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已经化作流沙沉入时间的海底时,她并不敢承认,她一直以为自己还在时间的长河里漫无目的地飘荡,就像自己预设的那样。在这银色的太阳光的照射下,她并未曾感到半分烧灼,于是,她在心里暗暗责备那群说“鬼不能在白天出没的人”。但这令她很高兴,因为通过这一点可以确定她还没有离开人世,她开心的把嘴角拉起一个微妙的弧度,萌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回家。
她来到车站买了一张车票,把它装在自己条纹上衣的口袋里,漫不经心地坐上自己常坐的那辆大巴车,看到有一个妇人朝她走了过来,并在她的旁边落座,她试图给那妇人打招呼,但是并没有得到回应,她失落的垂下了脑袋。车上的客人已经上了一大半了,这时迎面走来一个小女孩,这个小女孩对她来说非常熟悉。她仿佛看到了故人,刚准备开口和小女孩说话,小女孩就朝着她的座位坐了过去。于是她才意识到刚才那个妇人并没有看到她,意识到自己上车时车门并没有打开,她过马路时,也是从疾驰的车流中穿过,她才意识到今天是阴天并没有太阳,车票也是她看着别人装进别人口袋的,甚至连流眼泪的感觉也是她回忆生前的。
不过她还是决定回去,她看着窗外的公路,仿佛看见了一条看不见尽头的神秘力量,在山腹,山低,山侧来回穿梭,像一个没有办法打开的死结。路边的河床上,躺着乱七八糟的怪石,面目狰狞,奇形怪状,河的另一岸立着奇怪的崖壁像一张张恐怖的脸庞,又像魔鬼的手掌,在冬天足以挡住太阳,有时还可以把去年冬天的雪留到来年夏天。相隔很远的距离才会出现一个或两个没有人住的孤零零的矮房,她在想里面会不会住着她的同类,但是很快又打住了这个想法,因为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以及自己的经历没有任何人可以得到,哪怕是有十分之一的相似,老天爷不可能给第二个人相同的待遇,就像世界上不可能有两片完全一样的树叶那样,她也绝对不可能和这群孤魂野鬼成为同类。
她具体从这条路上走了多少次连自己也记不清楚了,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马上就可以回到自己多年前离开的地方了,她一想到母亲因为她哭瞎的双眼,以及父亲一夜之间白了的那头浓密的黑发,还有经常被别人欺负的妹妹。她不忍心踏进这个村庄半步,她甚至有一丝痛苦和悔恨。但是又迫于自己的身体已经被埋在这个村庄,她又不得不回来。她在空无一人的村子里来回挪动那双沾满了泥土的旧鞋,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时而急促,时而缓慢,时而突然停下,像极了不熟悉乐谱的冒牌钢琴家,非要弹奏大家都熟知的旋律。
正在她快步走时,她听到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她顺着声音寻了过去,来到一所房子门口,房子刚建不久,看起来像一只巨型的红脸青蛙,用她的话来说是——砖门面。房门朝东,虽然那这房子算不上气派,但是在这个村子了也是数一数二的,她飘过泥泞的院子,穿过紧锁的房门,屋里漆黑一片,只在偏房有微弱的灯光,她跟着哭声走了进去,里面只有一两件新家具,其他的旧家具都可以拿出来见证历史了,首先看到的是一个被精心洗过大案板,颜色明亮像是刚从树皮里剥出来的新木,那些瓷碗旧刀放在上面像是在博物馆里展出的文物;灶台连着火炕,好比一只年迈的老乌龟,身上披着陈旧的花纹。为了不让墙上的小土疙瘩落到炕上,炕的周围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旧报纸,乍一看好似进入了壁画展示中心,脚下也是坑洼不平,如果一只蚂蚁走进来,要找到自己的洞口估计需要翻山越岭。墙角有一个连着一个窟窿,这是老鼠觅食的通道,她在想想这里面住的老鼠会不会正在经历一场饥荒,合计着半夜的时候再出来好好扫荡一番。
