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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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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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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御用文人”生涯

2000年3月底,就在我找工作找得精疲力尽、焦头烂额时,一位四川籍的朋友对我说,我倒是认识一家工厂的老板,不过,他那里的活挺苦的,我怕你吃不消。我颇为自信地说,一个人在外这么多年,我什么苦没吃过?于是,朋友领着我去了那家位于上海西郊的某服装印花厂。老板见是熟人介绍的,便收下了我。

按照“惯例”,所有的员工进厂,首先得交上身份证,还有200元的押金。从学徒工开始(一般为3个月,无工资,但包吃住),根据个人表现,每个月发200元左右的生活费。为了能有口饭吃,为了能养活自己,我咬着牙挺过三个月的学徒期,终于与老板签上为期两年的合同,从而成为该公司的“正式员工”。

开始有工资了,可每月还是只发200元生活费,到年终再发全年累计的一半工资,另一半得等到合同期满时再结。单方面“毁约”者,责任自负。

2000年6月的一天,上海《青年报》社编辑谢海涛打电话给我:带上有效身份证件,去取稿费。于是,我便找老板要身份证。他正在电脑上绘图,头也没抬一下,随口问我,要身份证干嘛。我说,到报社取稿费。

“取稿费?!”老板吃惊地站了起来,瞪着小眼睛,从上到下将我扫了个遍。“4月22日,我在《青年报》上发了一篇文章。”老板见我不像是在撒谎,爽快地给了我身份证,还破例放了我一天的大假。

转了4路公交车,我才从西郊赶到市中心的报社,领取330元的稿费,还带了份样报回来。晚上,老板找我要去报纸看,之后,他又看了我发表在其他报刊杂志上的一些东西。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在他这个只有三、四十人的小厂子里,竟然还有个“耍笔杆子的人”。第二天,我的工种立马发生改变:从生产车间进入中层管理员的行列。仓库管理、催讨客户的欠款、原材料采购,甚至还陪同老板一起出去洽谈业务。所有的工作,我都能将它们处理得井井有条,得心应手。不久后,老板又交给我一项“特别重要”的任务——定期对全厂工人进行“思想政治教育及业务技能培训”(上海方言,即汏脑子)。

听说老板原是一家国有企业的职工,后辞职去澳洲打工。几年后,他带回一大笔资金和技术开始创业。他全套照搬国外资本家的一系列管理模式,甚至还将它们发扬光大了N倍。因此,他凭借具有绝对竞争力的价格、质量及交货期,迅速打开市场,在上海站稳脚跟,并逐步将业务拓展到江浙地区。短短几年功夫,他的资本是成倍翻番,工厂规模也不断扩大。一年中,估计有二百天,工人的日工作时间在12小时上下;至少有2—3月,工人的日平均劳动时间达到14小时。

炎热的夏季,工友们在车间里紧张、高效地劳作,伴随着他(她)们的,是一台台功率达到几千瓦的烘干机、压烫机和太阳灯。工友们身上的衣服、鞋子,还有头发,一天到晚不知道要湿透多少次,然后,再用自己滚烫的“体温”来捂干它。整个车间,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臭味和馊味,乃至于有部分客户想进车间查看产品的质量,不得不捂着鼻子,或戴上口罩,瞅一眼赶紧掉头跑;老板躺在空调间的大沙发上,喝着冰镇啤酒,眼睛像鹰一样盯着监视器,几乎每个车间工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控之下,如若某个人的动作慢了一拍,或是违反了操作程序,他会立即通过对讲机,让主管领着他(她)去室外享受40多度的“阳光桑拿”。苦苦支撑到夏天过去,总有相当一部分人的脚上先是起泡、化脓,由于得不到充分休息和及时的治疗,随后,开始开裂子、溃烂,最后甚至成了“跛子”,在车间里跳来跳去。

三九严寒,工友们用海绵、抹布在一遍遍地清洗印刷制版上的色浆(以防丝网被堵塞),再清洗工作台、墙面、地面,然后才能清洁自己的手、脸和衣服上的各种色浆。天天与冰冷的水打交道,加上各种化工制品的腐蚀作用,工友们的双手,状况好点的,红肿得像胡萝卜,严重的,手背、手指、手掌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口子,有时候连筷子都拿不起来……由于长时间高强度的劳作,睡眠不足,加之营养不良,我曾经不止一次看见有工友晕倒在车间里。长期以往,“逃离、维权”便成了所有工人最秘密、最热门、最核心的话题。当然,也包括我。一年之中,我实在数不清有多少人,为了逃离,不敢要身份证,更不敢提应得的血汗钱,能溜之大吉对他们来说,就是“保住了一条命”。

