的道理;没事到厨房溜溜,显摆他混得不为咋!大师傅是张村的,跟三金是连襟。由于看管不到位,女人跟泥瓦工跑了。女人和大师傅同在三金这儿打工,是当服务员。正好两口子伺候两口子,两口子招护两口子,是非常好的组合;既长久,又稳固。但全被女人给搅乱了。大师傅非常地气愤,一天到晚绷住个脸,像别人欠下他债似的。大师傅越那样,大个就越乐呵,像他中了头彩似的。他愿跟大师傅玩,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大师傅长得蒜头鼻子,像是用一把焦泥直接给垛上去的;打磨和修整都省下了,是粗制滥造。日积月累,藏垢纳污,里面住满了螨虫,肿胀而发红,都能看到细微的毛细血管了,密密麻麻分布在鼻头上。大师傅说话气喘,像个肺病患者。大个和大师傅在一起无非是找些荤话儿说,不乏要给大师傅介绍女人或小姐……看情况而定,都能信嘴拈来。大师傅先是喜,后是恼,终于意识到在取笑他,大个因此以博一笑。大师傅不在时,是三金主厨。三金的“水煮白菜”是一绝;逢上熟人便上这道菜。九头鸟来了必点,但大个从来不吃。九头鸟在上层快活,他在下层发呆。三金不仅不理他,还假装看不见。或者忙着炒菜,或者忙着蒸米,或者忙着煮面,或者没事找事的在忙。大个在客厅受了冷落,遂发一奇想,他想上上层,看看花楼,摸摸花房;以他的“贱民”下位,去冒犯“婆罗门”上位,纯属犯忌;九头鸟不会轻饶了他,他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只好卖呆眼儿看走廊。走廊上,有时放着一只水桶,有时是无菜的竹框,有时什么也没有;只有水泥打成的水槽子依然如故。一年四季都往外渗水,一滴一滴落到地面上积成一洼,像一面镜子,是空镜子,什么也照不到;反射或者折射的光千篇一律的阴暗与晦涩,像是无解的封咒——把不解和疑惑封藏成迷,把反射和折射咒匿成劫。水槽子或满或空,都无伤大雅,但是湿漉漉的外壁,倒像喝醉了酒的肠胃,有什么味儿往出散什么味儿。
在小区门口对面开饭店,三金有经验;他开过三次饭店。第一次在村里,在大队门口,抱着上山的公路,后面是旧学校。这儿人流量大,但人多不一定是食客多;后来两次才选择小区门口;他饭店的定位是普通消费者。旧学校一分为二,北面电悍场,南面老爷庙。老爷庙又充库房。他租的房子背南向北临着公路。他创业初期(也是第一次开饭店),日子很难过。母亲帮他守摊,抽的烟是黑玉蝶,一包烟他和母亲伙抽。他因为经济压力和生活所迫去偷存放在仓库里的集体物资:一些铁具、铁器、铁的机车配件,还有些铜玩意,被他一并装到平车里当废铁的卖了。他是清楚村委的状况,吃拿占已经成风,根本分不清集体还是个人的了;他也想浑水摸鱼。当时哼哈二将执政,经常光顾他的小饭店,他和他们能说得上话,有时还分些小赃,便以为是一伙的了,但他想错了;他们是“婆罗门”,他连个吠舍还没混上;种姓是不可跨跃的鸿沟。因此,有些吃里扒外的事,他们行,他可不行。他那时还没本事,老婆也指望不上,因为老婆还没开窍。他偷铁时,被哼村长捉住。老婆忙中出错,去找哈书记。哈书记拿公款在城里享受,已经不肯挺脊梁骨了;无论什么场合,都是“葛优躺”,一直到卸任。当时,哈书记半躺在别墅的沙发上,只懒洋洋告诉老婆,说有事也有事,说没事也没事,全在哼村长。老婆便求哼村长,哼村长发话了,说出了原因:老婆的若即若离和他的阳奉阴违令哼村长很是恼火;如果再让他发怒,便是雷霆之怒,后果身负。老婆从了,他也认了。皆大欢喜。经过这次波折,坏事变好事,他和哼村长成了一家人。他为哼村长开了一家门,哼村长为他通了一官窗。种姓制度被他看透,至此他茅塞顿开。饭店经营从低档转向高档。虽然菜谱没有多大变化,但服务出现了大的改观。老婆亲自上阵,他们的饭店也从村里开到镇上;后来女儿的加入,他们的饭店又从镇上回到村里。终于尘埃落定,他也顺利地当上了副村长。虽在村里开饭店,但见得世面不一般;迎来送往的都是一掷千金的金主和一诺千金的政客,都是高不可攀、深不可测的神龙见头不见尾的高级人。他设了花楼花房,又请了四川大厨。他和以前的那个大师傅已经是各干各的,基本上没什么来往了,也不是什么连襟了。
三
三金问大个:“咋你骑上电动了?路上没人查吗?”
