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想象到二十二年前的这个夜晚,我是怎样挣脱黑暗来到这个光亮的世界。
惨白的灯光,使我感受到强烈的不适应,我无法睁开双眼,只能用哭声来表达这种强烈的不适应感觉。但是有一种无可言说美好感觉在吸引我,我能在朦胧中看到光。她躺在铺满深黑色血的床上,汗津津的脸就像一张揉皱了的白纸,她就躺在那里,我能感受到她身上温暖的光。她在注视着我。
现在的我依旧觉得她的眼睛无比美丽,即使眼角早已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她喜欢看着我,无限柔情,我不敢看她。因为时间的原因,她的眼睛已经严重的陷入眼窝,这使得她那双原本忽闪眼睛小了很多。她爱哭,这是她表达情绪的唯一的方式,哭的多了那双清澈的眼睛就不免变得混浊。
我记得很多年前,她带着爷爷奶奶的咒骂和质疑,斩钉截铁的说:“他必须跟着我,就算是要饭,我也会养活他!”
她扛在肩上的包似乎有山那么高,用她那汗津津的手攥着我说:“我们去一个新的家,没有爸爸。”
她总是在睡觉,我很害怕她就像那个突然不见了爸爸一样,我得吵醒她,摸摸她的头发,捏捏她的大手,她疲惫的无法睁开眼睛。偶尔翻身,我那颗悬着的心才算安定下来。窗外风景,早已经从绿色的山变成了金黄色的沙漠,我记得红色的夕阳在地平线缓缓落下,荒漠上树立着无数光秃秃的电线杆,夕阳的光透过车窗撒在她熟睡的脸庞上,我伸手试探她的呼吸,她伸手把我揽入怀中。
她开始变得很忙,没有时间陪伴着我,她说:“我得去赚钱呀,要不然怎么养活你”我开始不好好上学,打架,抽烟,喝酒…她泪眼婆娑的看着我:“只有上学能够改变你的命运,为什么不好好上学?”我反驳了她,她打了我。我离家出走,她找我。等我再回家的时候,她直愣愣的坐在客厅,没有开灯。“饿了吗?我去给你热饭。”我想拒绝她,但是没有开口,我站在家门口。她在厨房,凉的菜在热锅里发出声音,她在哽咽。她坐在我的对面,菜有些咸,原本无味的米饭吃起来也是咸的。
从那以后我发现她的眼睛肿了些,眼睛小了些,眼角的皱纹也添了几丝,头发也开始变得稀疏。
她变得越来越老,她的眼睛更小了,背也有些弯了。她总说自己身上这儿疼哪儿疼的。却从来也不肯去医院看病。她说她自己就是医生,能给自己治好病,于是她开始吃那些便宜的稀奇古怪的药。她说:“这能行,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这个女人,无比的倔强,无论是对于生活还是生命。她顽强的面对这一切,我无法想象这些在我的肩膀上我该怎么承担。我无法像她一样笑着说:“没事没事”。
我讨厌她,她逼着我复读。我难过的从复读的学校出来的时候,她跟在我身后。她问我去哪里。我说不要她管,别跟着自己。她默默的跟在我的身后。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回头的时候,她扶着公交车站在喘粗气。再回头的时候,她消失在了人群之中。她陪伴了我一年,复读的一年。成绩出来的时候她开心的像个孩子,开心着却又哭了。她说:“他们都以为我养不活你,没想到吧,我不仅养活了你,还让你读上了大学。”
我再看着她的时候,夕阳的阳光再次撒在了她的脸上,这时候我才发现她原本乌黑的头发已经染上了星光。她变矮了,像个臃肿的老太太。
我如愿以偿的离开了家,她执意要送我。我能想象到她回来的途中会选择怎样的交通方式,就正如来到这里乘坐的拥挤,逼仄,无法伸开腿的硬座火车。所以我拒绝了她。她还是把我送到了火车站。
许许多多的父母孩子在这里分别,她又要哭了。她说:“你一定要保重身体,要照顾好自己,别生病了,有啥事情就和我说。”我要上车的时候,她说:“你在我眼里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我们没有拥抱,没有过多的寒暄。我不能回头,我知道她在哭,她总是爱哭。眼泪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所以我从来不哭。
大学期间我总是喜欢坐火车,这是最让我安心的交通方式,我能看到很多陌生的脸孔,青春照人的女学生,抱着孩子的母亲,拖着行李的女人,满身污渍的农民工。他们无一不是我曾经看到的那个女人的样子,我突然想起她说:“你为什么不好好听妈妈的话?”“妈妈会一直陪伴着你”“你慢慢长大了,妈妈不能一直在你身边,你得学会自己去面对这些事情。”时间好像在不断倒回,此时我对面的女人早就睡着了,他怀里的小男孩出神的望着夕阳照耀下母亲熟睡的脸,小男孩似乎有点害怕,轻轻的推了推女人的手臂。母亲睁开眼睛,温柔的望着小男孩:“怎么了?”
“妈妈,你不要睡觉了,我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妈妈不要我了。”小男孩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鼻子一酸就哭了出来。
妈妈一把拉住小男孩环抱进自己怀里。“妈妈怎么能不要你呢?妈妈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突然有种抑制不住的悲伤,看到了一直在我生命里散发温暖的光的她。她平整的脸庞出现在我眼前,然后时间在她的脸上刻上了一条条深刻的沟壑,我记得每一条沟壑的故事,每个有眼泪的故事。
等我将目光从黑夜的荒野中收回时。男孩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母亲温柔的看向他,月光温柔的撒在母亲的头发上。看到这一幕我简直不能呼吸,一瞬间在月光星光中眼泪,眼泪泛滥成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