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旅者

苦旅者（蚯蚓记）

苦雨丝丝落地尘，无足世间难立身。

出土匍匐荒凉地，雀鸟嫌泥高眼飞。

幸躲此劫心难喜，失家巢洞日夜淋。

命如草芥体如蚁，铁骑弥踩尸分地。

人生如蚓，辗转苦行于世，即使没有鸟雀分食，也免不了命运的重压，下一场雨，蚯蚓会从泥土里钻出来，它们会爬到道路中间，行人走路时眼睛多朝前看，很少有人像我一样无聊，索性也很少有人像我一样注意到一条蚯蚓的命运。

也许只有相似的东西会相互吸引，这让我注意到一只老蚯蚓，它在水泥地面上缓缓挪动那具即将失去灵魂的躯体，我不禁停下来观望，它把自己的肚子在地面上摩擦，柔软却坚硬，朝着一个方向一直爬行，也许是在土里呆久了，长出来耐磨的肚皮，也许是它尽管疼痛也要艰难前行，这一点和我有点像。

我虽然年过半百，也拖着这残缺的身体，拄着拐杖，佝偻着躯体，我也害怕孤寂，可是我又不愿与人交往，我讨厌人肉味，所以我喜欢在下雨时拄着拐杖到外面散心，因为孤寂就养长了一个习惯——用拐杖捶打地面。我尤其喜欢听撞击时敲打出的声音，像是我自己发出的声音一样。我会在心里默默地给每一声都附上一句我想说的话，然后在心里和那声音对话，这样我就不会显得太过孤单。

哒——：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一生未娶妻生子，现在孤身一人苦行。

害，这有啥好悔的，再说悔也没用，我年轻的时候就那样，谁家女孩愿意跟我受罪。我也不会说话，不娶妻，就是我寂寞，要是娶了妻，就是妻寂寞，我不想看见妻寂寞，没个人说话的。

哒……那你恨吗？

恨谁，我婆婆吗？

咚——：是的。

恨她作甚么，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哪里还有恨，想通了，人嘛无论怎样生活着都只有这一辈子长短。完了之后就各自又离开了，谁也不认识谁，她现在已经离开了，不知道她在那边过得好吗，但是她一定把我忘了，她把这辈子经历的事情也都忘了。

：——也许……是的。

记得我当年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很快乐的，但是自从她把我药哑之后，我就只能记得拿药的苦，以及她那张让我喝药的脸。

：——药？为甚么是药？

也许我说的不严谨，我当年生病了，和平常一样的小病，也就是咳嗽了两声，其实并无大碍，很快就会好，可是就是这两声咳嗽，被她听见了，婆婆就担心的不得了，于是就上山挖各种草根，尽管她并不认识那些草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它们有没有毒性，她只晓的别人也上山挖药，拿去卖钱，就想着这些药可以为我治感冒。就挖回来一大堆草根给我熬了一锅，我出去玩回来，就被逼着喝下肚子。我的尽管我告诉她我没事不需要喝药，可是她不听，就像着了魔一样一定要看着我喝下去。

——你：为什么不挣脱逃走？

我当时太小，那时她还健壮。我无力反抗，只是那药真的太苦了，我此生难忘。

：——你爸妈为什么不拦着？

【我哭出了声音】：呜呜~呜~我的父亲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死了，我的母亲那天正好去赶集，把我交给我婆婆照管着。

：——……

我的母亲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能说话了，我满脑子都是“妈”可是嘴里头呜呜啦啦半天说不出来，母亲抱着我痛哭，我被母亲抱着痛哭，那时候我才七岁。

——那你的母亲没有责备你婆婆妈？

是有的我母亲当时很生气，很无助，也很失落。就对着我婆婆说了一些脏话。但是事情已经这样了，无论怎样的脏话说给她，都不能使我重新恢复说话这一技能。

——那当时没有去医院给你看看，或许可以挽救回来呢。

没用的，那时我家在深山沟沟里，天高皇帝远，我母亲回来的时候天色就已经很晚了，天黑了山路不好走，再加上那时只有省城有医院，医药费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一笔天文数字。

——别哭了，大半辈子都过来了想想你现在拥有的，对呀你还有你的儿女们，虽然他们都不在你身边但是他们也是你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

对呀，我还有我的孩子们，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可怜人。但是一想到他们现在一个个都有各自的生活，并且也都没有什么负担，我就打心眼里替他们高兴。