大个说:“看你,还好脑子呢?我又没出村。外面再查哇,能把我咋了?”
三金用手中指点大个头说:“你呀,你呀,就好钻下空子,显摆自个儿能了。”
大个拿脚后跟碰三金臀说:“看吃得肥的,闪眼不看,当上主任哩。”
三金说:“别眼红,我这副主任是选上的。”
大个说:“你那也叫选?可惜了,我有票也没法给你投呀。”
三金说:“与你们群众无关,是党内选的。”
大个说:“是九头鸟一个人选的吧!”
三金说:“他选,也合理。他是村长,代表全村民意嘛。”
大个说:“看这嘴儿巧的,上下一碰即是理。到外交部去干吧,总是个材料哩。”
三金被怼脸红了,拿出手机赶紧说:“大个,你看,五旦发来视频:逮住骑电动,二话不说,当场没收。你可不要不听劝呀。没收了,就是损失。”
大个直楞起大脑袋说:“我才不怕呢。”
三金俏挑起细眉毛说:“不怕?你别嘴硬。你能横过老公家去?麻三虎横不?照样拿下。”见大个不应,许是怕了,又顺嘴说:“麻三虎号称麻屠夫,手下三千马仔,素有湘军作派,结硬寨打呆仗,黑白两道通吃。仍……败在公家手上。”
终于,大个梗起脖子说:“麻三虎算个球,蒋介石还败了呢。我就纳闷了。好端端的,从哪里刮起了这股子妖风:‘不让骑电动’。”
于是,三金撇起嘴儿说:“很简单么。专家提议,教授议论,作家撰文,便刮起来喽。”
大个说:“专家、教授、作家,这三种人。就像夜猫子,叫哪哪遭殃。不如叫专家为砖家,着实是块半头砖,连个整件都不算。垒茅子将及干,非混充栋梁——盖屋屋塌,建房房倒;教授为叫兽,披毛带角未开化,张口难吐人言;作家为坐家,离群索居淫人,搜肠刮肚寡人。造假专行投机事,诬蔑擅讲乖巧言。”
三金说:“这些所谓文人,我真看不上眼。像狗似的,为向富人讨口食子,竟疯了似地咬穷人。”
大个说:“这也不奇怪。富人豢养下狗,就是为看家护院。若不咬人,便是失职。”
三金说:“哎,怎么说呢?电动,慢车道也走,快车道也行,人行道也去,没它不能到的地儿;说慢也不慢,说快也不快;忽的钻出来,等反应过来也晚了。我开车也烦这电动。”
大个说:“切,吃饭也噎住过人,那把饭也禁了。干事不带这样。不要让卖,不要让产,那才是正办呢!”
三金说:“如果禁了商家和厂家,那向谁收税去呢?”
大个说:“哼,这话说的。那哪能都把好处都占了不是?天下没这个理儿,也没这个事儿。”
三金说:“虽说如此,但谁拿刀子谁吃肉,也是明摆着的。”
大个说:“白岩松说,看一个社会是不是法治社会,不是看老百姓守不守法,而是看政府守不守法。如果政府不守法,老百姓则不安宁!”
三金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无奈,只好吃污泥。历来如此。”
大个忽叹口气说:“哎,咱们农民往后更难了。”
三金也有同感说:“是呀,咱们是完了,但后辈儿孙努力,也还是能有出息。”
大个问:“咋出息?打工吗?从水深到火热。”
三金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金榜题名呀。这是咱农家子女唯一的出路。”
大个忧虑地说:“哎,也难。”
三金问:“如何说这种悲观的话?高考也还是蛮公平的。”
大个说:“先说都考上了。农家的,毕业则是失业,或搬砖工地,或摆摊创业,只能随波逐流,都得从头再来;而富家的,或吃财政,或承家业,都混得溜,吃得开,早已安排妥当。”
三金说:“古语说的好,寒门出贵子,富家生纨绔。说优秀,还是咱农家的。从小懂事,刻苦用功。”
大个说:“哎,这会不一样了,人家考不上也能上,咱是考上还上不了。”
三金说:“哪咋了?”
