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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慧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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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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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黄河移民后代

我是三门峡大坝陕西库区移民后代,五十年代末修建三门峡大坝我们的祖辈毅然放弃故土家园迁移黄土高坡只为响应国家政策。三十年后,我们的父辈又不惧艰辛选择返迁回乡重建故土家园,但这次为的只是让自己的后辈子孙能脱离那旱塬贫瘠之地。

一迁一返,前后至今六十多年,时光的消逝对老一辈移民的心中苦楚没有丝毫冲刷,作为新中国第一批库区移民又时值三年自然灾害,祖辈的经历我至今不敢想象。从记事就听人讲着移民故事,面对先辈的经历总有太多好奇,可历经磨难的老一辈对当年的伤心过往却并不愿过多提起。直至后来查阅各方资料才知,第一代移民的经历远比我想的复杂艰苦。

1955年7月,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通过了《关于根治黄河水害和开发黄河水利的决议》,在黄河三门峡修建三门峡大坝,这是新中国在黄河上修建的第一座大型水库,秦、晋、豫三省数县的命运也因这座大坝的修建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距三门峡不远的渭南平原被规划为“三门峡大坝陕西库区”。渭南地区南望华山北靠台塬的地形如仰瓦一般,在瓦口处的三门峡修建大坝,已然代表着渭南要做出巨大牺牲了。

牺牲有着关中白菜心之称的渭南,陕西必然是不同意的,可面对中央政策,不同意又能怎样呢?祖辈回忆,最早所规划的移民范围:“南至华山脚,北至汉村坡(大荔县北台塬)跨距上百公里”,面对如此大的南北跨距地方怕一旦出事便会威胁西安城,为保西安中央又调整移民范围为“海拔335米以下所有村庄”。即使如此,陕西库区范围仍涉及潼关、朝邑、大荔、华阴四县,移民二十八万,河滩良田七十五万亩,潼关、朝邑两座千年古城尽毁于此。

随着“迁一家,保万家”“一人迁,万人安”口号的喊响,数十万陕西农民开始了漫长而又艰苦的移民生涯。移民动员大会的结束,预示着第一批远迁宁夏的移民将要踏上这不归的征程。为更好的响应国家政策,也为提前建设移民安置区,因而第一批入选的都是有手艺有能力的匠人和干部。在亲人的欢送声中,他们带着无上的荣誉感、家乡父老的幻想以及满心的憧憬来到有塞上江南之称的宁夏。

怀着多大的希望便有多大的失望,当初的满心欢喜在落地的那一刻全然烟消云散,纵有“天下黄河富宁夏”,可迎接移民的却只有荒滩戈壁以及整日的风沙。生活在河滩平原的关中汉子面对这样艰苦的安置环境已然不知所措,毕竟在他们的家乡可是将打通的竹竿插入地下都能冒出水的。无助的移民只能在家书中写道:“父母亲大人心放宽,你儿住的荒沙滩,鞋底纳密底纳厚,你儿走的石子路……”第一批移民反映回来的情况无疑成了后面宣传工作上的最大阻力,可政策是强硬的,哪怕拆瓦扒墙也要送走移民,满脸热泪一路谩骂被强行拉走的更是数不胜数。

都说外迁的移民遭了大难,在宁夏某县的移民人口远比当地人口的二倍还多,本就贫瘠缺水之地,换做是谁也不能容忍再有外来移民争分良田和水源。民以食为天,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艰苦的生活条件以及无数因饥饿丧命的同胞,曾在关中不愁吃喝的移民沦落到捡当地人扔进粪堆的烂菜叶为食还遭人追打,市场商贩拒绝与陕西移民有任何贸易往来,汉回两族矛盾也因争夺水源而被激发,最终,逼不得已的移民选择了在井台上杀猪。

人在难中念家乡,在宁夏没有活路的移民越来越多的逃回陕西,地方早已将移民销户,沿途车站又有干部蹲守,无助的移民只能提心吊胆躲躲藏藏,偷摸的逃回故土家乡。为避免被大路上的移民干部抓住送回安置区,一部分移民走北路穿过腾格里沙漠再南下经山西绕回陕西,另一部分移民则在冬季黄河上冻后冰渡黄河再南下返回。大自然并未对这群苦命人有丝毫怜悯,恶劣的环境使无数移民丧命于逃亡之路。即使侥幸逃回的移民生活也如鼠一般,面对如此落魄的亲人同胞,移民干部只得讲出“上吊给绳子,跳河没盖子”这样的扎心话来企图逼走移民。但遭尽苦难得移民哪怕饿死在路上,哪怕掉进冰窟窿,他们的归乡心切也从未削减分毫。

移民为了生存,进京告御状的例子不胜枚举。薛武亭是我们村移民返迁回来的第一任村支书,在宁夏安置区曾任某农场党支书。移民只知政府签订了《两省协议》允许宁夏移民返陕实行内迁,却不知在此之前老支书与同村好友为外迁移民之事进京上访,又在陕西省委办公厅与某干部拍桌怒怼道:“如果问题解决了,把土地给我们,回来了,我用头担保!可是,我大队饿死了十七个人,你能不能用头担保?”