——我记得你当年喜欢翠翠，那姑娘长得俊俏，为甚么没有和她在一起。

那个女孩是我一生的遗憾，翠翠和我一样也是个苦命的人，她出生的时候母亲就离世了，两岁的时候，奶奶也离开了她，于是她就和父亲相依为命，那时她很天真，我们同龄总是喜欢一起出去玩，她的一颦一笑，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至今难忘。我那时总喜欢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给她听，当然她也会说给我一些她自己的心事。

——都是苦命的人……

我们会谈到天上的星星，他告诉我人死后就会变成星星飞到天上，我们时常坐到梁上吹风，看星星，那时候风很甜，星星也很亮。

……听起来很美好。

可是好景不长，我记得我婆婆给我喝药之后，她是唯一一个没有嫌弃我的人，每天陪我说话，陪我看星星，我不能说话，她就给我激昂故事，有时候和我一起哭，可是造化弄人，她十三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奇怪的病，因为山远路便，而且家中经济条件也不好，就没有得到及时医治。起初的时候只感觉是感冒咳嗽这种小病，没想到后来越来越严重，身子一天比一天消瘦。最终她也变成了天上的一颗星星。

——你可以跟我说说你的大拇指是怎么回事吗？

这还得从七岁那年说起，自从我不能说话了以后，有一天我的母亲把我叫到身边，看着我默默地流泪，她去集市给我买了好多糖果给我，我第二天醒来之后她就不见了。后来村子里的人都说她不要我了，我虽然很想和他们争论可是奈何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我的婆婆心疼我，就说母亲出远门了，很快就会回来，我总是在她善意的谎言里熬着一个又一个长长短短的黑夜与白昼，知道十五岁那年，我的婆婆把我拉到她的身边，告诉我，栓娃，你终于长大了，我也放心了，现在是饿不死了，以后婆就不能陪你了你是男子汉了要顶天立地。

~~

我用乱七八糟的声音哭着，后来我独自一人来到另一座城，那里高楼林立，歌舞升平，可是我的母亲我的婆婆以及翠翠他们都看不到了，他们永远的留在我的记忆中，我带着他们的眼睛看到了他们生前没有看到的东西，我会在有星星的夜晚把这些新鲜的东西说给他们听。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大拇指……

嗯~我在那陌生的城里没得地方去处，在一个角落里蜷缩了一夜，那天的夜很凉，可是我睡得很香，因为拖着疲惫的身子我几乎忘却了，我那脚上磨出的水泡的疼痛，似乎忘记了肚子已经饿了很久。第二天早上，我被喧哗的人流声吵醒，我想起了肚子的饥饿，想起了水泡长在脚底的疼痛。我蹒跚着走在这条街上，被一家新蒸出来包子诱惑到了，可是我身上没有钱，正好包子铺的老板进里屋去端包子了，我就潜进包子铺，从笼上拿了两个包子就往外跑，可是我的脚疼，所以根本跑不快，很快就被发现了。

~：是包子铺的老板把你的大拇指弄断了吗？

不是，包子铺老板人很好，见到我的样子之后，叫我进到他们的里屋，但是我不会说话，我就只能写字，回答他们一些问题，后来就留在包子店为他们干活，知道有一天，来了几个难缠的顾客，因为我不下心把手指伸进稀饭的碗里，他们就不依不饶，一定要我把这根手指剁了。

——：那包子店的老板没有管吗。

管了，他把我挡在身后，那伙混混推开他，他们把我的手指折断了。包子店老板见到我心疼，安慰我，后来给我加了工资，有钱了之后我就会买书来看，我想着要当一名医生，他们也会买一些书送给我，说起来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几年以后我开始给人看病，成了一名江湖郎中。我就离开了包子铺。

~为甚么不留下呢？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属于哪里，后来我会到一些偏远地区行医，给那些苦命的人看病，走的地方多了见的人也多了，就发现世界上的可怜人不止我一个，我呆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能看见自己身上发生的不幸事，可是当我走了很多地方以后我们慢慢明白了这些道理，几十年下来，我收养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并且供他们读书让他们学医，这无疑是令我感到最高兴的事。

~是的，他们都各自有着各自的事情，各自救赎着各自的病人。

他们都活成了我希望的样子，都没有令我失望。我现在老了可是他们依然替我年轻着。我时常喜欢看人们注意不到的地方，莫名其妙的就觉得自己和那雨后的蚯蚓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