大个说:“一是供不起。”
三金说:“也有这情况。但考上,家里都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上,毕竟是改换门庭的大事。”
大个说:“二是能供起你也上不了。”
三金问:“这咋了,变天了。”
大个说:“你还不知道吧。山东冒名顶替一案,震惊了全国,引爆了全网。老百姓唯一通过读书上升的渠道也被权贵们暗箱操纵了。”
三金说:“知道,也是个案嘛。没那么严重。”
大个说:“个案?山东仅18年到19年这两年就查出242个。你说,改革开放到这会40多年,全国能有多少呀?至少也得有二十万,只多不少。山东是曝光了。咱山西哇能好到哪里去呢?我敢说比山东要严重得多。”
三金说:“是了,咱山西一直是腐败的重灾区,并且各种造假泛滥成灾。尤其是学术造假。别的不知道,文学界就太乱太脏了,自己设奖自己拿,还各自为政:区不服市,市不服省,省不服中央,基本上是各玩各的。你有你的矛盾奖,我有我的树理奖,他有他的傅山奖。谁设谁拿,已成行规。”
大个说:“你家邻居那个叫苏二花的,在省文学杂志当编辑。又当评委又当选手,左手评,右手拿。也是没谁了,还要脸了不?这哪有什么公平?只不过是一小部分有权有势的人玩得追名逐利、掩耳盗铃的游戏罢了。他们虽然玩得嗨,不知丢人丢到家。”
三金说:“又能咋的?还不是外甥子打灯笼——照旧。谁叫人家在位子上呢?不占也要揩点油嘛。”
大个说:“就苦咱们这些无依无靠的老百姓了。”
三金说:“是呀,尤其是咱农民,各方面都被欺压。自从农产品被剪刀差定价,致使农民陷入极度的贫困。先是工业发展,后是城市建设,农民都无偿地做了贡献。如果国家不给予政策性调控的话,农民这个群体就会越来越穷。”
大个说:“农民要求涨养老金,也是希望社会公平。”
三金说:“那你交社保呀?”
大个说:“社保——工人是工厂给交的,干部是机关给交的,农民应该是村委给交。为什么轮上农民,就让农民个人交?”
三金说:“社保都是个人交的吧?”
大个说:“你还当干部了?98年才开始个人交。但也是换了一种玩法:是拿工资的一部分交社保,工资还不是国家发的?兜了个圈子,仍是国家交!可把农民彻底闹住了。想养老,交社保;交不起,就等死。”
三金说:“这么看来,好像合理的‘社保养老’,其实是对农民极大的不公。”
大个说:“‘社保养老’,是给农民挖的坑。咱农民不认可。”
三金说:“哎,别说坑不坑,还是农民太多。国家负担不起。”
大个说:“农民做贡献就不嫌多了。不是个这说法,咱农民也不要求和工人、干部一样。按理应该一样,做贡献不比他们少;给农民建立退休制度势在必行,因为要给农民一个公道。不能让农民老了缺衣少食,艰难度日。这是失政,更是缺德。”
三金说:“哎,这世道变得让咱老百姓越来越看不懂了。就说冒名顶替在古代那可是杀头的大罪。可如今轻描淡写的好像是个错误。山东理工大又甩锅了,说是辅导员的疏忽,连错误都不算是。”
大个说:“谁看不出来呀,这是蓄谋已久处心积虑的窃取他人一生幸福的惊天大案。古时候是斩立决,如今不枪毙也该重判,涉及到的人员绝不可轻饶。”
三金说:“重判?我看,轻判也判不了,因为没有冒名顶替罪。”
大个说:“我靠,这叫什么事儿?”
三金说:“这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大个说:“都惊动全国了。”
三金说:“能咋了?惊动的都是蝼蚁一般的角色。正儿八百管事的正装睡呢,因为他们是这条黑色产业链上的受益者。最后的结果无非就是找个副的来顶缸。话在前,事在后,你看的吧。”
大个说:“听的人都火冒三丈,真想提刀杀净这些恶人。”
三金笑道:“哈哈哈,二杆子一个。学张扣扣嘛,个人英雄主义,结果是悲剧。”
大个说:“法律如果不主持正义,会有无数张扣扣站出来,靠自己解决。”
三金说:“那也得舍了自己。”
大个痛苦地说:“若生无可恋,则死不足惜。”
“哈哈哈……什么时候不是权贵的天下呢?现在是,将来也是,概莫能外。权指官,贵指商。蝼蚁还想撼动大树乎?”突然一个声音从空中传来,大笑过后是大声责问,把两人都弄傻眼了。