同意外迁移民返陕后,随即展开了移民内迁工作,所谓内迁便是要求渭南地区在所辖区域内对库区移民自行安置。渭南地区在失去近百万亩河滩良田后,又要承担如此巨大的移民任务,迫于无奈,只得将移民安置在所辖十一县的沿山旱塬沟壑区以及远不及库区条件的土地贫瘠地区。这一次,地方没有再对移民进行集中安置,而是选择各县对口分散安置,原本同村的移民就这样被打散分布在黄土旱塬的各村各组,当地人称移民为新社员,移民称他们为老社员。

内迁安置工作结束,当所有移民都认为此生就将依靠旱塬再也回乡无望时,却不想几年后三门峡大坝因一些原因不再修建,当初被淹没的河滩良田在洪水退去又重新裸露出来。面对黄土旱塬的贫瘠之地,这又怎能不勾起移民对当年库区生活的美好回忆呢?即便如此,近百万亩沃土良田也没有一分土地再属于移民,随着库区周围社队以及部分机关单位圈地运动的开始,移民闹返迁运动彻底爆发。他们不懂政策,只知道:“国家要修水库,我们移民是为了国家,水库不修了为什么不让移民回来?不让移民回来凭什么又让别人占了移民的土地?”

为了土地,为了后辈子孙能脱离那“龙阳马湖,渴死寡妇”之称黄土旱塬,移民由起初的部分移民私自返库到后来大批移民聚众返乡,由移民聚众示威再到后来与农场工人发生械斗,这一闹,竟从六十年代持续了到八十年代,恐怕这是连中央也不曾想到的。八十年代中期,随着人口增长,移民人口由原本的二十八万发展为四十五万,迫于影响太大,最终国家在“自搬,自迁,自建”的政策下同意库区移民返迁,要求农场划拨三十万亩土地用于移民安置。

待政策落实后,移民逐渐返迁,浩浩荡荡的移民队伍如同逃难者一般下了塬,不同的是当初套胶轮牛车的祖辈变成了骑二八大杠的父辈,而大多数移民的行李车中还乘载着丧命于安置区的先辈遗骸。移民回来了,故土家园早已物是人非,撤离的农场工人为报复移民抢伐了库区所有树木,留给移民的只剩下盐碱荒滩以及漫天的风沙,没迁移的村庄也常因地畔与移民闹事,但我想闹事的原因却绝非地畔之简单。为了开荒,移民连续数年往返塬上塬下,低矮潮湿的庵棚住了不下五年时光,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移民搬上庄台(庄台是移民安置区村庄避洪台的简称)。

一部移民史,两代血泪史。老一辈移民是可怜的,他们将最美好的青春都奉献给了这座短命的大坝,奉献给了黄土旱塬。像我外爷说:“移民走时我才刚二十,移民回来我都年过半百,出去三十年回来三十年,一辈子光是开了荒了。”当我追问为什么移民闹几十年也要回来时,外爷连连叹息:“五十的年纪我们这代人还能干动,再等几年我们干不动了,后辈的娃娃不了解库区的情况,那时候移民就彻底回不来了。”而提起当年的移民安置条件,外爷说:“国家也不愿意让移民受苦,但那时候国家正处于困难时期,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而不光说是移民。”

零六年左右国家为当初的库区移民及其后人补发了移民安置款,近几年又对库区移民后代大学生给予一定的学费补贴。而外爷得知有学费补贴,却说了句令我至今难忘的话:“不管补贴多少咱都不嫌,只要国家还记得库区移民,记得移民受过的苦,就足够了……”

三门峡移民的经历没有像三峡移民那般曾被录入教材,也没有修建纪念馆又或树碑纪念,更甚至这段历史都未曾被众人知晓,唯有先辈移民的苦难经历是如此的真真切切。三十年的血泪史成了无数移民心中抹不掉的痛,可比起祖辈父辈的经历,不过六十年后的今天无数移民后代便已不知祖辈经历的事实,我想才是最令人心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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