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后,我再和我的哥哥去山里玩,好多原本刚刚盖起来的房子,就在我记忆中迅速坍塌,那时我只会对我身后的哥哥说上一句:“哥哥,他们去哪里住了。为什么他们的房子都倒了。”“我听说这里要修路。”我一本正经的冲着哥哥点了点头。
虽然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是我每天去这个地方玩,她都会变一个样子,很多树被砍倒,我想他们在倒下的那一刻,一定会在想“我没有守护好这里,那个候鸟来年回来应该也会换个地方栖息,它们就像我的孩子,去和别的小鸟抢栖息地的时候,会不会被欺负,那只经常抓我痒痒的蜈蚣,应该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这里的山被拦腰截断,上面露出赤裸裸的黄土,下雨天,血液和眼泪都和在那条原本清澈的山泉小溪里,炝的蛰居在蛇鳝洞穴里的螃蟹不敢轻举妄动。
终于,原本的宁静还是被打破了,这里的桥架起来了,路铺过来了,像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巨蟒,夜以继日的发出汽笛般的悲鸣。这里的人走了出去,外面的人走了进来,贫穷和落后节节溃败,套路和钻营此消彼长,不知是时代的必然,还是人变坏了,还是坏人破坏了这里淳朴善良的规则,导致这苦难的人并没有因为道路开放而好过半分,反而事物都是比较喜欢朝着人们不期待的反方向发展,在这里不能像信好人有好报,而绝望之际只能把这一场残军败局交由命运收拾。
当问起他的故事,所有的人都不愿意开口,他是老杨头,因为长得不体面,人也比较老实,就一直娶不上媳妇,村子里也没有女娃能看上他,但是在某一天,他们家里来了个媒婆,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女方也不嫌弃他。但他总想着不好。媒婆“那女孩子长得水灵但是是个瞎子,只要你同意下来这桩喜事就能成。”老杨头:“我都是这样子,我还嫌弃人家啥呢。那就谢谢你了。”就这样一个摇摇晃晃的家庭就在这样的小山沟里组建起来了。老杨头身材矮小,平日里出去干点轻松地零工,还可以勉强补贴家用。
三年后,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出生了,因为家里穷,只有过年的事才吃得起米饭,就给孩子取名米霞,寓意着这孩子可以经常吃到米饭。
对于米霞,我脑海里仅有的一丝半缕轻轻浅浅的记忆怎么也挥之不去,这几十年以来,每当我想起她,总会不由自主的缠绕过来很多悲伤。要论起辈分来,我需得叫她一声小姨,可是她的生命永远的定格在了十五岁。这些年来她的灵魂好像一直萦绕在我的周围,想要让我道出她内心深处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公道。
我要比她小上好多岁,记得早年时,我和我的母亲去外婆家,那时的山路崎岖难行,一不小心就会摔进沟沟里,须得好费力气才可以从沟沟里爬上来,不过那时景色也好,山清水秀,空气宜人,少了现代化的高速公路上汽车的一声声悲鸣,有的是漫山遍野的葱葱绿绿,春天有春天的嫩绿,夏天有夏天的蝉吟,秋天有满山的红叶、柿子,冬天有冬天的素裹银装。这里的人也淳朴,没有城市的套路,没有城里人的心眼,和这漫山遍野的景物一样,不掺杂一丝一缕的杂质。米霞也经常去我外婆家串门,我只记得妈妈说:“你给这个人叫姐姐,你把那个人叫外公”。我当时嘴里咿咿呀呀,也记不清楚说了些什么。拨开我记忆的尘沙,我依稀看见米霞那鹅蛋脸上浮现出皎洁的笑容,她皮肤生的白,个子长得高,微微有一点胖,头发搭在腰间,脸上有一颗黑痣,具体长在什么位置我不记得了。要是她现在还在世的话一定是的不可多得的美女。
三年级的暑假,我和我的母亲再次去了外婆家,还和以前一样她来我外婆家串门,我和村子里的一些小孩,还有米霞,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时光慢慢窥视着这安静的村庄,蟋蟀在草丛里伸展歌喉,远处山上的蜜蜂蝴蝶绕着花丛飞来飞去,太阳将目光一寸一寸地挪往西山,这山里的夏天倒也不热,阳光温柔,风轻云淡。三四点多我们吃完饭在院子里聊天,大人们总爱聊我们的学业。“我已经上三年级了。”我高兴地向所有人炫耀,尽管我学的一塌糊涂。但是也不至于被老师留级。当问起米霞的时候“我也上三年级”她红着脸笑道。 “米霞又留级了,你咋老上三年级”。人群中冒出来一个声音。我从她的脸上看到一丝生气,又有一点尴尬,但更多的是伤心,她的眼泪花开始在眼睛里打转。然后说了一句:“不要再问这个问题了。”同时转过头跑开了。他们都说她傻。但是我觉得她很善良,尽管自己没有吃的也会把她的吃的分给我吃,喜欢和我像穿山甲一样,漫山遍野的玩耍,我的好朋友,我儿时的玩伴。