两人抬头看,是三金老婆神采飞扬、风姿曼妙地从楼梯上往下走,听到两人谈山东顶替案,忍不住笑出了声。老婆知道山西已普遍,类似的事,她也参与过;她姐在分局当会计,有的是方便条件,从而也是生财之道。
三金忙站起来,有礼有节地说:“老婆大人,今天有大宴,必须你主持。九头鸟叮嘱我!这是大买卖,切不可掉以轻心。事成了三七分。”
老婆杏眼圆睁,说:“老是三七,这回得四六。”
三金细眉弯垂,道:“这你跟他讲吧。咱俩一黑脸,一红脸,才好行事。”
老婆转嗔为喜,骂:“你个软奸奸。”
三金含而不怒,笑:“为了利益,做个缩头龟,也未尝不可。”
老婆说:“就让老娘出头露面。你不怕别人嚼舌根说你吃软饭呀。”
三金看看大个仰头道:“他们想吃软饭还吃不上呢。为啥呀?老婆不给力——脑子不够数,样子跟不上——干着急白搭。”
大个瞅瞅三金低声说:“我老婆何止是脑子,身子也不行。有的活不仅要智力,体力也得跟得上。”
老婆顿时拉下脸。
三金斜眼看大个,明向老婆汇报,暗朝大个示威:“九头鸟都联系好了,咱区分局的副局要来。指名道姓叫咱饭店接待呢,是硬任务。副局提到了你。”
老婆听了,脸顿时转晴,笑了,花枝招展开来,嗲声嗲气地说:“那个副局好烦人呀。我不想接待他,我要出去会姐妹们呢。”
三金提醒道:“没他撑腰,这大生意可要黄!得罪下他,以后咋办?不敢任由性子,好不容易傍上‘公’呀,前功尽弃跌到‘私’,不是柳暗花明,是山穷水尽。无公不私,谨记。”
老婆说:“无私不公,切念。”
两人拍掌相贺,把大个看得一脸懵逼,一头雾水。但转念一想,可不。她负责酒楼,没有公款吃喝怎么能肥私?他担当公职,不考虑别人的或自己的私人利益怎么混得住?这两狗男女,对上暗号了!我勒个去。
老婆说:“你放心,我有数。先凉拌,再热炒,就像办席一样,叫副局吃舒坦了,睡舒服了。还有咱办不成的事?”
话音刚落。大个眨眼,忽闪、忽闪,亮晶晶;三金捂脸,抽搐、抽搐,变形形。
老婆见状,干脆说:“对了,叫大厨做几个拿手的大菜,一道‘一树梨花压海棠’不可少,副局必心领神会。待他单刀赴会,我拿双盾迎他;让九头鸟、副局他们中午在下层吃吧。说我不在。”
三金甜里有苦,酸里有咸,竟然不是滋味;喜中掺忧,稳中杂乱,居然不成模样。
大个却在一旁叫好:“好主意,真惬意。人去楼空黄鹤去,白云千载空悠悠。”
夫妇未理大个鬼说六道,他们正筹划锦囊妙计。
三金若有所思地说:“你找大洋马……这个老八婆,如果副局……朝三暮四。一副好牌,岂不打烂?”
大个见此又说:“家花不如野花香,野花不如菜花甜。”
三金夫妇把他当空气,好像他不存在。但他思维活跃,精神亢奋,正在状态。拍手欢叫:“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三金呵斥:“你鬼叫啥?又不是我出的计,是你嫂子定的谋,怎么是周郎呢?男女不分,糊涂玩意。”
老婆又对三金胸有成竹地说:“找大洋马,是九头鸟……好了,你不用操心,我自有安排。”
三金便向老婆扬眉眨眼地道:“好勒,谨遵娘娘懿旨,照吩咐就是了。”
老婆越发得意地说:“人要有自知之明,知道吃几碗干饭,才不会丢人现眼。”
三金对大个说:“是呀,又不是文化人,咬文嚼字酸不酸?咬了舌头,酸了牙根,吃饭咋办?”
大个表示臣服,寻经问道:“三金嫂,好威武、好英明、好伶俐,赛如东武皇再世,西慈禧临凡。我想讨教下,山东顶替案,权贵将怎样?”
老婆没好气地说:“还能怎样?‘贵’甩锅给舅妈,‘权’甩锅给辅导员。我看赔点钱完事。”
大个说:“那太不公了。”
三金有所悟地说:“世上本无什么公平,有了实力才能公平。”
老婆有所觉地说:“贫富贵贱,组成社会。要都公了,全一样了,这可能吗?”
大个有所惑地说:“不管怎么说,到时候,这样的大案,如果没枪毙人,我表示不服。”
三金说:“该死必死,该活必活吗?幼稚,可笑。实力才是正解。现在已经不是富家女和农家女的事了。富家女背后是权贵,是整个一个利益集团。农家女斗得过富家女吗?”
大个说:“农家女背后,不是还有人民,还有国家吗?”
