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懒的周末午后,母亲说她寄来了茶叶,飞奔而去,只为接收千里之外的爱,迫不及待打开,那是两袋简易包装的明前新茶,来自家乡的恩施富硒茶。怀着欣喜,抓一小把,滚烫的开水直冲杯底,细漫卷曲的茶叶缓缓伸展开来,腾腾热气中,淡淡的清香弥漫我的整个心房。
要追溯茶的记忆,不得不提到外公。
儿时,每逢假期,我都跟随外公到王家村堰塘边劳动,在辛勤工作后,喝上一大杯苦茶就是最大的奖励,那古老的大瓷缸中浓浓的茶香和周围的景致一直都停留在记忆中。一头头壮硕的水牛悠闲地啃食青草,遇到天热时就大摇大摆走入塘中戏水。回到家,外公放下锄头、撮箕,拴好牛,第一件事便是走入灶屋,重复先前的动作,大快朵颐喝下他提前用蜂蜜泡好的又甜又涩的苦茶水,这仿佛是他力量的源泉。解完渴,外公便心满意足地卷上烟卷,点上七八十公分长的竹筒大烟杆,吧嗒吧嗒抽上了土烟。繁星满天的夏夜,年幼的我枕在外公腿上,享受着飞舞的蒲扇和夜风带来的清凉,对着深邃浩瀚的天空,数着一闪一闪的星星,听外他说那些古老的故事。
外公钟爱的苦茶,影响了我,勤劳的父亲也爱喝茶,他们将此作为辛苦劳作后的奖励,廉价易得的享受。
外公喜欢晚上喝茶,而父亲喜欢在清晨,起床后第一件事便是烧开水泡茶,不同的是,外公喜欢苦茶,而父亲偏爱清茶。每次上坡,他总会轻便的瓶子装上满满一瓶茶水,以备劳作时的解渴。褐色浓香的茶水,洗刷着父亲劳作后的疲惫。彼时,家里种植水稻和油菜,茶叶大都来自二十公里以外的红茶园。红茶园是芭蕉乡的一个村庄,盛产绿茶和红茶,尤以红茶著名。每年春季,父亲便托邻居捎带回便宜的茶叶作口粮。父亲每次尝新茶时孩童般的喜悦,冲淡了生活的苦涩和艰辛。那片红茶园,链接的是寻常人家小小的幸福,我虽从未到访,但却深深长于心间。
上中学时,随着芭蕉乡茶叶试点种植和销量市场的打开,种植茶树的面积越来越广,甘溪村也被纳入种植范围。父亲文化不高,但总是积极响应国家号召,清理出仅有的三四亩田土、坡地,全部栽上政府统一发放的春波6号、西湖龙井等茶苗。从栽种到采摘,一般需要两三年的时间,给茶苗除草、施肥、杀虫、剪枝...,成为父母一项新的工作。阳春三月,整个甘溪大坝,一望无际的茶树纷纷吐露出嫩绿的新芽,给沉寂许久的土地披上华丽的绿装,迸发出春意盎然、清香四溢的勃勃生机。土家人穿梭其间,用点点细指掐下刚冒头的茶芽,享受着一年中最好的时光,因为清明节前的茶价格最高,能够给他们带去很好的收益。抬兜的新茶是最好采的,茶苗矮、茶芽大,嵌在枝桠缝中,轻轻一掰,便手到擒来。此种芽茶易上秤,价高畅销。老茶树的芽小叶轻,难采不压秤,但以量多弥补缺憾。每日劳作下来,人均二三百也是有的。收购茶叶的商贩争先恐后抢买芽茶,倒卖挣着不菲的差价。卖包子馒头水果的小贩,开着三轮车来回转悠叫卖食物。为了抢农时,父辈们基本整日泡在茶地里,渴了,喝点山泉,饿了,就些小食垫垫肚子。芽茶、一尖一叶、一尖两叶、一尖三叶、大叶子...采摘的品级不一样,价格也不相同。采摘的茶叶换来了大红票子,也让农人的笑脸绽放,是期待许久辛勤付出的收获,是土家人挥汗如雨的的结晶。
新鲜的茶叶,为了换取养育儿女的用度,父母断然是舍不得喝的。只有采摘芽茶后价格便宜的大叶子,父亲才会留上十几斤。烧上家中的大铁锅,经过杀青、揉捻、干燥等工序,制作简易的手工茶。由于常年和茶打交道,黑色的茶汁浸入皮肤,为父母的双手染上了颜色,添上了沧桑。
工作以后,某次返家,我特地买了一些父亲从未舍得买的毛尖和翠芽,用最好的山泉水泡上,想同父亲一起品尝,一起探究恩施毛尖和翠芽的分别。随着滚水的洗礼,毛尖茶一粒粒倒竖,绿色精灵般充盈整个玻璃杯,好看极了,浅浅清香,我心想,真是悦目的视觉盛宴。而翠芽的香味浓烈更胜毛尖,颜色黄绿明亮,清香扑鼻,韵味悠长。遗憾的是,两种茶都只消泡上一次,味道便淡如清水。父亲笑道,还是老粗茶经久耐用,茶味浓郁。是呀,在庄稼人的心里,早已习惯了耕耘付出,哪里有时间仔细品茶,唯有那浓烈、粗放才能够配得上挥汗如雨的豪迈。
每次返乡,我都忍不住到熟悉的茶园走一走,看一看,或徜徉、或驻足、或停留、或冥想。葱茏的茶园,一切如旧,和青山绿水一起,装扮着故乡古老的土地,给出行在外的游子增添着无限的念想和回味,记忆还在停留,父辈已然老去。