她看见一个年轻的妇人站在炕前,不停的摇着怀里不到一个月大的婴儿,婴儿一直啼哭不停,妇人便掀起自己胸前的衣服,把干瘪的乳房挪到婴儿嘴边,婴儿把乳头含进嘴里又吐了出来,一直不停的哭,像是从那样的乳房里汲取不到半分甘甜的乳汁。妇人一边摇着怀里的婴儿一边哼着歌,终于婴儿安静下来了,于是妇人把婴儿放在炕楞上,婴儿小脸通红,像刚被从壳里剥出来的花生。妇人打开一个破旧的箱子,从里面翻出自己的一件棉衣,那件棉衣缝缝补补,似乎所有的风都可以从针脚里钻进去,随后穿上了一件并不体面的灰色外套,抱着孩子出了门。
她跟在这对母女身后,穿过一条窄窄的泥路,路边上的雪闪地有点晃眼,可妇人并顾不上这些,他们来到一间小屋门口,房子虽然小但是非常温馨,从两扇紧闭的小门的缝隙里可以看见里面的白炽灯光。妇人来到门前并没有开口叫门(因为妇人心里清楚自己很有可能叫不开房门),而是小心翼翼的把怀里的大花生抱到一只手上,用另一只手拍了几下房门,里面的人随声打开门闩,屋子里面友三个人,一个是婴儿的奶奶,一个是婴儿的姑姑,一个是婴儿的姑父。三个人正在屋子里吃饭,他们见到妇人,并不高兴,仿佛是那妇人打扰了他们的美宴,妇人(刘翠云): “妈,喜娃一直拉肚子,天也黑了,你们谁和我一起找大夫给喜娃看的买点药。”奶奶(谢淑华):“你等着,等我们吃完饭”。姑姑(徐玉兰)和姑父(计福堂)一句话也没有回应,把头埋在碗里,只顾着往自己的嘴里送。玉兰边吃边说话,嘴巴里的饭渣掉到碗里再被送回到嘴巴进行二次加工,身材及胖,她那身衣服穿在身上,总要露出点肉来像是秋天田野里熟了的玉米挣破玉米包,着急的想要见一见这个世界。姑父身材矮小,脚丫极大那双鞋子穿在他脚上若不是鼓的满满当当真像是个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鞋。三个人自顾自的吃饭、聊天,完全没有理会,完全没有理会门口等着的翠云母女。翠云心里着急,看着天色越来越晚,三个人的饭不知何时才能吃完。于是独身一人抱着小喜娃,走进那个干冷的夜里,像一个义无反顾的勇士,注定要劈杀这条路上所有的妖魔鬼怪。
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即使是像她这样的一片灵魂,也被这样来势汹汹的寒意冻的皱起了眉头。翠云借着雪光走了一二里的山路,才找到了给女儿看病的大夫。村子里星星点点的亮着几盏灯,这让翠云的害怕减退了一半。
她呆在门口,看着不怀好意的月亮从云里钻出来,脸色惨白,像是刚刚从巴士底监狱逃出来的犯人,月光落在地上,地上的雪更白了。村庄的这条路上,到了这个点基本上没有几个人经过,只有西北风吹得那枯草上挂着的白色塑料袋发出的悲鸣声,像极了无家可归的野鬼在夜里嚎叫,她把两只手聚在嘴边试图应和几声,可是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个人、根本发不出来。
不久女人抱着孩子从房里出来。她知道翠云又要把刚才的路再走一遍,她看了一眼四周,灯盏已经陆续被熄灭,只剩下一两处光在远处依稀可见。于是两人一鬼踏上了回家的归程,山路扭扭曲曲,颠簸不平。她飘在母女周围,一路上一直在思考,为什么自己会跟着翠云母女,但是一直没有想通。只是觉得某种力量在无形之中牵引着她,这种力量或许来自自己的内心,又或许只是单纯的好奇。她甚至看到,一对老夫妻在这荒山上拄着拐杖散步,虽然被被风吹得抖来抖去,但是他们依然幸福,她忽然间抖了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从她的心里油然泛起。快到家时,忽然从岔口冒出一个人,那人:“你抱着娃打哪去了?”只见翠云被吓了一跳,并没有理会那人而是加快了步伐“你抱这么长时间乏了,换我给你抱一会。”翠云吓坏了“不用了”抱着怀里的喜娃快步跑了起来。那人并没有追上来,终于翠云回到村口,村子里几乎所有的灯都是灭的。翠云迅速回到屋里把门关上随即村子里亮起一盏灯。
在这夜里,所有的疲惫仿佛都被慌乱地脚步留在了回来的路上,月亮在天上慢慢的走,时间就凝固在那里,在这漆黑的夜晚,全世界似乎只剩下两处光源,一处是月亮,一处是这“砖门面”的偏房,月光和灯光同时亮在这僵冷的黑夜,像是翠云凭一己之力把灯光泡进了月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