三金说:“别说这种糊涂话,这是用来忽悠人的。那帮人全够入刑,却按违纪处理了。”
大个遂低下头,不无遗憾地说:“这社会成什么了?重罪轻判,轻罪重判。掏鸟窝的子民十几年,贪巨款的官爷才几年。明显就是护短嘛。”
老婆遂对三金大吼说:“没本事,你就悄悄的,把嘴闭上,安生些。别一天到晚这了那了的胡言乱语,到时候惹下事,后悔也来不及。”
说完,摔门而去。
三金遂变形,龟缩在地,大个则不服,小声低语:“其他不敢言,恐惊天上人。就说咱农民,养活了国人,却难养自己。”
三金调侃道:“现在这社会,你想干啥干啥,又没人拦你。要怨,就怨自个儿吧,没本事闹不下钱。”
大个说:“梁宏达老师说的好,财不吝不富,不杀穷人不富。就不能叫穷人富了。穷人富了,富人叫谁伺候去?”
三金指着自己鼻子说:“我不是农民?”又指着大个鼻子说:“你不是农民?”然后大声叫嚣:“可活法能一样吗?”
大个说:“咋能一样?你富班子,我穷窝儿。你吃得屁眼里直冒油,我干得嗓子里老冒烟。”
三金说:“想要吃好的,得自个努力。不要梁老师梁老师的,尽听他歪咧咧。他的作品下架了,说明了什么?说明他说的不对!”
大个说:“你是官,我是民。无论辩过辩不过,我都惹不起你,但我挺梁老师,他说的对不对,我们老百姓心里有数!他说,农民付出的多,回报的少。我同意他的说法。”
三金说:“农民付出啥来?”
大个说:“种地打粮食呀。谁不是吃粮长大的?难道这不是贡献吗?”
三金说:“卖粮没给农民钱吗?给了吧!只是农民贡献就那点贡献。这社会是按劳分配的社会:你多劳就多得,少劳就少得;谁贡献大,都折算成人民币给了谁了!这你没怨头。”
大个说:“这是扯淡。什么都涨,就粮、蔬菜不涨,给的钱合理吗?农民吃了多大亏,不知道吗?再说个数据,53年到83年全国工业总产值是九千多亿,农民就贡献了七千多亿。到底是谁为这个国家做贡献?”
三金说:“那是过去。”
大个说:“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农民永远是建设的主力军!概莫能外。”
三金说:“农民这么贡献大,应该是最富有的人,可为什么还这么穷呢?”
大个说:“这还不好解释,咱这小兄弟也清楚。”
大个便呼唤小个,小个应声而出。
小个说:“社会分配不公呗。就说养老金吧,农民108,工人干部,几千上万。这叫公平吗?”
三金说:“也是呀。做贡献农民一样不少,轮到报酬却是一样没有。”
大个说:“农民争取点养老金,本来是他们该得的,还有人骂农闹、丐帮。这就不厚道了。”
小个说:“能说出这种话,都是畜生。最可恨的是砖家、叫兽、坐家。每天就是算计农民——套路农民,套现农民。”
三金说:“它们是资本家的狗嘛。”
大个说:“哦,对了,这帮资本家才是幕后黑手呀。也不对呀!咱社会主义还由了资本家么?”
三金说:“就像九头鸟当了村长,他儿子不是资本家吗?村里的工程,都归他儿子。别人休想的插手,老子还不是处心积虑地替儿子说话,帮儿子办事?”
大个说:“老子当官,儿女经商;老子不倒,儿女都是商界奇才。这都是当下权贵们的致富的流行方式。”
小个说:“国事村事一样,村事明白了,国事也明白了。”
大个说:“这些砖家、叫兽、坐家满嘴跑火车,歪理邪说一大堆。我一开始以为是认知问题,后来觉的是价值体系问题,渐渐觉的是欲望问题,直到大家呼吁给农民涨养老金这件事时,才知根本就是人品问题。”
小个说:“一个完善健康的社会制度应该给这三种人高工资,高待遇。其中就包括农民。”
三金问:“为什么呀?数农民怂了,还给高工资?”
小个说:“农业是一切的基础。离开农业,什么也干不成;再就是科技人员,因为科技使国家强大;还有军人,保家卫国。”
大个说:“农民为这个国家创造了惊人的财富,难道给农民建立退休制度,不合理吗?”
三金问:“既然有该给的,那就有不该给的。那不该给的是谁呢?”