随着时间的流逝,岁月也把每个人年龄塔都摞上了这个年岁应有的高度。老杨头的年龄塔已经摞了五十多层。在能勉强生存的日子里,这个家庭多了个新生儿,她叫彩霞。我记得见过她一两次,因为在娘胎里营养没跟上,所以一直长不高,再加上家里的生活也不好,母亲也是个瞎子,这孩子出来像一个小花猫,头发乱七八糟的卷在头上,眼睛被糊的睁不开,但她还是拼命地把眼睛瞪得很大,嘴巴小小的周围抹的全是黑。走路容易摔倒,需要有一个人跟在后面看着,不然随时有可能摔倒在地上。她的声音小小的,从她的嘴巴里发出来,如果你不见其人只闻其声一定会以为是谁家走丢的小猫。这个孩子的出生,无疑是给这摇摇欲坠的生活雪上加霜。
在这样的大山里,转动锅碗瓢盆,尽管穷的叮当响,即使把锅敲破,碗敲烂,把那生锈的铁刀丢进洗脸的瓷盆里,也惊动不了天上的神仙,相信命运也没用了,庙里烧香也没用,就算把大门掏个窟窿把庙里请来的红色福带从里面穿过去绑起来,也顶不了一粒米来的踏实。
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听他们说,米霞要嫁人了。我先是一愣,觉得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去年我还和她一起玩耍,怎么着也只是个孩子,我觉得一定是他们在骗我。但是他们经常会说起来,我也就没有理由再去坚持自己主观所期待的想法。母亲说:“有一个媒婆来找你二外爷,说是给米霞找了门好亲事,你外婆说男方是外地人,家里有钱,他们专门带着一家上下来咱这山沟沟里来看来了。就是那男的年龄有点大,都三十好几了,米霞才十三岁,他们东西都搬到你二外爷家了。你以后去外婆家就见不到米霞了。”我总感觉不对劲但是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只好承认了。母亲接着说:“你二外爷家穷,但是你外婆给他们说让他们不要把娃早早给人家。那边说他们自己养着,让你二外爷不要管了,他们给了你二外爷家几千块钱你二位外爷也就同意了。”我当时在城里读书,因为很多原因也没有回去参加这一桩畸形的婚礼。日子就这样过着,我的事情多了起来,只是在别人谈及的时候我才会想起米霞。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贫穷更可怕的,她可以夺走劳动者的时间,可以收回一些人的淳朴,可以使骨肉至亲不能团聚,甚至可以夺走一个十五六岁年轻女孩的生命。老天的眼睛高高在上,他们眼里一片繁华盛世,歌舞升平。他们的眼睛被这里茂密的树叶挡住,被这里崎岖难行的山路拦住,被这里蝉叫虫吟干扰。接触不到这人间疾苦。有人去庙里烧香求功名,有人去佛前跪拜求摆脱这苦难,有人把菩萨佛祖的尊像请进家里,日日吃斋念佛,念经祷告。
自从米霞嫁人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关于她的消息,直到有一天我从母亲的嘴巴里得知了她的死讯。他们说:米霞嫁人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你二外爷给她们打电话的时候,从电话的另一边得知米霞死了,已经被埋了。你二外爷和你瞎子外婆,不敢相信,他们还去河南那边去找他们,结果只见到了一座土砌的荒坟。你二外爷怀疑孩子是被别人害死的就去公安局报了警,但是警察到那边调查之后,没有任何结果。最后连尸体都没有找到,有人说孩子被卖给了人贩子,他们把她的器官掏出来卖了,那多时间大人们都告诉小孩晚上不要出去乱跑,有人说她可能生病死了,有人说她想念家了在马路上出了车祸,有人说她发疯跑掉了然后那边没法交代,就造了一座假坟。就这样一个年轻的生命从此告别了这个乌云密布的人间。
我记得去年回家在街上见到老杨头,听说他们住在政府给分的拆迁户安置房里,可是我见到的是一个佝偻的流浪汉形象,我不敢上前跟他搭话,因为我除了米霞不知道又什么可以和他说起,要是说起米霞,那么他一定会很伤心。如果你在路上看到一个流浪的身影,请不要提及他的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