曾经,在一个寒风凌厉的冬夜,四、五个“元老级”的员工,从很高的宿舍楼上扔下行李,然后顺着下水管道溜下去,集体“逃往”杭州的一家同行企业;曾经有几次,工人们为了维权,拨打各类投诉、报警电话。往往还不到十分钟,派出所的警车便呼啸而来,工人们暗地里欣喜若狂,然而,警察却将打报警电话或投诉的人带走了!听公司一位驾驶员(上海本地人)悄悄地和我讲,根据“情节轻重”,他们有的在派出所滞留室被关了一夜后放了,有的被“请进”市区的遣送站……在这种状况下,加紧培训新员工、稳定人心、继而“进一步”增强所有工人的战斗力和凝聚力,就成了工厂里最为迫切的大事。

在食堂饭厅里,老板很快为我装上一块大黑板,买来不少粉笔。从此,我开始做起兼职“讲师”。我给我的工友们讲述如何勤奋、敬业,讲解当时非常流行的“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的深刻内涵,讲述如何能成为各个岗位上的“行家里手”;如何最大限度地实现自身价值,从而赢得别人的尊重……偶尔,老板也会抽出宝贵的时间(他的日常工作也在14小时左右),亲自来听我的讲座,不免使得我有些受宠若惊。于是,我讲得更加卖力,口若悬河,唾沫横飞。可当我看见工友们浑身湿透、挥汗如雨时,看见他们一走一瘸仍快速跟着机器跑时,看见他们见了比老板狼狗的伙食还差得远的饭菜而索然无味,但仍然不得不大口地往下咽时,我深深地知道,这一切,绝不是我“教育”的结果,而是在人家的“淫威”之下,不得不夹着尾巴来做人。

你想呀,一个从乡下初来乍到大上海的农民工,万一深夜被人家赶出厂门(此类事件多次发生过),加之身上没有身份证(被扣押了),没有钱,那是怎样的一种处境呀,真正是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要说我的讲课给工友们带来的最大益处,那就是在他(她)们筋疲力尽的时候,给了他(她)们一丝喘息的机会。另外,还有少数几个文学爱好者,他(她)们比较欣赏我的口才和敏捷的思维。在背后,我知道有不少工友骂我是“老板的狗腿子”,是“伪君子”。其实,人家是骂得对,骂得好!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日子,我浑身散了架似的痛,可我还是辗转难眠。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的“御用文人”,我曾经对他们是那么的切齿痛恨。因为他们与腐朽、黑暗的反动统治者是一丘之貉,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是帮凶。他们最善于颠倒是非黑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正是他们的强项。有时,我在睡梦中,梦见自己变成了秦桧,变成了高俅……死了这么多年了,还遭万人唾骂,吓得我一身冷汗。可是,一回到现实中,我又依然如故——唯唯诺诺,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我曾经不止一万次地“幻想”过:如果我振臂一呼,不敢说百分之百的工友跟我走,但响应者必众!我会找沪上各大新闻媒体反映事实真相,我会找到知名的律师,会找某县(区)或者上海市劳动监察机构去申诉,甚至会去法院直接起诉他们,那么,很有可能早成了另外一种景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兄弟姐妹们,不必做得那么苦,那么累,想走的时候,能从工厂的大门堂堂正正地走,而且,是拿上自己的身份证,还有——就是自己应得的血汗钱!

文怀沙教授认为,文化人有两种:一种是奴隶,一种是奴才。奴隶有自己的思想,有反抗性;而奴才只会点头哈腰,阿谀奉承。我深知,仅凭自己喝下的那一丁点墨水,远没有资格被称作“文人”,可是,我曾经的的确确是做过那样的一份工作。我为了自己的那点蝇头小利,以及那一点点可怜的虚荣心,始终没敢迈出那一步,直到合同期满,“全身而退”。之后不久,我离开上海回到家乡,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到如今,二十多年时间过去了,每每想起这一段峥嵘岁月,我都不能原谅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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