小个说:“当然是砖家、叫兽、坐家呀,它们只耍嘴皮,不干实事。”
大个说:“有的贼坏,吃农民饭,砸农民碗。必须解除公职,下放到农村,接受再教育。”
四
“这帮文人,这帮走狗。”九头鸟边摇头边摆尾地进来,边摇唇边鼓舌地呼喊。“打倒资产阶级及其走狗文人。”他刚听到,便知深意;他刚张口,便喊口号。言简意赅,旗帜鲜明。非常即时,非常应景,引来了一片掌声。大个和三金在不停地鼓。九头鸟颔首致意,叫他们停下;他们的赏识,他们的赞美,他们的崇拜。对他而言,毫不夸张。但他一定要戒骄戒躁,再接再厉。和他同来的人由于条件反射,鼓了两下,便停下来。也有几个食客,吃大碗面的。干苦力嗓门大,吼了两声好;见是村长,没有理由不助兴。但步调不一致,显得稀淋哗啦,像是喝倒彩。九头鸟有号召力,表现在方方面面。即便是他卖公营私,或者卖村求荣,也有人搭他的讪,凑他的趣。他是正经和玩笑一起讲。既可当正经信,也可当玩笑听。是正经,是玩笑,取抉于各人的悟性。两者没有明显的界线,只要操纵得当,正经也可是玩笑,玩笑也可是正经。虽是非不分,但清单划清,利弊已明。站队很重要,后果要自负;出了事,别咬人,是规矩。凡是有争议的地方,一般不缺热闹;凡是热闹的地方,一般不缺势利。他好争议,更好热闹。势利不敢说,他公职在身,虽不能大公无私,但可以大私无公;两者对立统一,是事物的两面。阴阳鱼可图解,大凡国人都懂。他让别人得利,自己得势。好借势谋权,再借权谋利;既给别人谋,也给自己谋。转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利上,但此时不是彼时,已然到分水岭;由小利到大利,由小众到大众——取利尤如探囊,得权易于反掌。因利专横,因势专权;术业有专攻,管村有良方。他不仅擅于制造话题,更擅于制造混乱,这是不为大部分人所共知、但是由少部人所熟练的操纵权利的不二法门。他当主任,不是白当。他会利己,也会损人。缺一不可,相辅相成。遇到人多话杂的地方。要记住,和稀泥是不变应万变的法宝。随机应变,鱼龙百变。办不办事,是情商,任心情来决定;惹不惹人,是智商,由智慧来判定。有人说智商做事,情商处人。其实是不对的;事做不做无所谓,人处不处大不同。玩到极处要留神,黑白颠倒是寻常;到了一定程度,不能拘泥形式。正如开会——办小事,开大会;办大事,开小会;关键事,不开会;不办事,总开会。九头鸟喊了一通口号,便直冲三金使眼色。三金在他耳边私语。九头鸟脸蛋子发红,脑门子泌汗,谁说当干部不累?都累得阴阳不调了。他属野症——阴盛格阳厥无脉;得用偏方——白通加尿猪胆汁,热因寒用妙义深。回家拿一截葱白蘸上人中黄吃得大汗淋漓,才能把这每日都一泻千里的身子亏损给找补回来。所以九头鸟身上便有股味儿,但不妨碍他个人魅力和领导范儿。
九头鸟后面跟了一群人,是来宴乐清谈。其中有三四个穿制服,腰里捌着硬货。职业造就了他们——是拧眉立目的金刚,是暴戾蛮横的战士;每一次出行,都像在出征:行如电闪,动似雷鸣。一刹那间,小饭店像滚进了雷电。电光火石,诛人诛心;食客们闻风丧胆——三魂出窍、六神无主;这也是他们存在的理由。副局领头,虽无杀气,却有霸气。像秋风一样,扫食客如落叶;像马斯克斯·韦伯一般,视众生为草芥。
副局负责这个区域,他具有神秘的力量。他不同凡响,他卓而不群。他可能是它,他不同于人;人怯弱而缺少智慧。它是阿斯特里昂,建迷宫却被迷宫所困,聪明反被聪明误;它是大卫——判了一个不肯说出姓名的无面人死刑,结果被揭示,那就是它自己,弄权却被权所弄。一个客人孤苦无助的可怜的哀求和众人悲天悯人的可悲的祷告证明他们认出了它;他们的脸像手掌一样平坦苍白令它害怕。它张开如牛蹄一样的厚嘴唇、吐出蛇信一样的舌头向他们表述远古的洪荒之力的搏击和现代的天马行空的博弈,令他们惶恐;他们力不敌兽,智不及器。他们是被待消灭的没有贡献曾经救过它的农夫。它忽然无限接近了牛头怪(牛脸人身),或红条蛇(人脸蛇身)。西方的牛头怪不用介绍,已家喻户晓;而对东方的红条蛇,却一无所知。红条蛇,又叫烛九阴。