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距离生命难以承受的重压狠狠将我碾成一摊烂泥仅剩咫尺之遥时,我决定回到烟花巷。
我决定回到我曾生活过的地方。唯一清净的地方,凡污尘垢所无法企及的地方,我的故乡,我唯一的故乡——烟花巷。
身后灰黑的天空撕扯着我的神经,狂躁的业火抖动着白炽的芯子,吞噬着地平线紧追不舍。被毒舌的信子舔舐着的我的眼白灼痛不以。死死盯着远方天地缝隙里的矮楼群,被邻座口中吐出的香烟熏的昏花的我死也不肯闭上紫黑发皱的眼皮。
大巴行驶在布着裂纹的焦黑沥青路上,清晰入眼的是路两旁皲裂的枯黄土地。萎靡的橡树弯下坚韧的腰,等待命运的审判,折断的松树横躺于地,紧闭双眼哭泣着自己的失败。伐木工钻满血管的僵硬龟裂的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在额头和深蓝透出焦黄旧痕的工作服上留下一道黑色的印记。
边缘脱胶的褐色皮鞋踩在断裂的松树干上,他们开始肢解散发着腥香的生机。白色的血液四下飞溅,我的耳道灌满了树干的尖叫。我将双手用力捂住耳朵,指甲边缘撕裂的啃咬伤口隐隐作痛。
肢解成块的树干被工人们吆喝着搬运进了远方的工厂。那群工蚁正为食料搬入巢穴而热情共饮,大腹便便的蚁后在暗处咯咯讥笑,将成块的食料啃咬撕碎。焦黑的浓烟又从工厂高耸的烟囱中升起了。
我将头埋低,在那浓烟前尽力地隐蔽着自己的存在,我知道它们没法抓住我了,我就要到达烟花巷了。远方矮楼的身影越来越近了。
酸涩的眼眸突然忘却了疼痛,好像颅中尽是过往的烟霞了。模糊薄雾中的是清晨沉睡的街道,道路两旁清香的水汽满溢鼻腔。当晨曦升起时,热闹的烟火在人群中肆意起舞,热食凉饮的甜香在潮湿的空气里慢慢碎开。路旁小贩的吆喝此起彼伏,店外的塑料凳上人头攒动,噪声鼎沸。尽是美好的模样了。
如今我就要回到那里了,因为悲伤而咽下的话语,即使一直跟在我的身后,到达那里也将返回记忆的深处了。我不是没有立足之地的候鸟,如铅般重的谎言也能被我抛在脑后。我就要到达烟花巷了。
迎接我的是我的外婆,她脸上散裂密集的皱纹与记忆中的模样别无两样。这位乐呵呵的慈祥的老人平生最喜欢的事,就是迎接她的外孙到来。她将闷热的亮白中的我拉入暗黄的屋内,招呼我吃下午饭。
很简单的饭菜,与我记忆里一样。在我挥动筷子的时候,她正颤巍着将面粉与鸡蛋液混合打成的浆糊倒入溜边过油的热锅中。咸鲜的热气从摆上餐盘的桌上升腾起来,厨房里油锅噼啪作响。烙好的煎饼乘在白色印着青蓝花纹的瓷盘上,被端上了有些拥挤的餐桌。这是我小时候最爱的美味。
吃过饭外婆也要先忙她未完的家务了,我独自到街上散步。时间刚过正午,街边炉灶的气味还没散去。但街上已经没有人外出了。
我深觉诧异,但巷子里的景象与曾经没有丝毫改变。我独自一人占有着午后的小巷,有些寂寥,却也清净。邻家饭后倒出的淘米水顺着流水沟里边缘破损的石板缓缓流动,潺潺的水声在沉默的街道里显得清晰。往日沿街叫卖吆喝的小贩已经消失了,只剩街边饭馆里坐着几个脸上爬着皱纹的老人,缓缓扇着扇子吹热炉子下的热灶。我沿着路走向巷子的深处。
渐渐的,人声又开始出现了,我快要到达巷子的尾端了。一个贩卖饮品的小馆立在街道的一边,正对着的是一尊浮空的铜像。那铜像失去了双脚,悬浮在小馆飘出的热烟之中。小馆门前的地上散落着几个连着绳的气球,朱红色的发夹卡在排水沟的口子上,被流水冲刷着不止的颤动。馆子里的是之前在车上看到的那群长相粗糙的伐木工。他们咧着嘴畅聊着听不懂的胡话,把掌中的酒碗抬在嘴边,待趁讲话的间隙张嘴痛饮。工人豆大的汗珠顺着沾满黑渍的脸颊流下,从下巴的尾端脱离,在桌子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散开的水渍。
我屏住呼吸,在阴暗隐蔽的角落惶恐地注视着他们的休憩,不敢出声。我畏惧他们的到来,更畏惧被他们带走。我身处唯一的净土,不愿就此离开。一个男孩被满脸堆笑的工人搭着肩膀,送进了巷子尾端看不见深处景色的密林。燥热的空气重重压迫着我的鼻腔,使我几近窒息。密林的边缘处无言的伐木工们仍旧肢解着树干,工厂的浓烟仿佛越来越近,大口吞噬着逐渐缩小的绿色,将焦黄的土地染至漆黑。
我想回到外婆的小屋,却踢到了散落在地上的碎石。他们的头转过来了,他们正诡异的对我嗤笑,他们要带走我了!我疯了似地狂奔,双手拼命地甩走撕扯我衣角的恐惧。虚弱的身体用不止的喘气向我报警,我在外婆小屋的门前停下了脚步。哮喘带来着副作用痛击着我的心脏,全身的血管仿佛要因刚刚恐惧的奔跑而破裂。但我冷静了,因为我回到了净土。
不对,有些地方不对。老旧的小巷与我的记忆别无两样,外婆的饭菜依旧美味可口。但过往撕扯着我神经的剧痛没有消失,千钧的重压依旧压迫着我几乎折断的脊梁。这里不再是净土了!我早该注意到的,这里已经变成了工厂的锻炉了,过去的巷子已经不见了!
双眼警惕的圆睁着,毒舌的信子重新从我的眼角吐出。焦虑的内心让我站立不安。我回头看向巷子的深处,望不见的阴影中伐木工人正拉着电锯的拉环,彻骨的嗤笑盖过电锯启动的响声,击中我脆弱的心灵。
我颤抖着迈开双腿,尖叫着逃出了烟花巷,一头扎进了无尽的密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