红皮肤,冷心肠,住在北方极寒之地。身长万里,爪高千寻。它的本领很高,睁开眼为白昼,闭上眼为夜晚;吹气为冬,呼气为夏。能呼风唤雨。牛头怪与红条蛇,实则是同一物种,只是时空的变幻,看起来有所不同。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就是它们;经过三变(变形、变异、变种)而化成人状。人面兽心,禽兽不如。这座酒楼,也许是庙宇,也许是神祠,也许是祭堂。也许都不是!它的到来使一张脸、一句话、一座桥、一辆公交车都可能是一座地狱,充满血腥和暴力。如果不能够摆脱,可能使人发狂。他们诚惶诚恐,被神像的威严所感;他们感恩戴德,让祭祀的血腥所染。一但结束,他们则四散奔逃。是庆幸?是沮丧?它不想知道,也不愿知道!舍生取义,杀生成仁,它要求他们。它却只有一个目的:养尊处优,钟鸣鼎食——它认牛头怪为宗,因有一个当皇后的母亲。它想谦卑,混在他们当中,但它的尊容和身份不允许它这么做;那是对高贵的亵渎,对皇权的侵犯。他们不知道,它是藏在西方希腊神话里的一个路人皆知的故事,但到了东方,又变成另一个。都因不实,广为流传。世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它掌权了,主宰苍生。它用血与火纪事,用梦与想宣扬。它因真实而有力,因有力而有形。它可以是一个,也可以是一群。无穷无尽,浩浩荡荡。由它一样的“王子”——经过“三变”,更强壮,更凶猛,也更诡异。必须建起迷宫和牛角庙宇,这样它的意愿才能达成:它诱他们闯进迷宫而找不到回家的路,惑他们涌入庙宇而丢掉了生命的根。他们万众如尸,让它荣光万道。凭万变之身,铸不死之魂。它一统天下。从古到今,从西到东,它就存在。上智下愚,富强穷弱。他们仍相信它说的每一句话,他们仍相信它做的每一件事,他们仍想让它成全。于是,它用自然法则制定法典。它创造了历史和世界,他们不得不承认,但它记不清了。也许世界只有两样。上面,是错综复杂的太阳,下面是它。也许创造大海、牛角庙宇、太阳的是它,他们不得不称颂,但它想不起了。而他们中有一些人虽貌不惊人却藏在深不可测的海里兴风作浪,令它惊惧。他们取代了它,是大势所趋。到处是牛角庙宇,大海也无处不在。它不想当土偶被供;也不想被沉在海底,像泥沙一样流逝。它虽然可能像牛头怪一样死在青铜剑下,也可能如红条蛇一般闷在布袋中。尽管如此,它依然如故:它穿越,它复古;它撒谎,它欺骗。它不能永世留芳,但能遗臭万年。它并不孤独,不久将来,他们则成为它。它必将倒在他们的铁器之下,是历史重演,是秩序重建。说来可笑,他们使用的是农具,而不是武器。
小个叫起来,看,牛头怪,它一惊,露出了角;瞧,红条蛇,它一慌,显出了爪。大个恍惚见状,由惊而慌。其他人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九头鸟护了驾,它才没现原形。三金在九头鸟授意下,把副局安排在了阁子间。而副局忽然脏话连连,大骂不止。犯了牛脾气,起了蛇性子。终被众人劝捧而入,上国酒茅台而气消。或存在或消亡,不在它,在他们。
大个正想站起身迎接九头鸟,九头鸟一哈腰也钻了进去。不知是没看到,还是熟视无睹,也许根本顾不上。用得着时当祖宗,用不着时当龟孙——时下风尚。昔日称兄道弟如山,不间山也重山,重重间间不尽;今天躲兄避弟似水,不西流便东逝,环环绕绕难寻。大个黑了脸,僵坐在原地。三金却精神焕发跑前跑后地忙活起来,他们才是正儿八经的连襟兄弟呢。
大个见,故意说:“把三玄、六妙、九天之术教我,我定能捉鬼擒妖。”
三金置若罔闻,小个受宠若惊。
小个说:“三六九是富贵术,只能立,不能破。若大破大立,必复古复道,调动符水法:用水追形,拿符迫魂。方可降牛鬼、蛇神。”
大个说:“为什么是降,不是除?要永绝后患呀!”
小个说:“哎。鬼即是神,神即是鬼呀。我们迎神乞福,赶鬼避祸。意想不到的是,神和鬼一同到来。”
大个说:“好与坏,福与祸,相生相克,相倚相伏。哎,是除不掉!”
小个说:“正是如此,才落尴尬。”
两人贫了会嘴。因小个请客,大个便点菜。三金照例推荐了水煮白菜,已经有一份送到阁子间。
大个对三金说:“我吃不惯。”便瞋目了。又对小个说:“我看不惯。”便结舌了。他边说边努嘴向三金,三金神气活现算账。
三金成了喝肉汤唯一喝的有滋有味且理所当然的具有小资情调的人;三金公与私、权与贵集一身。名臊一方,显赫一时。但起初……什么也不是,小老百姓一个;从开小饭店起家。由于能看得开,肚量大。把老婆给他戴的绿帽子变成了九头鸟予他顶的紫金冠,便沾上了喜气。一路好运连连;无论如何,大个是看不上三金。就“老板”二字便是错。南怀谨大师讲过,老板应是老闆。但老闆是旧社会的称呼,在新华字典里,一简一繁,并无讲究;老闆随着不接贫下中农的地气反而消亡被直截了当的老板所代替。南却认为老板居然是不当——因门板过去抬死人,与其所赋意义不等,所以老闆才是正解——因门里一品字:一说明门里面的人必须有品,二说明“三个口”共同商量。南怀谨是台湾来的大师,他讨厌;不在台湾待着,跑大陆干什么?策反吗?我们一定要提防。但对“老板”的解释,他则竭力赞成;虽是望文生义,但妙趣横生。作学问嘛,一要哗众取宠,二要迎合上意。做到这两点,学问有所成。以老板为荣,以民工为耻,是社会风气。无须纠正,无须纠结。他以打工为生。虽耻,虽贱,虽土,虽粗,虽鄙,但他有一股子为证明他不差的欲望并因最后残存的倔强的傲气所驱使而令他义愤填膺、愤世嫉俗,但并非傲骨,却混充骨气,或许是戾气,或许是被老婆揭露的拈轻怕重的偷奸耍滑的恼羞成怒的怯懦气;不管哪种气,和传武一样,是经不起实践的考验。他不需要考验,他只需要娱乐,娱人娱己皆可。他是从念卫校开始明白将来可能做一名给人端屎倒尿的无法逃避的护理工作的护工或者护士而垂头丧气、愤愤不平地离开了卫生系统的,但他被传统的中医文化熏陶而养成的摇头晃脑的坐吟的习惯却没有离开他。不关素养,只因习气。他活成了这半死半活、半躺半卧、半吹半擂的废老模样。他或许努力点,能做个医师,但都成过去。而小个的卧吟则纯粹是为了发泄和对现状不尽如意的耿耿于怀的后遗症似的发作。但殊途同归,他俩成知己。坐吟、卧吟,无论两人相会后的站吟。吟出的意境时有不同,但总的来说还能区分:大个造天花之境,有乱坠之态;小个作拈花之姿,有一笑之意。大小意境,造作姿态。矩阵陷阱,不作不死。大个不得志,还带不服气,但终归低了头。他经不起折腾,管一家五口的吃穿住行并肩负着儿女们成凰变凤。他再不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狗。他只是顺从,并不是认命。他的真实面目,在未有世界前,便有了。他虽是粗人,却端过细碗,却不慎打了。因为担上家庭重任,他只好靠苦力拿铁锹装沙子累得满身臭汗去和家庭妥协、与生活和解。后来他说是当沙霸,把不济说成辉煌。只要面子,不要里子,他再难认清自己,与创世纪前就有了被拣选了的另一个污泥不染、知巧不用的他擦肩而过。不能合二为一,只能形单影只。他曾竞争治保主任,与当选的只差二票。不是对方财大气粗,瞒上欺下,耍弄手段;他已入权贵。他不比三金差,甚至比三金强;只是时蹇命乖,造化弄人。他凭硬实力——大伙对他的明帮,却输了,委实窝囊;三金靠软实力——老婆对其的暗助,却赢了,实在机巧。不能以失败论英雄,他虽败犹荣;只能以利益定小人,三金虽胜犹耻。小个则不普通,不合群,不入流。沉默寡言,迷恋黄老,潜心法术。凡人不答话,凡事不能立,在生活里不便,在修路上遇难,便请出大个。大个三下五除二,不费吹灰之力,修成一条笔直的路。两人才进了酒楼。酒楼又称花楼。有“吃花酒,设赌局,无事不成”之说。后因九头鸟大张旗鼓的满怀敌意的光顾和副局微服私访不露声色的光临都被三金老婆万种风情和千样风流所光照而化敌为友。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楼虽陋,斯酒虽俗,有老婆则盛。
“省下买花钱,拼却还诗债。”三金喜欢曹德《庆原东》的这只小曲,后面:“标致似刘伶,受用如陶令。”尤甚。他原先是喜欢毛主席的《沁园村·雪》来,是当了三年兵的结果,退伍后仍痴心不改。但一经社会,便少了热情,多了理智。舍武从商,弃雅奉俗。他刚创业挤在八平米大的低矮的简陋的连身子都难调转的小土坯房。后来转战到镇上,面积大了,人脉广了;他才成为小产者。他老婆会来事,擅长于与官商打交道,饭店的生意才走向红火。他总结成功的经验,官吃大肉,他喝肉汤。只要捡个漏,也是中产者。而今,他一跃为官,成为大产者。他会装王八——是见识到风浪,避免成风波的明智之举。他与九头鸟沆瀣一气,成为表里如一的权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